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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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
柳宗元三戒之一的短寓言《黔之驴》我想我们都念过的。我现在把原文写在下面: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㘎,断其喉,尽其肉,乃去。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我们分析这篇寓言,可以看出几个特点:第一,驴同虎是这里面的主角;第二,驴曾鸣过,虎因而吓得逃跑;第三,驴终于显了它的真本领,为虎所食;第四,这篇寓言的教训意味很深,总题目叫“三戒”,在故事的结尾还写了一段告诫。
我们现在要问:柳宗元写这篇寓言,是自己创造的呢?还是有所本呢?我的回答是第二个可能。
在中国书里,我到现在还没找到类似的故事。在民间流行的这样的故事是从外国传进来的。我们离开中国,到世界文学里一看,就可以发现许多类似的故事。时代不同,地方不同;但故事却几乎完全一样,简直可以自成一个类型。我们现在选出几个重要的来讨论。第一个我想讨论的是出自印度寓言集《五卷书》,原文是梵文,我现在把译文写在下面:
在某一座城市里,有一个洗衣匠,名字叫作叔陀钵吒。他有一条驴,因为缺少食物,瘦弱得不成样子。当洗衣匠在树林子里游荡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只死老虎。他想道:“哎呀!这太好了!我要把老虎皮蒙在驴身上,夜里的时候,把它放到大麦田里去。看地的人会把它当作一只老虎,而不敢把它赶走。”他这样做了,驴就尽兴地吃起大麦来。到了早晨,洗衣匠再把它牵到家里去。就这样,随了时间的前进,它也就胖起来了,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它牵到圈里去。
有一天,驴听到远处母驴的叫声。一听这声音,它自己就叫起来了。那一些看地的人才知道,它原来是一条伪装起来的驴,就用棍子、石头、弓把它打死了。(第四卷,第七个故事)
看了这个故事,我们立刻可以发现,它同《黔之驴》非常相似:第一,这里的主角也是驴。虎虽然没出台,但皮却留在驴身上;第二,在这里,驴也鸣过,而且就正是这鸣声泄露它的真相,终于被打死;第三,这当然也是一篇教训,因为梵文《五卷书》全书的目的就是来教给人“统治术”(Nīti)或“获利术”(Arthaśāstra)的。
在另一本梵文的《嘉言集》里,也有一个同样的故事。下面是译文:
在诃悉底那补罗城里,有一个洗衣人,名叫羯布罗毗腊萨。他有一条驴,因为驮重过多,已经没有力量,眼看就要死了。于是洗衣人就给它蒙上了一张虎皮,把它放到在一片树林子旁边的庄稼地里去。地主从远处看到它,以为真是一只虎,都赶快逃跑了。它就安然吃起庄稼来。有一天,一个看庄稼的人穿了灰色的衣服,拿了弓和箭,弯着腰,隐藏在一旁。这个发了胖的驴从远处看到他,想:“这大概是一条母驴吧?”于是就叫起来,冲着他跑过去。这看庄稼的人立刻发现,它只是一条驴,跑上来,把它杀掉了。所以我说:
这条笨驴很久地沉默地徘徊着,它穿了豹皮,它的鸣声终于杀了自己。(第三卷,第三个故事)
这个故事同《五卷书》里的故事几乎完全一样,用不着我们再来详细分析讨论。另外在印度故事集《故事海》里面还有一个故事,也属于这一系。我因为手边没有梵文原本,只好从英文里译出来,写在下面:
某一个洗衣人有一条瘦驴。因为想把它养肥,于是给它披上了一张豹皮,把它放到邻人的地里去吃庄稼。当它正在吃着的时候,人们以为它真是一只豹子,不敢赶跑它。有一天,一个手里拿着弓的农人看到它。他想,这是一只豹子;因为恐惧,他于是弯下腰,向前爬去,身上穿了块毛毡。这条驴看见他这样爬,以为他这是一条驴。因为吃饱了庄稼,它就大声叫起来。农人才知道,它是一条驴。他转回来,一箭射死这个笨兽。它自己的声音陷害了自己。(Tawney-Penzer,The Ocean of Story,Vol.V,pp.99—100)
这个故事的内容同上面两个故事一样,用不着来多说。有一点却值得我们注意。在《嘉言集》里面,散文部分说的是老虎皮(vyaghracarman),在最后面的诗里却忽然改成豹子皮(dvīpincarman)。在《故事海》里,全篇都说的是豹子(英文译本是panther,梵文原文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呢?我觉得这有两个可能:第一,印度故事里面的散文同诗有时候不是一个来源,诗大半都早于散文。诗里面是豹,到了散文里面改成虎,这是很可能的;第二,梵文的Vyaghra和dvīpin,平常当然指两种不同的动物;但有时候也会混起来,所以dvīpin也可以有虎的意思。我自己倾向于接受第二个可能。
