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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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还好,莫丝卡想,还好我的手没碰到操纵杆,否则可能小命不保了。
透过金属盘的裂缝,莫丝卡看见那个叫特尔的旧货商手里的刀闪着寒光,他用刀把那件奶油色的短上衣割成了碎片,扔到角落的一堆破布里。接着,他用布擦了擦刀,一副仔细、有耐心又自豪的样子——显然他是一个喜欢用刀的人。做完这些,莫丝卡看到他的影子在墙上移动,那里晾着很多四四方方的东西。
“墨差不多干了。”他喊道。
“小声点,别被镇上的人听见,”甲板上一个声音咆哮着回答,“在雾散之前我们得赶紧去芬恩布勒斯。很快就要起风了。”过了一会儿,莫丝卡听见海鸥的叫声,马蹄声,街上的叫卖声越来越小。在头顶某个地方,一根船篙伸进水里,木筏发出破风箱一般嘎吱嘎吱的响声。斯莱河默默记下了被掩盖的真相,而它终将和盘托出。
耳边不时传来一阵阵轻微、笨重而有规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挥鞭子的声音,这个声音越来越大,震耳欲聋,接着似乎越来越远。在此期间,杓鹬和黄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货舱里,特尔对割碎布似乎也感到厌烦了。他走到印刷机旁边,莫丝卡听见头顶传来两声咔嗒声,好像钥匙在不太灵活的锁里转动。接着,她头顶的金属盘动了动,下降了一英寸。
“特尔,快上来看看这个。”
映在印刷机上的黑影消失了,接着传来爬绳梯的声音。
“那是什么?”
“你自己去看,我在撑船呢。那边,在舱口附近,我们之前见过吗?”
“没有,反正我没见过。看起来好像是一个装假发的盒子。”
听了他的话,莫丝卡瞪大了眼睛。
“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莫丝卡听见有人似乎猛地弯下腰,举起什么东西,接着是一阵模糊的砰砰砰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摇晃假发盒,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小心点,别把里面的假发弄坏了——哎,你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特尔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乱动,索雷尔。别那样看着我,我来撑船,你自己看。”过了一会儿,传来盖子从假发盒上滑落的声音,接着,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吓人的东西呢,”索雷尔倒抽一口气,说,“特尔,看来你有仰慕者了。有人送礼物给你呢。好吧,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有鹅肉吃了。”
“等等,”特尔的笑声消失了,“这不是灰獒酒馆里的那只鹅吗!”
科兰特为莫丝卡描绘的荒谬可笑的场景竟然出现了!这两个人竟然认出眼前这只鹅就是打败卡匹拉瑞女王的麝猫的勇士。他们被感动了,一股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他们回忆起了过往军旅岁月里立下的功绩,内心崇高的情感被唤醒……莫丝卡皱起眉头。崇高的情感应该不包括厮打和尖叫吧。
“特尔!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快把枪收起来!”
“我都告诉你了,这是灰獒酒馆的那只鹅!我亲眼看见他弄断了一个人的腿!”
“你一开枪,山谷这面所有人都会听见。从这里到芬恩布勒斯,每个农场,每个水手都能听见。特尔,别开枪!”接着,头上响起一阵巨大的砰砰声,然后是打斗声以及东西被撞倒的声音。
“糟了,我们马上就要靠岸了!天哪,这是什么地方?”
