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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证据不足·

  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莫丝卡躺在低矮的床上,想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黑,她为什么能听见雨水敲打木头,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她伸出手,发现床的上方竟然有一个盖子,被一把锁紧紧地锁住,离她的脸只有半英尺。四周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热,她快不能呼吸了。她用力地敲打盖子,然后锁裂开了。

  盖子被打开了,雾气中透出一轮月亮,如同一张惨白的脸注视着莫丝卡。她坐起来,发现自己坐在橡木衣箱里,正漂过雕刻着守护神苏瑟拉奇的柱子。

  不远处有一艘窄窄的帆船泛着珠光。高高的甲板上有一把象牙宝座,上面坐着塔玛琳德小姐。她手里有一架白色的纺车,纺车纺出的线一部分穿过浓雾,延伸到城市每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剩下的则缠绕交织在一起,仿佛在织就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我要去东塔楼!”莫丝卡大叫起来,“我不想淹死在这条黑色的河里。”

  “抓住这根线,我的船会把你拉到塔楼上。”塔玛琳德小姐从纺车上抽出一根细线,朝莫丝卡扔去。细线碰到箱子打开的盖子上,立刻粘在上面,线上似乎有一层甜甜的、黏黏的液体在闪闪发亮。莫丝卡伸手抓住了细线,犹豫了一下,然后扯下袖子盖住手。她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这根细线太亮,而她的手指太脏,另一方面是因为细线毛玻璃般的光泽让她害怕。正在她犹豫的时候,细线从她手里松脱,掉进了水里。

  “我没有抓住”,她悲痛欲绝地喊道,“求你了,再扔给我一根线吧?”

  “只有一次机会。”高高在上的塔玛琳德小姐回答。白色的蕾丝风帆悄无声息地扬了起来。珍珠帆船在雾中航行,蜘蛛网般的线在帆船倒影上方轻轻地飘荡。“有人想和你谈谈。”

  帆船的尾迹是一条白色的、带荷叶边的蕾丝花边。帆船越来越远,尾迹渐渐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湿淋淋的影子,脸朝下,头发像野草一样漂浮着,背上的湿衬衫像气球一样鼓起来。尽管水流和帆船的尾迹拖住了那个影子,但它还是朝着莫丝卡漂过来。

  她的手里正好有一对破破烂烂的桨,于是她心惊胆战地划起了船。婚礼之家飞起来迎接她,岸边的其他东西却没有跟来。她从扇贝形的窗户爬进婚礼之家,跌跌撞撞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听到身后响起了滴水声和拖拽声,以及死人被水打湿的双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她跑进自己的房间,躲进小床上,她知道,因为她和科兰特偷吃了供献的果子,所以守护神珀斯特若菲不会阻止死人进她的房间。

  正在这时,莫丝卡突然醒了过来。她发现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但是床好像轻飘飘的,而且她只能听见水声、海鸥的尖叫声,还有大街上传报员 大声宣读消息的声音。

  “……他被外力刺中要害而死,尸体被威克尔巴克码头附近捕鳟鱼的网缠住了……”莫丝卡紧紧闭上眼,用手指捂住耳朵。这是在做梦这是在做梦这是在做梦……她祈求守护神重新安排时间,抹去前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不过当她把手从耳朵上移开,那个声音还在叫。

  也许科兰特能在夜间飞行?莫丝卡小心地坐起来,充满希望地看着大床。然而科兰特并没有飞走,他现在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圆圆的肚子一鼓一鼓的,鼻孔随着呼吸一张一缩。

  萨拉森的小伤口已经从鲜红色变成了暗红色。他努力吃着地上狼藉的蜡油,似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炫耀自己强健的体魄。莫丝卡从床上抬起一只脚,准备下地,萨拉森抬头看着她。从他煤球一般乌黑的眼睛里,莫丝卡看不出任何把她当作杀人犯帮凶的痕迹。莫丝卡知道,就算全世界都唾弃她,萨拉森仍然会喜欢她。这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科兰特先生!”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不等他们回答,小糕就闯了进来,她渐渐的脸上泛着红晕,看起来十分兴奋,“治安官要审问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请你来早餐室好吗?”

