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谎言与真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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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谎言与真脸
这太可怕了,她们的眼神太可怕了。内佛菲尔不习惯生人的目光,更不用说这么多人一块看着她。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可是,她仍然能够感受到她们冷冷的目光像一堵大理石墙一样紧紧地贴在自己的皮肤上。所有人都愣在那里,一言不发。此刻,沉默慢慢被打破了,她的四周传来了惊叫声、绝望声和质问声。
“把她的脸遮住!”有人尖叫道,“别让它露在外面!”
“这不可能!”有人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那声音听上去充满了惊讶。“这不可能!”好像是阿伯莱恩夫人的声音。
她的周围笼罩着恐惧带来的酸酸的味道,像气体一样充斥着她,让她渐渐失去了自控能力。就像那只她穷追不舍的兔子一样,一时间她在捕获者手里变得四肢无力。突然,她左冲右突,拼命挣扎着。透过恐惧的迷雾,她听到一声惊叫,感到指尖碰到了别人的皮肤。
“快,把它包起来!”有人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两条腿胡乱踢着。一种又软又沉的东西蒙住了她,胳膊给按在了地上,鼻孔里无法出气。她一时失去了理智。稍过片刻,她突然意识到,有人正用丛林地上的青苔地毯把她卷了起来。无情的目光带来的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窒息的恐惧。
内佛菲尔想求她们、求她们原谅,求她们停下来。可是,她说不出话来。此外,由于嘴里塞着地毯,即便能说出来,也没人能听得清楚。她们粗暴地对待她,把她举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弓着身子瘫倒在什么东西上面,也许是捕获者的肩膀上,耳边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只言片语。
“……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怎么进来的?”
“……怎么会那样呢?”
“……特案调查组——”
“……特案调查组会处理的——”
扛着她的人一路小跑。每跑一步,他的肩膀都会顶她肚子一下,她觉得要吐了。她被扔在一个平平的东西上面,那东西随着马蹄的嗒嗒声左摇右晃,嘎吱作响。她尖叫着,呜咽着,挣扎着,试图把头伸向后边,想多呼吸点空气,可是,毫无意义。她的生命、呼吸、智慧似乎都给彻底剥夺了,恐惧就像黑色的喷泉,把她彻底吞噬了。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头脑,有的只是堵在嗓子眼里的尖叫。惊恐像血液里白色的火焰包围着她。突然,周边一片漆黑,一片麻木。等她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四肢伸展躺在那里,她的脸贴在什么又冷又硬的东西上。现在,她已经不知道害怕了,大脑像一个被掏空的葫芦一样,一片空白。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这是哪里?她一点也记不清了。也许,她把奶酪打破了?也许她的师父格蓝迪宝正在发怒?
内佛菲尔坐了起来,她感到四肢无力,头晕眼花。她的头撞上了一个有棱角的东西。她把它弄稳,发现是一棵慢慢晃悠的捕蝇草,里面的光线昏暗。她对着它吹了几次,给它送去一点空气。突然,灯火通明,她知道了自己的位置。
内佛菲尔身处一个洋葱形状的铁笼子里,直径1.5米,铁栏杆向外凸起,在顶部会合。她的身旁有一个锡质的夜壶和一个木头水碗。天花板上吊着捕蝇草,笼子上方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滑轮,滑轮的链子又粗又长。地板上铁栅栏下面一两米处,有一湾黑水,十分平静,波澜不惊。笼子悬在地下水道的上方,水道两旁是高高的墙壁。再往前,沿着其中一堵墙看去,是一个木码头,离水面有30厘米左右。
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不光是遇到大麻烦了。此时此刻,她正身处监狱之中。她究竟做错什么了?怎么可能待在这里?她倔强的体内迸发的小小火花告诉她,无论她做错了什么,都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
笼子随着她身体的晃动慢慢转动着。可以看到,在她的左边和右边,都有笼子悬在水的上方。大部分都是空的,不过,有几个笼子里有衣服在晃动,说明有生命的迹象。其中一个笼子里传出又低又长的哞哞声,几乎就不是人的声音。另一个笼子里隐约可见一团郁闷散乱的黑发。在码头的两端似乎站着手持长戟的紫衣卫兵。
“有人吗?”她的声音又细又哑,“有人吗?”