只听见两声巨大的水花声响。接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游泳的划水声渐渐消退。过了一会儿,传来两人低声的交谈。
“再往前,木筏就要被树梢卡住了。我们游过去,绕个圈,把船推过去,然后等着……”
栽进船舱之后,莫丝卡的手脚一直发软,她希望手上湿湿的东西只是油墨。她小心地从印刷机侧面爬出来,脸在铅字版上蹭了好几下。她本来打算顺着破布绳梯往上爬,可是绳梯晃来晃去,她的脚又不听使唤。她不得不踢掉脚上的木屐,才能勉强爬上去。
在漆黑的货舱里待得太久,清晨朦胧的晨光似乎变得跟大白天一样明亮了。前方二十码远就是大雾笼罩的河岸,两个身影正坐在黑莓丛中拧干帽子里的水。在他们前面,一棵树倒在岸边,泡在水里,四周全是枯树叶、泡沫和漂浮的垃圾。撑船的长篙套在两个金属钩上,莫丝卡一伸手就能够着,不过看起来又重又难操作。相比之下,划桨似乎更容易一些。
莫丝卡蹲在破布堆后面,奋力划起了桨。一开始,小木筏似乎没有动,不过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往回看了看,发现那棵倒下的树似乎往左移动了一些,看起来筏子似乎摆脱了树的纠缠。
这时,两个旧货商发现了她,沿着河岸朝她跑来。其中一个人,莫丝卡觉得是特尔,艰难地越过盘根错节的树根,爬上了树干。莫丝卡正担心被他拦住,没想到他突然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消失在了水里,只剩帽子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吐水。大树的树梢仍旧拍打着筏子。莫丝卡使出全身力气,用桨推开树枝。幸运的是,木筏碰上了一股激流,被冲出去很远,驶进了雾里。而萨拉森正站在旧货堆的顶端,伸长脖子,扑扇着翅膀,似乎他拍拍翅膀就能把船开走。
身后两个旧货商的喊声听不见了,莫丝卡小声地说:“萨拉森,以后我们真的不能再偷别人的船了。”
莫丝卡知道,作为一个正直的市民,她应该把印刷机带回曼德里昂,交给文具商公会,但这样的话她就不该让小木筏走这条路。不过,这条河似乎对小木筏应该往哪儿走有自己的看法,鉴于河水刚刚帮了他们大忙,反对它的意见似乎太不礼貌了。
那个微弱的挥鞭声又响起来了,并且越来越大,雾气中浮现出一架风车的圆顶,老旧的风车扇叶发出枪声一般的巨响。风越来越大,吹散了雾气,仿佛掀开了盖在闲置家具上的床单,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河两岸是空旷的田野和低地。又过了一阵,秋日的阳光穿过灰色的树林,照了过来。阳光明亮而寒冷,给树梢镀上了一条细细的金边。
莫丝卡观察过旧货商怎样用船篙撑船,她知道应该用船篙抵住河床,推动小木筏前进。她也想自己撑船,不过现在她已经筋疲力尽,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而且小木筏离河岸太远,船篙根本够不到河床。
“好吧,也许这就是命运,”莫丝卡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也许我们会漂到海上,希望我们被走私贩子抓住,千万别遇上海盗。”
莫丝卡拧干裙子,用旧衣服堆成褥子,头枕着双手躺了上去。在她头上顶上方,云散开了,露出晶莹湛蓝的天空。木筏离曼德里昂越来越远,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漂到海上吧?
光线太强,照得莫丝卡眼睛有些疼,她闭上了双眼,很快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灌木丛环绕,毛茸茸的芦花正轻轻地拂着她的脸颊。
原来木筏漂进了河岸边的一大片芦苇丛,被芦苇缠住了。看来命运并不希望莫丝卡逃往大海,当然,现在的处境也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过了一会儿,莫丝卡想起来船上还有同行的“伙伴”——甲板下那台印刷机。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铅字版上会刻些什么,传递哪些疯狂的思想。不,她害怕印刷机,对它一点也不感兴趣……莫丝卡告诉自己。她才不会被它引诱。
在这里,河谷几乎变成了平原,河面变得开阔起来,水流速度也变缓了。河边聚集着一群群天鹅,闪闪发光的河面倒映着它们的身影。在晨光中,远处一座教堂的灰色穹顶如同空中楼阁。莫丝卡猜山后面也许就是被毁坏的芬恩布勒斯城了。
莫丝卡撑着船篙,设法让小木筏穿过芦苇丛,可小木筏最后还是撞上了河岸。在晴朗的晨光下,她发现手上黑黑的东西不光是污泥,衣服和围裙上的污迹原来是被印上的字。
“天哪!”她惊恐地看着萨拉森,“看哪,我成了非法印刷品!”
