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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节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 刘醒龙 4216 2021-04-06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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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节·

  在生活中,我性子往往比较率直,有话就想当面说清楚。但在文学中恰好相反。特别是面对诸如《分享艰难》这类问题时,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能够如此沉得住气。1997年,参加公安部《啄木鸟》杂志的一个活动时,从石家庄到达西柏坡时,同行的张平忽然发现,其夫人正好在旁边一群也是来此参观的人群之中。一时间,张平像初恋情人约会时被熟人发现一样,山西大汉害羞起来格外可爱。这次活动中,只要有机会,张平就不断地找我说话,要我出来挑头,对那些针对《分享艰难》以及“现实主义冲击波”等一批作品的批评做出回应。张平还说了些夸张的话,说大家都是从《凤凰琴》学来的,你不作声,大家就不好说话,只有你开口说话,我们才好跟在后面反击冲锋。在评论界开列的“冲击波”名单中,张平的写作是最本色的。那一年在重庆的一个座谈会上,他发言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泪流满脸。那几年,他家门口和他任职的山西省文联门口,常年聚着从全省各地专程来找他倾诉的普通人,俨然将他待的地方当成山西省“第二信访办”。张平以一篇《姐姐》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时,我的小说处女作才刚刚发表。张平这样表述自己的想法,也是因为他与我一样,凡事能低调的就尽量不出头。所以,我能回答的也只有几个字: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

  这些年,当面背后类似说话的人不少,这也是我最遗憾的,许多人其实不懂得《凤凰琴》。听人谈《凤凰琴》时,我只要使出一招,就能判断其是不是真的读懂了。我会对这样的人反问,是否记得小说中,省报记者王主任这个人物?可以这么说,凡是被问过的人,无人能正确作答。可以说,没有读出省报记者王主任的都不是李逵,至于是不是李鬼,还要另说。关于省报记者王主任有一段细节,是写王主任主动提及,自己回报社后,一定要将界岭小学的事写成文章,发表在省报的头版头条上。没过多久,报纸出来了,王主任的文章果然刊载在头版,但不是头条,头条是“大力发展养猪事业”。因为如此,我最怕有人当面谈《凤凰琴》,谈“现实主义”,这些人要么只知“现实”,不了解“主义”,要么只追求“主义”全然不顾“现实”。真正称得上现实主义的作品并不多。一个人有没有对现实功利的不屑与反叛,有没有对现实的自由视野,有没有对现实的个性梦想,有没有对现实的人文关怀,决定着他的现实主义身份真伪。文坛上对所谓现实主义的文学的评价也是似是而非,而我又不喜欢用檄文发起论争,只能仰仗一部部小说,来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

  要说真的不明白,那也不是。其中原因,也有我对某些被评论绑架到一起的人和作品,本身就持有的强烈保留,而不愿意将自己与其搅和得像是混世魔王。1997年元月18日,由《文艺争鸣》张末民、北京大学张颐武、《人民文学》李敬泽、中宣部文艺局刘新风等人发起,在北京举行的一个聚会,参加的作家还有何申、关仁山、张梅、李肇正等作家,还有长春电视台的相关人员。大家在一起策划如何将这一批作品推出去,形成一股不叫“现实主义冲击波”的新潮流。聚会上,大家意见非常不一致,对张颐武提出来的“社区文学”概念也几无附和。自己则在那时,提出当下世相中,要注意文学中出现的“公民意识”,意指当国家与民族出现巨大困难时,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文学中人,应当自觉承担起责任。我的这个观点,当时也没有引起大家的附和。差不多二十年后,韩少功提起类似话题,还算略有传播,很快也不了了之。可见让人承担其不愿承担之责是比登天还要难的事情。

  这样的沉默,依然得幸李师东的提醒。1992年《村支书》《凤凰琴》一批作品发表后,开始经常应邀到北京。李师东在北京时间长,了解哪里水深,哪里水浅。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件事是《青年文学》在刚刚建成、还没有正式开业的中华文学基金会属下的文采阁举办“刘醒龙中篇小说《村支书》《凤凰琴》研讨会”时,请了不少人,其中一位既不回复,也就更不会来了。李师东当时说了一句:“要不了几年,他就会请你去他家。”果真才几年时间,对方就请我去他家小院做客。再有一件事是,与我同在一家刊上发表处女作的一位同行,李师东要我千万别相信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些表情,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装得比真的不知道还像。李师东是湖北洪湖人,湖水边出生的人与江水边出生的人,为人清澈,在性格上很是相似。从第一次见面起,这么多年一直惺惺相惜,重要原因是我们都像水一样,可以幽深,可以清澈,可以惊涛拍岸,可以明静如镜,就是不可以装神弄鬼。

