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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人的新年

　　新年轻轻降临我的病榻，我又见到了新年久违的新姿。

　　若不站远一些，任何巨大的物件看上去便不巨大，当我身陷世俗杂务，难免以自己的尺度把四周的东西量小。不这么做，处理不完每天的事情。人的一生不管发生多么重大的事件，不及时发觉肚中的饥火，就无法活下去。农民用锄头挖土的时候，不会想到帝王的朝廷里围绕宪制展开的激烈争论。原始的往昔和无穷的未来是那般宏大，可对人而言，此时此刻，却不比它小多少。因此，所有微小的瞬息的负重，不亚于时代的负重。在人的面前，这瞬息的帷幕最厚，尽管随着时代的步伐也会逐渐变薄。教科书中说，地球的大气层极为浓密，可它并非远处的覆盖物——外部的压力和地心的引力是浓密的根由。人的情形与此相似。离我们近了，在自身的引力和他人的压力下，心幕变得异常结实。

　　印度的典籍云：一切障蔽源自欲望。越是把周围的东西拽向自身，上方的遮翳越是浓厚，用的劲小了，遮翳便出现缝隙。

　　我发觉，病体虚弱，拉紧的琐事之结反倒松解，四周空清许多。往常总想：每天多做几件事，应有所收获；手头紧迫的事情，我不动手，便堆成山。于是不给自己片时的清闲，清闲仿佛是罪过的同义词。每日挑起一副副担子，登门的凡世的要求络绎不绝。有精力就埋头于工作，终日忙得不可开交。

　　外部的催逼越是强烈，内心与外界之间清澈的赋闲捐弃得越多，再也看不清楚周围的事物。宇宙在辽阔的天空之上，换句话说，它的一部分是实实在在的，大部分在空玄之中，形状大小不一、千姿百态。假如宇宙不在天空之上，径直压在我们的眼睑上，那么细小就是阔大，弯曲就是笔直了。

　　同样，身体强壮时，我驱逐所有的假日；只有工作和对工作的考虑，只让拥挤的责任压倒自己，真切而清晰地观察自身和世界的机会丧失殆尽。诚然，责任心是高尚的东西，可当它“为非作歹”时，一眨眼变成庞然大物，便把人压小。两者是对立的。人的灵魂高于人的职责。

　　这时身体若犯牛脾气，固执地说“我宣布罢工”，责任的枷锁便自行脱落。一块砖头击断催促的拉紧的绳索，琐事的密度顿时大为稀疏，心空阳光灿烂，和风吹拂。于是，不管“我是个大忙人”这句口头禅是多么正确，较之更为正确的是，我是个人。在这个客观事实面前，世界完整地显现，宇宙之琴弹出悦耳的乐曲。所有的丽姿、甘露和花香，对我承认：我们仰首伫立在宇宙的花园里，渴望赢得你的心。

　　我虽不抱怨我的工作领域过于狭小，我的病榻今天仍占据了与地极相交的天空的蔚蓝，朝天际扩展了。我不再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而是静卧在“广远”之怀。我的新年在那无限的憩息中升起，且让我体味死的完满是多么庄重！深不可触的幽寂的死亡中，充满淡蓝、清爽、博大的闲憩，让生命的莲花在那儿开放，展露美姿！

　　暮春的一阵花香飘过我的心田，天宇的客人跨过开启的窗棂，无拘无束地走进我的房间。艳阳娇柔地伫立中天，大地在她脚下铺展绿裙，那副欣喜的神情，是我前所未见的。举目远望，死亡的背景前，是一幅生命之画。那浩大、那闲憩、那寂寥的完满之上，我看见鲜活的美不住地摇响足镯，彩裙兴奋地旋舞。