在芦苇丛下,河水闪闪发光,莫丝卡拨开芦苇,河水形成了一面小镜子。情况比她想的更糟糕。水面倒映出她的影子,她发现自己脸上、胳膊上全是一行行模糊的反过来的文字。
“天哪,我不能就这样回到曼德里昂,”莫丝卡咕哝着说,“我的鼻子犯法了。”
她的围裙也没能幸免。大概是从印刷机里爬出来的时候,衣服压在了沾着油墨的铅字版上。莫丝卡连忙脱下围裙,围裙左边有一块清晰的污迹,大约有手掌那么大,乌黑油亮,形状像扑克牌上的红桃。
她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标记?想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了,但同时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之中。斗兽比赛那天晚上,在灰獒酒吧,她看见楼座里坐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那人把自己打扮成塔玛琳德小姐的样子,但是她的脸松松垮垮的。她穿着跟塔玛琳德小姐差不多的衣服,但是袖子上有一个类似的黑色心形印记。塔玛琳德小姐的裙子,另一张女人的脸,黑色的心形印记……仿佛是梦中零零星星的片段,怎么拼凑也凑不到一起。
这事以后再想。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赶紧把身上的油墨洗干净。莫丝卡把围裙的一角在水里沾湿,用力地擦洗着皮肤。过了一会儿,她脸上的字开始褪色,但她右前臂上的字仍旧乌黑清晰,完全能够辨认出来。
“……在剑和大炮主宰的地方,这颗心将不再颤抖……”莫丝卡皱起眉头。她还以为会是一些激进的言论,或是政治观点。不过这些话看起来很像老式的“安抚人心”的祈祷。在内战期间,很多士兵出征前都会在羊皮纸上写上这种祷词,放在贴近心脏的口袋里,他们认为这样做可以带来好运和勇气。
“看起来好像有人在为战争做准备。”她小声地说。为什么会印刷这些祷词,而不是由牧师手写?会不会是没有时间手写——或者是士兵太多了,写不过来?
“……土地的灵魂病了……只有流血才能祛除毒素……我们的身影灰暗,因为光就在我们身后……”莫丝卡饶有兴趣地读起来,“……我们光荣的同胞——”接下来的字绕过了手腕,很难看清。莫丝卡转动胳膊,觑着眼睛……啊,她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莫丝卡一屁股坐回去。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鸟儿,它们从芦苇丛的四面八方飞出来,扇动的翅膀如同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脏。随着振动,翅膀下方白色的羽毛显露了出来,闪闪发光。空气因为它们变得骚动不安起来。
可他们已经死了啊,莫丝卡绝望地想,他们都不在了,所有人都知道……
她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掠过自己的裙子、皮肤、袜子,追踪着像蛇一样缠绕在她身上的文字。
“……举起剑……甚至是他们的孩子……纯洁……”接着,她刚刚在手腕上看到的单词又出现了,到处都是——
捕鸟人。
早晨的阳光像往常一样金灿灿的,野蔷薇仍旧在树篱上随风欢快地摆动,但微风中出现了新的味道,鸟叫声听起来好像金属裂开的声音。
捕鸟人……
现在一切皆有可能。过去的恶魔被释放出来了,莫丝卡仿佛听见温顺的山坡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些已经死去的坏人仿佛从坟墓里爬了出来,即使守护神珀斯特若菲真的出现,即使给他供奉上无数美味的浆果,也不能阻止他们回来。
不,莫丝卡意识到,现实比她想的更可怕。那些等着这些祷词的捕鸟人军队并不是鬼魂。他们是有血有肉的士兵,这些年隐藏在曼德里昂的角角落落,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就像凯尔拉比故事中那个隐藏在教堂的捕鸟人。捕鸟人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隐藏了起来。
现在他们准备采取行动了。一场战争正在酝酿之中,莫丝卡仿佛看见树上挂着无数的尸体,像蝙蝠一样潜伏在每个人心底的恐惧从屋檐下飞了出来,遮天蔽日。
围裙上那个清晰的黑色心形印记再次映入眼帘,莫丝卡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那是“结果之心”,纯洁的本质,看不见的军队的战鼓。不仅如此,莫丝卡重新凝视着那个印记的时候,又看出了新的含义。
几小时之后,在曼德里昂拥挤的街头,两个女孩凑在破旧的老城墙边,小声地交谈。个子较高的那个女孩戴着帽子,红色的卷发从帽子底下跑出来,她把双手揣进围裙里取暖。个子较矮的那个女孩一头黑发上沾满了土红色的粉末,穿着一条老气过时、打满补丁的橄榄绿裙子。她肩头挎着一个圆形的红色假发盒,木屐上全是泥。过路的人看到了,大概会以为她们是小商店老板的女儿,溜号出来闲聊。不会有人想到她们正在讨论守护神、公会以及国家的命运。
“我还没有真正和你说话,”小糕第六次强调。她扫视了一眼东塔楼雕花铁门前的人群,说,“快告诉我,她到底长什么样?”
