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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重感动

　　没有想到《云上的日子》是这样拍出来的。我是说，在读维姆·文德斯的《与安东尼奥尼一起的时光》这本书之前，我很难想象这部寂静迷人的电影背后有那么多的焦灼、挣扎和艰难，而最后，影像上的成品却滤掉了这所有的不适，只是呈现出晚年的安东尼奥尼堪称完美的轮廓，这个轮廓是冷静的疏离的，又是深情的达观的，间或有唏嘘之叹但又不失决断之美。

　　拍《云上的日子》时的米开朗琪罗·安东尼奥尼已是八十二岁高龄。他七十三岁时中风，行动不便，丧失说话和写字的能力，从此沉寂影坛近十年。1994年年底，在文德斯的辅佐下，重新出山，开始拍摄由他早年出版的故事集《台伯河上的保龄球道》中的几个故事改编连贯而成的影片，取名《云上的日子》。此时的安东尼奥尼，能够理解语言，却不能制造语言，无论是写还是说，他只能发出一些非常短促的词汇：“不”“转”“走”等。文德斯说：“但就是这样，他却还能掌控一部电影，以熟练和自信执导它，从而把他内心的景象投射成外部的真实世界。这一切显得尤其非同寻常。”

　　这种非同寻常最后达成的背后，除了安东尼奥尼本人的毅力外，还有以文德斯为首的一大批著名电影人对安东尼奥尼毫不保留的奉献，这些人中包括托尼诺·居埃拉、约翰·马尔科维奇、苏菲·玛索、文森特·佩雷斯、马塞罗·马斯楚安尼、珍·摩露等人。特别是文德斯。《与安东尼奥尼一起的时光》，是这部电影的拍摄日记；在跨度半年，六十四个工作日里，文德斯与整个摄制组不仅要帮助老头儿克服他的残疾，还得与其暴躁、固执、猜疑、喜怒无常的怪脾气周旋应付。文德斯甚至被老头儿打过一次，但这个早就蜚声国际影坛的大导演，居然在片场外的楼梯上坐了片刻就缓过劲儿来了，重新回到老头身边工作。这本书让我感动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坚持。在全书那么多的“沮丧”“郁闷”“绝望”的情绪字眼中，他们坚持着把一桩几乎不可完成的任务完成了。

　　这是一次双重感动，感动之一来自文德斯，那个宽容、勤奋、修养完美同时又坚忍不拔的德国人。另一个看过这本书的朋友对我说，若与安东尼奥尼联合执导的人选是一个法国人，可能一开始就跑掉了；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可能会在中途跑掉，坚持到最后的怕是只能是德国人。这种概念性的揣测也不无道理。

　　更大的感动来自安东尼奥尼。他不与其残疾所造成的任何不便妥协，绝不因沟通艰难而放弃自己的哪怕一个最小的主张，他无比固执地、看上去不可理喻地按自己的风格执导影片，最终成就了电影史上的又一部杰作。一个人内心的强大和坚持可以到什么程度，安东尼奥尼是个典范。文德斯说：“米开朗琪罗可能很难对付，有时甚至是伤人感情的，但他对自己也决不宽容。我记得他一句经常被引用的话——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说的——‘生命对我而言只意味着一件事：拍电影。’他向我们证实了这句话，并且他证实它的方式要求我们每个人也这样做，至少在这部电影的拍摄期内。”

　　我们已知，2004年，安东尼奥尼与斯蒂文·索德伯格、王家卫联合导演了电影《爱神》。不知道美国人索德伯格和中国人王家卫和他合作的滋味是什么样的？真希望他们两个人也写有一部拍摄日记，让我们看看这个伟大的古怪的老头儿九十二岁时是什么样子，是越老越固执，还是全然放松一派慈祥？

　　2005/1/13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