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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肯定的自我
从某个角度看，小凯是一幅有灵性的画卷，上面铺陈着深深浅浅的墨彩，但笔触又带着阴影。我对小凯的某些方面十分欣赏，但从治疗角度来看，暂时要把这些欣赏放在一边。小凯的精神世界是他自我认同、确立自我价值的唯一方面。他以能够拥有超乎同龄人的思索能力而自豪，也正因为他自我肯定了这种鹤立鸡群的能力，就更渴望这个精神世界无限扩大。
在这样的动力下，现实生活离他越来越遥远，他在现实中克服困难的行动力日益弱化，在很多具体的问题上表现得懦弱自卑、没有主见、无所适从和消极逃避。从这种意义上而言，精神层面的过度追求帮助他构建的是一个虚假自我，这个虚假自我包含着他内心强烈的冲突——自负与自卑、自我肯定与自我厌恶。
我认同小凯的思考能力，但不能一直和他在治疗室里进行哲学层面的探讨（从治疗上而言，这一阶段是搜集信息、了解患者以及构建关系的过程）。经过这段时间与小凯的相处，他已经表现出对环境的接纳，逐渐安静下来，对我的态度也由最初的不以为意和挑衅转变为友好。不过，要想诱导他进入更深的治疗阶段，仅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他在过去的几年间已经拥有诸多心理治疗的体验。
对下一步治疗，我有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要打破小凯现有的思维方式和逻辑，让他更好地进行自我觉察。在接下来的治疗当中，我们不会再纠缠于哲学，我会有意回避和转移这些话题，让他的哲学思想无用武之地；二是我了解到，他从前接受的心理治疗多是以温和的方式进行，那么我努力让他在心理上构建和以往治疗不一样的感受。
如果前段时间和小凯的谈话是“让灵魂在高处飞”的话，那后续治疗中他将感受到的都是“在现实中行走”。尽管现实对于目前的小凯而言像一片沼泽地，但我们还是得往前行走，即使泥足深陷。
我首先选了一个容易让人接受的轻松话题入手。
“你有喜欢的女影星吗？”
“不太有……”小凯回答时一脸的犹豫。
“……那是没有的意思？”我没有轻易放过他的闪躲。
“游戏和动漫里有……”接下来小凯仔细叙述了自己所喜欢的女性，似乎又有意带着我去那虚拟王国里转悠。我重新把话题拉回到现实。
“可她们无法神话般地在你的爱意下复活。说说你们班上讨人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样的。”
“嗯，不是太清楚，我也不太在意吧！”
“描绘一下你所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样的。”
小凯思考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回答。与其说他没有答案，不如说他对于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一个自己喜欢且对方也心仪自己的女孩没有信心，所以他根本没有用心去了解和观察身边的女孩。对于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而言，这种现状反映出的显然是一种不正常的压抑。
“你有过感动吗？为一个女生，或者一个朋友，或者是别的人？”在这儿我没有提他的父母，因为不想激起他的愤怒情绪而转移这次治疗的话题。
“你说的是现实吗？”小凯特意问了一句，说明他已经在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思路了。
“嗯。”
“……可能有过一次吧，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可能也不算吧，我不太想说……这个……”
“看来你连绝无仅有的一次感动都不能确定是感动，你居然真的都没体验过感动！”
小凯想要申辩，但又无从申辩。他没有把在游戏动漫中体验过的感动说出来驳斥我，其实他也明白，那种虚拟的体验是不能和现实的感动相提并论的，那样的反驳是毫无意义的。但有时候患者并不会因为内心明白毫无意义，就不予以反驳，因此，小凯的沉默也说明他对我们的治疗关系有了更深的信赖。
“这么说你连起码的感动都没有经历过，你还老谈什么精神世界？”我故意装作很不以为意地继续发问。
显然，小凯对我不屑的问话和口气猝不及防，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惊讶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停了会儿才说：
“哎呀，虽然我没有感动，但我有别的情感，比如愤怒、怨恨、喜欢……不过我好像没有感受到过自信。”
小凯的最后一句话很直接地对我承认他不自信，让人听起来有些突然，这是他第一次说自己的缺点。在这一瞬间，我有些感怀于他对我的信任。
“你说你不自信？”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我不能肯定……我不会像别人那样豪言壮语，我不喜欢……但我好像确实没感受过……我也……”他看着别处含糊不清地罗列了一些词。
“你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吗？”
“我没太说清楚……我的表达能力不是太好。”
“你说你的口头表达能力差吗？”
“也不是……我的脑子有点儿乱！”
“那是说，你不仅表达能力差，而且思维易混乱？”
“可能是这屋子有点儿什么让我不舒服的气味吧！”
“难道说你表达能力差，思维易混乱，而且容易受外界影响？”
在以上的诊问中，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停顿，他表现得有些穷于应付，而我似乎是一副恶债主模样在步步紧逼，根本不给小凯思考的时间。
接下来，他突然泄了气，身体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虚弱地看着我说：“我知道自己不够坚强，经常处于徘徊犹豫当中，还易被他人影响，我想通过这段时间让自己学会坚强一些，但有时我也想杀了自己。”
小凯能够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不能不让人感觉乐观。他不是一个彻底的虚幻主义者，他有想向现实生活迈进一步的愿望，但他自己无法面对的脆弱促使他在游戏中寻觅坚强，寻觅北欧神话中那不知恐惧的冒险精神和视死如归的勇气，以及尼采思想中以强悍为美的论词。 断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