“胖胖的,很丰满,”莫丝卡小声说,“走起路来很笨重,鼻子很翘,像这样。”莫丝卡伸出手推了推鼻尖。
“我以前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小糕紧张地说。
“你只需要用她的围裙蒙住她的头,让她没法动弹。别的什么都不用说。”莫丝卡紧紧抓住小糕的胳膊,“她来了,就在那边。行动!”
那个薰衣草女仆在门口停下来,整理礼服上的裙褶。她微笑着从警卫面前经过,享受着他们爱慕的目光,然后停下来,想在汹涌的人群和车流中找个空当。这一瞬间的迟疑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直到脸被麻布裹起来,可怜的薰衣草女仆才感觉危险。她还来不及反应或是尖叫,四只瘦弱的手就抓住她胳膊,把她挟持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然后把她的按在墙上。小糕死死地抓着她,好像一个溺水的水手拼命地抓住一根木头,而莫丝卡则钳制住她胖胖的胳膊。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哎哟!”
“你不该把那条裙子卖给别人,对不对?”莫丝卡低声呵斥道。
“什么,什么裙子?”薰衣草女仆被吓蒙了,完全忘了挣脱脸上的围裙。
“塔玛琳德小姐给了你一条白色的蕾丝裙子,镶满了珍珠,袖子上有一块心形的污迹。她让你烧掉这条裙子,对吧?但你没有——这是盗窃。正在开庭的巡回法庭会审判你这样的人。”
薰衣草女仆呜呜地哭起来。
“小姐没说一定要烧掉它——她说我也可以把它卖了,卖之前只要把袖口剪掉就行。不过……袖口太美了,是上好的梅德米尔蕾丝,我想她也许不是真的让我剪掉。而且买裙子的夫人说这颗小桃心看起来漂亮极了,就像诗人说的,把你的心穿在袖子上。我没有偷东西,真的没有……”
“好吧,”莫丝卡又掐了她一下,“你不许把我们的谈话告诉别人,我也不会把裙子的事情说出去。”说完,她拍了拍小糕的肩膀,小糕跟在她身后飞快地跑出了巷子,只剩下薰衣草女仆独自在围裙下瑟瑟发抖。
“我们必须这么做吗?”小糕追上莫丝卡,问道。莫丝卡耸耸肩。“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不是吗?”
“也许吧,”小糕不确定地回答,“那么,你的怀疑是对的?”
“没错,”莫丝卡双手捂住帽子,身子往后仰,看着东塔楼说,“塔玛琳德小姐用一台印刷机把所有人都绕进去了:公爵忙着捉拿激进分子,文具商忙着对付锁匠。最大的受益者是她自己。”
“所以,裙子上的印记是在印刷机上蹭的?”
“没错,大概在一旁欣赏自己设计的混乱还不够,她控制不住自己,必须亲眼去看看印刷机。”
“为什么?”小糕疑惑地眨眨眼。
“权力。”莫丝卡对自己如此确信也有些惊讶,“印刷机在那里咧嘴笑着,露出金属牙齿,好像在告诉你它能够颠覆整座城市,把公爵逼疯,带来骚乱和战争,赋予你权力。而权力让人忍不住想近靠它,得到它,成为它的一部分。”
她现在才明白,她遇到塔玛琳德小姐的时候,是权力催眠了她。塔玛琳德小姐身上涂抹着权力,就像宫廷里的其他女士涂抹着茉莉花香水一样。莫丝卡闻到了:塔玛琳德小姐四周的空气里似乎飘荡着白色的、发光的、看不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却无比渴望得到它。
塔玛琳德小姐也被那台印刷机施了同样的魔法。莫丝卡可以想象她伸手抚摸着印刷机,渴望从中感受权力带来的快感……
“她不知道必须拉出铰接框,松开夹子才能把印刷好的纸张取下来,”莫丝卡大声地补充说,“也许她只是把手伸进去,直接把纸扯出来。所以不小心在袖子上印上了一个大大的黑色印记。她像平时一样,把裙子给那个翘鼻子的女仆,告诉她这次要把裙子烧掉或者把袖子剪下来。但女仆愚蠢又贪心,她觉得带着袖子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所以那位嘴角松松垮垮,一脸傻笑的女士买下了它,穿着它去观看斗兽比赛,我就是在那里看见她的。”
“可是塔玛琳德小姐到底想用印刷机做什么?”
