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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你以为一切都已发现了吗
真是无比的荒谬
这无异于把有限的天边
当作了世界的尽头
——（法国）弗拉马利翁
没有比她更伟大的了
除了原子里的能量
人间的一切动力都是她的赐予
给我们光
给我们花果
给我们风雨和晴明
给我们纯洁的冰
给我们希望的虹
给我们朝霞和暮霭
给我们春水和秋潮
她把光能和热能转化为
淀粉脂肪蛋白质
再转化为我们的体温
和我们的每一粒细胞
我们的生命来自太阳
我们是她的儿女
她正在壮年期
刚满四十亿岁
端庄而又美丽
看不起那些衰老浮肿的红巨星
和那些临死萎缩的白矮星
以及那些突然亮得发疯的新星
那些互相追逐的双星
那些轻佻妄动的变星
她对未来满怀信念
稳重地释放着自己的核能
遥想当年
她俯视着岩石嶙峋的地球
投含情的目光入大海
在那里造成最初的蛋白质
变成阿米巴原菌
变成鱼类
变成两栖类
变成爬虫类
变成始祖鸟和哺乳类
变成古猿和灵长类
变成猿人 智人 古人 现代人
她是各种形态的生命之母
她是举头可见的上帝
只有她能见到每个人的生与死
每个人在她下面匆匆走完一生
她照看着芸芸的众儿女
在笑的 在哭的 在思考的
在唱歌的 在叹息的
在耕地的 在做工的
在飞行的 在航海的
在太阳塔里观测她的光谱的
她都一一给以爱抚
她的光辉恰到好处
红外线给我们添温
紫外线给我们消毒
可见光给我们照明
既强烈又柔和
使我们早晨出门仰天傻笑
而且有了一个寒暄的话题
我们爱她 爱得很深很深
她使我们对明天抱着希望
我们早在襁褓中就熟识她了
临死还盼望最后看她一眼
甚至在棺盖里也画着她的图像
以安慰长夜中寂寞的亡灵
所有古代的民族都礼拜过她
巴比伦人给她修建神庙
希腊人请她乘坐金马车巡天
埃及人请她为死者再造成灵魂
屈原呼吁她长箭射天狼
给楚国带来美好与安定
周王年年春分鸣钟击鼓
朝着东方向她叩头祈福
不能说这些都是可笑的迷信
因为其中包含着绝妙的幻想
善良的愿望和真实的激情
是蒙昧状态中的光明的诗
或是诗一般的光明的蒙昧
应该怎样感谢她啊
她让我们常常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启发我们从一数到三百六十五
她教我们判断方向
她告诉我们时间和季节
我们的祖先磨出一块凸透的冰
聚焦她的一束光点燃了火种
她晚上也不休息
让月亮反射银光到人间
给夜行者照路
皇家建宫阙
百姓修房屋
生者为死者挖掘墓坑
乃至雀鸟营巢
都要考虑向着她的轨迹
草木虽然无识
也懂得倾向她
而一滴微不足道的朝露
借她一线弱光
也能显示出惊人的艳丽
她无时不存
她无所不在
有了她的存在
我们感到万分满足
不屑于多多细察别的天体
正如婴儿满足于奶和糖
不留意别的食品
我们的肉眼能分辨六千颗星
可是很少有人认真瞧过她们
许多人在漫长的一生中
竟连一个星座也不认识
在他们看来
那些钉满苍穹的银钉
乃是下界众生的魂魄
谁也不认为
她们都是遥远的太阳
一样地辐射着强光与高热
一样地可能有自己的星系
时代只给我们相应的智慧
没有看见的 我们当然怀疑
看见了的 我们还是不相信
为封建剥削制度辩护的谋士
断言她是阳之精 君之象