  相交许多年,每逢有事不明,就会与之沟通,听他的意见。1996年春天针对《分享艰难》的炮火还没有纷飞,反而是赞颂之词占据各媒体版面时,李师东特地打电话给我,要我小心,别与某些人搅和在一起,说我的小说与他们的小说完全是两码事。李师东的提醒与周介人私下与我说的话,不只是意思,连用词都是一模一样。我的中篇小说里最主要的作品差不多全都刊载在《青年文学》和《上海文学》上,从主编到责编,对我的了解十分全面,自己与这两家刊物的情感也是最重的。换了别人,他们也是不会如此说话的。本来我就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写作者,所思所想,只需用作品说出来就行,犯不着非要像李逹那样自己跳将出来,大吼一声“黑旋风在此”。有人善意提醒,自然能让自己更加沉住气。说到底,当年自己从不出头说一句话,也是因为从心底觉得自己的写作与他人不是一回事。在那段时间里,唯一写过一篇文章《莫当长江是黄河》,《上海文学》发表时,周介人老师亲自改名为《现实主义与“现时主义”》。为此他还致信给我,这样做了是保护我,避免有朋友对号入座,文坛之中最不可取的是莫名其妙地树敌。大约是因为这样的改动,这篇文章的本意才被忽视,或者说是没有人读懂。如果当年那些著文批评《分享艰难》的人,明白了为何我要说长江是长江,黄河是黄河,而不是大喊,“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或许就不会有那些文字了。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分明懂了,只是需要某种借口,发泄他们心中怒火中烧与怨气冲天的情绪。

  抛开如陈思和后来所说对我作品的误读,单单就当年那些火辣辣的文章来看,有许多观点,在我这里并没有分歧。即便是在我的家庭里,那些本不该由普遍人承担的艰难也不得不无可奈何地进行“分享”。所以,我能够理解,不少资深学者也禁不住跟随大家说过的那些杀气腾腾的话。时世那样艰难,偏偏还有人说“分享”,于日常生活之人,是断断不可接受的。进入到文学中,分享与否,则是对艰难时世的通俗演义或经典书写的重大分野。2001年,时任《当代》副主编的洪清波(笔名:洪水)写了一篇文章《发展的代价》,率先直言,包括他自己在内,当初对《分享艰难》的批评是犯了盲人摸象的错误。能如此写出当代文学的独特案例,应当有着特殊的文学意义。之所以会有这类事情发生,关键问题不是文学视野不够,也不是文学情怀的偏颇,而是如何将大的文学视野,进行正确聚焦。实际上,发生在90年代的这场重要的文学论争,若有偏差,那也是太多运用散点透视方法,看牡丹不在洛阳,赏荷花跑去敦煌,那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注定要辜负作家作品中的良苦用心。

  2018年4月1日,《文艺报》约我为前一天去世的雷达先生写点纪念文字,本来自陈忠实去世后,自己就不想再写诸如此类的文字。因为是雷达,自己马上写了一段文字:得知雷达先生走了,正好路过一片樱花树林,漫天飞花,遍地落红,这个春天,好人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让人格外难过!与雷达先生那种庸常意义上的交往并不多,甚至从没有过一场单独的交谈。但一直认为雷达先生是非常懂我的。在他那皇皇巨著中,时有评论拙作的文字,其中《暮时课诵》的谈及,虽然只是一小段,足以引为知心。时至今日,这部中篇仍是我最偏爱的,雷达先生那时还无缘相见,其文字却如同相知很久了,三言两语便抵达作者心扉……

  雷达先生在评论《暮时课诵》时,特意提到小说中的一个细节——

  ……吃完电烤饼,爱红和海鸥都将手帕伸到小柳面前。小柳一愣,然后用海鸥的手帕擦右手,用爱红的手帕擦左手,并说:“我这样做很公平吧?”海鸥说:“貌似公平。可左手离心近,右手离心远。”小柳说:“你可错了,我是异心位,心长在右边。不信你摸摸。”海鸥说:“你让爱红摸吧!”说着,一抬腿,骑上车子走了……

  雷达先生大约是因为这个细节而喜欢上这篇小说的。从各种角度评论《分享艰难》的文字与文章实在太多了,这些文字与文章往往只简单,甚至粗暴地将《分享艰难》与他们想当然认为是一类的作品摆在一起说事,从未见过有人像雷达那样从细节入手来讨论这部小说。比如,孔太平的表妹被洪塔山强暴了,孔太平的舅舅最终无奈提出放过洪塔山,表面上出于对西河镇财政窘境理解,实际上是为了女儿的名节与名声。这种考虑,这种书写,几乎就是中国文化的绝对典型。在90年代以前,很少有家庭会将这类如今被称为“性侵”或者“性骚扰”的“丑事”闹得沸沸扬扬。反而是某篇总是被摆在一起作为“冲击波”举证的小说,一个陷入困境的工厂,好不容易弄到一点钱,正要给工人发工资,没想到一个准备来投资的外商,因为嫖妓被警察抓起来,工人们深明大义,宁可暂时不领拖欠很久的工资,而让厂长拿上这笔钱去派出所交罚款,将那名境外来的投资商保出来。这种明显缺乏文化心理基础的虚构,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本不应当与孔太平的舅舅的举动混为一谈的。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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