“不知道,”莫丝卡回答,“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印刷那些激进言论,说公爵强迫快饿死的穷人交税什么的。她不是激进分子。而且我不认为她会捐钱给穷人。她是个捕鸟人。”
当我告诉她马车里有一个文具商间谍的时候,一定把她吓坏了,想到这儿,莫丝卡冷笑起来。也许塔玛琳德根本从未觉得莫丝卡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这是个监视文具商的好机会,可以确认他们到底有没有找到印刷机。
小糕害怕得有些发抖。“我们该怎么办,莫丝卡?”
莫丝卡突然意识到,这个比她大的女孩现在都听自己的了。如果莫丝卡决定保守塔玛琳德的秘密,小糕一定会守口如瓶。
莫丝卡以前从来没有品尝过权力的滋味。这有点像杜松子酒给她的感觉,但并不会带来苦涩味道,也不会让鼻子感觉麻麻的。如果她去东塔楼找塔玛琳德小姐,为了让她保守秘密,她提任何条件塔玛琳德小姐都会答应。
如果拥有权力是这种感觉,就难怪塔玛琳德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夺取它!也许从高高的塔楼俯视,曼德里昂是如此渺小和驯服。莫丝卡想象着塔玛琳德小姐细长的白晳手指从空中垂下来,操控着芸芸众生,如同玩扑克牌一样。佩特里斯,病恹恹,令人震惊,只是张扑克牌;艾庞尼莫斯·科兰特,笨拙又爱出汗,只是张扑克牌;莫丝卡·迈尔,怒气冲冲地瞪着黑眼睛,只是张扑克牌。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莫丝卡掏出手帕,展开它,拿出那颗她之前裹在里面的珍珠。她把珍珠放到阳光底下,珍珠发出诱人的光泽,似乎会永远闪耀下去。不过当她把珍珠放在地上,并且用鞋跟使劲踩了几下之后,珍珠碎成了粉末。
“我们必须阻止她。不管她想做什么,我们都要阻止她。不过我们先得找到科兰特先生。”
小糕眨眨眼,有些不知所措:“我们最好去找卡迈恩。”
卡迈恩就是那个裁缝店的学徒,不过他并不在师傅的商店门口整理绸缎。她们在旁边船用杂货店的地窖里找到了他,他的眉头皱得跟身上的衣服一样,好像并不想被人发现。看到小糕,他马上神采奕奕,不过当他看到莫丝卡,脸上的表情又暗淡了下来。
“多玛丽瑟,她来这里干吗?”
“谁是多玛丽瑟?”莫丝卡问。小糕有些尴尬地冲她笑了笑。莫丝卡这才想起来“小糕”不是她本来的名字。
“她想帮忙……她认为你知道佩特里斯先生藏在那里,她想和他谈一谈……”小糕小心地瞥了莫丝卡一眼。
“重要的事情。”莫丝卡补充说。
“你不该带她来这儿。”卡迈恩的声音虽然听起来有些恼怒,但他还是轻轻地拍着小糕的手。
“我知道印刷机的事情是谁在捣鬼,我还知道它在哪儿。如果我告诉你,你要让佩特里斯先生帮我找科兰特。我知道他和佩特里斯先生一起逃走了。我需要找到他。”卡迈恩看起来很惊讶,不过他立刻垂下眼皮,试图掩饰自己的表情。
“噢,所以你认为找到控制印刷机的人,佩特里斯先生就会没事,对吗?”
