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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给妻子的信

　　一

　　小媳妇（泰戈尔对妻子穆丽纳里妮的昵称。）：

　　今天我们将抵达一个叫亚丁的地方。许多日子之后，终于又将看到陆地了，但不能在那儿下船，原因是怕把那儿的传染病带上船来。到了亚丁要换船，是一件特麻烦的事情。

　　这次海上旅行途中，我又生病了，真是一言难尽啊。一连三天，稍微吃点东西，马上吐个精光。头晕得厉害，身子摇摇晃晃，不想起床，真不明白，人居然还活着。

　　我记得很清楚，星期日夜里，我的灵魂脱离躯壳，飞回了朱拉萨迦（指加尔各答泰戈尔祖宅。）。你睡在一张床上，身边躺着小丫头蓓丽（蓓丽，泰戈尔大女儿玛杜丽洛达·黛维的小名之一。）。我同你稍稍亲热了一番，我说，小媳妇，你记住，今天星期日夜里，我脱离身躯，回家与你相会了。等我从英国回来，我要问你，你可曾见到我。接着我吻了蓓丽，又悄悄地回到船上。我病倒的时候，你们会想起我吗？

　　旅途中我神魂不宁，急于回到你们身边。此时此刻，老觉得已没有老家一样的地方了。回国进了家门以后，再也不愿到哪儿去了。

　　上船一星期，今天第一次洗澡。可洗了澡，一点儿也不舒服。用咸海水洗澡，全身黏糊糊的，头发讨厌地缠结在一起，身子怪难受的。我打定主意，下船之前再也不洗澡了。大约一星期之后到达欧洲，踏上那儿的陆地，才能过上真正的人的日子。

　　今天夜里，大海丝毫不惹人喜爱。尽管海风凉爽，客轮并不剧烈摇晃，身上也无病痛。一整天，坐在船顶上一张大椅子上，不是和洛肯聊天、想心事，就是看书。晚上在船顶上铺张席子躺下，尽量不进船舱。进了舱房，浑身不得劲儿。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不得不把席子挪到雨水潲不到的地方。大雨从那时一直下到现在。

　　昨天阳光明媚。我们船上有两三个小女孩，她们的母亲去世了，这次跟着父亲乘船去英国。我看着这几个可怜的孩子，同情心油然而生。他总带着她们散步，他没有钱为她们买漂亮的衣服，不知道今后过怎样的日子。她们在雨中跑来跑去，他劝阻她们，可她们说在雨中玩得很开心，他听了微微一笑。（也许她们心想，我们不愿意爸爸看见我们玩耍，就来阻止我们。）默默地望着她们，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昨天夜里，我梦见了蓓丽。她来到了船上，她太美了，太漂亮了，我简直无法形容。你跟我说说，我回国的时候，应为孩子们带哪些礼物？收到这封信，如写回信，也许我在英国可以收到。记住，星期二是往英国发送邮件的日子。替我多亲亲孩子们。你也让我亲吻几下。

　　泰戈尔

　　马沙里亚号船上

　　1890年9月6日

　　二

　　小妹朱蒂（泰戈尔妻子的昵称。）：

　　今天差一点儿呜呼哀哉。我的身躯之舟差一点儿和我乘的船一起沉没。上午，在般迪升帆起航，行至戈拉伊桥下，桅杆卡在桥石中间，太可怕了！急流猛推木船，而桅杆卡住了，扭动的桅杆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一场灾难迫在眉睫。这时，一艘渡船驶来，把我接上船。两位船夫拽着船上的缆绳，跳进河中，游到岸边，使劲儿拉船。谢天谢地，幸亏当时船上和岸上有许多人，我们得救了，否则难逃灭顶之灾。桥下水流极为湍急，我不知道我能否游上岸，但木船肯定要沉没。这次旅程中，有过两三次这样的险情。前往般迪的途中，桅杆卡在很粗的榕树树枝中间，发生了类似的危险。在库斯蒂亚码头，拉升桅杆，绳子断了，桅杆倒下来，差一点儿砸死夫尔贾特（夫尔贾特，诗人所乘船上的船夫。）。船夫们都说，这次航行险象环生。

