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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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1992年6月我还在黄冈地区群艺馆工作时,因为《小说月报》要转载《凤凰琴》,我第一次写自己作品的创作谈,其中说到—父亲六月九日来信说,他从报上看到我的《村支书》反响很大,就到县城里我的几个朋友那儿去找。父亲在信中历数了几位的姓名,才用一种很累的口吻说:“直到昨晚小刘才将《小说月报》三期送来。晚上光线不好看不清,今天早五点半就看起,刚看完。我是你爸爸,又是老干部、老党员。《村支书》是写得好,好在真实,好在好读。我代表我们家族向你祝贺,并希望你今后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永远不要忘记,你是老农民的后代……”
父亲曾是我的小说最激烈的批评者。他曾在我的短篇小说《我的雪婆婆的黑森林》上做了七十二个疑问记号,这些疑问是包罗万象的,以至让我很难相信,父亲只读过一年私塾,四十多年来一直在区乡任职,他怎么获得这些文学知识的。当然,父亲无疑是属于“革命现实主义”的读者。尽管《村支书》不是属于“革命现实主义”范畴,但父亲一定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这一次他无法去否定了。用弗洛伊德的观点,儿子征服了父亲,儿子当然会高兴的。我又想,过不久父亲读到《凤凰琴》以后,他又会喜欢的。
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的大部分,都是跟着父亲辗转在大别山腹地的乡村,常常是到一个地方就租几间农舍,将全家安顿下来。在当地人看来我们几乎无异于是农家子弟。每逢农忙假、寒暑假,生产队长就堂堂正正地安排我们出工割谷插秧。不出工时,就和当地人家的孩子一道上山砍柴。后来,我们进城了。但我在城里几乎找不到一个真正朋友,与多数人总是话不投机。
几年前,某次去武汉,听到文学界的几位熟人在一起议论一位在新闻界做事的人,说他案发被抓,末了大家忽然来了一句:一个乡巴佬也想来闯武汉?我听后心里难受极了,假如将来自己也来武汉,他们也会如此说我吗?
1990年秋天,省内召开我的作品研讨会,王先霈先生发言,说我的小说是“乡下孩子写的乡下事”。我听后大受震动,由此开始苦苦想着一个问题,可一直没有说出口。我想说:其实,所谓“落后的农民意识”在每一个中国人身上都存在,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那种居高临下,对农民品头论足、说三道四的人,其行动契机本身就是“农民意识”在起作用。
我现在才明白,父亲过去的激烈批评是有道理的。那时,我把自己的位置摆得高了,总以为自己能为我的穷苦的乡村指点迷津。现在,我终于懂得,天南地北的乡亲的出路,唯有靠他们自己去创建,而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献上自己的真情。
《凤凰琴》的构思,是从山里几位当民办教师的朋友身上得到的,好多年了,我一直想写它,却总感觉火候未到。事实上,这感觉是对的,如果早几年用父亲激烈批评过的那方式来叙述,很可能会将那几个朋友糟蹋了。应当感谢《青年文学》编辑部,他们决定一年内连续发表我的三个中篇,实际上只用了十个月。他们接二连三地催稿,使我无暇按部就班地去虚构思考,只好匆匆忙忙地将那种生活,从记忆里挤出来,于是就写得与以前不一样了。不一样的让自己吃惊,甚至不敢相信冯牧先生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不敢和别人讨论《村支书》。然而,在写《凤凰琴》时,我被自己的文字感动了,尚未成篇,就迫不及待地对朋友说,这一篇肯定比以前的好。往日,我从不敢说过头话,但这一次,我实在不能自已了。我还可以说,我总算做了一件对得起乡村,对得起乡下朋友的事。
引起父亲对我的小说由批评到表扬的变化之缘故,除上述之外,还有一个,但它是需要一篇长文才说得清的。
1839年秋,乔治·桑离开法国诺昂回到巴黎,她想起诺昂那些犁过的田地,想起休耕地周围的胡桃树,就叹息说:“没什么好说的,生为乡巴佬,根本适应不了城市的喧哗,我认为还是家乡的泥土美,而这里的泥土,使我恶心。”时至今日,大概少有人对城市感到恶心了。但是,乔治·桑在她的人生的最后时刻说的话,值得包括她的同行在内的所有城里人谨记。
她说:“留下青翠的草木。”
我是打定主意这样做的。我再也不会去玩泥塑和根雕了。
这里面有一句“大受震动”的话,后来被不少人误用,或者是有意为之,而忽略了或者根本就是视而不见,我“苦苦想着一个问题,可一直没有说出口”的隐喻。虽然在这里,父亲亲口说出我是“老农民的后代”,这话只能从他的朴素感情去理解。从爷爷到父亲,从来就算不上是纯粹的农民。在“红卫兵运动”背景下,人人都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出身红之又红时,父亲也不曾在自己的履历表上,以及被“红卫兵”禁闭在斗室里所写的交代材料里,写上“贫农”二字,而是白纸黑字地写着“雇工”。爷爷居住在乡村,一辈子以“织布师”为生。子承父业的父亲,也是凭着一身织布手艺,进到汉口城内做了一名织布工人。
於可训先生有句话十分契合我的写作态度,可惜这句颇为深刻的话,反而没有引起其他人的重视。他认为,我的每一部表现乡村生活的小说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城市背景在起着推波助澜作用。
很多人为我后来写《蟠虺》这样的长篇小说而吃惊。
我自己却一点也不意外,或许这才是小说中真正的“我”。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