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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限与无限

　　“宗教”这个单词的本义，是留住。探讨一下英语中“宗教”一词，可以知道，它的原意也是束缚。

　　所以，从一个角度审视，可以看到，人们承认宗教是一种束缚。

　　正是宗教限制了、缩小了人们的行动领域。承认束缚，获得界限，成了人们的执着追求。

　　这是因为，界限就是创造，界限越是清晰，越是合乎规范，创造就越真实、越完美。快乐的本质，在于展现界限。天帝的快乐，在规则的界限内拘禁了全部创造。劳作者的快乐、诗人的快乐、艺术家的快乐，不过是清楚地标定界限。

　　宗教，是在真切的界限内展示人性的一种力量。这种界限，越是简单明了，就越美。人越是能获得力量、健康和财富，快乐就越是清楚地在人身上表现出来。

　　人们在宗教的帮助下寻找自己的界限，同时也借助宗教寻觅自己的无限。这是个奇迹。大千世界，在所有完美的底部，我们看到这种矛盾。想缩小的，反而扩大；想分离的，反而合并；想拘禁的，反而给予自由。“无限”创造“有限”，而“有限”又展示“无限”。事实上，矛盾在哪儿完全合二为一，哪儿便产生完美；在哪儿双方分离，一方变得极为强大，哪儿便出现灾祸。“无限”不表现“有限”之地，它是空虚；“有限”不展示“无限”之处，它毫无意义。自由否认约束，它就是疯狂；约束不承认自由，它就是压迫。

　　印度的幻空主义，称一切界限为虚幻。但实际上，从“无限”游离出来的“有限”，才是虚幻。同样，从“有限”游离出来的“无限”，也是虚幻。

　　完全获得自己的乐曲的界限的歌，不独表现了乐曲的全部，同时也按照自己的规律，表达了欢乐，通过“有限”表现了比“有限”更广大的东西。

　　玫瑰花完全接受了自己的界限，才能通过有限的形体来表现无限的美。界限之中的玫瑰花，是自然王国的一种植物，但在情感王国，它是快乐。界限一方面约束它，另一方面又给它自由。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人接受各种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学会克制。人学会节制自身的行为，才能稳步前进；人能够驾驭自己的思绪，才能思考问题。

　　完全了解并接受艺术实践的界限的艺术家，才是成熟的艺术家。能够约束自己生活的人，才能美化生活。

　　如同贞妇以贞操约束自己，赢得自己爱情的完美，心地纯洁的人，即在真实的界限内节制自己欲望的人，能够找到那体现探索的最终成果和终极快乐的他（指梵天。）。

　　这样的宗教，被认为是束缚，是痛苦。有人说，宗教之路像刀丛一样艰险。这条路假如无限宽广，那么，人人都能轻快地行走，不会在任何地方遇到障碍。但是这条路，被牢牢地限制在一定的规则的界限之内，因而是坎坷的。

　　世世代代，人必须忍受受制于界限的巨大痛苦，因为，欢乐通过这种痛苦得以表现。

　　《奥义书》云：他经受修行的痛苦，创造了一切。

　　诗人叶芝说过，真实即美，美即真实。

　　真实即界限，真实即规则，真实制约着一切。

　　这种真实，即界限，一旦被超越，一切就将杂乱无章，趋于泯灭。

　　无限之美，在真实的界限内展现。

　　如果我们把“有限”和“无限”看成是互相对立的，是分开的，那么人的宗教修行就毫无意义了。“无限”如果待在“有限”的外面，那么，人世间就没有一座桥梁让我们走过，去找到他（指梵天。）了。对我们来说，他永远就是虚幻。

　　然而，人的宗教对人说：“你找到了自己的界限，也就找到了‘无限’。你成为人，在成为人的过程中，你对‘永恒’的探索，必将成功。”

　　恰恰是在这儿，我们无畏，我们不朽。

　　我们真实的界限中，包含我们的终极完满。

　　所以《奥义书》云：他就是它最终的庇护所，他就是终极快乐。

　　“无限”和“有限”，形影不离，像两只鸟儿，身子挨着身子。

　　印度虔诚理论的核心是，“有限”与“无限”的纽带，是欢乐的纽带，是爱的纽带。换言之，“有限”与“无限”，彼此同等重要，谁也离不开谁。

　　人有时把天帝推向邈远的天堂，于是人的天帝变得令人畏惧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为了抑止畏惧，诵念各种经咒，举行宗教活动，寻求祭司和人与神之间中介的帮助。但当人在内心认识了他，对他的畏惧立即消除，于是撇开那种中介，由爱引领着去与他会合。

　　人有时訾骂“有限”，给它起了许多难听的名字，接着折磨本性，离弃家庭，进行难以想象的苦修，以期找到“无限”。人觉得“有限”是他自己的东西，把它的脸抹黑，它就不会和他人接触了。可人从哪儿能找到这样的“有限”？他怎会知道“有限”中的无限奥秘？他何尝有突破“有限”的本领？

　　当人明白“无限”在“有限”之中，他也就懂得，这里面的奥秘，就是爱的奥秘；这样的理论，就是美的理论；这儿就有人的光荣。而作为人的薄迦梵（薄迦梵，指印度人观念中的宇宙万物之主。），这光荣中也有他的一份。

　　“有限”是“无限”的财富，“有限”是“无限”的快乐。因为，薄迦梵在“有限”中奉献了自己，也接受了自己。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