  科兰特一骨碌坐起来,失去了平日的优雅。他一把抓起床柱子上的假发,匆匆忙忙地套在头上,不料却戴反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清醒过来。

  “麻烦你再说一次……治安官?”

  小糕点点头,一脸高兴,还有点骄傲。

  “他说我是个机灵的小家伙。”小糕开心地说,“我早晨起来,发现我们的小圆艇绑在了窗户底下,而平时我们一般都把它绑在树上。所以我立刻跑去报告给了执事,他们说这可能和早上发现的一具尸体有关系。治安官认为可能是一群游手好闲的强盗或者杀人犯,他们昨晚企图闯进房间偷神龛里的东西,说不定还会把我们杀死……”

  啊,科兰特和莫丝卡只记住了把衣箱放回原位,却忘了小圆艇!

  噢,亲爱的守护神,请宽恕我们。莫丝卡想。看看我们,我们是小偷,纵火犯,间谍,其中一个还是杀人犯。我们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我们连做坏事都做不好。

  “我们当然很高兴和这位欣赏你的先生说话。”科兰特满口恭维,但神色却有些憔悴,“请允许我们花几分钟的时间洗漱一下,以免失礼。”“好的。”小糕关上门离开了,剩下莫丝卡和科兰特乱作一团。

  “你的假发戴反了!”

  “你的眉毛掉颜色,弄脏鼻子了!我放在圣敏奇羽毛脑袋旁边的……噢,在那儿。把你的围裙反过来穿。正面看上去好像你昨晚在烟囱里追老鼠。”

  “你自己的靴子上也全是泥,科兰特先生……”

  “在这种天气,所有人的靴子都是这个样子的。冷静一点。等一下——把水壶和碗递给我。站着别动……”

  科兰特把手帕在碗里沾湿,替莫丝卡擦脸,莫丝卡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科兰特擦掉了她自己用煤灰画的眉毛,用铅笔替她画上新的,他因为专注而皱起了眉头,而莫丝卡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不因害怕而退缩。

  “我们从灰獒酒馆回来之后就直接睡觉去了,”科兰特给莫丝卡的眉毛加上最后一笔,然后喃喃地说,“我们一直在睡觉,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如果我们都坚持这么说,他们就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莫丝卡跟着科兰特走下走廊,她的心怦怦直跳。经过守护女神西若匹亚木雕的时候,她觉得女神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而守护神特莱比斯卡特几乎不敢透过手指直视她。请保佑我没事,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治安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头发,此刻正注视着墙角,眼神看上去有些疲惫。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杜松子酒,看来刚刚小糕帮他往咖啡里加了点酒,以驱赶清晨赶路带来的寒意。他一边和小糕说着话,一边随意地把帽子在手里扔来扔去。看见莫丝卡和科兰特走进房间,他马上敛起了笑意,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

  “这就是那位和你们住在一起的绅士咯?”

  “在下正是艾庞尼莫斯·科兰特。先生,非常乐意为您效劳,不过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真有绅士风度,先生。”科兰特的举止让治安官稍微有点吃惊,“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帮不上忙。”

  “也许我误会了,”科兰特很快又开始说道。太快了,科兰特先生,小心点,科兰特先生……莫丝卡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想提醒一个杀人犯小心一点。“我听说一群恶棍昨晚企图闯进来抢劫,但没有成功,他们还杀死了另外一个倒霉蛋。但是我昨晚睡得太沉,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嗯……先生,我认为他们应该进来过。你瞧,船就绑在窗户下面,如果他们不是从窗户里爬进来的,那他们如何回到岸上呢?还有,先生——”治安官伸出手,从银扇草上摘下一颗果实,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薄如纸片的外壳,说,“死者的衣领和头发上有很多这样的东西。这一带并没有银扇草,一直到下游的芬恩布勒斯才有。我想我们这位倒霉蛋死之前在这座房子里待过。”

  这时传来一阵轻轻的“怦怦怦”的声音,好像正在学走路的小宝宝的脚步声。莫丝卡想了一阵,突然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治安官似乎并没有听见,但是科兰特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说来,我可能想错了,”科兰特笑着说,他坐进椅子里,把胳膊肘搁在桌子上,无意识地用手把面包皮撕碎,然后摆成一行,“对您的问题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我可能得让小姑娘先离开。她年龄还小,谈论尸体会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而且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莫丝卡真想告诉科兰特,你真是自作聪明,话太多了,当你表现得无所不知的时候,特别让人讨厌。

  “什么事情这么紧急,比帮助我们追查凶手还重要?”治安官冷冷地说。

  莫丝卡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我要给塔玛琳德小姐送封信过去,科兰特先生在为塔玛琳德小姐工作。”

  “塔玛琳德小姐……”治安官大吃一惊,然后礼貌地问,“你能证明吗,先生?”