　　我看见户外亿万星辰在徜徉，赤手放射璀璨的光芒。我看见人类历史上生生死死、兴衰荣枯、对抗纷争喧嚣着奔行，不过全是在户外的庭院里。我也看见王宫里殿堂不断地扩建，宫脊上高耸入云的旌旗转眼间不知坠落何处。用钥匙开启宫门，里面看得见什么？那儿没有耀眼的灯光，没有挺立的威武士兵，寝宫里没有珠帘。孩子们在撒扬泥土，无虑地游玩；年轻的姑娘、小伙子采摘鲜花，装入衣兜，过一会儿编织交换的花环，御花园的花匠不对他们呵斥；老人脱下穿了多日污迹斑斑的破旧的工作服，换上绸衣，无人横加阻拦。令人惊诧的是，罕见的荣耀、显赫之中，一切是那么平静，那么亲切，投足心不慌，举手手不颤。布满猜不透的奥秘、阳光灿烂的世界上，极其渺小的人的生死、悲欢、娱乐，绝对不是微不足道、无足轻重、不合情理的，不会受到羞辱。人人都说，这是为你做的准备，你笑吧哭吧，痛快地玩吧，你目睹的全是你眼睛的珍宝，你的神思萦绕着的全是你心灵的财富。茫茫宇宙中，你的光荣永存不朽。它无尽的负载，压不低你高昂的头颅。

　　不过这也是外景。你继续往里走——走近唯一的奇迹。到那儿发现，大箱子套小箱子，最小的箱子里的宝石是爱情。我搬不动箱子，但毫不费力地用爱情编成一串项链，挂在胸前。浩瀚宇宙最幽秘的地方有那爱情；星辰在运行，中间的寂静中有那爱情；七重天里持续着创造、破坏，中间的完满中有那爱情。那爱情的价值抹平低贱与高贵的界限，由那爱情引导，高贵与低贱比肩而坐。那爱情中收容低贱者全部的自卑，化尽高贵者全部的高傲。进入那爱情的乐园，我望见世界的乐音与我的诗句配成一首首情歌。

　　这多么奇丽！那儿寂寂的幽暗中夜来香绽放，飘逸的清香莫非是迈着无声步履走向我的使者？我可以相信吗？可以，这是真的！我若不信，其间一定没有爱情。它把不可能变为可能，在凡世化卑下为尊贵。它不需要外部的材料，凭自身的欢乐，给贫寒以荣誉。

　　所以微贱在它是不可缺少的。否则，它如何有欢乐的尺度？它把自己无限的广大分发给微小，这反映它的本性，体现它欢乐的数量。为此，我斗胆地说，镶嵌繁星的夜空下、春天百花盛开的树林里、细浪轻抚的海滩上，高贵者正走近低贱者。人世间一切力量的活跃、一切法度的限制和无数行业中，这欢乐的游戏最深刻也最真实。它看似平淡而不平淡，没有什么能将它遮蔽。它在时空中漫游。它的本性促使它给方寸之地和瞬息以无限；它让我渺小的自我经受种种磨难，在深重的苦难和快乐中与它融合，这便是它的完美。

　　世界的幽深之处，一切都很朴实，卸却了凡世庞大的负荷和俗人的重担。那儿真实就是美，力量就是情爱，新年呼唤我安静地坐在那儿。是的，还有一个处处是明争暗斗的世界，但非得在那儿消度时日，领取岁月的报酬不可？那儿清算着最后一笔债务？世俗的大市场外面，大千世界的静室里，没有账本，没有薪金，没有分配成果的争论，只有欢乐，那儿坦荡的自我奉献是最神圣的收获，那儿天帝深受爱戴，没有急迫的琐事。我应身穿便服，面带笑容前去朝觐。不然，劳筋累骨，消耗体力，还能维持几天？哦，腹中空空，从天神手中收下恩赐吧，那不是祭案上的供品，是爱情的美味。空手合拢，想要就能得到，平静地往前走吧！新年的翠鸟正在召唤，素馨花的幽香在风中播散无须祈求的质朴真言。这质朴真言，每年由新年送来，躺在病榻上脱离世事，我有了静心谛听的时间。今日，让我俯身施礼，收下晨光的邀请信！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