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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枚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又号随园主人、随园老人，晚号仓山居士，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清乾隆四年（1739）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出为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地知县。后辞官，居于江宁（今江苏南京）小仓山下随园，生活放浪，广交四方文士，奖掖后学。兼工诗文，继承了晚明的反传统思想，肯定和尊重人欲，反对盲目崇拜儒家经典。在诗歌方面，主张“性灵说”，强调诗歌的抒情功能和个性表现，与赵翼、蒋士铨齐名，称“江右三大家”；文章撰作骈散兼长，散文尤为突出，力求思想开明，感情真挚，厌恶以“明道”欺人。今人周本淳整理《小仓山房诗文集》、王英志《袁枚全集新编》较为通行。

　　祭妹文

　　【解题】该文是袁枚为悼念其妹素文而作的一篇祭文。素文，即袁机，号青琳居士，为袁枚三妹，极富才情，自幼与袁枚感情深厚。其不足周岁时便被许配给了江苏如皋高氏子。然而高氏子恶劣无赖，甚为不肖，高父亦曾请求解除婚约，但素文囿于“一念之贞”，不愿毁约。婚后素文备受虐待，在万般无奈下，义绝高氏，归而侍母，最终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去世，年仅四十岁。袁枚情动于中而形于外，当即写下《哭三妹五十韵》长诗以抒悲悼，后又为其作《女弟素文传》以叙生平。此篇《祭妹文》作于素文去世八年后，作者安葬并祭奠三妹于南京羊山。该文脉络清晰，层次分明。自三妹幼年写起，借同捉蟋蟀、相伴温书等小事，表现三妹善良纯真、好学上进的美好品性和兄妹间真挚的情感。进而写到青年时作者登科还家后的欢聚情状，今昔对照，愈显悲情。其后略去不幸的婚姻，将场景跨越到离婚归家之时，通过侍奉阿母、置办文墨、病中娱遣等事突出三妹之才德，进一步抒写了兄妹间的相依之情。接下来作者着重追忆了三妹病危时，妹临终思兄和兄懊悔远游之事，以恸哭哀号式的语气抒发了郁积在胸中的“无涯之憾”。最后写三妹死后的家事与安葬情景，一如三妹尚在目前，可与之相言语。全文以时间为线，以生活琐事为纲，语言朴实，不雕琢粉饰，全程采用第二人称，直呼亡妹，情真意切，哀婉凄绝，催人泪下。近人王文濡评此文云：“韩昌黎《祭十二郎文》、欧阳《泷冈阡表》皆古今有数文字，得此《祭妹文》乃鼎足而三。”（《续古文观止》）

　　乾隆丁亥冬 ，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 ，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 ，宁知此为归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 。致孤危托落 ，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 。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 。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 ，温《缁衣》一章 。适先生奓户入 ，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 。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 ，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 。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 ，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 ，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 ，罗缕纪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 ，仗汝扶持；家中文墨，汝办治 。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 ，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 ，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 。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 ，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 ；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 。惟汝之窀穸 ，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 。羊山旷渺，南望原隰 ，西望栖霞 ，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 ，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晬耳 。予虽亲在未敢言老 ，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 ，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 。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中国文学经典.古代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