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比较文学的观点上看寓言和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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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比较文学的观点上看寓言和童话
喜欢听故事和喜欢说故事几乎可以说是人类的天性。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甜蜜的回忆,回忆到童年时候,祖母、母亲或年老的佣妇,在饭后黄昏的时候,向我们娓娓地说一个动听的故事。故事里面的主角可能是一个乌鸦,也可能是一个狐狸。这都没有关系,反正我们的眼睛总会被故事吸引得发出惊奇的光,梦都已经飞到我们头上,却硬撑着不到屋里去睡。
一个人固然是这样,一个民族又何尝不然呢?当一个民族年轻的时候,她同样也对故事有特别的爱好,对古希腊民族的天才,我们都赞美不置。古希腊人不但在哲学、科学、艺术、文学方面有极伟大的贡献,在说故事方面,他们也显露了他们的本领。普通一座荒山,他们会使它充满了生气,他们从幻想里请出一群神仙住在上面,替他们安排好家庭,娶太太,生孩子,间或还闹点桃色事件。一朵美丽的花,他们也给它生命,使它成为女神的后身。我每次读希腊的寓言和神话,都会幻想到古希腊时代的情景。金发的牧童驱了羊群在开着水仙花的清泉旁边徘徊。清泉的波影里晃动着女神的美丽如花的面孔。那时候的世界里只有美丽和谐,到处是金色的喜悦的光。
我们中国的古代,虽然不能像希腊那样引起人们的金色的幻想,但也表现了值得骄傲的想象力。我们的祖先也创造了许多美丽的故事。在古代的文学作品,像《诗经》《山海经》《楚辞》等里面,我们可以找到很多。
我们在这里只举出希腊同中国来做例子,其他民族也莫不皆然。我们走遍了世界,处处都可以证明我在开头说的那一句话:喜欢听故事和喜欢说故事是人类的天性。人类既然有这样一个天性,所以世界上就产生了无量数的故事和神话。其中有许多神话和故事是只限于一个民族的,这些我们当然要看作是一个民族的产品。但也有许多故事,尤其是我们题目里面提到的两种:寓言和童话,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民族里都能找到。我现在举几个例子:第一个是曹冲称象的故事,这我们在小学教科书里都念到过。据我所知道的,中国最早的记载是在《三国志》里,我现在把原文引在下面:
邓哀王冲,字仓舒。少聪察歧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时孙权曾致巨象,太祖欲知其斤重,访之群下,咸莫能出其理。冲曰:“置象大船之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称物以载之,则校可知矣。”太祖大悦,即施行焉。(《魏志》贰拾)
但是在印度,我们也发现了同样的故事:
天神又复问言:“此大白象,有几斤两?”群臣共议,无能知者。亦募国内,复不能知。大臣问父。父言:“置象船上,著大池中,画水齐船,深浅几许。即以此船,量石著中,水没齐画,则知斤两。”即以此智以答。(《杂宝藏经·弃老国缘》,《大正大藏经》,4,449b)
第二个例子我想举古希腊的伊索寓言里的狼与鹤的故事,我现在把译文写在下面:
一个狼的嗓子里卡上了一块骨头。他于是用一个很大数目的钱雇了一只鹤,让她把头伸到他嘴里去,把骨头衔出来。当这鹤把骨头衔出来,要求付钱的时候,狼却露出他的利齿,说:“怎么,你能从一个狼的嘴里平安地把头抽出来,你得到的报酬已经很大了。”
当你替坏人做事情的时候,不要想得到什么报酬,只要能不受损害,就应该感谢了。
同样的故事在印度也有。我现在把巴利文《本生经》第三百零八个故事,叫作《慧鸟本生》的译在下面:
古时候,当跋罗哈摩达多王在波罗疣斯国内治世的时候,菩萨生在雪山边国,为啄木鸟。有一个狮子吃肉,把骨头卡在嗓子里。嗓子肿起来,不能再吃东西,而且痛得难忍。这个鸟出来寻食的时候,落在一条枝上,看到他,便问道:“朋友,你有什么痛苦么?”他说了这件事,鸟说:“朋友,我可以把这骨头衔出来;但我不敢把我的头伸到你的嘴里去,怕你会吃掉我。”“朋友,不要害怕,我不会吃掉你,救我的命吧!”鸟说:“好吧!”让他躺下,但心里却想“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呢?”为了防他闭嘴起见,用一根小棍支住他的上下颚,然后才进去,用嘴咬住骨头的尖。骨头掉出来,不见了。把骨头弄出来以后,把头从他嘴里缩回来,用嘴把小棍挑掉,立刻飞到树枝上去。
