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邈远的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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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
一九四六年八月生,浙江人。早在“文革”灾难时期,针对当时以戏剧为起点的文化极端主义专制,勇敢地建立了《世界戏剧学》的宏大构架。灾难方过,及时出版,至今三十余年仍是这一领域唯一的权威教材,获“全国优秀教材一等奖”。同时,又以文化人类学的高度完成了全新的《中国戏剧史》,以接受美学的高度完成了国内首部《观众心理学》,并创建了自成体系的《艺术创造学》,皆获海内外学术界的高度评价。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被推举为当时中国内地最年轻的高校校长,并出任上海市中文专业教授评审组组长,兼艺术专业教授评审组组长。曾获“国家级突出贡献专家”、“上海十大高教精英”、“中国最值得尊敬的文化人物”等荣誉称号。
二十多年前毅然辞去一切行政职务和高位任命,孤身一人寻访中华文明被埋没的重要遗址。所写作品,既大力推动了文物保护,又开创了“文化大散文”的一代文体,模仿者众多。
二十世纪末,冒着生命危险贴地穿越数万公里考察了巴比伦文明、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希伯来文明、阿拉伯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等一系列最重要的文化遗迹。作为迄今全球唯一完成全部现场抵达的人文学者,一路上对当代世界文明作出了全新思考和紧迫提醒,在海内外引起广泛关注。
他所写的书籍,长期位居全球华文书排行榜前列。仅在台湾一地,就囊括了白金作家奖、桂冠文学家奖、读书人最佳书奖、金石堂最有影响力书奖等一系列重大奖项。
近十年来,他凭借着考察和研究的宏大资源,投入对中国文脉、中国美学、中国人格的系统著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北京大学、《中华英才》杂志等机构一再为他颁奖,表彰他“把深入研究、亲临考察、有效传播三方面合于一体”,是“文采、学问、哲思、演讲皆臻高位的当代巨匠”。
自二〇〇二年起,赴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大学、华盛顿国会图书馆、联合国中国书会讲授“中华宏观文化史”、“世界坐标下的中国文化”等课题,每次都掀起极大反响。二〇〇八年,上海市教育委员会颁授成立“余秋雨大师工作室”。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秋雨书院”院长、香港凤凰卫视首席文化顾问、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院长。(陈羽)
《中国戏剧文化史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一版
《中国戏剧史》台湾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1月第一版
《中国戏剧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5月第一版
第一章 邈远的追索
一 最初的踪影
戏剧的最初踪影,远不是戏剧本身。
探求戏剧的最初渊源,实际上,就是寻觅古代生活中开始隐隐显现的戏剧美的因素。
