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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决·

  莫丝卡后来才发现,她听到的回荡在远处山峦间的轰鸣声并不是耳鸣,而是枪炮的声音。

  收到托克的警告之后,水手公会把所有能用得上的船只分成两支船队,一支是轻便的快船,一支是较慢的大船。这两支舰队顺流而下,去拦截塔玛琳德小姐的军队。

  一艘艘船舶满载着恼怒的锁匠军队,按照锁匠公会在曼德里昂的领袖高肖克的命令,全速向曼德里昂进发。在河湾,不时有温和派劝说大家应该“先找布莱斯上尉的船”,但这也没有阻止船队的前进。当他们抵达曼德里昂,整座城市陷入了庆祝的骚乱之中。锁匠军队登陆以后,民众误以为他们是公爵的手下,欢呼的人群冲上前,夺下了他们的武器,把他们的衣服撕得粉碎。

  与此同时,水手公会的快船队在月出之前抵达了芬恩布勒斯。舰队还没来得及登上河岸和河中的一座小岛,就侦察到一艘三桅帆船正朝他们行驶过来。船上有八门大炮,但没有悬挂任何标志。

  水手从芬恩布勒斯的一座瞭望塔上向这艘来路不明的船发出信号,要求他们悬挂标志,表明身份。对方没有照办,而是以炮声作为回答。

  炮弹击中了瞭望塔,瞭望塔塌了,三名水手不见踪影,他们的同伴没有开炮回击。那艘奇怪的三桅帆船并不知道还有水手藏在河中间的岛上,直到一枚熊熊燃烧的炸裂弹从树林间射出,落在帆船的甲板上。

  水手公会的小船包围了那艘三桅帆船,如同狗群联合攻击野兽。不料三桅帆船的炮火太猛,他们都不敢靠近。即使隔着很长一段距离,船上的大炮也能击毁他们的风帆。

  似乎没什么可以阻挡那艘船穿越芬恩布勒斯的火线,正在这时,水手公会的第二支船队到了。绝望之中,一艘着火的小船朝着三桅帆船冲去。与此同时,那艘三桅帆船偏离了航线,飞快地往前行驶,结果搁浅在一片未发现的浅滩上。

  三桅帆船接连被炸裂弹击中,火势从甲板蔓延到船身。可不知为何,船上并没有传来呼救声,也没有救生艇放下来,更没有幸存者跳进水里。水手们心底升起一种因迷信而产生的恐惧,有些人窃窃私语,认为那艘不明船只也许是由鬼魂驾驶的。

  在回曼德里昂的路上,有眼尖的船员发现了莫丝卡,她又冷又饿,还发着烧,蜷缩在岸边的一堆旧衣服里。两天后,莫丝卡和科兰特出现在了曾经属于公爵的西塔楼的一个秘密前厅里,他们面前站着一群穿着整洁的旧工作服,安静却坚定的人。他们中有的人戴着夹鼻眼镜,领结上沾着墨点,中指被因为长年用笔磨出了厚厚的茧。有的人戴着手套,带钩上挂着钥匙,他们的眼珠颜色很浅,谨慎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仿佛牡蛎透过贝壳往外看。还有的人皮肤被晒成了栗子一般的棕色,腰带上挂着黑底衬银色水黾的徽章。

  “让我吃惊的是,”马布维克·托克说,“你们这两个小人物竟然在这场骇人听闻的大混乱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莫丝卡用空出来的手擦了擦鼻子,她感冒还没好,鼻子酸酸的,还流着鼻涕。阿拉麦·高肖克正抓着她的右胳膊,努力辨认她皮肤上模糊的字迹。

  “这孩子身上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都认不出来上面的字了。”

  “我听说,只要有个空当,她就能爬进去,躲起来。”托克笑着说,“算你幸运,她没有藏进你的写字台,或者出现在你的炖锅里。”

