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论剧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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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论剧一节
——附论文艺复衰
“说起戏,何等悲惨的戏,在我们的眼前正演着:国家的戏,阶级的戏,等第的戏!还有那个人的戏!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到处是惊心的苦恼,相互的残杀。只要想想这四年来我们亲眼见的惨象!在这普遍的斗杀声中,哪一处不是变乱,哪一处不听见大屠杀的叫嗥,残破的尸体,一堆堆的,积在市街上,横在田野间,沉在水底!现在闹声虽则过了,底里还不知有多少隐秘的杀害,隐秘的自尽,隐秘的癫狂!但戏剧的材料虽则这样丰富,我们的舞台还是照样的穷。我们没有悲剧,没有惊人的戏曲,甚至没有一个健全的有趣味的‘常演剧团’,没有幽默……
“倒像是生活与戏剧同是一块材料里做出的,如其一边分得多了,那一边派着的就少。剧场戏曲的源泉是干涸了的,就有一些沉闷的黏涩的‘改编’(Adaptation)一类的液体还留在底里。
“喔,那些改编的东西!当然,一个人饿急了总得想法子。可是改编真不是办法,太孩子气了;拿现成的一本小说或是一篇故事,给重排一道,就算是戏,这是孩子们的玩艺?拿起一幅画,沿着线条剪下一个形象,粘在一块纸版上,把它支了起来站着,他们就快活。因为它站得起来,就当它是个塑像!一本小说或是一篇故事是绘画的工作:画家顾着的事情,是怎样使用他的笔法,怎么上颜色,怎么描背景,阴影,色调的强弱。戏曲是雕刻家的工作。你得拿凿来动手:不比把彩釉往平面上粘,这是雕镂真形象的事情。
“我开始写我那《黑暗的势力》的时候,我才明白小说与剧本间宽阔的距离。初起我只当它小说写,想用我写小说用惯的老法子。但是写不到几页我就发现根本不是这回事。例如,在戏台上要实写剧中人在紧要关头他心里实在经过情形是不可能的,你没法叫他想,唤起记忆,或是应用他的过去事迹来衬出他的品性:试验的结果只是无味,不自然,不真。你得给观众一个结构成形的心境,你得把你的思想构成形体,他们才看得见。只有这些心影(灵魂影像)——镂空成形而且相互交错的——能鼓动,能感动看的人。
“在《黑暗的势力》里,我没有办法,有几处还是用了‘独语’;但是我写的时候总觉得那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是托尔斯泰在二十年前论剧的谈话,推内洛马(I.Teneromo)(原文见Aylmer Maude的The Life of Tolstoy)给记下来的。在这里托尔斯泰竟像是替我们在现在的中国说了话。杀,残杀,屠杀,自杀;哭声,叫声,呼救声,绝望的叹息声:多可怕的惨剧!哪一天才演得完?有完的一天吗?我们暂时有权利坐着看的——天知道下一幕又派着谁!——眼也花了,气也喘不回来,腰也失了,可是我们还得看,无形中有一势力逼着我们注意,不容我们些须的挪动,身子在这儿,心也得在这儿,整个儿的!
这时候来讲艺术?做诗,画画,提倡戏剧?不错,我有一时确是以为生活自生活,艺术自艺术;艺术永远可以利用生活所产生的材料,生活却干涉不到艺术的领土,那永远是独立的,逍遥的。也有人说,罗马要是命定得变灰,你我又有什么法子,管得它,咱们且弹咱们的琴,唱咱们的歌吧,等到哪天烧到衣襟边再打主意不迟,这忽儿忙什么的!同时我们听见抱怨的声音:“这生活太闷,太枯了,戏都看不到,不说别的。”怪,这不是现成的生活舞台的大热闹,你们还怨没有戏看。
我们全都想躲,是真的。躲,你知道。“风声不好,太太,收拾几个箱子,去交民巷躲着吧。”这是躲。“生活的面目太丑恶,太凄惨,太可怖了,我们想法子躲吧”,我们畏葸的战栗的灵魂们在商量,“躲到画图的色彩的鲜艳里去,躲到诗的境界的静定里去,躲到一支歌调的悠扬里去,躲到一幕戏的表现热烈里去”,这都是躲。平常在生活的面目比较不太丑怪的时候,我们尚且想躲,何况这时候简直是不堪又不堪?可是躲也得有地方能容你。可怜我们这蒙昧的精神境界,这儿是蔓草,那儿是荆棘,路都没有,你空着忙也是枉然!
这正是我们现在的状况。生活带着他那丑脸,他那恶相,不歇的在我们背后追赶,逼迫,走不及的就被他永远带住,运气稍好些的跑得快,还没有给追着,也快了,他们想逃进一个清静的园子去,门可是关着,他们嚷也是白费劲,或是里面没有人,或是没有收拾好,反正他们进不去,同时生活那丑怪还在不悲怜的搜捕他的逃犯……
现在我知道艺术是不能脱离生活独立的。它的生存与发展是几于有一定条件的。生活不容许的时候,艺术就没有站住的机会。生活相当的安宁是艺术的产生的一个最主要的前提。乱世与文化是不相容的。生活与艺术,正如托尔斯泰说的,是从同一种材料里做出的,这意思是我们只有有限的注意力只有在生活允准我们闲暇的日子,我们才可以接近艺术,创作艺术。你得有“余力”;个人如此民族全体也是如此。因为什么是艺术只是反映一个时期的精神势力。正如水定然后能照物,一个时代或一个人,也得“定”然后能反省他内心的活动。艺术是这反省期内的产品。反省的机会又是安宁生活的赠与。所以我们不说在这生活动摇时期我们的意识停止活动;不,它的活动是永远不停止的;分别是在有否供给反省的闲暇。
我们现在的意识是破碎的,断续的,不完全的,因此不创作的。像是一面掷破的镜子,那些碎层也未尝不能照出行云的一斑,飞鸟的逝迹,或是树叶间的清风,仅这映象是不完全的,破碎的。我们现在只能期望有那一天,到时候这些断片碎层重复能合成一个无裂痕的明洁的整体,凭着天光的妙用,再照出宇宙的异命哪。
但现在还说不到。
我们说是“文艺复兴”。有几天?现在该说“文艺复衰”了吧!就成绩看,其实不成话,你我脸上都该带颜色,既然同是这时代的人。新诗——早没了;画画,有几张,野狐禅居多;雕刻:零分;建筑:零分;音乐:零分又零分;文章:似乎谁也不愿意写,多半是不能说实话;戏剧:勉强一个未入流,惭愧。我本来想起了就觉着闷,但今天我明白了。这还不是时候。年来那几朵小花,是烤出来的;不萎怎么着。当然,将来究竟能出品多少,如何质地,我愁没有人敢猜度,不说担保。现在的关键不在文艺本身,得看生活他老先生的意思了。
吃苦的日子往往是暗里发展的日子,我们所以也不能完全责备生活。我们只求他早天换个样儿。动了这半天,也该静了。要是生活静了,艺术还不见消息,那也干脆,我们从此不再想望什么。但今天的时候还是在半空里挂着的。看吧! 徐志摩诗文全集(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