一切向着文明进发的原始民族都不会与戏剧美的因素决然无缘。但是,使戏剧美的因素凝聚、提纯的条件却出现得有多有寡,有早有迟,因此各民族戏剧形成的时间也有先有后。有的民族,戏剧美由发端到凝聚成体,竟会经历一个极其漫长的历史时期。也有某些民族,戏剧美始终没有真正凝聚起来。
撒哈拉沙漠岩画
芬兰美学家希尔恩认为:戏剧,在这个词的现代意义上它必然是相当晚近的事情,甚至是最晚才出现的。它是艺术发展的一种结果,这可能是文化高度进步的产物,因此它被许多美学家看作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后的形式。然而,当我们面对原始部落时,应该采取一种比较低的标准。最简单的滑稽戏、哑剧和哑剧似的舞蹈常常可以在原始部族那里发现,而这些部族往往还不能创造出一首抒情诗。由此可见,就戏剧这个词最广泛意义上而言,它是所有摹仿艺术中最早出现的。它在书写发明之前就有了,甚至比语言本身还要古老。因为作为思想的一种外在符号,原始的戏剧性行为远比词语更直接。
总之,希尔恩认为有两种“戏剧”,一种是现代意义上的戏剧,一种是降低标准之后才能发现和承认的原始戏剧。希尔恩虽然没有对两者之间质的区别作出明确的界定,但他充分肯定了原始社会中戏剧美因素的存在。
戏剧美的最初因素,出现在原始歌舞之中。
然而,原始歌舞作为戏剧美和其他许多艺术美的历史渊源,具有总体性质,它与戏剧美的实际联系需要作具体解析。
原始歌舞与当时人们以狩猎为主的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有的甚至相互缠绕,难分难解。但总的说来,歌舞毕竟不同于劳动生活的实际过程,它已对实际生活作了最粗陋的概括,因而具备了象征性和拟态性。
西班牙穴画
早期的各种简单象征,主要是为了拟态。符号化的形体动作,是拟态的工具和手段。原始人拟态的重要对象,就是整日与之周旋的动物。中国古代的《尚书·舜典》载“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就是指人们装扮成百兽应节拍而舞。这种理解,可在《吕氏春秋》中找到佐证。在原始社会,人和自然处于生疏状态,人和百兽有着严峻对立,但在原始歌舞中,这种对立被暂时地消融,连时时威胁着人类的千禽百兽也被包容在人的形体之内,按照人的意志、情感、节奏舞动跳跃。在这里,人通过审美活动,获得了幻想化的、很有限度的自由,开启了用艺术方法克服外界生疏化的门径。
拟态表演,又因原始宗教而获得了礼仪性组合。在原始人面前,自然物不仅具备人一样的活力,而且这种活力又是那样巨大而神秘,那样难于对付。万物不仅有灵,而且是值得崇拜的神灵。因此每个原始部落常常选取一种动、植物或自然现象作为崇拜的对象,构成自己的徽号和标帜,这就是图腾。图腾崇拜的集中体现,是祭祀仪式。在祭祀仪式中出现的歌舞,渐渐被组合成了一定的格式。这便使戏剧美的因素在原始歌舞中经由象征、拟态和仪式进一步滋长。
古人图腾崇拜的具体仪式已很难知道,但是,几十年前还处于氏族社会末期的我国鄂温克人图腾崇拜的一些情况可以帮助我们产生这方面的联想。鄂温克人把熊视为自己的图腾,虽然后来也不得不猎食熊肉了,但还得讲究一系列的礼仪:吃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仙人桂”(帐篷)中,要模仿乌鸦,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并对熊说:“是乌鸦吃你的肉,不是鄂温克人吃你的肉。”这一套“表演”完了,才能开始吃。熊的内脏是不吃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是熊的灵魂所在,事后要把它们连同肋骨一起捆好,为熊举行“风葬”仪式。葬仪举行的时候,参加者还要假声哭泣,表示悲哀。