  艾庞尼莫斯·科兰特哈哈大笑起来,不过看到房间里其他人都一脸严肃,连忙止住了笑。

  “现在的局势让人笑不出来,科兰特,”托克冷冷地说,“一个星期之前,曼德里昂还是一座稳定繁荣的城市,只有一个问题——那台非法印刷机。文具商公会派你去找印刷机,事成之后你以前犯下的小罪小错一笔勾销。可是我们没让你往河里抛尸,和激进分子纠缠,在公共酒馆释放野生动物,以及调查公爵家族。”

  “公爵已经死了,这十几年来我们维护关系的努力付诸东流。公爵的人已经控制不了曼德里昂,这座城市实际被一个强盗掌控着,是你的歌谣让他变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多亏了你,现在曼德里昂的老百姓只听著名的布莱斯上尉和那帮激进的恶棍的话。”

  “一旦公爵和我们达成了共识,我们就能控制公爵。”高肖克小声地说。

  “在我看来,”莫丝卡咕哝着,“你们和公爵可没有什么共识。”科兰特朝莫丝卡的方向投去恳求的目光。

  “公爵已经疯了,”托克说,“不过我们知道在哪些方面我们和公爵是同路人。可这个布莱斯不一样。”

  “啊,我明白你担心什么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他魁梧、粗野、大黑狗般的外表下,隐藏着潇洒、机智,还有——”

  “科兰特!”托克的声音如同法官的小木槌,让科兰特立刻安静了下来,“你的话太多了。我听这位先生说——”他指着锁匠的领袖高肖克,“当他在灰獒酒馆抓到你偷听他们的会议时,你表达了想要加入他们公会的强烈意愿。此外,治安官告诉我你被捕的时候,愉快地回答了所有跟我们公会机密相关的问题,连他们问不到的你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你在信中发誓说你有塔玛琳德·阿维勒斯小姐勾结捕鸟人,操控印刷机的证据。如果我们真听了你的话把她抓起来,最后就得向公爵解释我们唯一的证据就是一条围裙上的黑色印迹,而且因为在鲱鱼桶里浸泡太久围裙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得没法辨认,这样的后果多严重你知道吗?”托克的嘴巴抿成了表示不悦的“V”字形,“这回算你走运,我的人在塔玛琳德小姐的房间里找到了她伪造和叛国的证据。她伪造了两封双胞胎女王的信,还有她们的印章戒指。”

  “当然,你可以狡辩说小姐的行为就是很好的证据。”高肖克补充说。

  “她做了什么?”莫丝卡忍不住问道。

  “她让她的鳄鱼攻击我的人,”托克厉声说,“鳄鱼像打谷一样把其中一个人晃来晃去,然后咬住了另一个人的脚踝。卡维亚特一枪打中了它的头骨,不过接下来小姐用自己的手枪指着卡维亚特的脑袋,卡维亚特不得不护送她上了一匹快马。现在她大概已经在首都喝着葡萄酒了。”

  ……酒杯中浅金色的液体泛着淡淡的光泽,塔玛琳德小姐小心地啜了一口,以免弄花口红,她的妆容像瓷器一样洁白无瑕,她的脚上系着一只雪白的豚鼠……塔玛琳德小姐没被抓起来,莫丝卡感到一丝高兴,尽管她胸中仍然燃烧着熊熊怒火。

  水手公会的头领转向莫丝卡。

  “另外一个捕鸟人,”他压低了声音,似乎在说非常机密的事情,而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那个谋杀驳船船长的人,他叫什么来着,科尔拉西?”

  “林登·凯尔拉比。”莫丝卡小声说。莫丝卡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真名。她觉得捕鸟人也许不太在意惹怒出生那天的守护神。也许他们经常换名字,就像换手套一样。

  “你说他死了?”

