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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贫穷的烙印

　　“我要发财！”

　　小胜从12岁开始就有些恨爸爸，因为爸爸在那年第一次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小胜的爸爸是某单位的门卫。小胜想溜进单位的信息中心去玩电脑，那时候电脑还不是特别普及，他觉得很新鲜，可爸爸偏不让进去。爸爸手里掌握着每个部门的钥匙，一大串地拴在一块。小胜偷偷卸下爸爸的钥匙去玩，被发现后，爸爸一边用笤帚抽他，一边生气地呵斥：“你居然敢偷钥匙去玩，你以为你是这儿领导的孩子吗！你哪能跟人家比，别人的孩子去单位玩电脑你也去！人家是领导的孩子，你是谁？你爸爸只是守门的！别人能去，你不能去！”

　　爸爸不止一次地向他灌输：“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我们处于社会底层，很有可能因为犯了错误而受到别人的蔑视，而且会被人惩罚。”

　　小胜一直就对爸爸没有太好的印象：爸爸早年在外地工作，自己和哥哥、妈妈在农村老家生活。小胜7岁时爸爸下岗，才从外地回来，之后全家人搬到了离老家较近的县城生活。爸爸回来后，全家人得以团聚，但爸爸很少对自己有好脸色，全因为自己成绩不好还时常闯祸。但小胜能看出爸爸对比他大8岁的哥哥倒是疼爱有加。哥哥不仅成绩好而且性格温和，从来不顶撞爸爸。哥哥是爸爸的骄傲，而自己总是让爸爸觉得横竖都不满意。不过妈妈非常疼爱小胜，但他几乎不怎么听从妈妈的教导。

　　其实小胜的父亲把笤帚抽在孩子身上，更抽在自己心里。妻子大字不识，只能在家照顾孩子们的生活。他也没有太多的文化，能找到这份门卫的工作，虽然薪水微薄，但已经实属不易，他很珍惜。他自己身体虚弱，经常需要花钱看病，家里还供养着两个大男孩，要吃要穿要读书。一旦领导因为儿子犯的错误把自己开除了，这一家人的生活如何是好！

　　小胜从农村宽阔的田野来到人口密集的城市，起初很兴奋，好赖自己也算是一个“城里人”了。但很快他就经常感到孤独。他未能把自己纳入这城市生活的轨道，不太习惯城里的生活。他生活的地方虽然只是江南的小城，但不少人靠经商发达了，普遍生活水平不错，他看见了自己和同学们的差距，感觉像是被城里的一切生硬地拒之门外。

　　小胜的很多同学都住在高楼大厦的单元楼里，而小胜家住的则是低矮简陋的平房。小胜不好意思请同学们上自己家做客，而他去同学家做客也不受欢迎。同学们看不惯小胜日常行为的表现，有一次同学呵斥他不懂规矩，随便吐痰、丢垃圾，缺乏卫生意识。小胜也有他的委屈。他不是成心招大家不开心，在老家漫山遍野都是自由的天地，院子里到处有鸡屎狗粪，更不用说扔张纸吐口痰，哪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讲究！

　　小胜的同学们在教室里总会谈论一些名牌服装和鞋，说周末父母带着他们去哪家餐馆吃饭等。但像那样去消费，甚至仅仅去关注那样的消费，都是小胜家想都不敢想的。他爸爸一个月挣的工资都不够他买一双名牌鞋或去餐馆吃几顿饭！再瞅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哥哥穿了几年的旧衣服，衣服已经小得不合身了！想到这些，小胜顿觉丧气。

　　不到万不得已，小胜真的不希望妈妈去学校开家长会。妈妈穿着颜色莫辨的旧衣服像个农村老妇，坐在一群打扮时尚的先生太太中间颇为显眼，而且每次说话声音特别大，在狭小的教室里听起来似乎有些失控，惹得众人眼光聚焦。小胜觉得妈妈的大嗓门十分丢人，没有考虑到妈妈从前长期生活在乡村，乡村自然空间大，人们之间的身体空间、心理空间也大，说话往往粗声大气，不像城市生活空间狭小，人们之间的心理空间也小，所以说话轻声细语。

　　同学们聚会时，经常会去郊游、吃饭、唱KTV。如果AA制，那每个人都得花上不少钱。同学聚会时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家长给的，小胜只能望洋兴叹。

　　学校里同学谈论的东西和拥有的快乐，是小胜没有见识过也没有能力去享受的，所以小胜很难和同学有共同的话题。从小学到中学阶段，他与许多同学间的家庭贫富差距不但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

　　小胜的哥哥和他面对着同样的环境压力，但哥哥接受了这样残酷的现状，认为自己只有也只能通过认真专心学习，学得比同学们好，才能更多地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才能永远留在诱人的城市。

　　然而，小胜想的和哥哥不一样。他无法专注于学业，自卑像个阴影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他极不甘心，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我面前显摆他们的富有？！为什么我总是低人一等？”

　　对于小胜而言，部分自卑感还来自家庭内部。哥哥和他年龄差距很大，搬到城里没几年就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出外求学了。哥哥的优秀更衬托出他的弱小。在治疗中，他回忆说爸爸从来没有给过他一句赞美之词，都是骂他“没用的东西”“废物”“败家子”“祸害”，他感觉爸爸总是在挑刺，找出一切错误来教训自己。

　　年幼时的他想找哥哥玩的时候，经常被爸爸呵斥：“不要影响哥哥学习！”在外求学的大儿子成了爸爸所有的精神慰藉。每次左邻右舍提起大儿子时，小胜看见爸爸脸上的皱纹里都装满了笑意。有时爸爸一扭头看见小胜，又会立马脸一沉，问：“你又跑哪去玩了？”在与哥哥不间断的比较中，小胜只能仰望着自己无能超越的榜样，永远被压在其下。

　　小胜因为偷进爸爸单位的信息中心玩电脑而被狠打一顿后，还是经常不定期地偷偷溜进去玩，有时候爸爸没有发现他，但他被发现后免不了又是挨打。后来爸爸开始看管得更为严格，信息中心是进不去了，小胜开始省下饭钱去网吧玩。

　　小胜和爸爸之间的关系持续紧张，他已经好多年都不喊“爸爸”。他看见富裕家庭的孩子就是靠着“好爸爸”，才能生活得如此体面，不仅是在同学当中，而且在老师面前都有可能颐指气使，因为“好爸爸”会在节日里往老师家里送有分量的大礼，老师家里有事情的时候也会找他们帮忙。

　　想到这些，小胜心里不由得怨恨自己的爸爸未能给自己提供这一切荣耀。他甚至认为自己糟糕的成绩都和爸爸有所关联，因为爸爸无能才导致他无法愉悦地安心读书。小胜倾向于把所有的过失归因于他人，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他幻想过上富裕的生活，衣着时尚光鲜地走在校园里，在教室展示引人唏嘘的数码产品，向心仪的女生献上一捧娇艳的玫瑰。有时坐在教室里，他感觉心里像有一团焰火在熏烤着自己，而内心的自己在大声呼喊着：“我要发财，我渴望拥有财富！” 断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