  科兰特的脸一下变白了,不过他很快想起了塔玛琳德小姐的介绍信,信中称他是她聘请的诗人。他连忙让莫丝卡去取信。治安官读完信后,神色轻松了不少,很快又重新换上了友好的表情。

  他把信仔细地收好,毕恭毕敬地把信递了回来,说:“先生,我就不耽误你了。我可不希望尊敬的塔玛琳德小姐怪罪我让她等太久。”

  “亲爱的先生,可否给我几分钟时间,让我写封简短的信。”

  治安官点了点头,显得更加和蔼可亲了。莫丝卡跟着科兰特回到了他们房间里。

  “塔玛琳德小姐,塔玛琳德小姐,”科兰特自言自语地说,“这倒是一条思路,至少是一个机会。我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锁匠工会一定会找来的。如果我们能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在东塔楼找个避难所就好了……”

  莫丝卡拿来了纸、墨水、笔和封蜡。莫丝卡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写信。

  尊贵美丽的塔玛琳德小姐:

  随信附上为您创作的史诗的第一章,衷心希望拙作能够博您一笑,请您看在我创作时呕心沥血的分上宽恕我的才疏学浅。

  亲爱的小姐,您是如此善良和慷慨,我不敢再提要求,只能冒昧地恳请您能够让我和我的秘书在您的东塔楼借住几天。我们已无容身之所,处境岌岌可危。

  如果您能同意,我将感激不尽。世事难料,好心有好报。

  您忠实的仆人,

  无比敬畏和钦佩您的科兰特敬上

  莫丝卡看着科兰特用热蜡封住了信,心怦怦直跳。她一拿到信就向门口走去,不停地给热蜡吹气,好让它赶快凉下来。

  走出门,她仿佛来到了一个洁净的世界,四周充满了清新的气息。一阵狂风吹散了天空中的云朵。雨水把街道冲洗得干干净净。一切都焕然一新。

  莫丝卡跑了起来,她要摆脱她的厄运。她要在科兰特发觉她有背叛他的想法之前赶到东塔楼。要是她能够带着这封信直接进入蜂巢庭院就好了!到了那里,她一定可以想到办法和塔玛琳德小姐说上话。她要把灰獒酒馆里发生的事情的真相告诉尊贵的塔玛琳德小姐,然后请求她把自己藏在东塔上,从此以后,她就可以摆脱锁匠工会,摆脱科兰特了。要是她能够壮起胆子,告诉塔玛琳德小姐帕特里奇被谋杀的真相就好了!但她自己也深陷其中。

  跑着跑着,看不到河边破破烂烂的商店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整齐的房屋。豪华的门廊金光闪闪,高高的窗户呈拱形,仿佛挑起眉毛看着莫丝卡匆匆忙忙地跑过去。

  她来到一条宽阔、繁华的大街上。街对面,一道高高的铁栅栏挡住了好奇的人群。铁门上的雕花是两个年轻女子,她们的手握在一起,手的地方正好是门闩。一栋宽阔的方形砂岩建筑后面耸立着东塔楼,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莫丝卡走过去,试图跟门口其中一个警卫说话。警卫朝门房的方向扬扬头,示意莫丝卡去那里。

  门房里只有两个男仆,他们正在打牌,看到莫丝卡,并没有理会。

  “我有一封艾庞尼莫斯·科兰特先生写给塔玛琳德小姐的信。他们让我在这里候着。塔玛琳德小姐想见我。”莫丝卡说。

  其中一个男仆接过信,挠了挠耳朵,上下打量着莫丝卡。

  “你跟我来。”

  他们穿过一扇描绘着双胞胎女王肖像的门,来到一条挂着挂毯的走廊,经过了无数个潮湿的冬天,挂毯有些发霉。推开走廊另一头的门,清新洁净的冷空气扑面而来,他们随后走进一个宽敞的长方形庭院,四周是环绕着有顶盖的柱廊。