  “是的。”

  水手公会的头领无声地点点头,眼睛仍然盯着莫丝卡的脸。他的表情并没有敌意。对水手公会来说,谁统治曼德里昂又有多大分别呢?只要斯莱河仍在流淌,他们就是斯莱河之王。

  “如果我们找到印刷机,就能对捕鸟人的阴谋有更多了解,”托克接着说,“你发现了那台印刷机却知情不报。关于这件事情,你有什么可说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莫丝卡勇敢地对上托克的目光,连眼都不眨,“我让那艘船沉到河里了。”

  “沉了?”水手公会的头领疑惑地看了托克一眼。

  “木筏的木板下面绑着很多小桶,好让船浮起来,我以前见过。当时我一个人在野外,和一台邪恶的印刷机待在一起,我很害怕,所以我把一根木棍削得尖尖的,戳破了那些小桶,河水冒着泡,涌进桶里,就像吃一块干面包一样,很快就把木筏吞没了。”

  房间里发出一声叹息,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松了口气。

  “科兰特,你待在这儿,我还有话要问你。”托克干脆地说,“来人,赶紧把那个小姑娘带走,洗干净——她的皮肤上全是煽动叛国的罪证。”

  接下来两小时,莫丝卡被两个身强体壮的老妇人用力地擦来擦去,直到她全身红肿,皮肤上没有留下任何捕鸟人的教义。正当她觉得自己仿佛掉了一层皮,她又被套进了偷来的橄榄绿裙子里。接着,莫丝卡被带到一条走廊里,科兰特正在这里等着她,他不耐烦地卷着领结,四周全是大包小包的东西。他的耳朵红红的,仿佛也被用力擦洗过。

  托克出现了,他戴着一顶光滑柔顺的焦糖色假发,黄得像羊皮纸一样的脸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老。

  “你,小姑娘。”

  莫丝卡听话地走到他跟前。

  “你的父亲是谁?”

  “奎利亚姆·迈尔。”莫丝卡忍不住骄傲地说出父亲的名字,似乎觉得所有人都应该知道。

  “我想也是,”托克注视着她,“我知道他,非常了解。你父亲有一颗聪明的头脑——我从没见过比他更聪明的人。我做过最艰难的事情就是下令烧毁他的书。”他大笑起来,“第二艰难的事情是说服公会不应该像烧毁他的书一样将他烧死。他提到过我吗?”

  莫丝卡摇摇头。

  “捕鸟人掌权的那些年,他是我唯一真正信任的人。我们一起工作,和捕鸟人做斗争。我招募新人加入反抗的队伍,他撰写秘密散发的小册子,号召人们充满希望,鼓起勇气站出来反抗捕鸟人。

  “直到捕鸟人被推翻,我才发觉他的观点是多么大胆。让人们可以重新自由选择信仰的守护神只是第一步。在他的构想里,只要自己高兴,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不管这些观点多么疯狂和叛逆,而且可以不受限制地印刷自己的著作。他告诉我,如果文具商烧毁书籍,那么我们并不比烧毁神龛的捕鸟人好多少。

  “他不会保持沉默,也绝不会离开曼德里昂。曼德里昂一半的人把他看成洪水猛兽,另一半人把他当成英雄。公会和他断绝了关系,公爵派人以煽动叛乱为由想将他逮捕。你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吗?一群狂热的暴徒制伏了公爵的人,解开马的缰绳,拖着马车穿过大街,仿佛他是得胜归来的英雄,他们高喊着‘奎利亚姆·迈尔万岁!言论自由万岁!’”

  莫丝卡仿佛看到了那样的画面,但是在她的想象中,父亲看起来既尴尬又恼火。

  “公爵命令手下朝人群开枪。有数十人受伤,还有十个人死了。那天晚上我绑架了奎利亚姆,用我私人的马车把他运出了曼德里昂。我救了他的命,但也不指望他会感谢我。我想,如果那晚他没有看到那些追随他的民众倒在公爵的枪下,他还会再回到曼德里昂。他没有再在曼德里昂出现,但是他的书却出现在大街小巷,而且变得更加大胆,更有煽动性。我们烧毁了发现的所有书籍,却不能阻止像你的朋友佩特里斯那样的人偷偷地传播它们,或者手抄,或者把每个章节死记硬背下来,然后教授给其他人。”

  托克盯着她,眼神像刀子一样,好像他想像撬开核桃壳一样撬开她。

  “奎利亚姆死了,对吧?”

  莫丝卡点点头。

  “我知道他一定不在人世了。这四年我都没有看到他的新作,在这个地球上只有一件事情能够让他停止写作。”托克看起来有些恼怒,似乎这个核桃壳比他以为的更难撬开,“告诉我,你有兄弟吗?”

