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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
小胜属于强制入院。对于小胜的家庭而言,筹集来北京治疗的费用,实属不易,父亲是下了大决心的。当时正值小胜高中毕业,父亲和哥哥问他要不要去北京上大学,他欣然接受,以为不用努力就可以上大学,而且是到首都上学,心里还挺高兴。
其实在小胜来到基地之前,还有个小插曲。这次是他和爸爸第一次来北京,便和爸爸、哥哥去了王府井。途中,他突然想上网吧玩游戏,向爸爸要钱,爸爸很生气,没有给他钱。小胜生气地扭头自己走了,可是赌气走了以后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于是无所适从地在某自行车棚里来回转悠。自行车管理员远远看见他神情猥琐且穿得土气的模样,误会他是偷车贼,便一脸凶相地冲过去。小胜吓坏了,拔腿就跑。管理员一看他跑得飞快更确认他是贼,在后面狂追。
小胜完全没了主意,失魂落魄地跑到某一商店用公用电话拨打哥哥的电话。他喘着粗气,话还没说出口,自行车管理员就赶过来找到了他,二话不说就冲上来揍他,并高声喊叫:“这是个小偷,想偷车哪,我看你往哪儿跑!”店主也一同揍他,说:“打完电话,你又想不给钱就跑吧!胆儿够大呀!”围观的人一阵喧嚣,也有人过来踹两脚,小胜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何况他已经被这突发情况吓蒙了,甚至连对疼痛都有些迟钝感觉。被打完后他还被送到了派出所,爸爸和哥哥把他从派出所里接出来,然后直接送来了基地。
刚到基地时,他头上被打的伤口尚未愈合,眼神里还残留着挨打的恐惧和怯弱,惶惶然如惊弓之鸟,当然还有一丝仇恨。
其实,城市里的部分人对农民工总是会有一些刻板印象。社会的歧视似乎在告诉农民工:“‘贫穷’不是一件衣服,想脱就能脱掉,你的神情、语言、肢体、打扮都逃不开城市中犀利的目光。”而他们也会疑惑:“难道贫穷真的就是永远刻在我身上的烙印吗?”
从小胜的性格来说,他不愿意对小问题屈服,因为妥协意味着软弱,容易被攻击。然而,他不敢冒着使人愤怒攻击的危险直接挑战强大的对象,所以转而以被动抵抗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他认为自己远离家乡,无亲无故,被迫待在基地,显然把我们当成了强大的对象来处理。
因此在治疗初期,我明显感受到他的被动抵抗和不合作,以及他不止一次表现出的戒备和谨慎态度。在治疗谈话中,他对我所提的问题有选择性地作答,有时甚至干脆拒绝回答。在这种情况下,我暂时中断了语言的交流,让他绘画,或者进行沙盘游戏。
从小胜的绘画中,我能感觉到他对文学的热爱,他为绘画所取的名字都是用一些与目前生活状态不相吻合、充满浪漫想象的字眼。同时某些内容也表达出他渴望成为人上人的强烈心声,不少画面反映着上流阶层的生活,如别墅、钢琴、轿车等。他刻意告诉我,他把这些情景设置在大自然,是因为“城市的人都向往大自然的生活”。他在他人面前强烈掩饰和回避他来自农村的事实,因为他认为那段生活经历不怎么光彩。
有一次我把他带到沙盘治疗室准备进行沙盘游戏,刚进门,值班室便通知有电话找我,我急着出去接电话,让小胜在治疗室里等我。当我接电话时,无意瞥见就在电话旁的实时监控录像——连接着治疗室的监控摄像头正记录着他此时此刻的行为:
他本来在观察沙盘游戏的模型,突然一扭头就以极快的速度窜到对面的桌上,贪婪地翻看我刚放在治疗室里的治疗笔记,还不时紧张地朝门口张望。他的动作让我感觉他并不是突发奇想才这样做的,而是从看见我曾经在那本子上用笔书写的时候起,便有了强烈的念头,想看看那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他当时并不知道治疗室内有监控摄像头。我赶紧回了治疗室,因为治疗笔记里记录了很多孩子的治疗内容,属于保密范畴。我推门进去时,他连忙起身,很尴尬地看着我。那天我装作不知道,没有就此问题深入,因为当时是一次偶然事件,我不想被认为借题发挥,更何况那天的治疗内容是沙盘游戏。
之后有几次我坐在治疗室里整理资料,小胜突然把门推开了条缝,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看见我以后什么也没说,又迅速把门关上。我猜想如果我没在屋内,他可能会擅自进来。有一次,我偶尔暂时离开治疗室,没有锁门,等我回去时,他居然站在我的座位上,正慌乱地弓着腰翻看我桌上的资料。我平静地看着他,认为现在有足够的理由和他就此行为展开探究了。我笑着问他:
“找到你想找的内容了吗?”
“呣……”他眼睛四处闪躲,支吾着没有明确回答。
“能告诉我你想找什么吗?或许我能帮你。”我鼓励他把话说出来。
“我……想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还有我画的画……”
“心里有些担心,是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你和同学之间呢?有关系要好的同学吗?”
“没有,我没有朋友,我觉得即使对朋友也应该有所保留。”
“哦?”
“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能在朋友面前,露出什么缺点,被他抓了小辫子,在他想对付我的时候就会用来对付我。”小胜认为在这个相互斗争的世界里,显出弱点会招致攻击,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成为别人用来反击自己的有力武器。
小胜在平时和同学的交往中也努力压制日常信息的“泄露”,小心翼翼地保护他自认为的“秘密”,因此,他在别人的眼里显得自我封闭,甚至有些鬼鬼祟祟。
接着,我引导小胜叙述了他在人际交往方面的一些困难、他孤独的生活状态、他在网络上所进行的活动等,一方面搜集信息,一方面引导倾诉。
“那么……你觉得世界上有没有人永远不需要他人的帮助,可以自顾自地活着?”我把话题一转。
“好像……没有吧!”他对话题的转换没有回过神来。
“我明白,让你信任我确实有困难,对吗?是否跨越障碍交给你来决定,不过,如果一点信任都没有,是很难得到帮助的哦!其实不用担心,如果你不想让心理医生为你所用,我可能真的没有用处的!”我轻松地笑着对他说,“另外,如果你对我如何处理你的绘画感兴趣,那我们在治疗结束前再一起分享你的作品,并且讨论它的意义。你需要付出耐心去等待,好吗?”
我想,目前他拒绝和我进行过多语言交流,如果我尝试直接说服他相信我,可能会被认为是怀有恶意、不可信赖的,所以便针对他的异常行为表现就事论事,以此为契机来促进治疗关系循序渐进地发展。
为了引导小胜放松警惕、敞开心扉,我对于他多次不礼貌的行为没有在他面前表示反对,而是表示接受了他的不信任,让他意识到我理解这一切,不会为此对他心生隔阂,然后逐渐通过行动来向他证实心理医生是值得信赖的,而不是强迫他立刻对我产生信任。 断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