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流沙河诗存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老人与海

　　他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人

　　矮矮的身材

　　圆圆的眼睛

　　眉梢挂着浅笑

　　嘴角含着温情

　　他从山坡上缓缓走下来

　　同断路的游人一一握手

　　步履安闲

　　走向海滨

　　他和许多游人一样

　　离开烦嚣的城市

　　到山里来度假

　　他和许多游人一样

　　脱掉多余的衣裳

　　到海里来游泳

　　他不会表演与民同乐

　　不须安排记者为他摄影

　　他缺少什么奕奕神采

　　因为年龄毕竟不肯饶人

　　他用不着警戒森严

　　预先赶走海滩上的平民百姓

　　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安全

　　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

　　任何一个村落

　　任何一段海滩

　　都有真心实意爱他的人

　　他笑嘻嘻地下海去了

　　两手合抱双肩

　　感到风凉水冷

　　摸一摸水

　　拍一拍胸

　　浸一浸身

　　本来就没有大人物的威仪

　　这时候更显得满脸笑盈盈

　　不常下海的人一旦下了海

　　都会露出被遗忘了的天真

　　就这样

　　在初秋灿烂的阳光下

　　混杂在一群欢男嬉女之间

　　他俯向柔和的波纹

　　舞着双手

　　蹬着双脚

　　真够费劲

　　说实在的

　　他游得并不算好

　　原谅他吧

　　他已经不再年轻

　　周围同游的男男女女

　　有的能做他的侄子

　　而更多的该做他的侄孙

　　早在年轻的时候

　　他就学会了游泳

　　在风波里出生入死

　　人们清楚地记得

　　刚刚过去了的十年的惨雾愁云

　　那时候他和上千万的同志一起

　　无端地被抛入黑色的苦海

　　海里不见一滴水

　　却有礁岩与漩涡

　　围猎他的是长着红牙齿的鲨鱼

　　追逐他的是披着红鳞甲的长鲸

　　他不得不从头再学游泳

　　猛拍着狂涛怪浪

　　三次浮

　　三次沉

　　那时他游得真勇敢

　　没着头

　　划着臂

　　剪着腿

　　奋不顾身

　　使那些恨他的人气得咬牙切齿

　　使那些爱他的人急得落泪惊心

　　他心中反复地念着

　　绝不能白白地淹死

　　他要拼老命活出来

　　用晚年报答养育他的人民

　　可是这多么的艰难啊

　　和他一起落水的同志

　　正纷纷下沉

　　而他的老战友

　　那个深受人民敬爱的人

　　正躺在医院中

　　被癌症折磨着

　　清醒时忍住剧痛照常办公

　　只有昏迷后才轻轻地呻吟

　　智慧的眼睛忽明忽暗

　　如雨中的一对烛火

　　似风前的两盏油灯

　　看来只有寄望于人民了

　　他怀着顽强的信心

　　游啊

　　游啊

　　怎奈臂力已经用尽

　　如山的黑潮劈头盖脸打下来

　　使他面临灭顶

　　望望天

　　天苍苍

　　望望海

　　海冥冥

　　在这生死关头

　　站出来了成千成万的爱国公民

　　历史不写他们的姓

　　社会不知他们的名

　　他们再也不能忍受了

　　爆发出满腔的愤恨

　　要干预天下的兴亡

　　要挽回民族的光荣

　　在每一家工厂

　　在每一个乡村

　　在每一片广场

　　在每一间饭厅

　　在每一节车厢

　　在每一户家庭

　　在每一条街道

　　在每一座兵营

　　低声地传播消息

　　高声地怒骂奸佞

　　他们用一颗良心串联一颗良心

　　串成一具救生圈

　　以亿万双手臂高高地举起

　　抛给他

　　那个眼看就要沉入海底的老人

　　是啊人民信任他

　　他是人民的好儿子

　　是啊他孝顺人民

　　人民是他的大救星

　　终于地转天回

　　他和人民一道

　　送走解放后的第一次黑暗

　　迎来共和国的第二次光明

　　如果以后还有第二次黑暗

　　肯定将来会有第三次光明

　　那时候他也许不在人间了

　　同志

　　不用担心

　　请你相信人民

　　人民已经觉醒

　　让我们回到这阳光刺眼的海滨

　　白沙碧水

　　红男绿女

　　彩伞花巾

　　生命之火燃出朱颜玉色

　　仿佛不是初秋而是暮春

　　欢呼笑语

　　水击浪打

　　高唱低吟

　　生活之声奏出阳春白雪

　　仿佛不是人间而是仙境

　　这时候沙滩上人更多了

　　都是闻风而至

　　争看那个老人

　　他们操着南腔北调

　　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有的忙着调好镜头

　　等他上岸好去合影

　　有的含笑招手

　　向他遥遥致敬

　　有一个老头说着有关他的趣话

　　惹起一片哄笑声

　　有一个书生想起有关他的往事

　　忽然背转身去

　　摸出手帕

　　悄悄地揩着眼睛

　　现在那个老人一定游累了

　　你看他头枕着清波

　　缓缓地漂着仰泳

　　天空是这样的蓝

　　太阳是这样的明

　　海鸥是这样的美

　　白云是这样的轻

　　1980年8月21—23日在北戴河海滨 流沙河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