  “没有,也没有姐妹。他只有我一个孩子。”

  “很好,如果奎利亚姆有儿子,长大以后一定会很像他,这样麻烦就无穷无尽了。”莫丝卡·迈尔什么也没说,马布维克·托克看着她烟熏玻璃一般的眼睛,看见里面住着一个他不能理解的灵魂。

  托克转身打算离开,突然停了下来。“卡维亚特!”

  脸颊有些发抖的卡维亚特走进了走廊。他的手里拽着一根皮带,皮带的一端连着皮口络,皮口络围住的是一张南瓜皮颜色的喙。萨拉森的肩上掉了几根毛,一边的翅膀上有一道黑色的痕迹,似乎被火药灼伤了,不过仍旧像以前一样骄傲和好斗。

  “不把鹅带走就别想离开。”托克干脆地说。离开走廊去前厅的时候,他的嘴再次抿成了不悦的三角形。

  莫丝卡接过皮带,把其中一件行李挂在肩上,跟在科兰特身后。行李里似乎塞着科兰特的外套和借来的毯子。萨拉森摇摇摆摆地走在她身旁,努力跟上她的步伐,莫丝卡觉得心里一个空荡荡的地方被填满了。

  “这是什么意思?”跟着科兰特走到门口的时候,莫丝卡小声问。

  “意思是虽然意外接连发生,不过只要保证现在就离开曼德里昂,我们就有小小的、但显而易见的机会可以从一系列冒险中活下来。快点走,别停下来。”塔楼门口的警卫都没正眼瞧他们一眼,就替他们打开了门。

  曼德里昂陷入了狂欢之中。“喧嚣时刻”又上演了,钟声如同雨后的河水一般泛滥,很多人从自家窗口探出来,欢喜地敲着铃铛。环绕西塔楼的铁栅栏上,扎着许多萝卜、甜菜,表皮上粗糙地刻着人脸,戴着稻草做的假发,莫丝卡猜它们代表着公爵。

  在狂欢的同时,城里还留着过去骚乱的痕迹。两个戴着破旧宽檐帽子的男孩在一座座布满弹孔的房子间游荡,趁没人注意用一把灵巧的小刀把子弹挑出来。在老集市,一架被烧焦的轿子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堆被熏黑的木头上,看到里面似乎有一个烧焦的人影,莫丝卡的心跳突然有些不匀。然而,从轿子前经过的时候,莫丝卡看见一顶巨大的、形状像蜂巢的被烧焦的假发下面,有一张冰凉的、几乎没被破坏的脸,只有下巴上有几道黄黑相间的条纹,好像老虎身上的斑纹。原来那只是一尊打扮成公爵样子的石像。

  “科兰特先生?我们把一切都修复了,防止了一场战争,还阻止了捕鸟人,对吗?为什么一切突然又变成了我们的错?”

  “人微言轻啊。这些事情总得怪到某个人头上。等你长大一些,更聪明一些,可以回头想想这件事情,就不奇怪他们要把我们赶出曼德里昂了,好歹他们还允许我们自行走着离开呢。快走吧。”

  莫丝卡想起那些一脸阴沉、戴着笨重假发的公会的人正发愁自己的权力被夺走,交给了一个强盗。她一点也不觉得抱歉,事实上,她别提多高兴了。

  “科兰特先生……”莫丝卡想起了在前厅的议论,“我记得塔玛琳德小姐有一块形状看起来像把手枪的怀表,对吗?”

