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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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今译
一个能够自在地进行观察的菩萨,在深度修行中以最高智慧获得观照,发现世间种种蕴集都虚空无常。于是,一切痛苦和灾厄都可以度过。
舍利子啊,物质形态的“色”,全都等于“空”。色和空没有差别,色就是空,空就是色。其实,就连感受、想象、行为、见识,也都是这样。
舍利子啊,各种概念都是空相。因此,无所谓诞生和灭亡,无所谓污垢和洁净,无所谓增加和减少。
在空相中,没有真实的物质、感受、想象、行为、见识,没有真实的眼、耳、鼻、舌、身、意,也没有真实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记忆。从视觉到意识之间的种种界定,都不存在。
在空相中,既没有无明的愚暗,也没有无明的结束;既没有老死的轮回,也没有老死的终止;既没有苦恼的聚集,也没有苦恼的断灭;既没有机智,也没有获得。
正因为一无所得,大菩萨凭着大智慧超度,心中就没有牵挂和障碍,所以也没有恐怖,能够远离种种颠倒梦想,终于达到真正的解脱——涅槃。
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觉悟者只要凭着大智慧超度,就能获得最高正觉。大智慧超度就是神圣的咒语,光明的咒语,无上的咒语,无比的咒语。这咒语能够除去众生的一切痛苦,真实不虚。那么,就让我们来诵念这个咒语——
去吧,去,
到彼岸去。
大家都去,
赶快觉悟!
秋雨附记
咒语不宜被显译,因此我们还是由显返密,诵念唐代玄奘法师的译本:“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乾隆皇帝在抄写《心经》时曾根据藏传高僧所诵之梵语读音,重新用汉字音译这一咒语,但所用汉字过于冷僻,反而不宜诵读,故未能流传。
《心经》行书写本,已刻碑于佛教圣地普陀山。
《离骚》今译
我是谁?
为何忧伤?
为何孤独?
为何流浪?
我是古代君王高阳氏的后裔,父亲的名字叫伯庸。我出生在寅年寅月庚寅那一天,父亲一看日子很正,就给我取了个好名叫正则,又加了一个字叫灵均。我既然拥有先天的美质,那就要重视后天的修养。于是我披挂了江蓠和香芷,又把秋兰佩结在身上。
天天就像赶不及,唯恐年岁太匆促。早晨到山坡摘取木兰,傍晚到洲渚采撷宿莽。日月匆匆留不住,春去秋来不停步。我只见草木凋零,我只怕美人迟暮。何不趁着盛年远离污浊,何不改一改眼下的法度?那就骑上骏马驰骋吧,我愿率先开路。
古代三王德行纯粹,众多贤良聚集周旁:申椒和菌桂交错杂陈,蕙草和香芷联结成行。遥想尧舜耿介坦荡,选定正道一路顺畅;相反桀纣步履困窘,想走捷径而陷于猖狂。现在那些党人苟且偷安,走的道路幽昧而荒唐。我并不是害怕自身遭殃,而只是恐惧国家败亡。我忙忙碌碌奔走先后,希望君王能效法先王。但是君王不体察我的一片真情,反而听信谗言而怒发殿堂。我当然知道忠直为患,但即便隐忍也心中难放。我指九天为证,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的君王!