“是的,”莫丝卡并不十分确定,但她表现得信心十足,“大家都只关心印刷机的事情。公爵生气是因为有人诽谤双胞胎女王,而文具商只是想要控制并垄断印刷行业,不是吗?当他们知道到底是谁在控制印刷机,就不会有人在关心佩特里斯或者你们中的任何人了。”
“那么到底是谁呢?”卡迈恩胳膊抱在胸前,问。
莫丝卡凑到他耳边告诉他,他的脸唰地变白了。
月桂树荫咖啡馆平时停在灰桥附近,卡迈恩沿着码头朝咖啡馆走过去,后面跟着两个年轻女孩,离他几步远。
“今天不营业!”一个水手一边大声喊,一边顺着木梯从屋顶走下来。
“老板娘生病了,我们只是停在这里吃点东西。噢,你好,卡迈恩。”看清楚是谁之后,他降低了声音,友好地说,“刚才没认出来。既然是你,快进去吧,但是要当心,不要被别人发现。”
卡迈恩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水手怀疑地瞥了莫丝卡一眼,然后抓住卡迈恩的胳膊,把他拉进了咖啡馆。尽管小糕再三抗议,莫丝卡还是悄悄地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里面听起来可不像没营业。门后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
“多玛丽瑟·波克白说她不是坏人,”卡迈恩说,“我带着她们兜了个大圈子,确信没有被人跟踪。一开始我也不喜欢她,不过我想你们会想听听她说的话。”
“那个女孩显然只是一颗棋子。”一个有教养的、激动的声音说,不知怎么让莫丝卡想起了套在小马身上的铃铛。“是谁的棋子不重要——我们很快就能找出来。”
“也就是说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姑娘还在门口等着?”这无疑是侯普伍德·佩特里斯的声音,听起来疲倦而充满耐心。“那么看在上帝分上,让她进来吧。如果这么做有什么危害,我只能说已经晚了——她已经知道我们在哪里。外面太冷了,带她进来,让她喝点热巧克力。”似乎有人表示反对。“朋友们,要么让她进来,要么我出去和她单独谈一谈。”
莫丝卡成功地在门打开之前后退了几步,她和小糕被请进了咖啡馆。
莫丝卡眨了好几下眼睛,才适应了眼前黑暗的环境——咖啡馆几乎没有窗户,阳光透过木墙上的小洞照进来,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个烛台。桌子中间有两根木头柱子,柱子上立着桅杆。柱子被刷上了优雅的和木墙搭配的条纹图案。
老板娘看起来并没有生病。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是自然的白——大概是因为不常晒太阳的缘故。她的眼皮有些浮肿,一双活泼的蓝眼睛明亮而平静。她的胳膊上挂着几条撕裂的麻布绷带,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闻起来里面好像是草药。
佩特里斯似乎病得厉害,不过看起来比莫丝卡在看守所见到他的时候好一些。他的下巴包着一块羊毛方巾,虽然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但皮肤上已经没有那么多瘀伤,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的。
房间里有很多人。有的没刮胡子,有的还缠着绷带。如果他们都是佩特里斯的同伙,那么他们看起来真不像是革命的领导人。莫丝卡注意到有一撮人站得离其他人远一些。他们都戴着手套,皮带上的带钩可疑地晃来晃去。他们很有礼貌地从女招待手里接过咖啡,不过两队人马之间这种拘谨的礼貌说明他们互相并不完全信任,只是结成了暂时性的联盟。他们都躲着坐在角落里的艾庞尼莫斯·科兰特,而科兰特低着头,似乎很高兴没人注意到他。那人确实是艾庞尼莫斯·科兰特!虽然衣服皱巴巴,精神也不太好……但看起来似乎并没受伤。
莫丝卡走上前,挥挥手,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我是莫丝卡·迈尔,我……我想弥补一切。”
“真的吗?”佩特里斯苦笑起来,前额布满了皱纹,“我想这关系到我们两个人。哦,不对,不好意思,关系到我们十五个人,还不算不在这间屋子里的。过来坐吧,凯特利小姐给你准备了一杯巧克力。”
莫丝卡默默地从老板娘手里接过巧克力。这么说这里是激进分子的老巢。她原以为激进分子的大本营应该堆满了枪支弹药,充满了暴力和阴谋,可在这里,大家只是走来走去,喝着咖啡,不时互相传递方糖。
“我想你知道一些和印刷机相关的事情?”
