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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虾
来小岛上班以后,朋友们不无羡慕地说,那你好啦,每天吃海鲜。且不说我不怎么爱吃海鲜,岛上也没什么海鲜可吃,有的不过是超市的冻货,新鲜鱼店呢,卖的都是金枪、鬼头刀、炸弹鱼那些,又不好吃。偶尔在海边拐弯处的大树下,有人吊了一串串的大眼真鲷或龙虾,买来吃过几次,觉得还是淡水鱼虾好,哪个叫我是水库边长大的小孩子呢?
如今岛上只有谢总和我两个中国人了。以前五六个,大家在一起多的还是做几餐饭吃,又或者酒店去吃,当然不是说那样不好,毕竟这里中国人少,聚一聚难得,但最想的还是和人去山里的小溪抓虾。那时我才找到这个工作,看前同事的朋友圈有河虾,心里很高兴,想着以后去了也要抓,结果来没多久,上司匆匆交接完工作就离开了。我一个人留在岛上,也曾试着融入当地生活,比如家庭聚会烧烤、圣诞花车游行,觉得还是疲惫,后来索性只在工作需要时出去见人,大多时候一个人待着。有好几次在半夜不知如何是好,感觉快窒息了,就走到外面透透气,外面路灯没几盏,狗多,凶得要命,只敢在院子附近走几步,天上银河清晰可见,听着潮水拍在岸上的声音,站一会,感觉好一点,又回房待着。
但也有过一次短暂的快乐时光。那时有个澳洲的留学生到这里旅游,他离境时才注意到学生签证已过期,意味着短时间内他回不了澳洲,而申请新西兰的过境签回国也需要时间,后面和他一起来的同学都回去了,他还滞留在岛上等签证。有天他约岛上的中国人去夜市吃饭,我原本并不想去,问王老师的意思,她也不情愿,说我去她才去。我想就当是陪王老师,出去一次吧。到那里,我们各自买了吃的,坐下来听他们年轻人说去哪里玩以及澳洲的一些事情,觉得他们的生活真是好,年纪轻轻可以去那么多地方。王老师和我买的炸鱼沙拉,味道还行,小哥买的烤猪配米饭。这个烤猪我之前吃过几次,皮很硬,吃着玩可以,送饭还是有点困难。小哥感慨出来这么久,想吃妈妈做的卤肉饭了。我一听,忽然心软起来,因为我以前在外面读书或出差都饿过肚子,知道想吃一样东西而不得的心情,于是请他第二天到住处吃饭。
几样平常的菜,但是有卤肉。这个菜我做得不多,没多少底气,但看起来小哥喜欢的,吃了一大半。原本吃过饭,事情就到此结束,可是他拿起我放在沙发上发霉的尤克里里弹了起来,我这才知道他也喜欢音乐。他拿出电脑,放他和他朋友录的曲子,其中一段是李志《108个关键词》中《忽然》的一段Solo(独唱),我一下子想起很多事情,反反复复请他放了很多遍。那时我还在长沙,就要离开喜欢的人了,黄昏时站在窗户边,听李志唱《月亮代表我的心》,觉得人啊真是渺小,感到不小的伤心。然而看看现在的自己,好像并没有因此沉沦下去,又或者,喜欢只是特定年龄非常笃定的一个东西,最后不可避免地终会淡去。
而这样麻木已久的生活,忽然又被过往执着的喜欢点亮一下,便觉得十分珍惜。小哥见我喜欢,教我弹几个简单的曲子。原先自己瞎弹,总不得法,他一指点,进步就很明显。这样一直聊到深夜,才送他回去。
谢总是他们营地的二把手,平常大家在一起吃饭,他总是倒酒的那一个。一开始他看我不喝,劝我,说在外面做事哪能不喝酒。后来他们翻译走了,王老师也回去休假了,偶尔就请我帮忙处理几样对外的小事。慢慢大家知道我的性情,就不再在喝酒的事情上劝我。我呢,觉得对方也是信得过的前辈,便敢说两句心里话。不喝酒这个事情其实我很多年前就想明白了的,如果为工作上的升迁,强行把自己变成酒桌上的人,想必也不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意。我想,既然如此,那人生的道路就慢慢寂寞地走好了。