她听到一阵谈话声。接着,墙上的门打开了,三个影子出现在码头上,都穿着深紫色的衣服。其中两个是男人,但是,走在最前面的是女人,有着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她长着一个刚毅的下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就像运动员似的。她的面部表情十分严厉,给人以明察秋毫的权威印象。那表情说道:什么也逃不过我犀利的眼睛。内佛菲尔赶紧垂下了脑袋。
“知道我是谁吗?”那女人的声音像奶酪切片器似的。内佛菲尔摇了摇头,双手举起来,遮住自己可怕的脸。“我是特案调查员特勒贝尔,你现在正在接受调查。听懂了吗?”
内佛菲尔呜咽着。此时,那一连串不幸的遭遇终于从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这可不是一般的逮捕。特案调查组是摄政王的特别执法机构,专门负责特殊案件或危险案件的调查。
“你要是不想死,你要是想活的话,就必须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好,你是怎么进来的?你的同伙是谁?”
“同什么?同伙?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我去参加面试,她们给了我一身服装——”
“给了你一身服装?谁给的?”
内佛菲尔感到浑身发烫。她想起了泽艾拉美丽的笑容,想起了波尔卡丝因为紧张而变得粉红的温柔脸蛋。她怎么也不能出卖她们。可是,她又不知道如何撒谎,于是,她把脸埋在手里。
“从实招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干什么的并且来自哪儿了,老实交待你的主人是谁?”
这个也不能说。一旦说了,会给师父格蓝迪宝带来什么样的危险?
“说!谁派你到凯弗纳市来的?你们一共几个人?你为什么要潜入阿伯莱恩夫人的面试现场?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派来的刺客?”
内佛菲尔依旧麻木地摇着头。其中一半问题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不过,听到“刺客”二字,她半天没喘上气来。既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愤怒,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双手抓紧铁栏杆,根本不在乎脸是否暴露在外面。
“我不是刺客!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从来没有!”
这一说还真管用。这对于特案调查员来说,的确有点始料未及,但作用却是立竿见影。那个女人脸上的表情一点没变,不过,她猛地跳了回去,后背撞到了墙上。一时间,她的目光紧盯着内佛菲尔不放。之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紫色手绢,开始擦拭着自己的额头。
“好大的胆子!”她大声叫道,“不要那样,马上戴上点什么,马上!”
“什么?”
“不要那样!”特案调查员的声音听上去似乎要失去控制了。
“不要哪样?”内佛菲尔无助地大声问道。
特案调查员特勒贝尔头发倒竖,接着,她打了个手势。其中一个和她一起进来的男人朝墙壁走去。内佛菲尔瞄了半天,看到一个很大的手摇曲柄。他开始摇动曲柄,内佛菲尔的笼子立刻摇摇晃晃地往下降了。
“除非你愿意和我们合作——”
“别!别!”当笼子降到水道表面时,内佛菲尔尖声叫道。水开始穿过铁栏杆进入笼中。她顺着灯链往上爬,紧紧抓住笼子的顶部,竭力让自己的身体探出水面。
然而,笼子继续摇摇晃晃地往下降,内佛菲尔的叫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冰冷的河水淹没了她的双脚、小腿、膝盖和大腿。等笼子终于停下来时,几乎全泡在水里了。内佛菲尔的脸紧紧贴在笼子的顶部,下巴刚刚露出水面。
“再摇一下——”特案调查员大声喊道。
“我不明白!”内佛菲尔在绝望中终于爆发了,“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到了这里!我不明白自己之前做错了什么,也不明白这会儿又做错了什么!所以,我不知道自己不要哪样!”