　　现在，天上堆满了乌云，河中波涛汹涌，看起来很美，但不是观赏的时间。快是中午了，我要去洗澡。雨季不在河上旅行，看不到河上的美景。然而，雨季几乎不能在水中游玩。到此搁笔，我要去洗澡了。

　　罗毗（罗毗，泰戈尔的简称。罗毗是诗人全名的第一个音节。）

　　希拉伊达哈（希拉伊达哈，泰戈尔家族田庄所在地。）

　　1892年7月20日

　　三

　　小妹朱蒂：

　　今天从达卡回来，收到你的来信。我要在卡里格拉姆尽快处理完事情，返回加尔各答，妥善处理家里的杂事。

　　小妹，你不要无谓地伤心。尽可能怀着一颗平静而满足的心，应对各种事件。我时刻在心中这样努力着，使自己在人生旅途中成熟起来。我们不可能时时心满意足，可你若能保持平静的心境，那么，在彼此的鼓励下，我也能坚强起来，获得满足带来的安宁。当然你年纪比我小很多（泰戈尔二十二岁那年与十一岁的穆丽纳里妮结为夫妻。），生活中积累的各种经验是极为有限的，总的来说，你比我朴实、文静、克制、宽容。所以对你来说，想方设法使心儿摆脱各种烦恼的必要性要少得多。然而，每个人的生活中，一旦遇到巨大困难，有时候需要努力保持冷静。事事处处满足的习惯，有利于问题的解决。这时就觉得，每天所有微小的亏损和阻碍，些许打击和痛苦，使人心里忧伤，坐立不安，实在算不了什么。怀着一颗爱心，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尽量愉快地、完美地履行彼此承担的责任，之后，任何时候，让要发生的什么事都发生吧。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苦乐时刻在变化着。淡然面对哄蒙欺骗、损人利己是困难的，但不这样面对，人生的负担将渐渐难以承受，就不可能守护心中的崇高理想。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如果一天天在不满意和烦躁中，在与客观环境中的一些细小阻力的对抗中消度岁月，那么，这一生就会碌碌无为。博大的恬静、高尚的淡泊、超越功利的情义、不谋私利的行事……这体现人生的成功。

　　你如果获得心境的安宁，能给周围的人以慰藉，你的一生就比女皇还要伟大。小妹，要是让心儿不停地发牢骚，那只会伤害自己。我们大部分痛苦是自找的。你不要觉得我这是在发表演讲，说大话，而生我的气。你不知道我内心怀着多么殷切的希望在说这番话。我和你的互敬互爱、相濡以沫，这是一条纽带，越来越紧密，由此产生的纯净的安恬和幸福，是人世万物中最珍贵的。与此相比，每日所有的痛楚和灰心丧气，就太渺小了——此时此刻，它像一种诱惑闪现在我的眼前。

　　少男少女的爱恋中，蕴含狂热。也许你在自己的生活中也感受到了。到了成人的年龄，在奇妙的大家庭的波涛中，男女之间名副其实的持久、深沉、克制、无声的情爱游戏开始了。随着自己家庭的扩大，外部世界渐渐远去。所以，家庭大了，家中的幽静也随之增加。缠绵的纽带从四周将两个人维系在一起。没有什么比人的灵魂更美，一旦它在近处出现，与它面对面地认识，真正的爱情才首次萌生。这时，不再存在幻想，没有必要把对方当作神，团聚和分离中，不再刮起疯狂的风暴。但远离或相守、享福或危难、匮乏或富有，都沐浴于无虑的、信赖的、纯正快乐的净光中。