“我找到印刷机了,就藏在一艘老旧的旧货商木筏的货舱里,我得尽快把它转移走。”莫丝卡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麻布,递给了佩特里斯。
“这是什么?”佩特里斯把它摊在桌上。
“我的旧围裙。”
佩特里斯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块破碎的单片眼镜,把围裙放到离眼镜几英寸远的地方,好看清围裙上的字。接着,他慢慢坐直,双手放回口袋里,他的手指似乎不太协调,试了三四次才把眼镜放回口袋里。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还不停地眨着眼睛。
“天哪!”他喃喃地说。
“捕鸟人。”莫丝卡说出了他没说出口的话。
大家突然安静下来,接着,这个词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每个人口中流传。所有人都带着惊恐、战栗的表情,空气中充满了疑惑、感叹、恐惧和怀疑。
“简直不敢相信。”佩特里斯的表情就像小孩第一次明白死亡的含义,“难道在这片可爱的土地上,真的有人希望那些恐怖的日子再次回到我们身边?谁会这么做?”
“我只能说这都是真的。”莫丝卡严肃地说。她感受到所有人目光中的压迫感,不得不把塔玛琳德小姐裙子的故事讲了出来。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很难相信,那样一位女士……”佩特里斯有些犹豫,咳了几声,“女性身上总是具有一种崇高的精神,让她们不至于犯下冷酷、邪恶的罪行。”
“不,并不是这样。”凯特利小姐的语气亲切而坚定,她递给佩特里斯一个杯子,说,“把巧克力喝了吧,佩特里斯先生。”
“我明白这位女士的意思,佩特里斯。”一名锁匠说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嘴里有很多粉笔灰。他坐在咖啡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一缕光线照在他放在膝头的、戴着手套的小手上。
高肖克。莫丝卡很快认出他来,不过她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他眼睛发出的光。
“统治曼德里昂只要操纵公爵就行了。对大家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如果你知道一个人最想要什么,最害怕什么,他怎样欺骗自己,那么你就可以像提线木偶一样随意地操纵他。”
佩特里斯的几个同伴有些毛骨悚然,高肖克满不在乎地接着说:“还是孩子的时候,塔玛琳德小姐就用她的小手摆弄着自己的哥哥,如果没有我们,她还会一直继续下去。最近六个月,我们一直在努力让公爵摆脱她的控制——虽然进展缓慢,但是我们显然赢了。”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双胞胎女王回到这个国家,掌管曼德里昂。我们鼓励他相信这个愿望一定能实现。而他最害怕的就是你们这类人,佩特里斯,在他看来,你们是危险的理想主义者,威胁和贿赂对你们都不起作用。我们激起他的恐惧,让他以为每一件不值一提的抢劫案、每一次酗酒闹事、每一条关于流动学校的谣言背后都藏着激进分子巨大而血腥的阴谋。”
“听起来好像你在忙着陷害我们,没有发现塔玛琳德小姐在陷害你们。”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他棕色的眼睛非常明亮,让他看起来比别人更加清醒,也更加愤怒。莫丝卡意识到这就是她之前偷听到的那个像“小马铃铛”的声音。
“精辟,库珀巴克先生,”高肖克似乎并不介意,“三个月前,我们几乎能让公爵签署任何我们需要的文件。而塔玛琳德小姐把那台秘密印刷机当作自己的最后一搏。这是一次极其大胆的赌博——其中一个结果就是把文具商公会卷进来了。她让文具商相信印刷机是我们在捣鬼,目的是操纵公爵。接着她误导我们相信是文具商策划了对我们的逮捕。毫无疑问,她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两大公会互相争斗。”
“但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短视的计划吧?”佩特里斯冲着黑暗中高肖克的身影眨了眨眼,“还好我们及时通了气,发现我们被戏弄了。这样一来她将孤立无援。”
莫丝卡突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不,她不是孤立无援,”莫丝卡说,“我听见公爵让她可以不用请示,直接从海上招来一艘大船,船上的士兵全副武装,只要她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那些捕鸟人的祈祷词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水手公会绝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凯特利小姐喊道。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小声地表示赞同。
“你大概没注意到,”高肖克插话说,“曼德里昂城里几乎没有水手公会的人了,他们大多数人几天前就在斯莱河上游消失了。”
莫丝卡从侧面看着这位锁匠的领袖。
“我也听塔玛琳德小姐说过这件事。她说斯莱河上游集结了一支锁匠的军队,所以水手公会几乎把所有人都派去拦截锁匠军队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艘满载捕鸟人军队的船可以畅通无阻地开到曼德里昂,占领这座城市?”佩特里斯用力地擦拭单片眼镜,快要把镜片抠出来了,“他们的船什么时候到,迈尔小姐?”