内佛菲尔一边抽泣着,一边颤抖着,只能听到码头上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怎么可能跟长成那样的人正儿八经地对话……”
“……长着一张玻璃一般的脸……”
“……也许,让她重新戴上面具……”
“……不。要是戴上了,就没法看清她的表情了……”
过了好长时间,内佛菲尔再次听到曲柄转动的声音。不过,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这一次,笼子没有继续下降,而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河水透过铁栏杆往外流着。
特案调查员特勒贝尔从身边的门出去了,接着,她马上又回来了。她快走几步,手里拿着一个看上去像长柄平底锅的东西,手柄足足有0.27米长。
“来,拿着这个。”女人没有直视内佛菲尔,而是把“平底锅”递了过去,直到它碰到了内佛菲尔所在的笼子的铁栏杆。内佛菲尔低头一看,锅里有一个黑色的东西,方方正正的。她用颤抖而灵巧的手把它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不用急,把自己收拾好。等你有了一个可以示人的面孔,我再回来和你谈。”
平底锅撤了,特案调查员再次消失在门后,留下内佛菲尔一个人在那里,盯着自己湿湿的手上捧着的那个东西。它的边是木头的,上面用深褐色的毛毡盖着。然而,她能感觉到,下面和玻璃一样又冷又滑。当她意识到手里拿的东西是什么时,她的手指开始发抖。
内佛菲尔手里拿着镜子。如果她把镜子翻过来,就能看到师父格蓝迪宝多年以来竭力向世人隐藏的恐惧,她自己可以亲眼看看那张把人吓跑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想起了码头上那些人的一个说法:像玻璃一般的脸。这是什么意思?也许,她的皮肤是透明的。也许,任何人只要看见她,都能看见她的血管在跳动,看见她的脑壳在微笑,看见她眼帘底下的眼球。也许,这就是大家纷纷离她而去的原因。
她不能看!她不愿意看!然而,当她颤抖的手慢慢地把镜子翻了过来第一次映出她的形象时,她是又着迷,又无奈。
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看了好长时间。身边饥饿的捕蝇草突然亮了起来,她忘了那是她快速呼吸的结果。镜子里的影像动了一下,她从头到脚都往后退缩。接着,她尖叫一声,那声音似乎穿透了她的全身,就像按钉穿过草叶一样。
镜子掉在地上,摔破了。似乎这样还不够,捕蝇草撞在铁栏杆上,碰出了火花,前后狠命地摇晃着。光影也随之摇曳,令人眩晕。捕蝇草倾斜着身子,张开大嘴,盲目地咬向面前的空气。带着铁栏杆的门在一通猛踢之下嘎吱作响。
内佛菲尔踢累了,跪了下去。捕蝇草的光线在满地碎玻璃上跳跃着。
镜子中脸上的皮肤很苍白,有一块不太明显的雀斑,和她手上的一样。长脸,下嘴唇很丰满,微微颤抖,浅红色的眉毛,毛茸茸的,眼睛很大,颜色不深。这张脸本身自带表情。内佛菲尔根本没有想到,因为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从未专门学习过。那是一张自己根本不熟悉的脸,然而,那种表情却是自己的真情实感。现在,镜中的影像突然把她原来的表情改变了,而且,整个过程十分怪异。它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获得一种新的表情,这对她来说是从未见过的。然而,导致她摔破镜子的真正原因并非因为这种奇怪的感觉。
看着镜子中的新面孔,她能够读懂它后面隐藏的一切。那些想法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回荡。
你把我锁了起来,格蓝迪宝师父,你把我一锁就是7年,而且,没有任何理由。
镜子中的面孔不美也不丑,没有疤痕,没有烧伤,也没有别的损伤。除了表情变换比较奇怪以外,其他一切如常。
*
内佛菲尔本来以为,经过这一阵骚动,那些特案调查员会拿着棍棒锁链追打她,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他们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留在漆黑的笼子里发抖。笼子摇晃着,嘎吱嘎吱响着。随着她的每一次移动,身下的碎玻璃都会嘎吱作响,一点点掉入下面的水道里。
她试图喊出声来,可是,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黑暗中就像幼鼠在吱吱叫一样。她心里有很多问题,可是,周边没有人,她没法得到答案。“如果我的脸没有异常,为什么大家见到我就要跑开?我为什么到了这里?我所做的就是把本不该送出去的奶酪偷回来而已。他们为什么要调查我?”