在这样的仪式中,参与者面对着自己不得不损害的崇拜对象,铺展开了一个似真似假的场面,伸发出了一个似真似假的程序。这比仅仅摹拟几种禽兽的姿态显然进了一步,戏剧美的因素也就在场面和程序的组合中出现了。
二 装神弄鬼
图腾崇拜的礼仪,需要有组织者和主持者。开始大多是由氏族中的首领担任,后来逐渐出现了专职的神职人员,那就是巫祝。
巫祝包办了人和神的沟通使命。对人来说,他们是神的使者,同时,人们又要委派他们到神那里去传达意愿。当中国社会进入奴隶制社会之后,图腾崇拜式的多神化原始宗教逐渐变成了一神教,巫祝的作用和地位也大大提高,女的叫巫,男的叫觋。
巫觋也是能歌善舞之辈。《说文》解释道,所谓巫,乃是“以舞降神者也”。《书·伊训》疏:“巫以歌舞事神,故歌舞为巫觋之风俗也。”巫与舞,可谓同义、同音字。每当祭祀之时,巫觋就装扮成神,且歌且舞,娱神,也娱人。
巫觋们的装神弄鬼,标志着戏剧美的进一步升格。这种装扮,已不是许多人浑然一体地拟禽拟兽,而是有着比较稳定和明确的装扮者和装扮对象,又具有被观赏的价值。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王国维确认巫觋活动是戏剧的萌芽所在。他说,在从事祭神礼仪活动的巫觋们中间,会有人从衣服、形貌、动作上来摹拟、装扮成神,古人就把这种装扮者看成神的依凭,在这里就存在着戏剧的萌芽。这一论断,颇有眼光。
原始歌舞与图腾崇拜、巫术礼仪本是不可分割的,无论是象征性拟态还是巫觋的装扮都伴随着炽烈的歌舞,那么,在歌舞和装扮这两者之间,哪一点对戏剧美更重要呢?回答应该是装扮。戏剧美,以化身表演为根基。
从最后的意义上说,戏剧可以无舞,更可无歌,却不可没有装扮。后世的中国戏剧“载歌载舞”,而它的“载体”也是装扮,即化身表演。在这里,中国戏曲与其他各国戏剧有着共通的美学基石。王国维对中国戏曲史的研究,也正是在这个美学判断上,显示了他与之前和之后的许多同行学者的区别。
年代的久远,使巫觋活动的情况也失之于尘埃,很难为今人得知了。但在屈原(前340—前278)的《九歌》中,还可寻得一些朦胧的信息。照东汉文学家王逸的说法,屈原被放逐之后,在乡间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觉得其中的歌词太鄙陋,便作了《九歌》。后人对《九歌》的创作时间提出过异议,但一般都同意这是祭神仪礼中的祭歌。《九歌》中有的歌是以祭者的口气写的,描述了祭神礼仪载歌载舞的盛况,有的则是以各种神的口气写的,在祭祀时需要由巫觋分别扮演,以被扮演的某神的身份唱出。
例如,《东皇太一》歌先以祭者的口气描写了礼仪与歌舞的情况,接着,祭云神“云中君”,“云中君”翩翩上场;“云中君”之后,祭湘水之神“湘君”和“湘夫人”,这对相亲相爱的情侣先后上场,各自表达着痛苦而深沉的思念;此后轮番上场的有生命神“大司命”和爱神“少司命”、太阳神“东君”、河神“河伯”、山神“山鬼”。他们都是被祭的对象,同时又都被巫觋们装扮着出现在祭祀礼仪中。最后一场是巫觋们的群舞“国殇”,表现着战士们勇敢战斗、不怕捐躯的精神和意志。
这样的祭神礼仪,需要有大量的装扮,又要把这些装扮联成一体,构成一个宏大的仪式。这里的歌、舞,这里的动作、表情,都有了一定的情节归向和情感归向,上下场的组合,井然有序,化身表演有了更大的明确性,而且也增加了更多的修饰性。这种祭神礼仪其实已经是一种包含着原始戏剧美的表演形式。
在这种祭神礼仪中,逐一登场的诸神都已经具备人间的情感特色,使人感到亲切。“湘君”和“湘夫人”对于爱情的焦渴和周旋,“大司命”的忧伤,“小司命”的惆怅,“河伯”的风流,“山鬼”的凄迷,各不相同。他们如若真有神的伟力,为何还要在情感的波澜中沉耽泳潜?为何还有那么多的苦恼和伤感?