  “我也想到了。”

  “你觉得我们应不应该告诉……”

  “不,不要,我不打算告诉文具商他们最得力的干将被一块怀表指着脑袋,放走了一个重要的犯人。我觉得他们很难接受这个消息。”

  “我想也是。你的牙缝里好像还塞着棉线,科兰特先生。”看起来他好像一直紧张地嚼着领结的一头。

  “是的……那可是一次相当难应付的审问,七个曼德里昂最聪明的人一起盘问我,我就像案板上的鱼,任他们宰割。如果我是一个自大的人,一定会生气他们的问题几乎都是关于你的。他们似乎很想知道你有没有读过臭名昭著的捕鸟人的书。好在我把他们都糊弄过去了。”科兰特朝莫丝卡眨眨眼睛,“我说:‘她就像黄蜂刺一样犀利,而且非常渴望学习,不过她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只能勉强看懂信,根本看不懂书。’”

  “不过,我想他们并不会相信我们两个任何一个人。文具商一定会派人跟踪我们出城,希望我们能领着他们去找印刷机。”科兰特用犀利、疑问的眼神看了莫丝卡一眼,“当然……你不可能真的让印刷机沉入斯莱河底的,对吧?”

  “当然。”莫丝卡毫不犹豫地回答。

  “自然是。虽然……拥有鲜花一般脸庞的女神伊瑟丽娅啊,换了我绝不会这么做。”科兰特深有感触地说。

  “这很麻烦。”莫丝卡承认。

  “那些还没诞生的书,等着被印出来。”科兰特补充说。

  “比如精灵的故事,国王被砍头的歌谣。”莫丝卡说道。说完他们哈哈大笑。“那么,假设有人让这艘木筏载着印刷机顺流而下——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嗯……如果没有被文具商或者捕鸟人找到,我想它可能会漂到海上,半夜在舵手眼前晃来晃去,也许会被冲到其他国家的海岸,引起更多混乱。”

  “很好。”莫丝卡喃喃道。她还记得当她松开缆绳,看着旧货商的木筏顺着河水漂走,感觉就像在山鸦村的最后一天晚上,看着油灯从她手中掉进那堆金雀花秆一样。她突然想到,也许,也许她内心深处的确想要放火烧掉她舅舅的磨坊,这样她别无选择,只能逃跑。“有些地方的确需要一些麻烦事。”她感叹道。

  莫丝卡和科兰特走在准普斯街上,像两个小贩一样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街道两边小商店的店主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俩,因为他们正忙着用所有能找到的丝带、手帕、长筒袜当作旗帜,装饰自己的窗台和屋檐。河上有许多船都挂起了表示庆祝的燕尾旗,咖啡馆的筝帆在空中打着旋,好像在跳舞,而不像平日营业时那样悬挂在空中。

  “我想,”科兰特漫不经心地说,“我想印刷机旁边没有什么印好了在风干的书吧?我是说你没让捕鸟人的书污染了你的眼睛吧?”

  莫丝卡没有回答。他们沉默地走了几分钟,莫丝卡突然说道:“科兰特先生,你知道吗?我不认为书会让人疯狂。我的意思是,我刚开始看书的时候,看得非常慢,时不时就会停下来想想是不是有收获。一旦我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我就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要发疯了。不过后来我意识到我只是觉得无聊。捕鸟人的书就很无聊,而且还很愚蠢。”莫丝卡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说,“我父亲的书就好很多。

  “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首都的人们为谁来当国王争吵不休,他们必须选择正确的人,因为守护神知道谁应该戴上王冠,如果人们选错了,那就罪孽深重了。他们争吵的声音太大,天上的守护神听到了,于是决定选择一个合适的人来当国王。他们在神殿里举行了一次隆重的集会,但最后并没有达成一致。西若匹亚想选那个最刻薄、最疯狂的,以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克兰弗里克想选那个头长得像土豆的。苏瑟拉奇想选一名水手。当他们争吵的时候,帕尔皮塔图和瓦普尔偷走了所有为集会准备的食物。他们吵啊吵啊,嚷啊嚷啊,就像几股狂风被关进了一个鸡笼里。他们忽然想到如果谁能先回到人间,人们就会听谁的话。

  “所以那些向守护神祈祷的人感到一阵大风刮过,吹乱了他们的假发,吹开了他们的吊袜带,袜子全都滑了下来。他们冲出教堂,众神在身后追着他们跑,闹哄哄地喊着他们希望选谁,就像一群蜜蜂追着养蜂人一样。人们直接跑到河边,跳进河里,众神也追了上去。人们的耳边响起了成千上万种声音,简直快要疯掉。他们捂住耳朵,叫众神赶快离开,他们要自己做决定。众神说人们还需要他们把小飞虫从油灯边赶走,揭下牛奶的奶皮,阻止人贩子偷小孩……不过人们催他们赶紧离开人间……众神于是离开了。而什么都没有变,因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守护神,都是人们脑子里自己编造出来的,人们经常这样。”