我们现在再来看另外一个也是产生在印度的故事。这个故事见于巴利文的《本生经》里,原名《狮皮本生》(Siha camma Jātaka),是全书的第189个故事。我现在从巴利文里译出来:
古时候,当跋罗哈摩达多王在波罗疣斯国内治世的时候,菩萨生在一个农夫家中。长大了,就务农为业。同时有一个商人,常常用驴驮了货物来往做生意。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总先把驴身上的包裹拿下来,给它披上一张狮子皮,然后把它放到麦子地里去。看守人看见了,以为它真是一只狮子,不敢走近它。有一天,这个商人停留在一个村子门口,在煮他的早饭。他给驴披上一张狮子皮,便把它赶到麦子地里去。看守人以为它是一只狮子,不敢走近它。他就跑回家去告诉别人。全村的人都拿了武器,吹螺,击鼓,大喊着跑到地里来。这驴因为怕死,大声叫起来。菩萨看见它不过是一条驴,说第一首伽陀:
这不是狮子的,不是虎的,也不是豹的鸣声。
只是一条可怜的驴,蒙上了狮子皮。
同村的人现在也知道,它只是一条驴了。于是把它的骨头打断,拿了狮子皮,走了。商人走来,看见驴已完了,说第二首伽陀:
这驴吃麦子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吃下去的,
它只是蒙了狮子皮,一叫就弄坏了自己。
正在说着,驴就死了。商人离开它,走了。
这个故事大体上同上面谈过的几个差不多,这里面的主角仍然是一条驴,而且这条驴也照样因了自己的鸣声而被打死。但同上面谈的故事究竟有了点区别,这条驴子披的不是虎皮,而是狮子皮,狮子皮是上面那几个故事里面没有的。披的皮虽然有了差别,但两个故事原来还是一个故事,我想,这是无论谁都承认的。我们现在不知道,这两个之中哪一个较早。我们只能说,原来是一个故事,后来分化成两系:一个是虎皮系;一个是狮皮系。在印度,《驴皮本生》就是狮皮系故事的代表。
倘若我们离开印度到遥远的古希腊去,在那里我们也能找到狮皮系的故事。在柏拉图的《对话》Kratylos(411a)里,苏格拉底说:“我既然披上狮子皮了,我的心不要示弱。”这只是一个暗示,不是一个故事。一个整体的故事我们可以在《伊索寓言》里找到:
一条驴蒙上一张狮子皮,在树林子里跑来跑去。在它游行的时候,他遇到很多的笨兽,都给它吓跑了。它自己很高兴。最后它遇到一只狐狸,又想吓它;但狐狸却听到它的鸣声,立刻说:“我也会让你吓跑的,倘若我没听到你的鸣声。”
在这故事里,这条驴仍然是因了鸣叫而显了真相。除了这个故事以外,在法国拉封丹的寓言里,也有一个同样的属于狮皮系的故事,标题叫《驴蒙狮皮》(L'âne uêtu de la peau du lion)。我现在把它译在下面:
一条驴蒙了狮子的皮,
到处都引起了恐怖。
虽然是一个胆怯的畜生,
却让全世界都震动了。
不幸露出了一角耳朵,
泄露了它的欺骗和错误。
马丁又来执行他的任务。
不知道这是欺骗和奸诈的人们,
看到马丁把狮子赶到磨房里去,
都吃惊了。
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在法兰西大呼,
让人人都熟悉这寓言。
一身骑士的衣服,
占骑士武德的四分之三。
这个故事是用诗写成的,比以前讨论的都短。在这里,不是驴的鸣声泄露了秘密,而是它的耳朵,这是同别的故事不同的地方。
我们从印度出发,经过了古希腊,到了法国,到处都找到这样一个以驴为主角蒙了虎皮或狮皮的故事。在世界许多别的国家里,也能找到这样的故事,限于篇幅,我们在这里不能一一讨论了。这个故事,虽然到处都有,但却不是独立产生的。它原来一定是产生在一个地方,由这地方传播开来,终于几乎传遍了全世界。我们现在再回头看我在篇首所抄的柳宗元的短寓言《黔之驴》的故事,虽然那条到了贵州的长耳公没有蒙上虎皮,但我却不相信它与这故事没有关系。据我看,它只是这个流行世界成了一个类型的故事的另一个演变的方式。驴照旧是主角,老虎在这里没有把皮剥下来给驴披在身上,它自己却活生生地出现在这故事里。驴的鸣声没有泄露秘密,却把老虎吓跑了。最后,秘密终于因了一蹄泄露了,吃掉驴的就是这老虎。柳宗元或者在什么书里看到这故事,或者采自民间传说。无论如何,这故事不是他自己创造的。
1947年10月7日晚 季羡林给孩子的写作课(套装共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