说好了黄昏时分见面,却为何半道改变路程?既然已经与我约定,却为何翻悔而有了别心?我并不难以与你离别,只伤心你数次变更。
我已经栽植了九畹兰花,百亩蕙草。还种下了几垄留夷和揭车,杜衡和芳芷。只盼它们枝叶峻茂,到时候我来收摘。万一萎谢了也不要紧,怕只怕整个芳苑全然变质,让我哀伤。
众人为什么争夺得如此贪婪,永不满足总在索取。又喜欢用自己的标尺衡量别人,凭空生出那么多嫉妒。看四周大家都在奔跑追逐,这绝非我心中所需。我唯恐渐渐老之将至,来不及修名立身就把此生虚度。
早晨喝几口木兰的清露,晚上吃一把秋菊的残朵。只要内心美好坚定,即便是面黄肌瘦也不觉其苦。我拿着木根系上白芷,再把薜荔花蕊串在一起,又将蕙草缠上菌桂,搓成一条长长的绳索。我要追寻古贤,绝不服从世俗。虽不能见容于今人,也要走彭咸遗留的道路。
我擦着眼泪长叹,哀伤人生多艰。我虽然喜好修饰,也知道严于检点。但早晨刚刚进谏,傍晚就丢了官位。既责备我佩戴蕙草,又怪罪我手持茞兰。然而,只要我内心喜欢,哪怕九死也不会后悔。
只抱怨君王无思无虑,总不能理解别人心绪。众女嫉妒我的美色,便造谣说我淫荡无度。时俗历来投机取巧,背弃规矩进退失据。颠倒是非追慕邪曲,争把阿谀当做制度。我抑郁烦闷心神不定,一再自问为何独独困于此时此处。我宁肯溘死而远离,也不忍作态如许。
鹰雀不能合群,自古就是殊途。方圆岂可重叠,相安怎能异路。屈心而抑志,只能忍耻而含辱。保持清白而死于直道,本为前代圣贤厚嘱。我后悔没有看清道路,伫立良久决定回去。掉转车舆回到原路吧,赶快走出这短短的迷途。且让我的马在兰皋漫步,再到椒丘暂时驻足。既然进身不得反而获咎,那就不如退将下来,换上以前的衣服。
把荷叶制成上衣,把芙蓉集成下裳。无人赏识就由它去,只要我内心依然芬芳。高高的帽子耸在头顶,长长的佩带束在身上,芳香和汗渍交糅在一起,清白的品质毫无损伤。忽然回头远远眺望,我将去游观浩茫四荒。佩戴着缤纷的装饰,散发出阵阵清香。人世间各有所乐,我独爱修饰已经习以为常。即使是粉身碎骨,岂能因惩戒而惊慌。
大姐着急地反复劝诫:“大禹的父亲过于刚直而死于羽山之野,你如此博学又有修养,为何也要坚持得如此孤傲?人人身边都长满了野草,你为何偏偏洁身自好?民众不可能听你的解释,有谁能体察你的情操?世人都在勾勾搭搭,你为何独独不听劝告?”
听完大姐我心烦闷,须向先圣求公正。渡过了沅湘再向南,我要找舜帝陈述一番。
我说,大禹的后代夏启得到了乐曲《九辩》、《九歌》,只知自纵自娱,不顾危难之局,终因儿子作乱而颠覆。后羿游玩过度,沉溺打猎,爱射大狐。淫乱之徒难有善终,那个寒浞就占了他的妻女。至于寒浞的儿子浇,强武好斗不加节制,终日欢娱,结果身首异处。夏桀一再违逆常理,怎能不与大祸遭遇。纣王行施酷刑,殷代因此难以长续。
相比之下,商汤、夏禹则虔恭有加。周朝的君王谨守大道,推举贤达,遵守规则,很少误差。皇天无私,看谁有德就帮助他。是啊,只有拥有圣哲的德行,才能拥有完整的天下。
瞻前而顾后,观人而察本,试问:谁能不义而可用?谁能不善而可行?我虽然面对危死,反省初心仍无一处悔恨。不愿为了别人的斧孔,来削凿自己的木柄,一个个前贤都为之牺牲。我唏嘘心中郁悒,哀叹生不逢辰,拿起柔软的蕙草来擦拭眼泪,那泪水早已打湿衣襟。
终于,我把衣衫铺在地上屈膝跪告:我已明白该走的正道,那就是驾龙乘风,飞上九霄。
清晨从苍梧出发,傍晚就到了昆仑。我想在这神山上稍稍停留,抬头一看已经暮色苍茫。太阳啊你慢点走,不要那么急迫地落向西边的崦嵫山。前面的路又长又远,我将上下而求索。
