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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工队
早上起来正腌肉,听见拖拉机响,原来是有人在除草。厨房外面这块地以前是菜地,有人来种芋头、包菜之类,还种过好看的菊花。那时种菜的人天天过来打理,偶尔见到他的家人,大人小孩子好几个,到菜地旁边的木瓜树下摘木瓜,木瓜树高,大人用长棍杵,小孩子边上看,有着小小的快乐。后来这块地忽然荒废了,杂草渐长,只有那菊花还明艳艳开在其中。又过一段时间,菊花也谢了,杂草已齐腰深,这里就很久不来人了。
我把腌好的肉放进冰箱,站在屋檐下看,拖拉机后面一个四方样的扁平盒子,落下去贴着地面,车子往前走,草根接二连三打断,嘎吱嘎吱响,有点像吃脆骨的声音。脆骨是小时候很喜欢的一样菜,好像只有家里杀猪时才有,不能常吃,又因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从脑子里听见的,便觉得格外有趣了。篱笆木挡在眼前,偏偏头,原来还来了一辆大货车,司机是个胖子,打赤膊,车子停在那里时,他拿了手机在看。过一会儿,有人走到车门下,货车很高的,坐着的司机仍然要俯身下来听他说话。两人交谈一阵,司机放下手机,车子倒几步,翻起斗车,一车黄土倒出来,那地方原本有个大坑,现在被填平了。
不过瘾似的,又绕到大路那边去看。密密杂草中,拖拉机开出来一条路,走进去,站在香蕉树叶下很小一片树荫里,货车已经开出去了,拖拉机还在来回拖着。除过草的地方,飞来无数鸟,啄虫子、草籽那些,拖拉机往回开,它们便齐齐飞起来,落到另一面继续翻吃的。很快太阳晒得肉疼,拖拉机也开走了,于是回来坐着,想起从前住在我家的施工队来。
那时我还是个初中生。有天下午从外面玩回来,地坪停了几台车,不少的大人,是县城来的水利施工队,听他们说话和我们不一样的腔。人是奶奶招来的,这会又听他们在吵,原来这群人里有对夫妻。奶奶讲:“对不住了,我们乡下人讲究这些,你们住到几字落去要得不,我问了,那户人家同意你们去。”为头戴眼镜的中年人,大家喊他周经理,望着眼前这个倔强的老太太,皱了眉头,其他人不出声,那个结了婚的女孩子,手挽着旁边卷发的中年妇女,有些害怕的样子。周经理好声好气地打商量:“九阿婆唉,我们东西都运过来了,临时换地方不易得,美丽和她妈妈睡就是,您看这样要得吧?”奶奶不信,以为周经理捏造的母女关系,一来二去,扯了很久。我看奶奶那么激动的样子,心里有气,一开始就不要答应人家啊,搞得现在进退两难。
没想到固执的奶奶最后还是让步了。我和奶奶搬到叔叔这边楼上住,一楼闲置的客厅,原本就放了从老屋搬上来的旧碗柜,再添个煤炉就是厨房了。挨着客厅的堂屋做施工队的办公室,眼睛眯眯的美丽在墙上画线,蓝色纸条贴出一个长框,粘上进度表,下面几张桌子一放,果然有了办公室的样子。堂屋另一边两间套房,靠里那间周经理和美丽的丈夫睡。因为背阴,春末初夏时常常很重湿气,放的又大概还是太婆那一辈留下来的老式床铺,刻了花鸟鱼虫的图案,不知怎的,我见了害怕,平常几乎不去那房间。周经理是大人,他不怕,睡那个床,美丽的丈夫则在旁边狭窄处搭一张单人床。周经理的叔叔睡外面那间。我们家竹床好几张,宽的狭的,铺上垫被就能睡人,嗲嗲六十来岁,管工地上材料。我家房子格局和叔叔这边一样,美丽和她的妈妈睡前面,另外两个小伙子睡背后那间。
这么大的房子,五六年间,一直只是奶奶和我两个人住,如今算得上十分热闹了。白天车子进进出出,地方上的人也来,在办公室和周经理说这个说那个。我是小孩子,不敢耽误大人们的事情,最先熟悉起来的是美丽和她的妈妈。美丽声音尖尖细细,拉了直发,听她念数字,“一、饿、三”,我纠正她,“不是一、饿、三嘞,是一、哎、三。”她听了笑:“哎哎哎的也太土了。”再过两天,我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她看书,我问她看的么子书?她讲逻辑,我拿过来一看,数学不像数学,语文不像语文,念不通,于是把书往桌子上一拍,说:“你陪我打羽毛球要得不?”美丽问:“你有羽毛球?”我讲嗯。其实是副旧拍子,不晓得几十年前的古董,都桥了,球也冇得,用废纸揉一坨,胶纸裹好,拍子一抽,纸球嗖嗖飞,比轻飘飘的羽毛球还有意思。
