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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绕盖茨比

　　一进入9月，成都的雨就淅淅沥沥地停不了，秋天一天比一天深。从电影院出来，天色已黑尽，雨还是在下，在伞面上嘀嘀咕咕的。只要是看了一部好电影，每每这个时候，就是我的深度静默时刻。

　　一个人去看了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前几天刚上片时，事情有点多，想过几天再去看。过了两天一查，附近影院一天只有一场，还排在下午五点过的垃圾时间里；心说不妙，赶紧放下手头的事情去了影院。全场寥寥只有七八个人。

　　好电影，好表演。又看到了迪卡普里奥既邪恶又纯洁且豁得出去的激情。票房如此不好，是不合时宜吧：盖茨比的成功方式不能模仿，情感方式又那么“愚笨”，场景精致考究，但代远年湮人性不堪，因而寂寥吧。

　　迪卡普里奥的气质，敏感、躁动、温存又狂暴，一往情深就海枯石烂，拂袖而去就翻云覆雨，他都能演出来。他很适合盖茨比这个角色，如果哪天拍菲茨杰拉德的传记片，他也是合适的主角人选。

　　要说改编《了不起的盖茨比》，真是一桩勇敢的举动。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原著是被公认的经典中经典，其语言之精妙，是英语文学中的典范之作。这样的文学作品，一般来说转换成另外一种艺术形式，后者总是落败的。但《了不起的盖茨比》实在是太迷人了，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改编成电影，到现在为止有四个电影版本。第一版和第二版分别在1926年和1949年出品。我没看过这两个版本。第三版是1974年版，由罗伯特·雷德福和米亚·法罗主演；第四版就是2013年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瑞·穆里根主演的这一部。后面两个版本都不能跟原著相提并论，因为本身就是另外一种呈现方式。就我的观感来看，2013年这个版本要优于1974年那个版本。

　　借新片上映，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又开始再版上市。中文版也趁势再版，新读者好奇一读，老读者借此重温。挺好。

　　盖茨比的故事，从某种程度上讲，也就是菲茨杰拉德的夫子自道。早年，脱了一身军装，盖茨比除了心里装满了黛西这个姑娘，一无所有。这也是菲茨杰拉德当时的状况。一战结束后，少尉菲茨杰拉德脱下军装，没有财产、地位、名声，但有的是对在战争时期结识的资产阶级少女泽尔达的狂恋以及飞黄腾达的野心。对于泽尔达来说，爱情是重要的，但结婚后跟个穷作家过穷日子，那还不如死了呢。

　　跟盖茨比的成功模式以及悲剧结尾不同的是，菲茨杰拉德赶在泽尔达嫁给富人之前成了名作家，顺利地娶到了泽尔达，从此他的悲剧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一方面，跟《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所描述的那样，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另一方面，菲茨杰拉德必须从事与这种生活完全相悖的孤寂的写作。奇迹的是，在一开头，他居然完全做到了，在一个接一个派对、一场接一场的烂醉间隙，他写出来一篇又一篇精彩的短篇小说，还包括长篇杰作《了不起的盖茨比》。村上春树是菲茨杰拉德的粉丝，也是其作品的日文译者，他认为，除了两部优秀的长篇小说，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堪称“震撼人心、完美无缺”的，数量在一打左右。

　　泽尔达可能是菲茨杰拉德所有的男性朋友以及男性粉丝都十分痛恨的女人，俗称祸水。作为菲茨杰拉德的朋友，海明威就直言不讳地在他面前说泽尔达的坏话，怂恿他离开这个会把他毁掉的疯女人。但菲茨杰拉德做不到，泽尔达是他的瘾，也是他的药，离开她，他就会死，不离开她，他也会死。反正跟这个女人就是死路一条。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婚后苦撑十年之后，一切都崩溃了。菲茨杰拉德被文坛抛弃，然后早早地死去，泽尔达果然如海明威预言的那样，发狂，进疯人院，慢慢地也死掉了。我记得以前读过村上春树的一篇随笔，讲的是他经别人牵线，在美国去拜访了菲茨杰拉德和泽尔达的女儿一家。跟父母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完全相反的是，菲茨杰拉德和泽尔达的女儿，和丈夫住在僻静的乡村，生儿育女，耕读居家，生活得十分平静安谧。

　　菲茨杰拉德除了才华横溢让人钦佩、自我作践让人惋惜之外，其人品在文学史上有口皆碑，他英俊、善良、热心、慷慨，非常讨人喜欢。海明威这么刻薄的人，在其晚年最后出版的作品《流动的盛宴》中，回忆菲茨杰拉德的文字，也充满了温情和怀念。

　　早年海明威在巴黎从默默无闻到文坛发迹，菲茨杰拉德在其中起过重要的推动作用。在村上春树的研究中，说到海明威反过来对待菲茨杰拉德，则多少有点寡情。菲茨杰拉德被文坛冷落之后，终于写出又一部长篇小说《夜色温柔》，于是请海明威读一读并说说感想。海明威当时是如日中天的当红作家，他的意见对低谷中的菲茨杰拉德很重要。但海明威的意见是，“坏倒是不坏，但有点太自我怜悯，只会哭鼻子”（村上春树的口语译法）。村上春树认为，这个评价看上去诚实率真，但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这种评价对于菲茨杰拉德来说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让其在自信心进一步下降的同时感叹道“看来厄内斯特好像善于把手伸给梯子上端的人”。我读海明威的书以及描述其人其事的文字越多，越发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对于他来说，早年仰望的人物，终于有机会踩上一脚，估计是有快感的。

　　我在《流动的盛宴》里读到，多年后，海明威对别人说起菲茨杰拉德，是这样说的：“他写了两本非常出色的书，还有一本没有写完，据那些最了解他的人说该书是一部非常精彩的作品。他还写过一些很好的短篇小说。”

　　那本没有写完的书叫作《最后的一个影业巨子》，是以好莱坞为背景的一部小说。菲茨杰拉德1940年去世，年仅四十四岁，这部未完成的小说在1941年出版，后来在1976年被改编成电影，由罗伯特·德尼罗主演。而那“两本非常出色的书”，一本当然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本应该就是《夜色温柔》。海明威这句话早点对菲茨杰拉德说了就好了。

　　2013年9月6日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