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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好的时光都是被辜负的

　　人们都说，最好的时光都是不自知的，它几乎都是在回望之中才会慢慢浮现出来的。2005年的台湾电影金马奖，侯孝贤的新作《最好的时光》得了大奖；女主角舒淇得了影后，哭成个泪人。这片子还是侯孝贤的老阵容：编剧，朱天文；摄影，李屏宾。侯孝贤说，所谓“最好的时光”不只是指美好的时光，而是不能再发生的时光，只能用记忆召唤回来的时光。该片英文片名是Three Times，没有加上“最好”这个定语。这样也对。最好的时光其实也是无法定义的时光。

　　为什么要用三段式的故事？可以理解。最好的时光都不长，不足以撑满两个多小时的胶片，所以分成三段讲。一段是1966年的高雄，台球室的清纯小妹舒淇和没事晃着的兵哥张震之间的两心相悦。通信不发达，留条、写信、找人，找到了又不知干什么好，也就一起吃吃馄饨拉拉手。男人写温柔含蓄的情书，女人温柔含蓄地看，看后吸吸鼻子，仔细叠好放回，嘴角有一丝轻微的笑意。很清淡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光阴。第二段是1911年的大稻垣，艺妓舒淇和她来去匆匆的恩主爱人张震之间的情感揉搓，女的贤淑隐忍，男的从容绅士——来啦？来了。女人微笑着提过暖壶往脸盆里倒水，水温正好，男人拧一把帕子擦脸，也微笑。茶房适时摆上茶点盒子，男女皆无话……那场景、妆容、味道，分明是《海上花》的一个片断，似乎侯孝贤特地从《海上花》中剪出这一段放到这片子里来回味最好的时光——沉默的时光。第三段，2005年的台北。叛逆女舒淇和浪子张震之间的欲望纠缠，摩托、照片、歌唱、刺青、烟、酒、浓重的眼影和猩红的唇，双性恋、遗书、自杀……不知所措的更是无话可说的当代爱情。据说，舒淇所饰角色的原型是台湾名女欧阳靖。我看过欧阳靖本人的资料和照片，没有舒淇在银幕上呈现出来的面貌那样有质感；舒淇的形象和表演提升了原型的穿透力。

　　舒淇和张震的表演都可圈可点。三段戏，三个女人，三个男人，三个类型，都演出了味道，那种和我们大家所希望的味道相吻合的味道，挺厚的，不腻不甜。三段戏连在一起，不知怎么的，又跟我正在听的吴虹飞的《幸福大街》连上了。《幸福大街》CD的封面以及内里的好些张照片，都是一个穿着深红软缎大花旗袍的女人，嘴角清纯，手里紧紧捏着一把刀——又平实又香艳又残酷的意象，分明是《最好的时光》里的三个主题的集合。在《幸福大街》的照片里，她只有半张面孔，她有丰饶的身体，她衣饰光鲜美丽，她手中的刀发着寒光……在吴虹飞那甜蜜的、纤柔的、陷落的、神经质的歌声里，看她在CD封底上写：“把幸福大街的歌都听下来，发现包围着你的是自己无可挽救的一切。在每个大雾的清晨和夜里，吴虹飞在幸福大街上拿着刀，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我哑然失笑——真好，真有趣，真幸福。

　　《最好的时光》

　　我甚至觉得我是能明白一些天机的。有些时候，正因为我明白，所以有点走神。我知道，这一刻马上就会过去。我知道，这一刻永不会再来。我甚至知道，这一刻就是最好的时光。可能正是因为我知道吧，所以，那些最好的时光在我都走得飞快，因为我的紧张和用力，它们全都慌慌张张跑开了。我的最好的时光因此充满了遗憾和错漏，让我事后想起追悔莫及，但就是这样，它们也是最好的时光，不，应该说，它们更是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是上天注定的，是神给人的礼物。最好的时光都是被辜负的。侯孝贤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对人生，他是熟透了。

　　2005/11/28

　　《如果·爱》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