到吃饭时,人全去了,我回叔叔这边,奶奶煮好了饭菜,两个人吃着,我觉得十分寂寞。有一天,奶奶特别高兴的样子,揭开锅盖,饭上气了一小碗酱板鸭,说:“美丽的妈妈雷姨端过来的,你试试味。”切成小块的鸭肉上方热气腾腾,浸在一圈金黄的汤汁里,光是看着就已口水四溢了。施工队每天都有这样的伙食,他们从镇上买来绿且长的大蒜苗,菜炒得喷香,我嘴馋,有时雷姨喊,就真的过去吃,奶奶看见了,喊我回去,我端了碗饭躲在桌子底下。后来队里有人说我不该去吃,我那时还体会不到大人们各自的心思,大概奶奶是最难过的一个,她脸皮薄,自己不曾去施工队那边吃过一餐饭,为我听了这样的闲话。雷姨呢,是厨师,做不得主,但她还是疼我,早上煮面,看人还没起,端一碗过来,有我喜欢的好菜,腐竹之类的,留出一小碗给奶奶。奶奶感激雷姨的好,雷姨要鸡蛋,奶奶帮忙到处去买,雷姨要做靠背椅,奶奶帮忙去请木匠,砍我们山里的树做。我喜欢吃雷姨煮的宽米粉,奶奶去店子里买米粉,学雷姨的样子煮,我却嫌她做得不如雷姨好。现在想来真是伤心,如果当时能稍微懂得体恤奶奶,哪怕一点点也好的呢。然而我是那样糟糕又好吃的小孩子。
施工队做的事情主要是加固水库副坝,修通环水库公路。挖路机挖土,铲车装土,货车运土,路有一点模样后,再有货车从外地运来碎石,铺到路面,最后由压路机来回往返压平压实。开工的日子,桐梓湾、几字落、尺家冲的人都出来,站在各自山头,大都看上去都很高兴,路修到屋门口,往后出入就方便了。开压路机的叶师傅留着和我爸爸一样的头发,我本能地觉得和他亲近,他出去做事也带我,让我站在小小驾驶舱里。夏天热,封闭的舱内里更是如此,空调开很久,才勉强凉快一些。和叶师傅一起出去做事,我是很高兴的,只不过站在里面,周围人看着,尤其其他小孩子,我像是得了特殊优待,有点现世的意思,就不好总是跟着去了。天气好的日子,大家整日忙碌,入冬后,天时常落雨,一连几日,大家便不再出门,几个做事的人围了炭火,坐着打扑克。我不喜欢大家打牌,一是看不懂,二是打牌有输有赢,赢钱的还好,输的难免脸色难看,我不敢影响,看一会走开了。
有天夜里,周经理洗完澡出来,在堂屋外撞到我,见我闷闷不乐,问作业写完没有,我点头。他晾完衣服,见我还在那里没动,问怎么啦,我说没味,大家都在打牌。他讲:“那我陪你玩一会?”我听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您不去打牌?”他说不打。我又问:“您陪我打几盘坦克?”他说行。我很高兴,起身去房间把小霸王接上黑白电视,一人一个手柄玩了起来。这天晚上我们配合得很好,连续过了好几次通关。大概到两三点,牌桌上的人散了,大家要睡觉,我关掉游戏机,和周经理走到屋外。天上挂了清冷的星星,想着这样好的夜晚就要过去了,心里很舍不得。到年底,大家回去过年,只有挖路机还停在地坪。有的夜里下了雪,第二天便爬上履带,走几步,盼望春天早点到来。
来年春天,我已经是初三下学期了,很多同学都在学校寄宿,晚上有老师补课,但我舍不得大家,还是骑单车上学。然而快乐的日子终究短暂,很快就要中考了,考试前两天,我在工地上看叶师傅压路,心里有一点期待,又有一点惆怅,隐隐约约意识到人生中某样东西已经走到了尽头。如今想想,大概是我的少年时代,结束在那天压路机轰隆隆的声音中。
考上县城的高中以后,我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而这时路已经修到了水库另一面,为了方便,施工队重新租了住处。奶奶告诉我,他们住在大马山靠近正坝的地方。我走了很远的路去那里,叶师傅他们在工地,只见到了雷姨,她在和人打牌,见到我仍高兴的,转身拉拉我的手,然后又专心致志打她的牌。我坐一会儿,想法要走了,她让其他人替她,陪我到外面,问:“怎么就回去?到这里吃饭,你不是最喜欢吃雷姨的菜?我才去你家的时候,你才那一点点高,看看现在,比雷姨还要高了,是吃雷姨的菜长大的呢。”我听了,觉得脆弱不过,抱了抱她。后来高二还是高三时,雷姨到学校看过我一次,送了一大罐我爱吃的腐竹和腊鱼。再后来,大家就失去了联络。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打开电脑,在网上试着找到大家,输入周经理和美丽的名字和单位,可以看到这些年他们中过的各式各样的标,本县各乡镇,周边县市都有。想着这些年来他们去了不同的地方,租住过无数当地人的房子,会常常遇到像我这样留守在家里的小孩子吧。
叶师傅的名字我记不得,在同城网站查到一个开挖机的叶师傅,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发信息过去问,叶师傅,您去过洞庭水库吗?叶师傅说,哪里?洞庭湖吗? 岛上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