天无二日 民无二主
终于成为神圣的教条
谁敢倡言太阳不止一个
将被控告犯了谋反大罪
历代的君王抄袭着可笑的谎言
说他们的老娘梦日入腹而受孕
女皇也会造出一个字来
宣布自己兼任太阴与太阳
乡民办事要择黄道吉日
野外撒尿都得选好方向
万万不可冲犯三光之首
于是我们的慈母被奉为神祇
成了威力无边的万有
成了不可思议的永恒
中世纪的黑夜终究要破晓
瓦特的蒸汽机震醒了人民
赫歇尔的望远镜像一门巨炮
轰塌了透明的天幕
雄伟的抛物面天线网
收到了河外星系的电磁波
宇宙豁然开阔 浩浩无垠
人类要探索天外的天
太阳系之外的太阳系
于是火箭腾空直上
载着我们飞入了行星际空间
向外飞到火星
回头眺望母亲的容颜
我们惊诧地不知所措
她怎么瘦小了
她怎么昏暗了
天空再不是蓝色的穹庐
中午仿佛地球上的黄昏
穿过小行星群
飞到了木星
我们不免恐慌地叫喊起来
她更小了
她更暗了
我们疑心自己产生了幻觉
难以置信她是我们的母亲
继续向外飞到了土星
那里的白天成了黑夜
她也失去最后的威严
寒冷 凄凉 孤独
像一枚小小的乒乓球
飘移在黑暗的空虚里
飞过天王星 飞过海王星
她变成普通的恒星
只有那橘黄的光芒
能引起旧日的回忆
有人感伤了
有人动摇了
有人要求飞回去
我们继续飞过冥王星
她变成一颗暗弱的星
混杂在密密的群星里
如果没有星图的帮助
我们就很难找到她了
有人痛哭了
有人抗议了
说已经来到宇宙的边境
面临着黑暗不测的深渊
可是更多的人要求继续向前飞
一番争吵 一番斗殴
历史重演着四百年前的一幕
只不过舞台不在大西洋的风涛中
而在黑茫茫的太阳系的边沿上
勇敢的哥伦布如今有了一大群
恐惧而绝望的水手只剩两三个
于是我们从太阳系出发
首次飞入了恒星际空间
就像小孩爬出摇篮
走出房门 走进了花园里
这时候我们终于接受一个真理
哺育我们成人的母亲虽然伟大
却并非永恒 却并非万有
固执迷信的只是我们自己
她原本是一颗平凡的恒星
飞行多年以后
天空渐渐亮了
我们狂欢流泪
半人马座阿尔法辉煌耀眼
她们是三个聚合的太阳
她们是三个共居的母亲
一系列的行星绕着她们回旋
那里栖息着优美的智慧生物
那里有着更加丰富的色彩
更加奇妙的温暖
更加高级的文明
我们被当作天外忽来的飞碟
太阳系的使者 人类的代表
到处遇着狂热的欢迎
我们感到自豪 感到欣慰
为了当初勇敢地高飞远航
我们可以骄傲地喊出第一声
我们
来自
我们的
太阳
飞啊 飞啊 向前飞
宇宙永远不会有尽头
银河系中有太阳一千亿个
繁荣的可居世界无法数清
只要在适当的距离范围内
每个太阳都能成为人们的慈母
给人们光与热
给人们物质与希望
给人们科学与诗
虽然她们同我们的太阳一样
绝非万有 绝非永恒
我们从蛋白质演变为人类
生生死死 再生再死
死死生生 再死再生
作为个体 我们的生命有限
作为种属 我们的生命无穷
虽然含笑的不再是相同的眼
虽然跳动的不再是相同的心
生命之火代代相传
春天永远和我们同在
我们不停地探索 不断地失败
我们不断地失败 不停地探索
我们胜过了前人
后人又将胜过我们
从穴居到百层高楼
从算策到电子计算机
从篝火到霓虹灯
从独木舟到宇宙飞船
活生生的上帝终是我们自己
而不是任何太阳
1979年仲秋改稿于沱江之阳 流沙河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