  “在这儿等着,别走开。”男仆把莫丝卡留在黑漆漆的拱道下,拿着信急匆匆离开了。

  庭院的地上铺着巨大的六边形瓷砖,釉面光滑细腻,呈现出焦糖色。许多衣着华丽的人或是懒洋洋地坐在轿子里,或是漫不经心地闲逛着,好像一群在蜂巢里晒太阳的蜜蜂。在昏暗的柱廊里,男仆们穿着布鞋,轻快地穿梭其间;女仆们一手挎着装满薰衣草的篮子,一手用杵敲打着薰衣草,让香气散发出来。

  莫丝卡有些紧张,一会儿清理指甲缝里的脏东西,一会儿把散乱的头发塞进帽子里。最后,一个捣薰衣草的女仆发现了她,朝她走过来。她看上去差不多十五岁,穿着一条合身的荷叶边裙子,身材丰满,腰却很细。她的鼻子高高地挺起,她时不时低下头欣赏着自己的裙子,眉眼间洋溢着微笑。

  “你是来应聘仆人的吗?”她俯身问莫丝卡。

  “不,不,我是来见塔玛琳德小姐的。她要给我一份工作。”莫丝卡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塔玛琳德小姐一定会见她的,她们之间早就有共识,有默契,塔玛琳德小姐一定会见她的。

  “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是一名秘书。”莫丝卡因为没有把握而有些生气。

  “可你看起来并不像秘书。秘书都是男的。”

  “我可不一样——我是诗人的秘书,”莫丝卡有些恼羞成怒,“我外表朴实,说话简洁明了。我们是不同于一般人的语言大师。”

  女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通。

  “可是你的帽子太滑稽了。”

  “现在流行这样!”莫丝卡反驳道。

  “你瞎说。我在小姐的房里干活,负责打理她的衣橱。现在流行什么我最清楚了——我最先见到她的衣服,之后城里的夫人小姐们才开始争相模仿。有时候——”她自信满满地俯身向前,说,“她们中还会有人花钱请我告诉她们下次舞会塔玛琳德小姐会怎么系丝巾,或者会不会穿曼图亚礼服裙。塔玛琳德小姐还会把不要的衣服给我,其他夫人小姐都愿意出大价钱买下它们。”

  “她会把她的衣服给你——白给你吗?”莫丝卡想:如果我能为塔玛琳德小姐工作,她也会把她的衣服给我,我可以把它们改成我能穿的尺寸……

  “她给了我很多好衣服呢。只要衣服上有污渍,哪怕跟针尖一样小,她都不会再穿了。有时我还能得到弄坏的小白鼬呢。”

  莫丝卡看上去一定非常艳羡,所以女仆稍稍放下了架子。

  “在这里,大家都不像你这样戴帽子。”女仆比莫丝卡高出一头,她解开莫丝卡帽子上的丝带,穿过帽子顶下面的钩子绕了一圈,然后对折过来,在莫丝卡下巴下面打了一个蝴蝶结。“喏,现在流行这么戴。这样你带着推荐信去见管家的时候才不会失礼。”

  “我不是来见管家的!我是来见塔玛琳德小姐的!”

  “她不会见你的。她今天不见任何人。”莫丝卡的无知让薰衣草女仆目瞪口呆,“今天是巡回法庭开庭的日子。她现在正忙着准备和公爵一起去法院参加开幕典礼。”

  说完,薰衣草女仆走开了,莫丝卡突然觉得脚步有些飘悠,仿佛坐着小筏子漂浮在大海上。

  巡回法庭。莫丝卡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大概是因为科兰特俯身对着帕特里奇尸体的画面太震撼,让她脑子变成一片空白了。她竟然忘了那些脸色苍白的锁匠——他们此刻一定在监狱里计划着怎么报复。她甚至忘了公会之间的战争,还有曼德里昂即将到来的灾难。

  塔玛琳德小姐不会见她。男仆很快就会回来,把她带回大门口。她不得不再次回到婚礼之家,和艾庞尼莫斯·科兰特一起。如果她现在逃跑,看起来就好像是畏罪潜逃,治安官一定会派人把她当作杀害帕特里奇的凶手抓起来。莫丝卡感觉像在梦中,那些闪闪发亮的丝线从她手里松脱,带着她所有的希望,落入了黑色的河水中。

