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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别的牢狱

　　2000年的72届奥斯卡影后希拉利·斯旺克是近年来最年轻的影后，二十六岁，也是最让我叹服的一个影后。她在《男孩别哭》中的表演令人有窒息之感，说是臻入化境一点也不过分。

　　斯旺克演的是一个有性别冲突症的女孩，她在女扮男装的流浪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爱慕的女孩，但最终为这段爱情送了命。这是一个真实的社会新闻，发生在1993年，是当时一件震动全美国的血案。女导演金伯莉·皮尔斯为这部影片准备了五年，光是寻找她心目中的女主角蒂娜的扮演者就花了三年时间，直到有一天她见了毛遂自荐的电视演员斯旺克。皮尔斯说，她是一个雌雄同体的人，这部电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男孩别哭》是我不喜欢的那种电影，血腥、黑暗，一群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狂乱地挣扎，最后死于狂乱。我知道这是现实，但我是一个不愿意面对这种现实的人。从某个角度讲，这是生就的牢狱生活，由压抑和放纵两种毒液混合制造出来。皮尔斯是个女导演，但观世态度冷静得可怕，在她这部有纪实片意味的电影里，从一开头就有一种强烈的大祸临头的感觉。皮尔斯控制着这种感觉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在看这部电影之前，我既不知道那段社会新闻也不知道故事梗概，由着那种要出事的预感毛骨悚然地往下看。看到蒂娜被一枪崩死像个烂布口袋一样栽在地上、鲜血喷了一墙的镜头，禁不住失声尖叫起来。银幕上的死亡好多都是被修饰过了的，像这样真实的毫无诗意可言的死亡，让我们直接目睹屠杀。真是太难受了。

　　我不喜欢《男孩别哭》就跟我不喜欢《辛德勒的名单》一样，出自同一个理由：它们是佳片，而我是脆弱的不勇敢的人。这两部电影我不会看第二遍。

　　《男孩别哭》

　　所以，现在，我只能在回忆中重温斯旺克出神入化的表演。她那种游离在性别两极之间的绝望和战栗，绝不是面部线条硬朗点，再去剃个短发把胸部绑起来套上一件牛仔格子衬衫可以解决的。斯旺克潜入了这个角色的灵魂并承担了她的痛苦，才让蒂娜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形象。我看有关报道，斯旺克为这个角色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回复到女性的正常心态上去，她说：“那段时间，我实在无法和丈夫做爱，因为我怎么也不对劲，好像是一具游离于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怪胎。”做一个好演员是相当危险的，就一个人的神经而言。我知道以前也有过因为角色而阶段性精神失常的例子，一个是费雯丽，她为她的每一个角色义无反顾地沉陷，一次次难以自拔，直至最后彻底牺牲；一个是杰西卡·兰格，因影片《弗兰西丝》而疯狂，不得不进医院治疗。但是，我想，那种在同一性别领域里的煎熬，可能比斯旺克要稍微好一些吧？如果说性别是岸，那无岸可上永远溺于水的那个人，是不是最悲惨的那个人呢？

　　我常常为媒体上报道的那些做了或者准备做或者因为没钱而不可能做变性手术的人而惆怅。哀，莫过于此。

　　对于不能享受自己天然性别的人，性别就是牢狱。我在一份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里说了这个意思。深以为是又莫名其妙。毕竟，我不是被囚禁的那个人。

　　2000年7月18日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