因此,不妨说,从屈原的《九歌》可见,当时楚地的巫术祭祀,已经体现了人间化的审美关系。正由于装扮的内容和目的都在人间,因此巫觋们在装扮时也就会有内心的注入了。
可见,如果没有特殊的社会历史原因,从《九歌》到戏剧,路途不会很长了。
希腊悲剧产生之前的祭祀礼仪,其所包含的戏剧美的因素,并不比《九歌》多到哪里去。
但是,在中国,这种祭祀礼仪没有向艺术的领域迈出太大的步伐。巫风长时间地固守着地盘,并渐渐熏染成了一种强硬的生活形态。
在中国古代,祭祀礼仪的非艺术化走向,是一个艰涩的美学课题。这种非艺术化走向当然不可能荡涤一切审美因素,但基本方向却离开艺术的本性越来越远。象征、拟态、祝祈、装神弄鬼,全都加上了明确而直接的功利,结果出现了一种以虚假为前提的功利性生活形态,快速地走向迷信和邪祟。那个载歌载舞的神秘天地,失去了愉悦的幻想空间。
为了说明这种走向,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上文叙述过的屈原《九歌》中祭河伯之美,与司马迁(前145—前90)《史记》中记述的战国期间魏文侯时邺地祭祀河神的礼仪。屈原记述的河伯是风流多情的,而邺地的祭祀礼仪却真的要为他“娶妇”了,于是造成了连年不断的人间悲剧:
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聘取。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闲居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绛帷,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行十余日,共粉饰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所从来久远矣。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
礼仪很完整,结果是把许多少女淹没在河底,使很多民众流离失所。
这种祭祀礼仪,当然也包含着不少装扮拟态的成分,巫女们不仅自己需要装扮,而且还要被选定的少女装扮、斋戒,进入假定的河伯行宫——布置在考究的一条船上,举行婚嫁仪程。但是,这些戏剧性手段要达到的目的,却与艺术的目的背道而驰。我们说过,原始歌舞的拟态表演,是想与自然力达成一种亲和关系,但是河伯娶妇的祭祀礼仪,却加剧了人类与自然力的对立,侵害了人类自身的生存。
这个恶劣祭祀惯例,终于被邺令西门豹阻止了。西门豹沿用巫婆们的迷信借口整治她们,他说,我们的姑娘不标致,不配做河伯娘娘,请巫婆下河一趟去通知河伯,改天换个标致的去。他把巫婆一干人推下水,实际上是在机智地执行一种人世间的判决。但是,他只是战胜而没有能够改造祭祀河伯的巫术礼仪。
有一位影响比西门豹大得多的人在此之前已经对巫术礼仪进行了改造,他就是孔子(前551—前479)。
孔子并不仗仰神的力量,也不是喜欢装神弄鬼。对于像河伯娶妇这样残酷、野蛮的祭祀礼仪,更与他的仁学相抵牾。但是,他没有取缔礼仪,而是在改造的基础上弘扬礼仪。孔子的礼仪观,
孔子讲学图
也包孕着一些艺术精神,却以现实的伦理政治生活为主要目的。
三 彬彬礼仪
孔子的出生,与希腊戏剧的形成,几乎同时。
那时,希腊的氏族制度已经消逝,奴隶主民主制已经建立;而在中国,孔子给自己规定的使命便是重整氏族制度的秩序。
正好祭祀礼仪、巫术歌舞具备多方伸发的可能。
古代祭祀图
公元前560年,僭主庇西士特拉妥把农村祭祀礼仪中的酒神祭典搬到了雅典城里,并加演一种与传统礼仪活动很不一样的节目,几经演革,形成完整的戏剧形式。以往那种乞求自然诸神,匍匐在它们脚下的社会心理已经大大舒缓,他们希望通过戏剧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认识自己的命运。比之于此前已出现过的史诗,戏剧对主观世界的描写更加深刻;比之于也已出现过的抒情诗,戏剧对客观世界的表现更加完整。正如乔治·汤姆逊所说:“雅典的戏剧是民主革命的产物。”