  “这个故事很吸引人,莫丝卡,不过你不要再给别人讲了。”

  “我的父亲并不信守护神,也不信‘结果之心’——他并不是捕鸟人。凯尔……”莫丝卡本来想说,凯尔拉比先生崇拜他,但他完全误解了他。但是她现在还不想去想凯尔拉比。每当她想起这个名字,虽然表面上已经波澜不惊,但心底还是隐隐作痛。

  “不,就你说的来看,你的父亲是一个无神论者,彻彻底底的无信仰者。”

  莫丝卡沉默了一会儿。“不过,科兰特先生,”她最后说,“如果他是对的,他说的都是事实呢?”

  “我想我们只能交给牧师和学者来评论了。”

  “为什么?”莫丝卡放慢了脚步。

  “要不然还有谁?”科兰特斜斜地瞥了莫丝卡一眼,“你吗?我预见到当你长大了,可以实现自己想法的时候,世界将变得多么可怕。教堂被拆毁,人们被禁止在公众面前谈及‘结果之心’和守护神,孩子们被教育不要相信天堂……”

  “不,我……”他们经过几排神龛。莫丝卡看见许多来酬神的市民成群结队地从神龛前走过,在每座神像前放下不同的贡品:给布莱克维索尔的饼干,给苏瑟拉奇的鲭鱼,给格雷格劳瑞的硬币。这些神像看起来很和蔼,并排坐着,并没有因为争夺信众而打起来,莫丝卡忽然觉得这场面有些温馨感人,和凯尔拉比冷酷而又不理智的热情如此不同。也许就像他父亲说的,守护神是幼稚的人才需要的玩具。也许这个世界已经长大,是时候抛开守护神,也许会依依不舍,但真的不需要了。

  “守护神很好,”莫丝卡粗声说,“我不想烧掉他们。”

  “那你不追求真相了?”

  “这和真相没关系!”莫丝卡回想起对凯尔拉比说的话,试着理清自己零散的想法,“我的意思是……如果告诉人们该相信什么,他们就会停止思考,更容易被欺骗。不过……如果我错了呢?”

  “所以……如果你不能分辨哪些是真的,那些有文化的人也不能,那么谁能?”

  “也许没有人,也许所有人。”莫丝卡抬起头看着街道两边的房屋,喜气洋洋的人们在窗边用力地敲着铃铛。“像‘喧嚣时刻’一样,所有人都可以站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唯一的办法。不光是有文化的人,戴着高高假发的贵族,还有街边的小商小贩,搬运工,面包师……不光有聪明人,还有不聪明的人,疯子,罪犯,孩子,傻瓜。所有人,甚至还有坏人,包括捕鸟人。”

  “我有点糊涂了,女士。那样的话,真理将被淹没。”

  “也许。”

  “人们会捂住耳朵,恳求有人告诉他们该思考什么。”

  “也许。”

  “可怕的想法也许会像野火一样肆意流传,没有人能阻止。”

  “也许。”

  莫丝卡知道,科兰特是对的。语言在不受控制的时候是危险的。它们比大炮更强大,比风暴更加不可预知。它们可以颠覆人们的思想,改变人们的命运,甚至摧毁一个国家。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一件奇妙的事情……莫丝卡肯定科兰特也知道。莫丝卡回想起佩特里斯给流动学校孩子们念的话——她现在知道那些都是她父亲——奎利亚姆·迈尔写的。

  还有比真相更危险的东西——那些企图让说出真相的人闭嘴的人危害更大……

  来到苏尔特街,一家面包店窗户的菱形窗格中飘出来一股葡萄干的香味,引得莫丝卡的肚子咕咕叫,也让她想起了小糕。

  “小糕怎么样了,科兰特先生?”