“塔玛琳德小姐说十天以后就会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大约……大约在十天以前。”
“神哪,”佩特里斯小声说,“他们随时都可能出现。”
接下来大家各抒己见,场面有些混乱,莫丝卡于是坐到了艾庞尼莫斯·科兰特身边。起初一两分钟,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脚后跟踢椅子腿。
“所以,你只是在衣箱里发现了帕特里奇的尸体,对吗?”莫丝卡最后问道。她并不太擅长道歉。
“实际上是在床上。你发现我的时候,我正在想办法把尸体,呃,藏起来。当时我的脑子大概不像平时那么管用了。我甚至怀疑可能是你干的,因为他当时浑身是血。你看起来并不是特别吃惊——比你年纪还小的人做过更坏的事情,而且你瘦小的身躯里似乎蕴藏着很大的怒火。”
“但你并没有问我?”
“对,我没问。”科兰特看起来有点尴尬,似乎他的弱点被人发现了,“你在看守所揭发我的时候,透过你的眼神,我发现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丑陋的杀人犯,我那时才意识到你真的认为我有罪。我曾经想过揭发你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过错,让你跟我一起上绞架,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莫丝卡说:“我回来就是想让一切都回到正轨上来。”
“啊。”科兰特对此似乎不抱任何希望。
“想一想至少我在努力,其他人根本都不关心你,不是吗?”
“对,没有人。你在头发上擦了一层灰,这是忏悔的意思吗?”
“只是假发粉,我故意抹上去的。”
“你想伪装成卖假发的?”科兰特用脚轻轻踢了踢假发盒子。
“这个盒子是我借来的,”莫丝卡马上解释说,“我得把萨拉森藏起来,对吧?”
“当然,”科兰特把脸埋进双手里,“命运这把饱经风霜的小提琴已经奏响了我生命最后的乐章,我的希望和梦想就好像被雨水冲走的沙砾,将要被世间遗忘,如果没有这只大鹅,我生命最后、最黑暗的几小时不会圆满……”
就在佩特里斯和他的同伴努力弄明白莫丝卡的话的当儿,凯特利小姐从一扇小门走了出去,现在她又回来了,可是她的手里并没有拿着咖啡壶。
“佩特里斯先生,”她提高了嗓门,但语气仍然很平静,“我刚才就这件事咨询了他,他说他想和莫丝卡谈一谈。”
“他?”莫丝卡疑惑地看着佩特里斯。
“我们的领袖。”佩特里斯骄傲地笑了笑。
“不过……我还以为你就是领袖呢!”莫丝卡和科兰特交换了一下眼神,科兰特看起来似乎也跟她一样惊讶。
“哦,当然不是。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真正的领袖。”佩特里斯对着周围的人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们只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让国家变得更好——我们在这家咖啡馆见面,这里交谈比较安全。我想我是大家的联络员,不过一旦有真正的领袖出现,我随时准备让贤。在最黑暗的时刻,他真的出现了。他是个有行动力,行事果断的人。”许多锁匠看起来都很好奇,莫丝卡猜他们可能也没见过这位神秘的领袖。
莫丝卡略带不安站起来,科兰特也站了起来。
“如果你们不反对,我要陪我的秘书一起去。我很高兴能和你们这位无与伦比的领袖说上几句话。”
莫丝卡想:这位领袖一定是一个眼神像玻璃碎片一样犀利的人,一个思想如同奶酪刀一样能够切中要害、洞悉本质的人,一个像她父亲一样的人。他面对任何危机都能保持镇定,眼明心亮,并且笑起来非常坦诚。
佩特里斯替莫丝卡和科兰特打开门,跟在他们身后走进房间。房间里飘荡着蔬菜汤和鸦片酊的味道,不过坐在桃花心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穿得整整齐齐,一点也没有病人虚弱无力的样子。
激进分子的领袖竟然是布莱斯上尉!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