有上司在的时候,谢总跟我一样,只在有事情时出来,平常待在房间,我们私下没有更多交集。但是在一起吃过不少次饭,我知道他平常爱到山里找灵芝,海边找阴沉木,是个喜欢玩的人。所以等他上司一走,我问他去不去山里抓虾,这个事情我想了一年多,只是苦于没伴,又不知地方。谢总一听,说成啊,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准时到了我住处。正值夏天,植被疯长,推开门,前厅地板倒映着绿的木瓜树和辣椒树,篱笆外的凤凰木有的花还没谢,有的已长出细细密密的新叶,雪白的阳光下大红大绿衬着,看得人心情十分明朗,仿佛回到童年大人不在家的暑假。一个桶,一只捞网,简单两样工具放在皮卡后面,我们出发了。
地方不远,只不过进山是条不起眼的小路,要不是他们先前做过此地的勘查测量,一般外人不易发现。沿途没有人家,只有农业部一座破破烂烂放农具的房子,路淹没在青草之中,高低起伏,也只有这皮卡开得进去。在一片橘林后面,几个当地人在种菜,再往前,四周大树遮天,没路了,我们下车,站在巨大海芋旁,听见了溪流的声音。
谢总带路,在一处大树倒下的地方,循着松软泥巴路往下走。我这才恍然大悟,溪流是山沟里冲出来的,两旁并无平坦之处,且笼罩在树木之间。刚到溪边,板密的蚊子闻讯拢来,而我们穿的短衣短裤,一双夹板。顾不得蚊子和溪水里打滑的石头,找虾要紧,眼睛瞪得溜圆巡视几圈,只有这清冽冽的溪水。忽然谢总看见一只,顺着他指的方向,哇,真是大呀,两只钳子怕有手指长,黑的背,侧面一点亮黄色。谢总小心地把捞网伸过去,网才碰水,虾一弹,躲到枯木后面,网沿缝隙捅,不见虾出来。我原本想的是有一处安安静静的水潭,人站在岸上,随手捞就行,照这形势,今天估计没虾吃了。
谢总提了捞网往下游走,这里虾太少了。我还在水里东倒西歪,听见他在前面喊有很多虾。我抓着伸到溪流上方的树枝,走得总算快些了。这一处岸上有块狭长空地,溪水平缓,虾在两处石头湾里。谢总让我先捞几网过瘾,然而我根本捞不到,虾太机灵,捞网又密,在水里有着不小的阻力,手臂上的蚊子抖都抖不走,一巴掌过去,打死三四只,一手板的血。我捞两把空的,性子躁,放弃了。谢总接过网,往水里一站,网慢慢往石头湾里堵,把虾逼到缝隙里,然后抵着缝隙使劲兜两下,虾害怕,正想逃,就逃进了网里。谢总把虾放进桶里,我怕虾死掉,用盖子舀几勺溪水进去,怕跳出来,不敢多看,盖了起来。
虾受了惊吓,逃到外面,不再回湾里。天上的云一走,洁白日光从树叶间照下来,溪水明亮处几十只虾排成一条线正往上游,它们看到石头湾,又往里躲。这样一上一下两处石头湾里捞着,大概有十几只了,两人吃一餐还是有点儿少。于是谢总继续往下游找,他走得快,一下就不见人影。溪流上方枯木横跨,有点像原始森林。我一提脚,卡在石头里的夹板一边扯了出来,喊谢总,谢总不应,蚊子又来了,急得我大汗直流,这时看见不远处一条鳗鱼游过来,我上好夹板,还没穿到脚上,又被溪水冲走,赶紧折一根树枝抵住,等再穿好,鳗鱼已经不见了。到谢总那里,他又抓了好些,这一带没有湾,但溪水边是一层一层的碎石,虾藏在很浅的石头缝里,一网过去,总能捞到几只。我讲再抓十只就回去。还剩八只的时候,听见摩托车响,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有人来呢?谢总担心车门没锁,要丢手机,于是赶忙从一处树下攀着钻了出去,到我爬上去,摩托车已经走了,问手机还在不?都在。这才放下心来。
最近岛上治安不好,先回营地看了看,谢总说顺便在这把虾蒸了吃呗,我不信他的,河虾要爆炒才好。但我没讲,只是坚持说去我那,多做几样菜,要像模像样地吃餐饭,毕竟是元旦。他拗不过我,说好,又在夏师傅屋前掐了两小把香菜。
谢总讲话虽是北京腔,但他小时候在湖南长大,记得一点长沙话,也吃得惯辣,所以我对他吃爆炒河虾有信心。后来一尝,他果然喜欢。我讲您多吃,都是您抓的。他说,你做得好,也多吃。我就笑,其实从小钓鱼、挖黄鳝那些我都不喜欢,长大后才明白一点其中的乐趣,哪怕只是帮忙提提桶我也是高兴的,现在还能做菜,尽一份力,就更有参与感了。
剥虾尾,小心挑出胸腔里黄色的膏,两个人吃得很高兴。谢总说要做一把更好的捞网,下次还去抓。他拿起啤酒瓶,我端起果汁,干杯,新年快乐呀。 岛上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