内佛菲尔浑身发抖,逐渐陷入了麻木的状态,一时间,无法感知自己冰冷的四肢。她无精打采,昏昏欲睡,根本说不清楚,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昏昏沉沉之中,她仿佛听到门开了,又关上了,听到有人在木码头上轻轻地走着。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因为昏睡中的那种恐惧感正在消失,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正占据她的心头。她知道有人来了,而且,这个人是她可以信任的。就在这时,一种淡淡的香味沁入了内佛菲尔的意识之中。那是迷迭香的味道,是银子的味道,是甜蜜的睡眠的味道。那种味道告诉她,可以放松了,可以入眠了。
内佛菲尔觉得,那种味道就像孔雀的一根羽毛撩拨着她的内心,撩拨着她的灵魂。她往后退着,头撞到了铁栏杆上面。有一种声音告诉她,人的心灵不能这样变得麻木迟钝。她彻底惊醒了,她那训练有素的鼻子告诉她,香味的背后有一道暗流,非常丑陋,非常邪恶。
突然,她想起了格蓝迪宝反反复复跟她说的话。他说,让陌生人进入他的隧道之前,必须用鼻子好好闻一闻,看看他是否用了那些让人大脑失去警惕的香水。
闻了就知道了。你是一名奶酪师。我们的鼻子对腐败的东西非常敏感,这是常人没法比的。
她捏着鼻子,突然,方才的那种信任感从她的内心里消失殆尽。
有人正站在码头上,看不清是谁。但是,内佛菲尔意识到,灯笼外面套了一层罩子。人影走到墙根处。金属手摇曲柄再次转动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内佛菲尔的血液凝固了。
“不要!”她使出浑身力气高声喊着。“停下!停下!”她的喊声在墙壁间回响着,像一只小鸟在烟道中四处碰撞。随着一阵急促的咔嗒声,笼子跌入水中,溅起很大的水花,瞬间带着内佛菲尔一起沉了下去。好在在跌入漆黑冰冷的水底之前,内佛菲尔还算清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挣扎着,湿透了的衣服缠在四肢上。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一声叮当声,铁笼子撞上了水下坚硬的岩石河床。
死定了!她心里想着。死定了!此时,一个人困在下面,冰冷,孤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突然,就在她的肺部因缺少空气开始隐隐作痛时,她紧紧抓住的笼子再次复正了。金属在水下叮叮当当地响着,她的脸浮出了水面。她满脸是水,歪脸看着码头。笼子再次离开了水面。灯笼上的罩子被拿掉了。特勒贝尔站在那里,身后还有好几个特案调查员,其中一个快速摇着曲柄。等水从她耳朵里流出来之后,内佛菲尔意识到特勒贝尔在大声喊叫着。
“这是怎么回事?谁把笼子弄到水里的?”她大步来到码头边上,冲着内佛菲尔大声喊着,“你看见是谁了吗?看见是谁把曲柄松开了吗?”
内佛菲尔木然地摇了摇头,她渐渐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有人想弄死她,而这显然不是来自特案调查组的命令。
*
打那时起,总有一名卫兵站在黑影里保护着她的笼子。没有时钟,没有光线的变化,只有当食物和水通过平底锅送入笼中时,她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内佛菲尔也不知道在笼子里睡了多久,突然,一声轻轻的咳嗽声把她弄醒了。
码头上站着一个内佛菲尔未曾见过的瘦高个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和他人不一样的是,此人并没有端着权威的臭架子,做出高高在上的样子,而是倚在墙上,仿佛散步累了小憩一会儿。他手里提着一盏灯,所以,除了他的鞋子以外,内佛菲尔什么也看不清楚。
“让我看看你。”他不无仁慈地说道。
内佛菲尔十分顺从地朝自己的灯上吹了几口气,灯亮了,她的脸也被灯照得清清楚楚了。陌生人看了她好长时间,瘦弱的身躯一动不动。
“看来没错。”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开口说道,“真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嗯,等等,这不公平,稍等。”他把灯提到眼前,朝它吹了几口气,灯亮了,他的身影内佛菲尔也能看得清楚了,“这样就扯平了,对吧?”