　　我知道，你为我受了不少苦。可我坚信，正因为你为我受了苦，也许有一天，你将从中得到无穷快乐。爱中有宽容，在心遂意满和自我满足中，才会品尝到受苦获得的幸福。眼下我心中唯一的愿望，是让我们的生活朴素而简约，让我们四周的环境宁静、欢悦，让我们的人生旅程远离奢华，充满善德。我们的匮乏是寡少的，我们的目标是高洁的，我们的努力是无私的，国家的事业高于个人的事情。即使我们的孩子渐渐离弃我们的理想，渐渐远去，我们两个人，自始至终，也会成为彼此人性的支撑，成为世事所累的心中的避风港，能够完美地走到人生的终点。所以，我如此急切地要让你们远离加尔各答的利益之神的石庙，来到这僻静乡村。在城里，无论如何无法忘记收益和损失、亲人和外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时时让人恼火，最后，高尚的人生目标分崩离析。而在这儿，不会误认为稀少就是足够，谎言就是真话。在这儿，时刻牢记誓言，不是件难事。

　　希拉伊达哈

　　1898年6月

　　四

　　小妹朱蒂：

　　我总是设法打消心中对孩子们的担忧。我们应该尽力让他们接受良好教育，健康成长，但为此忧心忡忡，是不对的。他们或优或差，或者普普通通，一生从事各自的事业。他们虽是我们的儿女，却是独立的。他们携带着各自的甘苦、善恶、事业，沿着无穷的时光之路前行，他们的道路是我们控制不了的。我们应尽父母的责任，但不必焦虑而热切地期待其结果。他们成为怎样的人，完全取决于天帝的意志。我们心里不必抱过多希望。我怀着对我儿子的爱，强烈地期待他成为人中俊彦，这很大程度上源自骄傲情绪。其实，我没有权利对儿子心怀过分的期待。多少人的孩子身处极为艰难的境地，我们何尝为他们伤感！在人世间不管怎么奋斗，由于处境迥然不同，结局也千差万别，无人能够左右。所以作为父母，我们只能尽责，我们只有这点本事，不应因其结果而无端地寝食不安。我们应有坦然接受或优或劣两种结果的心理素质。这种直面现实的习惯，应日日夜夜逐步培养。当出现情绪过分急躁的倾向时，应及时克制自己，超然物外。我在那儿待几天，就只在哪儿认真地做事——其他的不用我们操心！我们应时刻保持欢悦心情，也应使周围的人心情快乐；怀着毫无倦意的心，面带笑容，使他们日子过得更好、更幸福。之后，即使我无所建树，那又有何妨！竭尽全力使人生富有意义，当然最终结果由天帝掌控着。

　　罗毗

　　加尔各答

　　1900年12月

　　五

　　小妹朱蒂：

　　我已把蓓拉（蓓拉，泰戈尔大女儿玛杜丽洛达·黛维的小名之一。）送到她婆家，返回圣蒂尼克坦（圣蒂尼克坦，泰戈尔创办的国际大学所在地。）。实际情况和你们在远处想象的完全不同——蓓拉在那儿心情很愉快——毫无疑问，她非常喜欢新的生活。现在她不需要我们了。我仔细想过，女孩子结婚之后，至少需要远离父母一段时期，获得和丈夫朝夕相处的充分机会。父母置身于他们之间，是一种障碍。因为父亲一方和丈夫一方的习惯、情趣等等是不一样的。双方应保持一定的距离。女孩婚后待在父母身边，不可能完全忘记娘家的习惯，与丈夫水乳交融。既然已把她嫁出去了，为什么还把她置于合拢的手掌里呢？在这种情形下，首先要考虑的是女儿的快乐和幸福，难道非得关注自己的苦乐，把她与娘家的纽带和与丈夫家的纽带缀连起来吗？想着蓓拉现在很快乐，平息你的离别之痛吧。

　　我确信，举行婚礼之后，我们要是老坐在他们身旁，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远离我们，才能一直维持对她的关爱。在杜尔迦大祭节期间，他们回来探亲，或者我们到他们家看望，可以品尝到亲密的、新鲜的快乐。各种各样的爱之中，应有一定程度的离别和自由。彼此总是形影不离，没有什么好处。拉妮（拉妮，诗人的二女儿蕾努卡的小名，她十一岁成婚，两年后病逝。）要是结婚住在很远的地方，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当然第一年他们两人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但随着年龄增长，为了她的幸福，应该把她送到远离我们的婆家。我们家庭的教育、情趣、习惯、语言和志向，不同于其他孟加拉家庭。所以，我们家的女孩成婚之后，特别应该前往稍远的地方。否则，在新环境中一件件小事上稍稍受到挫折，就可能销蚀对丈夫的尊敬和信赖。拉妮生来就是这副脾性（印度女作家齐德拉·黛维的著作《泰戈尔家庭的女性》中，称拉妮是个任性的女孩。）——离开娘家，才能有所改变——总待在我们膝侧，她的习性是改变不了的。