  不,如果塔玛琳德小姐不见她,她可以自己去找她。她不敢乱动,只能探出头张望,目光扫过一根根柱子,偷偷打量着锦衣华服的贵族们。

  不时有一两句对话传入她的耳朵里。

  “……把这些优美的副歌用到那个恶棍身上真是太浪费了,不过好像突然之间,流行的每一首歌都是歌颂黑上尉布莱斯的……”

  “……真糟糕,锁匠谋反案的审判定在下周,我刚好要去品卡斯特……”事实上,这里似乎没人对威克尔巴克的尸体感兴趣。在庭院里,热门话题是锁匠被捕的事情。

  突然,莫丝卡看见塔玛琳德小姐出现在喷泉旁边。“小姐!”

  那个人转过身,厚厚的粉也掩盖不住她像斗牛犬一样松弛的脸颊,更不用说脖子上多得像手风琴一样的皱纹。她并不是塔玛琳德小姐。

  莫丝卡眼角的余光瞥见带她进来的男仆匆匆朝她走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她顺手抓过一位正好从路边经过的贵族手里的鼻烟盒,把里面的东西泼到男仆的脸上,然后拔腿就跑。她听见那位被她错当作塔玛琳德的贵妇愤怒地大叫起来——她华丽的礼服被溅上了黑色的污点。

  莫丝卡飞快地跑过一道镀金的拱门,来到一块小草坪上。扑克牌匠人正在为庭院里的贵妇们绘制肖像。那边那位正在调整别在繁复的头巾上的百合花的贵妇不正是塔玛琳德小姐吗!莫丝卡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皱起了眉头。噢,不对,塔玛琳德小姐的下巴更尖,而且有酒窝。

  莫丝卡继续往前跑,眼前到处都是塔玛琳德小姐。每一位贵妇都穿着跟塔玛琳德小姐一样的白色衣服,而且脸颊上都画着跟塔玛琳德小姐一样的伤疤。莫丝卡想,如果塔玛琳德小姐一只眼睛瞎了,她们是不是也会依样画葫芦。

  在她前面,一位女士正穿过一扇门。她的裙摆被大大的裙撑撑开,足足有两英尺。莫丝卡蹲在裙子后面,躲开了男仆的搜寻。确认男仆离开之后,莫丝卡偷偷溜进门,朝着记忆中塔楼的方向走去。

  她来到庭院的一个死角,面前是一堵石格子墙,墙上雕刻着许多守护神的脸。透过墙上镂空的格子,她看见另外一个庭院,庭院里六边形的瓷砖闪闪发光,上面涂着金漆,还点缀着白色大理石。

  “阿弗卡多,我恳求你,”那是塔玛琳德小姐的声音,“让我派人去。”

  莫丝卡透过墙,瞥见一位穿着洁白的曼图亚礼服的女士——和她在马车上以及梦里见到的塔玛琳德小姐一模一样。她一开始还以为又是另外一位模仿塔玛琳德穿衣风格的女士。不过下一刻,她看见了女士脸上雪花一样的伤疤。

  她旁边的人如同故事书中的王子一般,穿着一双带浮雕的酒红色高跟鞋,戴着一顶庄严的、撒着金粉的假发,这让他看起来比常人高多了。他的双排扣长礼服拖到了地上,马甲上织着类似蝴蝶翅膀上的斑点一样的图案。这一定是公爵了。

  “高肖克逃走了,”塔玛琳德继续用同样急迫的声音说,“他肯定让锁匠军队的船在上游等着。水手公会同意拖住他们,但这也只能为我们争取一点时间。我的战船在下游差不多远的地方集结,而通往海岸的路杂草丛生,不好走。即使我们现在就派出信使,战船所载的军队最快也要十天之后才能赶来。阿弗卡多——我们必须立刻派人去。”

  “很好,苔米,我马上就签署命令。”公爵的声音如同音乐一般悦耳动听,但不知怎么似乎有点走调。

  一个年轻人走上前,展开卷轴,公爵在上面签名。莫丝卡正好奇那个人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眼熟,突然两只强壮的手臂抓住了她。