借着灯光可以看出,他的脸很长,稀疏的胡须也是长长的,好像画上去的似的。他的眼窝很深,眼神很机警,嘴部的表情有点复杂,那可是他隐藏秘密微笑的地方。他的表情很自信,很风趣,同时,又夹杂着一丝丝怜悯。那可是内佛菲尔被捕后见到的最和善、最友好的一张脸。
他瘦骨伶仃,身高中等偏上,身上的衣服使他看上去显得更高、更瘦。手套的指头加长了,里面也填充了东西,看上去比一般手套的指头更长、更雅观。带拖尾的外套是鼹鼠皮的,酒红色,上面有长长的竖条皱纹。
“你给吓着了。”他看了她半天后说道,“你给搞糊涂了。一种遭到背板、遭到虐待的感觉撕咬着你。关键是,你根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他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一群白痴!”他低声说道,“就知道躲在后面喋喋不休,说什么你脸上‘带着各种可怕的表情’。看你现在吊在‘愤怒的垂降’上面,他们能指望你有什么好看的表情?”
“我没有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内佛菲尔绝望地喊道,“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还有表情!我就没有学过。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变换表情的。我来这里之前,就没见过镜子是什么样子。现在,这里有人想杀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你必须相信我!”
“是的,是的,我是得相信你。”说着,他再次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容,“嗯,说到你,我们得做点什么,对吧?”他若有所思地用脚后跟踢了一下身后的墙壁,“你想离开这儿吗?”
内佛菲尔紧紧抓住铁栏杆,疯狂地点着头,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想”字。那是世界上最小的声音,像刚出生的小老鼠的声音。
“好,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不过,你必须相信我。对了,你跟特案调查组都说了些什么?”
内佛菲尔开始搜肠刮肚地想着:“也没什么。自从我把他们给我的镜子打破了之后,他们没问过我什么问题。”
“嗯,你得跟他们说说你的过去。”他举起一只手来,示意内佛菲尔不要再抗辩了,“看得出来,你是试图在保护别人。让我告诉你吧,告诉你他们都知道了什么。”
“他们知道,你叫内佛菲尔。你是奶酪大师格蓝迪宝的徒弟。现在,河水洗去了你身上的丁香油味,奶酪的味道再也掩盖不住了。他们一闻,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再后来,你那黑色的天鹅绒面具被经常去你那里的送货员给认出来了。”
“格蓝迪宝师父遇到麻烦了吗?”内佛菲尔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千方百计去保护他,可是,现在,她衣服上和皮肤上的味道让她露了馅。
“恐怕是的。”
“可是,这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他甚至不知道我离开了隧道!”就像镜子给她带来的震惊和痛苦一样,一想到师父要为自己的行为背黑锅,内佛菲尔就感到心如刀绞。
“这不是问题的所在,他可能会因为包藏你这么多年而被捕。”
“为什么?”内佛菲尔紧紧攥着铁栏杆,一股寒气沁入她的手指。最重要的问题随之脱口而出:“我怎么了?”
“你真的不知道吧?”陌生人歪着头打量着内佛菲尔。他的目光久久不肯移开,此时的内佛菲尔开始害怕听到答案了。“你想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
“你,”他说道,“你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你缺少各种各样的‘面孔’。你的面部长着常人的眼睛、鼻子、嘴巴等,而你的表情则像……一面窗户。你的想法,你的感受,通过你的表情让人一览无余。一点一滴,清清楚楚。
“凯弗纳市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像你那样。谁都不会!即便是外埠人也要设法带上几种蹩脚的表情,尽管他们的真情实感还是能不自觉地暴露出来。可是你呢?每次有个想法从你脑海中闪过,它就会像一匹野马一样,迅速从你的面部闪过。这就是特案调查员不能直视你的原因。此时此刻,你快到了崩溃的边缘,你的表情对他们来说太痛苦了,真的无法直视。”
“所以……他们把我当成外埠人了?”
“是的,当然。你本来就是,对吧?”
“我……我也不知道。”内佛菲尔失去了一切寄托。她是外埠人吗?孩提时代的事情,她忘得一干二净了。难道她在另一个世界生活过?一千多种点点滴滴的细节和说不出来的想法一同在她耳边回响。“7年前,我出现在格蓝迪宝师父的隧道里。之前的事情,我什么也记不住了。”
“一点也记不住了?比如,你的生活?比如,你是怎么来到凯弗纳市的?是有人把你拐来的吗?”
内佛菲尔慢慢地摇了摇头。这是真的吗?她真的是外埠人吗?
