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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野心摧残的面容

　　一个著名的小说开头：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时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许多人都对这段话印象深刻并认为是最好的小说开头之一。这个小说是杜拉斯的《情人》。

　　我能够欣赏迟暮美人就是因为这段话启的蒙。而我对摧残一词的态度也由恐惧走到坦然。所谓摧残，在我看来，于通常的意思之外是指一个人在某个热爱的事情之中沉溺久了后，脸上便带着一种特有的幸福和痛悔交织的痕迹。朋友麦家夸我，说我的面容还没有被写作摧残掉。我也可以把这句赞美的话视作一句婉转的批评。

　　有一天，我同时得到了美国女演员费·唐纳薇的两张剧照，一张是1967年的《邦妮和克莱德》，一张是1999年的《圣女贞德》。前一张剧照的唐纳薇是二十四岁，后一张剧照的她是，加一下，五十六岁。五十六岁的唐纳薇怎么会苍老憔悴成这个样子？有人说这是影片里的化妆。不是。我还看过她几张现在的生活照以及出席某个场合的一些镜头，真是相当老了，一点不比《圣女贞德》里面那个鸡皮秃头的造型年轻多少。

　　唐纳薇的面容是被野心给摧残了。

　　《圣女贞德》

　　从《邦妮和克莱德》开始，唐纳薇就是一个女性野心家的代表。她二十四那年，美艳无比，从邦妮的床上一跃而起，裸着身子对着镜子抹口红，眼睛里是水汪汪的冷冰冰的无穷无尽的欲望；然后，听到有人在鼓捣汽车，便从窗口探出去，晨光里，她与那个正在偷东西的俊俏男人一见钟情——全美国最著名的一对雌雄大盗从此结盟。我是在这些年才看的《邦妮和克莱德》，但却发现了唐纳薇气质的源头，一种追求毁灭的气质。现在回想很多年前看的《冰海沉船》和《死亡陷阱》，唐纳薇演的犹太教授夫人和一个处于危境的母亲，都有这种慑人的气质，使得她从众多美国女演员中间出离开来，让观众刻骨铭心。她一直都像一个阴郁复杂的北欧演员。虽然长得并不像北欧人。

　　我没有见过唐纳薇甜蜜过。一丝也没有。

　　最容易在女人脸上留下摧残痕迹的“物质”恐怕就是野心了。我觉得杜拉斯、夏奈尔、波伏娃，跟唐纳薇一样，脸上都有这种“物质”，有非常独特的动人效果。

　　这种面容，男人都不喜欢，有一大半的女人也不喜欢；母亲不喜欢，但男人中的例外——父亲往往喜欢；现实不喜欢，历史喜欢；生活不喜欢，小说喜欢。

　　以后一定会有关于唐纳薇的传记电影，由另外一个有野心的女演员来演她。

　　2000年7月19日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