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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冽之水

　　看完市川准导演的影片《东尼泷谷》，甚为享受之余，自然很想看看村上春树的原著。我没有看过村上的这个短篇。我在自己的村上作品库存中没有找到。想了想，估计朋友安然会收有这些东西，一问，果然，他电脑里有。他发给我了。这个译本叫作“托尼瀑谷”。

　　村上在描述“托尼瀑谷”也就是“东尼泷谷”的父亲省三郎，在妻子，东尼泷谷的母亲去世后的感受时，这样写道：“瀑谷省三郎自己也不清楚对此究竟有怎样的感受。这方面的感情他不熟悉，觉得似乎有什么平板板的圆盘样的东西突然进入胸口，至于那是怎样一种物体、为什么在那里，他全然摸不着头脑。反正那东西一直在那里不动，阻止他更深地思考什么。”

　　真妙。“这方面的感情他不熟悉”，所以无法命名。省三郎和他的儿子东尼一样，对一些被命名的感情或者说被命名的状态都不熟悉，他们也没有什么了解的愿望，更没有要进入到被世人命名的那些生活中去的愿望。父子俩之间也不怎么交流，一方面是不习惯交流，另一方面他们并没有觉得缺乏交流的生活有什么痛苦。他们各自安之若素地生活在自己沉迷的世界里：省三郎沉到爵士乐里，同时按照一个享乐主义者的生活方式过着日子，演奏、美食、女人；东尼浸在精密绘画之中，独自一人，工作、忙碌、安静，同时，他还能挣很多钱。

　　村上总结说，“瀑谷省三郎不是适合做父亲的人，托尼瀑谷也不适合做儿子”。影片中朗读原著文字的旁白，我是听到这个时候突然心里一凛。那旁白的声音一开头就很清冽动人，听到这里，清冽动人中游出了一种遗世独立的性感，非常诱惑，但无法靠近。虽然我不懂日语，但还是被这个喃喃低语的男声给强烈吸引了。也许，这种吸引里，有一部分原因恰是因为它于我是一种隔离的语言。隔离形成了诱惑。当然，这个男声本身那种飘逸的孤寂的味道，是这个旁白魅力的根本。在我看过的很多原声外国电影中，有旁白的也不少，但《东尼泷谷》里的这个声音真可谓夺人，何况这个声音还裹在坂本龙一的音乐里。

　　《东尼泷谷》

　　我事后去查了资料，影片的旁白是西岛秀俊。西岛秀俊？好像有印象？哦，经典日剧《爱情白皮书》里那个遇车祸去世的松岗纯一郎，清瘦修长，俊美忧郁。我只看过他早年的这一部影视作品。长得那么好看，居然还有这么一把声音，他真是被老天爷厚爱啊。当然，其实，旁白那么迷人，主要还是西岛处理得太好了。这是热爱和投入的结果。西岛是村上迷，听说市川准要改编拍摄村上的这篇小说，就一直和市川准套近乎，想在里面出演角色；可惜，角色太少，其实就两个，女主角是宫泽里惠，男主角是尾形一生，著名实力演技派，另外，很关键也很有趣的一点上，尾形一生长得很像村上春树，两人那种特异的与这个世界有点疏离的味道简直如出一辙。市川准给了西岛旁白的机会，也给他一个成就的机会；我相信，看这部片子的人，在对整部影片相当的好感之中，西岛的声音会萦绕在心的。

　　女人看《东尼泷谷》，肯定会对宫泽里惠所饰演的妻子那太多的美丽的衣服给迷醉，也能理解宫泽里惠分饰的另一个角色，那个女孩在那些已成为遗物的衣服前的哭泣。这是一种被物质本身的魅力给迷醉后勾引出来的兴奋的哭泣，村上说，这种兴奋，有点像性兴奋。可能真是这个道理吧，类似于性兴奋的迷醉，那种短暂的高潮，这使得东尼泷谷的妻子无可救药地成为一个购衣狂，并死于衣服所造成的恍惚之中。这一切，真的是非常孤寂，典型的村上式的孤寂。在村上的笔下，没有爱情之前的东尼并不以孤寂为苦，爱情来临之后，个人的孤寂被两人的厮守冲散，这让东尼意识到如果重回个人的孤寂之中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但孤寂还是回来了，重新回来了，东尼泷谷用丢弃的方式将自己重新投入到一个人的世界里，“孤独如温吞吞的墨汁再次将他浸入其中”。我奇怪村上用的是“墨汁”这个比喻，我更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呈现水的意象，透明、清冽。事实上，就村上的这篇小说来说，它呈现的就是水的效果，它并没有浑浊的黑的感觉。而就这个故事来说，市川准的影像叙述和村上的文字效果是同质的，是一杯清冽的水；不是冰水，是凉水。

　　2006年9月15日

　　《花与爱丽丝》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