  “塔玛琳德小姐!”莫丝卡用手指死死地抠住石格子,疯狂地大喊起来,“塔玛琳德小姐!”她祈求墙后面的人能听见她的声音。

  公爵把目光转向莫丝卡。看到他死水一般的棕色眼睛,莫丝卡的胃里一阵翻滚。她想起自己见到过的一只得了怪病的狐狸。不要靠得太近,他会咬你的……

  “一定是激进分子派来的间谍。”公爵冷冷地说。

  “不。”塔玛琳德的眼睛是雾一般的颜色,她看着莫丝卡因焦急而变形的脸,说,“只是一个跑腿的女孩。她想让我借钱给她。给她一先令,把她打发走。”

  站在塔玛琳德旁边的年轻人抬头看了莫丝卡一眼,栗色的眉毛吃惊地扬起来。虽然现在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精心地编了辫子,并且穿上了一件精致简洁的藏蓝色外套,莫丝卡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林登·凯尔拉比——那个让她藏在自己旅行斗篷下面的人。

  一番挣扎过后,莫丝卡的手没劲了。男仆把她拖走,带回到来时的地方。她斗志全无。她并不怪塔玛琳德那样说话——她怎么能怪她呢?她只恨自己太笨。塔玛琳德正忙着做真正重要的事情——阻止公会战争和锁匠的阴谋,拯救曼德里昂,而自己莽撞地闯进去,像疯子一样在公爵面前大喊大叫,完全忘了塔玛琳德曾经告诉她绝不能去找她。和塔玛琳德说上话也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但现在她意识到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塔玛琳德小姐绝不会原谅她。

  “好了好了,”她身后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你可别把那位姑娘掐死了。我带她出去吧。”男仆松开手,莫丝卡双脚终于落地。站稳之后,她伸出颤巍巍的手,理了理之前薰衣草女仆精心系好的蝴蝶结。她没有看凯尔拉比的脸,只是跟着他穿过大门,来到大街上。

  之前蜂巢庭院前还有很多人,但现在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见四下无人,莫丝卡偷偷瞄了凯尔拉比一眼。

  “你为塔玛琳德小姐工作。”莫丝卡并不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在指责。

  “而你,似乎是在为艾庞尼莫斯·科兰特工作。”凯尔拉比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而且有些警惕。

  “她告诉你的?”

  “塔玛琳德小姐让我把你安全地送出大门,还让我告诉你不能让别人看见你们说话,但是等巡回法庭结束之后她会尽快安排和你会面,在这之前,你要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莫丝卡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许塔玛琳德小姐并没有抛弃她,不过她和科兰特能活到巡回法庭结束吗?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交易,”凯尔拉比继续说,“但是我知道塔玛琳德小姐做任何事情都有她的理由。你为什么来蜂巢庭院?是艾庞尼莫斯·科兰特派你来的吗?”

  他的语气有些刻薄,莫丝卡斜睨了他一眼。

  “你不喜欢科兰特先生。”

  “没错。我太了解他了。你对你的雇主知道多少呢,莫丝卡?”

  莫丝卡咬着指甲,倔强地看着凯尔拉比,说:“我只是目前这段时间为他工作,就这样。我不了解他,也不打算了解他。”

  “莫丝卡……”凯尔拉比欲言又止,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也许不相信我,但是我有责任提醒你,伊帕尼莫斯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我过去一个月一直在跟踪他,亲眼看见了他造成的种种灾难。”

  莫丝卡睁大眼睛,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来。她的鼻子仿佛又闻到了那种潮湿、腐败、混合着鸽子粪便以及缭绕的鼻烟的味道。她突然记起来之前在哪里听过凯尔拉比的名字,记起来那个如同热牛奶一般让人安心的年轻人的声音。

  “你去过山鸦村,还和治安官说过话!”她脱口而出。

  “说话像干石头和野蓟草,”凯尔拉比喃喃地说,“怪不得我觉得在哪里听过这种口音。对了,就在山鸦村。我怎么这么蠢?你一定是放火烧磨坊的那个小姑娘。”莫丝卡看起来吓坏了,凯尔拉比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然后微微一笑,说:“别担心,别担心。我并不打算追究你犯下的滔天大罪。不过请你说实话,莫丝卡,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要跟艾庞尼莫斯·科兰特搅和在一起?”