我在咸池饮马,又从神木扶桑上折下枝条,遮一遮刺目的光照,以便在天国逍遥。我要让月神作为先驱,让风神跟在后面,然后再去动员神鸟。我令凤凰日夜飞腾,我令云霓一路侍从,整个队伍分分合合,上上下下一片热闹。
终于到了天门,我请天帝的守卫把天门打开,但是,他却倚在门边冷眼相瞧。太阳已经落山,我纽结着幽兰等得苦恼。你看世事多么混浊,总让嫉妒把好事毁掉。
第二天黎明,渡过神河白水,登上高丘阆风。拴好马匹眺望,不禁涕泪涔涔:高丘上,没有看见女人。
我急忙从春宫折下一束琼枝佩戴在身,趁鲜花还未凋落,看能赠予哪一位佳人。我叫云师快快飞动,去寻访古帝伏羲的宓妃洛神。我解下佩带寄托心意,让臣子蹇修当个媒人。谁知事情离合不定,宓妃古怪地摇头拒人。说是晚上要到穷石居住,早晨要到洧盘濯发。仗着相貌如此乖张,整日游逛不懂礼节,我便转过头去另作寻访。
四极八方观察遍,我周游一圈下九霄。巍峨的瑶台在眼前,有娀氏美女住里边。我让鸩鸟去说媒,情况似乎并不好。鸣飞的雄鸠也可用,但又嫌它太轻佻。犹豫是否亲自去,又怕违礼被嘲笑。找到凤凰送聘礼,但晚了,古帝高辛已先到。
想去远方无处落脚,那就随意游荡无聊。心中还有悠远夏朝,两位姑娘都是姓姚。可惜媒人全都太笨,事情还是很不可靠。
人世混浊嫉贤妒才,大家习惯蔽美扬恶,结果谁也找不到美好。历代佳人虚无缥缈,贤明君主睡梦颠倒。我的情怀向谁倾诉?我又怎么忍耐到生命的终了?
拿着芳草竹片,请巫师灵氛为我占卜。
占问:“美美必合,谁不慕之?九州之大,难道只有这里才有佳人?”
卜答:“赶紧远逝,别再狐疑。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总是怀故土?”
是啊,世间昏暗又混乱,谁能真正了解我?人人好恶各不同,此间党人更异样:他们把艾草塞满腰间,却宣称不能把幽兰佩在身上;他们连草木的优劣也分不清,怎么能把美玉欣赏;他们把粪土填满了私囊,却嘲笑申椒没有芳香。
想要听从占卜,却又犹豫不定。正好巫咸要在夜间降临,我揣着花椒精米前去拜问。百神全都来了,几乎挤满天庭。九嶷山的诸神也纷纷出迎,光芒闪耀显现威灵。
巫咸一见我,便告诉我很多有关吉利的事情。他说:勉力上下求索,寻找同道之人。连汤、禹也曾虔诚寻找,这才找到伊尹、皋陶协调善政。只要内心真有修为,又何必去用媒人?传说奴隶傅岩筑墙,商王武丁充分信任;吕望曾经当街操刀,周文王却把他大大提升;宁戚叩击牛角讴歌,齐桓公请来让他辅政……
该庆幸的是年岁还轻,时光未老。怕只怕杜鹃过早鸣叫,使百花应声而凋,使荃蕙化而为茅。
是啊,为什么往日的芳草,如今都变成了萧艾?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实在只因为它们缺少修养。我原以为兰花可靠,原来也是空有外相。委弃美质沉沦世俗,只能勉强列于众芳。申椒变得谄媚嚣张,榝草自行填满香囊。一心只想往上钻营,怎么还能固守其香?既然时俗都已同流,又有谁能坚贞恒常?既然申兰也都如此,何况揭车、江蓠之辈,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独可珍贵我的玉佩,虽被遗弃历尽沧桑,美好品质毫无损亏,至今依然散发馨香。那就让我像玉佩那样协调自乐吧,从容游走,继续寻访。趁我的服饰还比较壮观,正可以上天下地、行之无疆。
灵氛告诉我已获吉占,选个好日子我可以起程远方。
折下琼枝做佳肴,碾细玉屑做干粮。请为我驾上飞龙,用象牙、美玉装饰车辆。离心之群怎能同在,远逝便是自我流放。向着昆仑前进吧,长路漫漫正好万里爽朗。云霓的旗帜遮住了天际,玉铃的声音叮叮当当。早晨从天河的渡口出发,晚上就到达西天极乡。凤凰展翅如举云旗,雄姿翩翩在高空翱翔。