突然,她想到了斯多克佛尔特·斯图尔顿带给她的奇异景象,想到了林地里斑驳陆离的场面。
花儿来到我的腰部,我仿佛很小。斯图尔顿告诉人们那些他们早已知道却依然需要反复被告知的真理,因为他们不愿意面对,或者早已忘怀。会不会我更小的时候从那片林地经过?会不会那只是一个梦,与我的过去毫不相干?
对此,她无法肯定。可是,她有一点可以肯定:7年来,奶酪大师格蓝迪宝把她藏了起来,与世隔绝。如果她真是外埠人,如果格蓝迪宝早已知晓,那么,他决意不让她露脸的事情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可是,长期以来,他在保护谁呢?是内佛菲尔?还是他自己?
“格蓝迪宝师父会出什么事?”她问道。
“现在看来,不太乐观。有明文规定,禁止将外埠人带进来或窝藏起来。毕竟,他们来了,可能带来疾病,或者造成城市拥堵。他一看就能看出来你是哪里来的,是干什么的,尽管你自己不知道。特案调查组不能将他流放到外地。他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奶酪大师,知道各种各样乳制品的制作工艺。凯弗纳市不能让这些秘密泄露出去。所以,他可能会锒铛入狱,或者当契约奴吧,甚至被处决。”
“被处决?”内佛菲尔惊恐地尖叫起来。
“你真的想保护他,对吧?”
内佛菲尔犹豫了一下,然后,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好。方法倒是有一个,你应该这么办。告诉特案调查组的人,这件事情你负全责,根据《假面具渗透法》第149条规定,要惩罚就惩罚你一个人。然后,告诉他们你的背景,能记住多少说多少。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到了阿伯莱恩夫人的花园,但千万不要泄露同案犯的身份。就说,你是偶然遇见她们的,你为你自己的行为,也为她们的行为负责。这是保护所有人——当然,包括你自己——的唯一方法。”
“他们会给我这个机会吗?”内佛菲尔问道,心里想都不敢想。
“这件事情比较特别,我想他们会的。”陌生人答道,“我想他们不会逮捕奶酪大师的。奶酪大师不会主动走出来,把自己交给他们。也就是说,他们要是想逮捕他,必须把他包围起来,堵在家里。那样的话,就会……大乱。但是,如果他们愿意让你负全责,他们就会让你签个卖身契,把你卖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可是,我不想让人把我卖了!”契约奴和奴隶没有什么两样。而且,之前有过很多可怕的传言,说他们常常被用作野生红酒和危险头油的试验品。
“别担心。他们一出手,我就把你买下来。我叫马克西姆·柴尔德辛,是柴尔德辛葡萄酒商家族的族长。不管是谁,想要跟我比富,我都会很同情他。”
柴尔德辛!这个名字内佛菲尔以前听说过。它在凯弗纳市可谓家喻户晓,没有人不知道。柴尔德辛是酿酒世家,先后有300多年的历史了,他们在地上世界里到处都有葡萄园。他们是记忆大师,可以把你的记忆抹掉,也可以将失去的记忆恢复过来。他们酿的酒可以让你想起已故亲人的面庞,而且那面庞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你甚至可以数一数他们睫毛的数量;也可以让你忘记读过的某些章节,然后有滋有味地重新欣赏一遍。
内佛菲尔感到如释重负,心中充满了希望。卖给葡萄酒商家族比吊在笼子里坐以待毙不知要强多少倍。不过,计划中的一些细节,她还是不太理解。
“可是……既然你们是酿酒世家,为什么要买一个制作奶酪的学徒呢?”
“因为你是我这些年来看到的最有意思的小家伙。让你在监狱里烂掉,让你在地上世界的沙漠里游荡,简直就是对你潜能的巨大浪费。这些年来,把你藏在一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奶酪车间里,与世隔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犯罪。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会给格蓝迪宝大师写信,告诉他你很安全。不过,我不能让你回到他那里去。对不起。”
我无法回家了!内佛菲尔简直无法理解。再见了,银蓝色的钟;再见了,木架中间的吊床;再见了,我闭着眼都很熟悉的通道;再见了,潦草的账簿。
再见了,师父格蓝迪宝。
然而,跟师父格蓝迪宝告别可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内佛菲尔的大脑简直无法理解。真的和奶酪大师面对面的话,她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脸上会挂着什么样的表情。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