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菟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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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菟裘
浣溪沙 自适
倾盖相逢胜白头①。故山空复梦松楸②。此心安处是菟裘③。卖剑买牛吾欲老,乞浆得酒更何求。愿为同社宴春秋④。
富兰克林说:“哪里有自由,哪里便是我的祖国。”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政治和人生态度,但只有拥有“用脚投票”权利的人,才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自由”在中国古代并不是众人捍卫的底线和原则,而是一种稀缺的奢侈品,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人们没有选择权。
春秋时期,列国并立,孔子还可以“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保全自己的操守。秦汉大一统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个人出生后都自动成为一家一朝的臣子,士人甚至连“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消极自由都被剥夺了。明太祖朱元璋就曾发布过一道充满杀气的谕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不与官家合作,就是滔天大罪。
赵宋王朝对待知识分子是比较宽容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立国纲领,“不得杀士大夫”是祖宗家训。但与朱元璋的残酷寡恩相比,这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而已。苏轼的遭遇就验证了这一点。名重一世的士林领袖,不过说了几句风凉话,就被治罪、下狱。生死悬于一线,而这根线捏在高高在上的皇帝手中。名望再高,诗词再富丽,又能怎样?
自由就像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一只“发了慈悲”的大手,把苏轼这只原本就被无形的线拴着的鸟,投入黄州这个小小的笼子。而苏轼却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
但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因为它每根羽毛都闪着自由的光辉。苏轼没有能力违抗圣旨,没有胆量逃脱监视,他更不可能“小舟从此逝”,真的去国远游。但黄州并未成为他的就缚之地。他在黑暗中挣扎,在局促里伸展,在贫瘠的土地上倔强地生长。
外部世界没有自由的踪影,苏轼只好在小世界中寻觅。
“此心安处是菟裘。”谁也不能否认,这句话多少带有一些自欺欺人的意味。此心安处,另一层的含义是,此身并不安。谁不想身心俱安?心安又没有客观衡量的标准,心的主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是,除了调试内心以适应环境之外,苏轼还有什么选择?
黄州本是收押他的牢笼,苏轼却把禁锢变成自由,把牢笼变成家乡。
他在这里结识了一干“倾盖相逢胜白头”的朋友。徐君猷、孟震、继连、朱寿昌、张怀民、庞安常……这一连串的名字,每一个都是苏轼在缧绁中向外探出的触角。朋友最重要的作用不是排遣寂寞,也不是有难同当,而是通过他们,你可以与他们的世界联通。有了他们,你会拥有更广阔的自己。
苏轼又一次在梦中回到故乡,见到祖先的坟茔。他却没有眷恋,没有遗憾,因为经过几年的打磨,他与黄州已经彼此适应,相看两不厌。此心安处是吾乡,何必非得回故丘呢?
什么是最好的日子?梁山好汉会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稠锦。”本分老实的农人则会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苏轼在黄州吃了几年苦,反而“失去”了追求。“卖剑买牛”归老田园,是他最大的心愿。苦日子已经成了最好的日子。
苏轼善于“处穷”,不仅是生性恬淡之故,与他的聪慧也密不可分。在黄州,有人向他请求长寿的秘方,他写了下面四句话:
一曰无事以当贵。
二曰早寝以当富。
三曰安步以当车。
四曰晚食以当肉。
看到这个妙方,人们不会嘲笑苏轼不富不贵、无车无肉的可怜境地,只会敬佩他的聪明与豁达。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皇帝下诏把苏轼从黄州调往汝州,算是结束了这段被监管的流放生活。汝州离京师较近,生活亦较为舒适,但苏轼却不舍得离开黄州。被迫分离时,他恋恋不舍地写道: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楚语吴歌,铿然在耳;鸡豚社酒,宛然在目。苏轼在黄州种下的,不仅有堂前细柳,还有一整段的人生。他被风卷来,不得不在这里扎根、抽芽。几年后,绰约的丰姿证明了这粒种子的顽强和饱满。
后人有公论:被贬黄州是苏轼政治生涯的低谷,却也是他精神历程的一次升华。我们要知道,苦难不一定是财富,打击不一定是锻炼。它们就像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进去的若不是孙悟空,结果就不是火眼金睛而只能是灰飞烟灭。
我们不赞美流放、禁锢、折磨,但是赞美流放中的潇洒、禁锢中的自由、折磨下的坚强。因为在这背后,有一颗闪光的心。
注释
①“倾盖”句:初次相逢的朋友情谊,胜过从少年到白头交游人的情谊。倾盖:车上的伞盖靠在一起,引申为初次相逢或订交。
②松楸:墓地上的松树和楸树,代指坟墓,此处特指家乡的祖坟。
③菟裘:《左传·隐公十一年》:鲁隐公说“使营菟裘,吾将老焉”。后世即以菟裘指晚年休居之地。
④“愿为”句:愿与你同住一个村社,宴饮度过年岁。 四海一生踏歌行,苏轼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