孔子诞生在希腊酒神祭典搬到雅典城里的九年之后。孔子努力维护由巫术礼仪发展而来的“周礼”,他对这种礼仪也有改造,主要是在“礼崩乐坏”的局面下以“仁”释礼,尽力把“礼”阐扬得亲切简明,人人皆能躬行。这样一来,礼仪不仅没有蜕脱成戏剧艺术,而且还被有效扩张,渗透到整体生活之中。礼仪中所包含着的戏剧美的因素,也由此散落到生活中去了。因此,孔子所倡导的礼仪化的生活,实际上也就是审美化的生活、戏剧化的生活。
生活的“泛戏剧化”,是戏剧美的流散,反而阻碍了戏剧美在艺术意义上的凝聚,造成戏剧本身的姗姗来迟。
西方从古到今也有很多生活化的礼仪,但它们已在公元前五世纪这个关键时刻与戏剧美基本脱轨,戏剧艺术可以离开生活礼仪自行发展了。而在同样的时期,这种脱轨没有出现在中国。为此,中国将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慢慢地把戏剧性因素从生活中捡拾出来,使之凝聚,凝聚之时也不再有当年雅典剧场的气魄。
这里遇到了一个神奇的人文之谜:为什么公元前五世纪对人类那么重要,它的创建将永远延续,它的转向将铸造历史,它的失落也将成为千年之缺?现在,各国学者已把孔子、释迦牟尼和希腊哲人同时问世的这一时代说成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Axial Age),但是为什么在没有文化交流的时代,地球上的几个重要角落能够同时完成方向不同的精神文化创建,还无法找到公认的答案。
我们且先把这个太大的难题搁置,来看看当时中国社会生活中“泛戏剧化”的惊人程度。
中国古代生活礼仪的繁文缛节,是现代人很难想象的。举凡社会生活的各个关节之处,如冠、婚、丧、朝觐、聘问、乡饮酒、乡射、士相见等等,都有特定的礼仪。这种礼仪又都非常周详严整,在一定的场合,必须有一定的礼器陈设和服饰穿着,主宾之间行礼撙节,或升或降,都井然有序,所谓“周旋中规,折旋中矩”,半点苟且不得。与此同时,还要伴以规定的音乐、诗歌节目,在什么时刻用什么乐器,歌何样词章,都有成例。这些礼仪,又有明确的等级区分,诸侯、卿、大夫、士,所行之礼,各有区别。
这里有舞蹈化的节奏规程、符号化的动作规范。这是在生活,又像在演戏。这是礼,又是乐。
这种复杂的礼仪,把戏剧演到了生活中。
只有在这种礼仪逐渐懈弛的时候,戏剧性因素才能慢慢地凝结为娱乐性的表演形态,构成戏剧雏形。有些当代学者把中国戏剧的兴盛期定得很早,就是针对这种戏剧雏形而言的。这中间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文人很快就敏感到这种戏剧雏形的存在,并称之为“戏剧”,但他们的戏剧观念,却受到“泛戏剧化”的影响,喜欢用戏剧来喻指生活。唐代诗人杜牧《西江怀古》有云:“魏帝缝囊真戏剧,苻坚投箠更荒唐。”宋代诗人苏轼《送小本禅师赴法雪诗》云:“山林等忧患,轩冕亦戏剧。”宋代文人倪君《夜行航》云:“少年疏狂今已老,筵席散杂剧打了……”他们都把生活直接等同于戏剧了。
当戏剧终于正式形成之后,“泛戏剧化”的现象仍然对戏剧的艺术格局产生重大影响。中国戏剧在很长时间内仍然很适合在婚丧礼仪、节庆筵酬之间演出,成为戏剧化的生活礼仪的一部分。观众欣赏中国戏剧,可以像生活中一样适性随意,而不必像西方观众那样聚精会神,进入幻觉。这种历史传统所造成的自身特点,构成了中国戏剧区别于其他戏剧的一系列美学特征。
四 温柔敦厚
中国戏剧的姗姗来迟,除了象征性、拟态性因素的流散外,还有另一层的原因。
在精神实质上,儒家礼乐观念提倡情感的调和与满足。这一方面助长了抒情性艺术,使中国的诗歌获得极大的发展,另一方面又抵拒了分裂和冲突,使戏剧艺术赖以立身的审美基石失落长久。