终于我进入了流沙地带,沿着赤水一步步徜徉。指挥蛟龙架好桥梁,又命西皇援手相帮。前途遥远而又艰险,我让众车侍候一旁。经过不周山再向左转,一指那西海便是方向。
集合起我的千乘车马,排齐了玉轮一起鸣响。驾车的八龙蜿蜒而行,长长的云旗随风飞扬。定下心来我按辔慢行,心神却是邈邈茫茫。那就奏起九歌、舞起韶乐吧,借此佳日尽情欢畅。
升上高天一片辉煌,忽然回首看到了故乡。我的车夫满脸悲戚,连我的马匹也在哀伤,低头曲身停步彷徨。
唉,算了吧。既然国中无人知我,我又何必怀恋故乡?既然不能实行美政,我将奔向彭咸所在的地方。
译于壬辰年 春日
秋雨附记
几年前我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的部分学生讲授“中华文化史”时,在楚辞上流连了很长时间。与此同时,我写作了论述屈原意义的学术散文《第一诗人》。
这两件事情,形成了一种浓郁的心理气氛,使我长久地沉浸在《离骚》的词句之间,一直不忍离去。因此,我又顺着做了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离骚》译成了现代散文。
这很难,因为《离骚》颇为艰深,而我却想用今天的语言让每年在端午节划龙舟、吃粽子的普通民众都能读懂,中间要搭建的桥梁实在太长了。二十世纪曾出现过不少“今译”,几乎都采用了诗体,过于繁琐齐整,结果,就像一件古董被蒙上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现代封套,大家还是读不明白,既丢失了气韵也丢失了读者。我要克服这种毛病,剥除封套,把古董安放在最朴实的麻布平台上,那就是用浅显的现代散文译述原作的浩荡文思。
这件事包含着一系列复杂的学术考订,实在花去了我的不少工夫。但是,花了工夫又不能让人看出,最后连九十几项注释也只删剩了三项,让大家看到一种排除了外在技术障碍之后的古今人心之通、古今诗性之通。
我不知道读者感觉如何,据我在北京大学学生中的调查,年轻人都很喜欢这样的文本。他们的热情,给了我信心。
第二件事,是用行书把《离骚》完整地书写了一遍。
历来书法家,很少有人这样做,原因只有一个:太长了。行书讲究气韵,要把笔下气韵延绵如此长久,很不容易,何况他们太多寿而不健。我因身心皮实,居然一气呵成。更让我快慰的是,由于热爱,这些笔墨就像是从自己心中自然流出,而不同于那种技术性的工整抄写。
《离骚》行书写本局部。
《逍遥游》今译
北海有鱼,叫鲲。鲲之大,不知有几千里。它化为鸟,就叫做鹏。鹏之背,也不知有几千里。奋起一飞,翅膀就像天际的云。这大鸟,飞向南海;那南海,就是天池。
《齐谐》这本怪异的书说:“鹏鸟那次飞南海,以翅击水三千里,直上云霄九万里,一路浩荡六月风。”
大鹏从上往下看,只见野马般的雾气和尘埃相互吹息。天色如此青苍,不知是天的本色,还是因为深远至极而显现这种颜色?
积水不厚,就无力承载大舟。如果倒一杯水在堂下小洼,只能以芥草为舟。把芥草放进杯子里,连舟都做不了。同样,积风不厚,就无力承载巨翅。所以,大鹏在九万里之间都把风压在翅下,才凭风而飞,背负青天,无可阻挡,直指南方。
寒蝉和小鸠在一起讥笑大鹏:“我们也飞上去过嘛,穿越榆树和檀枝,飞不过去了就老老实实回到地面,何必南飞九万里?”
是啊,如去郊游,只要带三餐就饱;如出百里,就要舂一宿之米;如走千里,就要聚三月之粮。这个道理,那两个小虫怎么能懂?