　　想想你自己的经历吧。假如我娶了你住在福尔达拉（福尔达拉，泰戈尔岳父家所在地。），你的性格和言谈举止可能和现在就不一样了。围绕孩子们得到的苦乐，应完全忘记为好。他们来到世上不是为了让我们享福。他们的安康和人生的成功，是我们唯一的幸福。

　　昨天蓓拉儿时的情形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我花费大量心血把她培养成人。记得她当时坐在靠枕中间，顽皮极了，一看到同龄的小男子，就大叫大嚷地朝人家扑过去。她是那么可爱，又是那么好强。住在公园路老宅子里，我为她洗澡。到大吉岭旅游，晚上起来为她热牛奶喂她。我一次次想起当初心中对她萌生的慈爱，可她对此一无所知。不知道也好，让她毫无牵挂地操持新的家务，心里怀着忠贞和情爱履行家庭责任，完美她的人生吧！我们就不要心酸了。

　　今天回到圣蒂尼克坦，我完全沉浸于宁静之海中。经常来这儿是多么有必要。这一点，不来这儿，在很远的地方，是难以想象的。我独自被无垠的天空、清风和阳光簇拥着，仿佛在远古母亲的怀里，啜吮着甘甜的乳汁。

　　你的罗毗

　　圣蒂尼克坦

　　1901年7月20日

　　六

　　小妹朱蒂：

　　到了希拉伊达哈，不知怎的心情有些激动。在我的想象中，不得不离别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希拉伊达哈的一切，交织着我们的喜悦和艰辛，当然喜悦更多一些。

　　然而，希拉伊达哈的现状不太好。露水浸湿了一切，早晨八点依然浓雾弥漫，傍晚天气寒冷。水井和池塘的水位下降，到处流传着疟疾。我们及时离开了希拉伊达哈，否则带着孩子们有得病的危险。波勒普尔比这儿干净卫生得多。不过这儿盛开的玫瑰花，数不胜数，花朵硕大，芳香扑鼻。四下里弥散着槐树的醉人花香。老朋友“希拉伊达哈”想通过这封信送给你几朵槐花。

　　从这儿寄出的装有豌豆、黄豆、粗糖以及书籍和箱子，你收到了吗？豌豆、黄豆是送给学校的。等绿豆熟了，再寄些绿豆。

　　我一定要让罗梯（罗梯，泰戈尔的儿子。）拥有一个高尚的人生，所以要让他有自制力，严格要求自己，经受艰苦锻炼。只要他意志坚强，丝毫不偏离正确方向，埋头苦干，就能成为有真才实学的人。我们小时候只关心实现个人抱负，其结果是，我们关注自己最渺小的意愿，大大超过关注崇高理想、至圣目标、人性，甚至大大超过关注情义和德行。我们向来不能为别人、为其他事，让个人愿望受到丝毫损害。即使工作受到损失，事业受到伤害，给亲人心里带来巨大打击，也不肯让自己的心意感到一点儿委屈。这样让自己的意愿大获全胜，实际上是让自己一败涂地，把自己的高洁人性当作祭品献给“卑下”。其间没有真正的幸福，只有私心杂念。我们以前所做的一切，已是无法挽回了。如今我们要用自己的手，把孩子们交到善德之手和天帝的手中。让天帝消除他们富有的傲岸、执拗的心气、强烈的欲望和四周形形色色的诱惑，以造福的决心和经受磨炼的英雄气概武装他们。我衷心希望，我们能够强有力地遏制我们种种无所顾忌的欲望，支持天帝正道的深邃法则，而不是一步步阻止正道，日夜设法让狂傲获胜。如果失败，我只得认为我虚度了一生。

　　你的罗毗

　　希拉伊达哈

　　1902年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