在儒家礼乐中,处处需要温润的颜色,和柔的性情。孔子说:“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孔颖达说:“乐以和通为体。”(《正义》)《管子·内业篇》说得更明白: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
这些功用,这些追求,可以用“温柔敦厚”一语来概括。现代学者朱自清(1898—1948)指出:
“温柔敦厚”是“和”,是“亲”,也是“节”,是“敬”,也是“适”,是“中”。这代表殷、周以来的传统思想。儒家重中道,就是继承这种传统思想。
这种思想,对艺术的要求当然也是明确的,例如:
夫音亦有适。……太巨太小,太清太浊,皆非适也。何谓适?衷,音之适也。何谓衷?小不出钧,重不过石,小大轻重之衷也。
这当然是一种醇美甘洌的艺术享受,但是只要想一想希腊悲剧中那种撕肝裂胆的呼号,怒不可遏的诅咒,惊心动魄的遭遇,扣人心弦的故事,我们就不难发现,这种以儒家理想为主干的艺术精神,是一种“非戏剧精神”。
当戏剧繁荣之后,坚守儒家道统的人也会看点戏、写点戏。但是,大凡儒家的宗师巨匠,总与戏剧美保持着明显的距离。严格按照儒家观念写出来的戏也有一些,但大抵不是上乘之作。
据记载,孔子本人,曾对“旌旄羽袚矛戟剑拨鼓噪而至”的武舞,以及“优倡侏儒为戏”,都表示了极大的不满。此事因素颇为复杂,但也可看出孔子对于戏剧美的格格不入。
宋代理学家朱熹(1130—1200),对当时大量寄寓于傀儡戏中的戏剧美也保持了警惕,他于南宋绍熙年间任漳州郡守时曾发布过《郡守朱子谕》,其中有言:“约束城市乡村,不得以禳灾祈福为名,敛掠财物,装弄傀儡。”
也正为此,中国戏剧集中地成熟于“道统沦微”的元代。
朱熹
也正为此,就连很成气候的元杂剧,竟也“两朝史志与四库集部,均不著于录”。
也正为此,对中国戏曲史的系统研究,只能产生于传统思想观念全面衰弱、欧风美雨开始拂荡的20世纪。
也正为此,第一部中国戏曲史专著的作者王国维(1877—1927)一旦在时代的风雨中意识到自己复古返经的使命,便急急地中止了这项研究。
据罗振玉(1866—1940)回忆,辛亥革命后,他对王国维说,士子生于今日,没有什么事情好做,要拯救这个动乱的世道,最好是一门心思钻研“国学”,返经信古,以防止新文化来代替旧文化。王国维听了,深以为然,也深感惭愧,决心改弦易辙,竟把以前的著作烧了。对于王国维烧书的说法,后人颇有怀疑,但王国维决心以《宋元戏曲史》作一总结之后不再从事戏曲研究则是事实。当时他正“避乱”日本,据他的一位日
本朋友回忆,人们问起他研究过多时的西洋哲学,他竟“苦笑着说他不懂西洋哲学”,问起中国戏曲史,他说“以后不再研究了”,因为“当时王君学问的领域,已另转了一个方向”——经学和古史考证之学。
这说明,即便在中国戏曲史权威王国维本人身上,中国传统的正统思想也没有与戏剧美取得彻底的和解。
王国维
取得局部和解的,是在中国戏剧的艺术格局上,中国戏剧正是在这种局部和解上建立了自己的美学特色。
例如,中国传统精神文化的抒情性特征,本与黑格尔详尽论述过的戏剧的客观性原则大有抵牾,但当中国戏曲终于成型之后,抒情性也就规定了中国戏曲的写意性;
又如,中国传统精神文化的中和性特征,本与戏剧的冲突本性有很大矛盾,但当中国戏曲终于成型之后,中和性也就规定了中国戏曲“悲欢离合”的完备性,规定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式的大团圆结尾的普遍性。
精神传统总会凝冻成美学成果。有时,逆向力量也会转化为正面成果。
当然,这都是遥远的后话。
五 慧言利嘴
让我们再回到先秦时代。
在当时,有一种表演形态,既在形式上体现了戏剧美在现实政治生活中的散落,又在内容上体现了“温柔敦厚”的讽喻格调,那就是优的活动。
优从巫演化而来,仍然是祭祀礼仪的产物,但在美学职能上,两者有很大的不同:巫既娱神,也娱人,但外层目的是娱神,娱人只是一种“副产品”;到了优,活动的目的已经完全转到娱人上来了。
优的社会地位,明显地低于巫。巫凭借着“通神”的特殊身份,成为古代社会中或大或小的“精神领袖”,优就没有这种便宜了。