狮子病好了。有一天捉了一只水牛吃。鸟想:“我现在要试试他。”于是坐在一个高枝上,同他谈起话来,说了第一首伽陀:
我们曾用全力替你做过一件事,
兽中之王,我们向你敬礼,给我们什么报酬都行。
狮子听了,说第二首伽陀:
从我这样一个永远喝血的残暴的东西的牙缝里,你能活着逃出去,这已经很够了。
鸟听了,说了两首伽陀:
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不会报恩的——替他做了的事全白做。
做了好事,也得不到友谊。
不应怨恨和咒骂。
同样的例子我最少还可以举出几百来,现在我们限于篇幅,只能举这两个了。中国同印度,希腊同印度,都隔得非常远,为什么同样的故事会在两地都产生呢?这我觉得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是,两地各自产生,不一定就是抄袭;第二是,同一个来源。
我们先说第一个可能。干脆说一句,我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创造一个真正动人的故事,同在自然科学上发现一条定律一样的困难。两个隔着几万里的民族哪能竟会创造出同样一个故事来呢?第一个可能既然不可能,那只剩下第二个可能了,就是,不论中间隔着多大的距离,只要两个国家都有同样的一个故事,我们就要承认这两个故事是一个来源。譬如我们在现在的非洲黑人部落里听到一个美的寓言或童话,而这个美的寓言或童话也可以在两千多年以前的希腊古书里找到,那我们也只能相信,这个寓言或童话只有一个来源,或在现代非洲,或在古代希腊。一个民族创造出那样一个美的寓言或童话以后,这个寓言或童话绝不会只留在一个地方。它一定随了来往的人,尤其是当时的行商,到处传播,从一个人的嘴里到另外一个人的嘴里:从一村到一村,从一国到一国,终于传遍各处。因了传述者爱好不同,他可能增加一点,也可以减少一点;又因了各地民族的风俗不同,这个寓言或童话,传播既远,就不免有多少改变。但故事的主体却无论如何不会变更的。所以,尽管时间隔得久远,空间距离很大,倘若一个故事真是一个来源,我们一眼就可以发现的。
那么,我们现在要问,世界上的寓言和童话的来源是只限于一个民族呢,还是每个民族都能产生美的故事而向外输送呢?关于这问题,德国19世纪大梵文学家本发伊有一个很有趣的学说。他说:“世界上一切童话和故事的老家是印度,一切寓言的老家是希腊。”他这学说,虽然当时也有人赞成;但我们现在再看,就觉得不十分对了。我们不能确定说,哪一个民族是世界上一切寓言和童话的来源;因为每个民族都喜欢说故事和听故事,这是人类的天性。不过,我们仍然可以说,哪一个民族的天才和环境最适宜产生故事。说到这里,我们就想到印度。印度可以说是有产生故事的最好条件。他们信仰灵魂轮回,今生是人,下一生说不定就成了畜类。他们创造寓言和童话,一点也不必费力,人与兽没有多大区别,兽一样可以说人话,做人的事情。同时,印度人虽然没有时间观念,但却有丰富的幻想,他们的幻想可以上天下地地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限制住他们。在这样的条件之下,他们创造了无数的美丽动人的寓言和童话。我们虽然不能说世界上所有的寓言和童话都产生在印度,倘若说它们大部分的老家是在印度,是一点也不勉强的。
现在我们再回头看我上面举的两个故事。曹冲称象的故事毫无可疑地是来自印度,我们只要想一想,象这东西产生的地方,就可以明白了。关于第二个鹤与狼的故事,或者还可以有点疑问。但倘若我们比较一下印度与希腊这两个民族天才之所在,我觉得我们毋宁认为印度是这个故事的老家,虽然我们目前还没有坚确的证据。
1947年10月3日北京大学
附记:
今年夏天,济南青年会举办学术讲演,我曾用同样的题目讲过一次。当时并没有什么稿子,只是一边想一边说而已。回到北平来,觉得这样一个题目也还有趣,于是把以前片段的思想整理了一下,写成这篇东西。内容同以前讲的多少有点改变。以前举的例子我这里都没有用,这里的两个例子都是新的。至于为什么这样改,也不一定有什么理由,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而已。当时我在讲的时候天气正热,汗流不止。现在写成了,抬头看窗外,满眼秋色,柳树梢已经微有黄意了。我怅望着淡远的秋空,心里若有所感。
1947年10月6日羨林记 季羡林给孩子的写作课(套装共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