小智不懂大智,短暂不知长久。你看,朝菌活不过几天,寒蝉活不过几月,这就叫短暂。但是,楚国南部有一只大龟叫冥灵,把五百年当做一个春季,再把五百年当做一个秋季;古代那棵大椿树就更厉害了,把八千年当做一个春季,再把八千年当做一个秋季。这就叫长久,或者说长寿。最长寿的名人是彭祖,众人老想跟他比,那不是很悲哀?
商汤和他的贤臣棘,同样在谈论鲲鹏和小鸟的话题。他们也这样说:极荒之北有大海天池,那里有鱼叫鲲,宽几千里,长不可知;有鸟叫鹏,背如泰山,翅如天云,扶摇直上九万里,超云雾,背青天,去南海。但是,水塘里的小雀却讥笑起来:“它要去哪里?像我,也能腾跃而上,飞不过数仞便下来,在草丛间盘旋。所谓飞翔,也不过如此吧,它还想去哪里?”
这就是大小之别。
且看周围那些人,既有做官的本事,又有乡间的名声,既有君主的认可,又有征召的信任,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大概也像小雀这样的吧?难怪,智者宋荣子要嘲笑他们。
宋荣子这样的人就不同了。举世赞誉他,他也不会来劲;举世非难他,他也不会沮丧。他觉得,人生在世,分得清内外,认得清荣辱,也就可以了,何必急于求成。
但是,即使像宋荣子这样,也还没有树立人生标杆。请看那个列子,出门总是乘风而行,轻松愉快,来回半个月路程。对于求福,从不热切。然而,列子也有弱点,他尽管已经不必步行,却还是需要有所凭借,譬如风。
如果有人,能够乘着天地之道,应顺自然变化,遨游无穷之境,那么,他还会需要凭借什么呢?
因此,结论是——
至人不需要守己;
神人不需要功绩;
圣人不需要名声。
尧帝要把天下让给许由,对他说:“日月都出来了,火炬还没有熄灭,那光,不就难堪了吗?大雨就要下了,灌溉还在进行,那水,不就徒劳了吗?先生出来,天下大治,如果我还空居其位,连自己也觉得不对。那就请容我,把天下交给你。”
许由回答道:“你治天下,天下已治。我如果来替代你,为了什么?难道为名?那么,名是什么?名、实之间,实为主人,名为随从。莫非,我要做一个无主的随从?要说名,你看鹪鹩,名为筑巢深林,其实只占了一枝;再看偃鼠,名为饮水河上,其实只喝了一肚。”
“请回去休息吧,君王。我对天下无所用。”许由说,“厨子不想下厨了,也不能让祭祀越位去代替啊。”
那天,一个叫肩吾的人告诉友人连叔:“我最近听了一次接舆先生的谈话,实在是大而无当,口无遮拦。他说得那么遥而无极,非常离谱,不合世情,我听起来有点惊恐。”
“他说了什么?”连叔问。
“他说,在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肌肤如冰雪,风姿如处女,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驾飞龙,游四海之外。还说那神人只要把元神凝聚,就能祛灾而丰收。”肩吾说,“我觉得他这话,虚妄不可信。”
连叔一听,知道了肩吾的障碍,便说:“是啊,盲人无以欣赏文彩,聋者无以倾听钟鼓。岂止形体有盲聋,智力也是一样。我这话,是在说你呢!”
连叔继续说下去:“那样的神人,那样的品貌,已与万物合一。世上太多纷扰,而他又怎么会在乎天下之事?那样的神人,什么东西也伤不着他,滔天洪水也淹不了他,金镕山焦也热不了他。即便是他留下的尘垢秕糠,也能造成尧舜功业。他,怎么会把世间物理当一回事?”