优的任务,主要是歌、舞、说笑话。有时候光说笑话不够了,还会来一段滑稽表演。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是身材矮小的侏儒,不得已借此来谋生。遇到比较贤明宽厚的主子,优的活动中可以包含较多直接讽谏的因素。即便是苛严的统治者,一般也允许优在嬉谑滑稽中“谈言微中”,因为在他们看来,卑贱的优,构不成一种政治势力,所以也构不成一种威胁。他们在独断专行的政治运作中,有优的聪言慧语辅佐着思索和选择,觉得有利无弊。更何况,这种讽谏与艺术相伴,与愉悦合一,听来怡性适情,不便抵拒,也很难抵拒。先秦时代有一些特别机智、敏捷、果敢的优,甚至获得了统治者特殊的信任,取得了较大的政治发言权,已成为“殿前弄臣”。例如优孟和优旃,就是这样的人物。
优人俑
《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述过几则优的故事。其中一则是说,楚庄王所爱的马死了,要以大夫之礼安葬,左右以为不可,楚庄王生气了,说“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别出心裁,入殿门仰天大哭,说仅以大夫之礼葬马,规格太薄,应以人君之礼葬之。楚庄王问他具体的仪程,优孟洋洋洒洒,极言葬礼之隆重,楚庄王听了,自感失了分寸。
优旃打消秦二世“漆城”的荒唐念头,也用类似的办法。他赞扬“漆城”的主意,却又请秦二世考虑漆成之后把油漆晾干的“荫室”该怎么搭。比城更大的荫室搭不成,“漆城”的主意虽好也难于实现,秦二世只好接受这一逻辑。
这类讽谏驳诘,是以机智的反向逻辑达到政治和伦理的目的,其间并不包含太多审美的成分,因此不宜过分地与戏剧拉线搭桥。优能歌善舞,说他们是歌舞演员则可,说他们是最早的戏剧演员则不妥。
只有优孟扮演孙叔敖的一则,具备了戏剧美的因素。楚相孙叔敖死后家穷,优孟得知,“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优孟把一个已死的孙叔敖扮得惟妙惟肖,去见楚庄王,楚庄王大惊,以为复生,欲以为相,优孟说要回家与妇商计,三日后假冒妇言对楚王说,楚相不足为,如孙叔敖为楚相,尽忠廉治,使楚大振,“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楚庄王听懂了他的话,也窥破了他的装扮,立即对孙叔敖之子封赠“寝丘四百户”,并感谢了优孟。
扮演,是优孟对于逻辑辩难的补充和升格。他在怀疑自己的逻辑力量是否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便以扮演来触发楚庄王的感性感受,让楚庄王进入一种“恍见故人”的幻觉之中。
但是,总的说来,戏剧美在这件事上只是援助了逻辑性讽谏,自己并没有充分实现。
总之,“衣冠优孟”的故事并不意味着戏剧艺术的逼近。把优的活动看得过于戏剧化,理由是不充分的。
六 小结
与世界上其他古文明发祥地一样,我国戏剧美的最初踪影,可在原始歌舞和巫术礼仪中寻找。在古代,原始歌舞和巫术礼仪往往是互相融合的,古人们便在载歌载舞的拟态表演中走到了戏剧的大门之前。
就在戏剧美有可能凝聚的时刻,希腊的奴隶主民主派把巫术礼仪引向艺术之途,形成了戏剧;作为氏族贵族思想代表的中国思想家孔子则把巫术礼仪引向政治、伦理之途,使戏剧美的因素渗透在生活之中,未能获得凝聚而独立。
与希腊的悲剧精神不同,孔子的儒家礼乐观念倡导和谐调节、温柔敦厚的生命基调,更是延缓了中国戏剧的形成。
因此,屈原《九歌》中早已传出的浓厚戏剧信息,还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发育成整饬的戏剧形态。 余秋雨作品集:中国文化的珍贵飨宴,深刻影响三代华人的价值观(套装共1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