  因为十几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写字,悄悄地把它们刻在树皮上,好让自己不会忘记。而他出现了,竟然会用“顿悟”“苋红色”这样的字眼。因为我在集市上听到他说话,如同商人展开一匹上好的绸缎那么自如。因为他的语言和思想像火花一样会跳舞,点燃了我内心的渴望,这种渴望之前曾经随着父亲的书一起被烧成了灰。因为他带着外面世界的精彩故事来到山鸦村,那些故事就像五月柱 上的彩带一样吸引人……

  莫丝卡耸耸肩。

  “因为他很会说话。”

  “你就那样消失了,在村子里引起了一阵轰动。开始大家还以为你被烧死在磨坊里。直到他们发现治安官的钥匙不见了,科兰特也失踪了。你应该回家——你家里人会理解这场大火只是个意外。他们会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莫丝卡笑得咳嗽起来。

  “你没见过我的舅舅和舅妈,对吧?”凯尔拉比仔细地看着莫丝卡的脸。

  “没有。”他没有问起过更多关于她家庭的问题。

  他们突然都停了下来,仿佛来到了刑场边上——面前的绞刑架淌着血,断头台上的绳索随风飘动,如同等在老鼠洞口的猫颇有耐心地晃动着尾巴。

  “莫丝卡,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好像生病了。过来,这里风大,在‘喧嚣时刻’到来之前,我们赶紧进屋吧。”

  于是,他们朝着最近的一家小酒馆走去。酒馆的老板娘已经关好了百叶窗,正打算把门也关上。她好心地请莫丝卡和凯尔拉比进屋歇歇。

  酒馆里很少有人说话,因为所有的顾客都用麻布或者皮革堵住了耳朵。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钟声,和晚餐的铃声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啊,那个声音好像是属于女神温特尔布隆森的钟声,”凯尔拉比小声说,“她喜欢第一个发声。其他的钟声得过会儿才响。我想我们可以放心交谈了,没人听得见我们说话。”凯尔拉比对着莫丝卡笑了笑。他们现在似乎结成了整个房间里唯一敢不堵住耳朵的小团体,这种感觉让他俩都有些许莫名的兴奋。

  “你为什么要跟踪科兰特先生呢?”

  “我受塔玛琳德小姐派遣,去了朗普星镇,在那里第一次听到科兰特的名字。他欠了十几个商人一大笔钱,有天晚上却突然消失了。同一天晚上,他的房东——科兰特欠了他两个月的房租——掉进自家水井淹死了。我向死去的房东的儿子保证一定要找科兰特讨回公道,所以才会一路跟踪他。我跟着他去了不少偏僻的地方,然后在山鸦村跟丢了……等我回到曼德里昂,发现他已经在这里了。”

  想到自己竟然帮助科兰特从凯尔拉比眼皮子底下逃脱了,莫丝卡觉得感觉脸上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

  “那个人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凯尔拉比接着说,“虽然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的。”莫丝卡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如黑曜石般闪亮的眼睛。凯尔拉比倾身靠近她,说:“莫丝卡,务必仔细听我说。每个人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尤其在曼德里昂。有的人也许和你朝夕相处,你对他们的一举一动和鸟儿的歌声一样熟悉,但是你仍然不了解他们。

  “听了我的故事,你也许就明白了。你也知道,二十年前,捕鸟人倒台了,他们中有的人躲了起来,被抓住的都被绞死或者烧死了。有个教区,人们每年都会聚集在教区教堂里,庆祝打败了捕鸟人。一天晚上,庆典达到高潮,有人突然闻到烟味,随即发现教堂着火了。但已经来不及了,火很快蹿到地下室,那里竟然藏着很多火药……之后,少数几个幸存下来的人查出这一切都是那个被雇来打扫地下室的人干的。他在四年多的时间里一直在偷偷囤积火药。大家都没想到,原来他是捕鸟人的间谍,为了报仇一直隐姓埋名。”凯尔拉比苦笑着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场爆炸让我失去了父亲。你也许会说那只是一场意外……”

  “我的父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那天他和平常一样,在书房做他的研究,只是说头有些疼。等我端汤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躲进了教堂的钟楼里——我应该守在书房的——没想到大家会烧掉父亲的书,全部都烧光了……全部。大多数书我都没有机会读。”莫丝卡眉头紧锁,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还有他的遗物吗?”