宋人要到越国卖帽子,但是越人剪过头发文过身,用不着。
尧帝管理过了天下之民,治理过了天下之政,也已经用不着什么“帽子”。他到汾水北岸去见姑射山上的四位高士,恍惚间,把自己所拥有的天下权位,也给忘了。
惠施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大葫芦的种子,我种出来一看,容量可装五石。拿去盛水,却又怕它不够坚牢。剖开为瓢,还是太大,不知道能舀什么。你看,要说大,这东西够大,因为没用,只好砸了。”
庄子说:“先生确实不善于用大。宋国有一家人,祖传一种防皴护手药,便世世代代从事漂洗。有人愿出百金买这个药方,这家就聚集在一起商议,说我们世代漂洗,所得不过数金,今天一下子就卖得百金,那就卖吧。那个买下药方的人,把这事告诉了吴王。正好越国发难,吴王就派他率部,在冬天与越人水战,因为有了那个防皴药方,使越军大败,吴王就割地封赏他。你看,同是一个药方,用大了可以凭它获得封赏,用小了只能借它从事漂洗,这就是大用、小用之别。现在你既然有了五石大葫芦,为什么不来一个大用,做成一个腰舟挂在身上,去浮游江湖?如果老是担忧它没有用,心思就被蓬草缠住了。
惠施还是没有明白,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家叫它樗,树干臃肿而不合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实在无用,长在路旁,木匠一看便转身离去。刚才先生的话,听起来也是大而无用,恐怕众人也会转身离去。”
庄子进一步劝说惠施:“无用?有用?你难道没见过野猫和黄獐吗?它们多么能干,既可以弓身埋伏,等候猎物;又可以东西跳梁,不避高下。结果,陷于机关,死于网猎。”
“要说实用,连身大如云的牦牛,虽可大用,却逮不着老鼠。”庄子又加了一句。
“今天你拥有一棵大树,却在苦恼它无用!”庄子继续说,“能不能换一种用法?例如,把它移栽到无边无际的旷野里,你可以毫无牵挂地徘徊在它身边,可以逍遥自在地躺卧在它脚下。刀斧砍不着它,什么也害不了它。它确实无用,却为何困苦?”
译于壬辰初夏
秋雨附记
我在《中国文脉》一书中,撇开思想高度和历史影响,只对先秦诸子的文学品相进行排列,分出了如下三个等级——
第一等级:庄子、孟子;
第二等级:老子、孔子;
第三等级:韩非子、墨子。
在这个排列中,我又把庄子评为“先秦诸子中的文学冠军”。理由,在那本书里有比较论述,就不在这里重复了。
刚刚评出我又赶紧声明,这个冠军只适用于“诸子”范围之内,如果扩大范围就不对了。因为在南方,出现了一位比他小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那就是屈原。
秦汉之前的“冠亚军”,对中国文脉的形成至关重要。因此,我决定把庄子和屈原的代表作翻译成现代散文,让今天的读者能够切实领略。但是,选屈原的代表作比较容易,那就是《离骚》,我在为北大学生讲课时就翻译了。选庄子的代表作就有点麻烦。他的那些名篇,各有精彩,较难定夺。最后还是决定选《逍遥游》,一是因为它最著名,二是因为“逍遥游”这三个字,我历来看作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最高概括。
《逍遥游》这篇文章,以巨大而又自由的鲲、鹏开头,用对话传送出一组组寓言和象征,告诉人们不能成为鲲、鹏的原因在哪里,不能投身逍遥游的障碍在何处。大用?小用?有用?无用?实用?不实用?最终的指向,应该是那种应顺天地、万物合一的至人、神人、圣人。
因此,这篇写于两千多年前、仅有一千多字的散文,在跳荡收纵的笔触中表述了一种伟大的人格理想,今天读来还是感到心旷神怡。文章的结束,是一棵长在无垠旷野里的大树,庄子要我们在那里躺下休息。但一躺下,我们又看到文章开头的如云大鹏,掠翅飞过。在大树和大鹏之间的这种感受,无与伦比。
《逍遥游》行书写本局部。
《赤壁赋》今译
前赤壁赋
壬戌年的那个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客人坐船,到赤壁下面游玩。
在风平浪静之间,我向客人举起酒杯,朗诵《明月》之诗,吟唱《窈窕》之章。不一会儿,月亮从东山升起,徘徊于东南星辰之间。白雾横罩江面,水光连接苍穹,我们的船恰如一片芦叶,浮越于万顷空间。眼前是那么开阔,像是要飞到天上,不知停在哪里;身子是那么轻飘,像是要遗弃人世,长了翅膀而成仙。
于是我们快乐地喝酒,拍着船舷唱起了歌。歌中唱道:
桂树为橹,
兰木做桨。
橹划空明,
桨拨流光。
我的怀念,
渺渺茫茫。
心中美人,
天各一方。
有一位客人吹起了洞箫,为歌声伴奏。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怨恨,又像是爱慕;像是哭泣,又像是诉说。余音宛转而悠长,就像一缕怎么也拉不断的丝线,简直能让深壑里的蛟龙舞动,能让孤舟里的独女哀泣。
我心中顿觉凄楚,便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姿态,问那位吹箫的客人:“为什么吹成这样?”