  “她过得很好,不过我想她最近会很忙,她那个年轻的仰慕者肩膀受了伤,她得照顾他。”

  莫丝卡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的画面:卡迈恩的身边堆满了小糕做的肉桂面包、苹果派,苹果派酥皮上涂着厚厚的一层奶油……小糕一直在他身边,脸上泛着红晕,眼睛闪闪发光,看起来更健康,更温柔了……

  “那佩特里斯先生和激进分子呢?他们不会被抓起来的,对吧?”

  “我想不会。他们和工会进行了谈判,虽然过程很艰难,但我想他们最终会达成和解。双方都不会满意,不过人生来就要面对各种不如意。”

  “那么,锁匠真的会接管曼德里昂吗?”

  “啊,不,布莱斯和他手下的激进分子绝对不会允许,现在他得到了整座城市的支持。我想就算风波过去之后,他也会善待佩特里斯,那位挥舞汤勺的女士会在身边辅佐他。”

  莫丝卡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个画面:布莱斯坐在公爵的塔楼里,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愁眉苦脸地看着眼前一捆捆文件,佩特里斯俯下身,耐心地向他解释,凯特利小姐皱起眉头,看着一张曼德里昂的地图,仿佛那是一件衣服的式样图,需要为新的主人重新调整……

  “在咖啡馆的时候,侯普伍德·佩特里斯问了很多关于你的问题。”科兰特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没有告诉他我被一只鹅从着火的房子里拖出来,或者被吉卜赛人绑架,或者类似的事情吧?”

  “怎么可能。我可是一个非常坦率的人。我告诉她你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小家伙,从来没有讲起过自己的任何事情,不过我相信你的父母已经过世了。”

  当他们穿过灰桥的时候,科兰特出乎意料地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莫丝卡,把皮带递给我。”科兰特的举止异常严肃,莫丝卡不得不按照他说的做了。“公会的人想把我们赶走,不过他们主要是看我不顺眼……也许还有这只鹅。实际上,他们并不关心你去哪儿。佩特里斯很关心你,如果你去找他,他一定会收留你。”

  莫丝卡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说生活是一本书,那么她只需要翻几页就能看到那样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见到她,佩特里斯天蓝色的眼睛一定闪闪发光,他会毫不犹豫地收留莫丝卡,而且不会对她有丝毫责备。凯特利小姐会为她挑选一些衣服,然后带她去流动学校接受听写测验,当她发现原来莫丝卡的读写水平还不错,大概会安排她去教低年级的孩子。她会成为大家都信任、欣赏和需要的人。有一天,当她帮佩特里斯整理他的图书馆,佩特里斯会抬头看着她,忽然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她已经二十岁了。她也许会和他结婚,或者和一个跟他非常像的人结婚……就像她母亲一样。

  “不。”莫丝卡说。

  “你可以在这里过上安稳的生活——食物,住所,朋友,前途……书……”

  “不。”莫丝卡咬了咬嘴唇,坚定地摇了摇头。书还不够。我不想要大团圆的结尾,我想要更多的故事。

  “莫丝卡……我甚至都不确定到底要去哪里。如果你做我的秘书,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你大概只能偷鸡摸狗,每天睡在篱笆底下,因为付不起房费还得半夜从窗户爬出去……”

  你什么也不能给我,除了……除了像五月柱上的丝带一样五彩缤纷的各种可能。也许是长满红褐色凤尾草的路,也许是布满霜冻的路,能看到日出的山间小路,铺满落叶的林中小路,窗户在地板上投射出无数个彩虹般颜色头冠的水晶庭院,穿着带有长长的拖尾、绣着神话传说场景的裙子的女士,垂着绿色流苏的华盖底下流出的黑莓汁一般的酒,像被别人用坏的手杖一样奇怪的口音,入海口满载士兵的轮船,还有那片闪闪发光的、漂浮着各种梦想的广阔海洋……

  “科兰特先生,你需要有人照顾。你是一个糟糕透顶的骗子。聪明的骗子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撒谎。除此之外,如果我把萨拉森留给你,你一定会吃掉他。”

  莫丝卡伸手去够萨拉森的皮带,科兰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还给了她,并且冲她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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