  “我本来有他的烟斗。”莫丝卡吸了吸鼻子,后悔把用旧的烟斗给了贝希尔夫人,“我喜欢咬着烟斗,这样可以尝到他的烟味。我不能在脑海里模仿他的声音。如果你非常了解一个人,你就可以想象遇到一件事情,他们会说些什么。我可以随时模仿帕尔皮塔图说话,却不能模仿我父亲。不过我可以吸他吸过的烟斗。闻到他的烟味,好像他就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我们各忙各的,甚至顾不上说话,我在看书,在想问题……我知道,他不喜欢山鸦村。”

  “如果他真的是位学者,确实没几个地方可以让他待下去。”

  “他不仅是位学者,”莫丝卡谨慎地看着凯尔拉比,“他是奎利亚姆·迈尔。”

  “奎利亚姆·迈尔!”凯尔拉比的眉毛扬了起来,“你是奎利亚姆·迈尔的女儿!”他靠回椅背,打量着莫丝卡,与此同时,门外的钟声开始一声接一声欢快地响起来。

  “‘因为一场争吵,我不得不离开曼德里昂’——他告诉我的只有这些。”凯尔拉比的反应让莫丝卡觉得自己很重要,她有些不好意思。

  “我见过他!”凯尔拉比再次倾身向前。门外钟声嘈杂,他不得不提高嗓门,“就在那场‘争吵’的高潮,莫丝卡!那时我才十岁,跟着人群一起涌到街上,因为我们听说文具商公会要逮捕奎利亚姆·迈尔。成千上万的人涌上街头,挤得人都快不能呼吸了。”

  莫丝卡也凑过去,把手贴在耳朵上,好听得更清楚。

  “他的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提前让仆人们都离开,以免殃及无辜。我们赶到的时候,一辆文具商的马车停在他家门口。他走出来,脸上没有一丝恐惧的神色,随后走进了马车,但是我们……”凯尔拉比半捂住耳朵,露出一个有些惊恐的笑容,莫丝卡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他说话,“……知道他们会处决他……人群包围了马车……朝马车夫扔东西,拦住拉车的马……把马车从街上拖走……带到安全的地方……我透过窗户看见了他的脸……我们有上千人,莫丝卡!上千人……大家都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的父亲,那时候是一位大英雄,在曼德里昂的街道上被成百上千人簇拥着。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却被山鸦村的居民仇视着,没人知道他去了那里。

  酒馆门外,钟声吵闹不停,如同一整支军队的盾牌互相碰撞。凯尔拉比的声音被淹没了,不过莫丝卡可以看见他仍然一边比画,一边大声说话,他的眼睛因为回忆而激动得闪闪发亮。

  “对不起!”莫丝卡大声说,她知道凯尔拉比根本听不见她说话,“我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凯尔拉比先生,我很想,但是我不能!”

  凯尔拉比还在说话,而且更加忧郁,他的眼里流露出真诚而悲伤的神情,似乎他也注意到了莫丝卡脸上痛苦的表情。

  “太迟了!”莫丝卡接着说,“我不知道科兰特原来这么坏,现在我的手上也沾了血。”凯尔拉比停止了说话,冲着莫丝卡无奈地笑了笑,捂住了耳朵。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这事儿过去了也不能告诉你,你不需要知道奎利亚姆·迈尔的女儿做了些什么。对不起,凯尔拉比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莫丝卡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凯尔拉比。门外的钟声越来越小。最后,守护神博尼费斯浑厚的钟声宣告了“喧嚣时刻”的结束。莫丝卡放下捂在耳朵上的手,站起来。

  “我要回去找科兰特先生了,凯尔拉比先生。”

  “莫丝卡……如果你知道了科兰特的计划,或者需要帮助,一定来海湾雌鹿咖啡馆找我。千万不要单独行动。”

  莫丝卡无法直视凯尔拉比。帕特里奇被谋杀的秘密把她和艾庞尼莫斯·科兰特紧紧地拴在了一起,比波克白让他们结婚还管用。她默默地走出了小酒馆。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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