那位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操的诗句吗?想当年,不也是这个地方,西对夏口,东对鄂州,山环水复,草木苍翠,曹操被周瑜所困?那时候,他刚刚攻下荆州,拿下江陵,顺流东下,战船延绵千里,旌旗遮天蔽日,对着大江饮酒,横握长矛吟诗,真可谓是一代豪杰啊,然而,他今天在哪里?……”
“那就更不必说你我之辈了:捕鱼打柴为生,鱼虾麋鹿做伴,驾着小船出没,捧着葫芦喝酒,既像昆虫寄世,又像小米漂海,哀叹生命短暂,羡慕长江无穷……当然我也想与仙人一样遨游,与月亮一起长存,但明知都得不到,只能把悲伤吐给秋风。”
我听完,就对这位客人说:“你也应该知道水和月的玄机吧。这水,看似日夜流走,其实一直存在;这月,看似时圆时缺,其实没有增减。从变化的角度看,天地之间瞬刻不同;但从不变的角度看,万物和我们都可以永恒,那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何况,天地万物各有所属,如果不是我们的,分毫都不该占取。只有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经由我们的耳朵而成为声音,经由我们的眼睛而成为色彩,可以尽管取用,怎么也用不完。这是大自然的无穷宝藏,足供你我共享。”
客人听罢,高兴地笑了,洗了杯子,重新斟酒。终于,菜肴果品全都吃完,空杯空盘杂乱一片,大家就互相靠着身子睡觉,直到东方露出曙色。
后赤壁赋
这年十月十五日,我从雪堂出发,回临皋去。两位客人跟着我,过黄泥坂。
那是霜降季节,树叶已经落尽。见到自己的身影在地上,便仰起头来看月亮,不禁心中一乐,就边走边唱,互相应和。
走了一会儿我随口叹道:“有客而没有酒,有酒而没有菜肴,这个美好的夜晚该怎么度过?”
一位客人说:“今天傍晚,我网到一条鱼,口大鳞细,很像松江鲈鱼。但是,到哪儿去弄酒呢?”
我急忙回家与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酒,藏很久了,就是准备你临时需要的。”
于是我们带了酒和鱼,又一次来到赤壁之下。那儿,江流声声,岸壁陡峭。因为山高,月亮被比得很小。水位下落,两边坡石毕露。与上次来游,才隔多久,景色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
我撩起衣服,踏着山岩,拨开茂草,蹲上形如虎豹的巨石,跨过状如虬龙的古木,攀及禽鸟筑巢的大树,俯看深幽难测的长江。两位客人跟不上我,便尖声长啸。他们的声音震动了草木,震荡着山谷,像是一阵风,吹起了波浪。我突然忧伤,深感恐慌,觉得不能在这里停留。
下到船上,漂在江中,不管它停在哪里、歇在何处。
快到半夜了,四周一片寂静。忽然看到一只孤鹤越过大江从东边飞来,翅膀像轮子一样翻动,身白尾黑,长鸣一声从我们船上飞过,向西而去。
一会儿客人走了,我也就入睡。梦见一个道士,穿着羽毛般的衣服飘然而到临皋,拱手对我说:“赤壁之游,快乐吗?”
问他姓名,他低头不答。我说:“啊呀,我知道了。昨天半夜从我头顶飞鸣而过的,就是你吧?”
道士笑了,我也醒了。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
译于辛卯年夏日
《赤壁赋》行书写本局部。 余秋雨作品集:中国文化的珍贵飨宴,深刻影响三代华人的价值观(套装共1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