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鹰隼试翼 风尘翕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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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鹰隼试翼 风尘翕张
阿标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般在小小的病房内响起,震得我魂飞魄散,手脚发软。脑海里面一片空白,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思考。
庆幸的是,这些年来刀口舔血、步步惊心的江湖生涯,早已把我磨炼出了某种接近于野兽般趋利避害的生存本能,在这种神秘本能的驱使之下,六神无主的我依然在最快的时间里做出了当下最为正确的反应。
阿标口中最后一个字还没完全落音时,我就已经一口吞下了指间那半截还在燃烧的烟头,同时,飞快扑向了近在咫尺的书桌。
纵然如此,我却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伸出的双手似碰非碰,可又还没来得及真正接触到桌面上那一张包着白粉的纸片的瞬间,早先已经被阿标推开了一小半的病房木门被人彻底推开,眼角余光之中,一道穿着军绿色笔挺警服的身影朝我走了过来。
我完了!!
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整个现实世界离我远去,烟头留在口中的残渣余味又臭又苦,浑身上下汗毛根根直立起来,心跳的声音被放大百倍,如同擂鼓一般在耳边回荡,就连雷震子的伤势也在这一秒之中变得毫不重要。
我像是突然跌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暗冰洞,除了没顶的恐惧与绝望之外,充斥我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冰凉。
我甚至都不敢回头看向来人。
下一秒钟,我瞧见眼前书桌上的光亮突然一暗,人影晃动之下,来人已经站到了我的身旁:
“老三,我来哒,你在……咦,老三,你而今碰这个?!”
依然没有回过神来的我下意识扭头望去。
一张双目睁大、惊讶不已的熟悉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
小杜。
浑身一松,心底突然就涌起了想要一把抱住他放声痛哭的感觉,我死死克制着这突如其来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小杜,很久很久,然后,我说:
“不是我,我没有搞。”
自己声音传入耳中,发现居然是那样的晦涩沙哑。
我太过反常的表现使得小杜没有马上搭腔,他反反复复地打量着我,又过了半晌,小杜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五个指头用力一捏,轻声说道:
“老三,你没什么事吧?”
肩膀上的那只手掌柔软有力,让我感受到了这个危机重重的寒夜里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想要哭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我低下头去,收拾起了桌面上的白粉,一直到澎湃的心潮彻底平复下来之后,这才抬头看着他,回答说:
“没事,雷震子痛得很,给他弄些飘飘点了根花烟抽了,这才好了一些,刚刚睡着。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吗?”
小杜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始终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那好,没事就好,老三,你过来,我们谈一谈。”
说完,小杜径直转身走向大门,边走边对着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阿标高声说道,“喂,你!先出去一下。”
说话传到我的耳中,我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小杜的声音里居然拥有了几分杀伐果断的冷漠和威严。
病房里一片安静。
分把钟前,大门被小杜亲手关闭,他甚至还上了反锁。
此刻,我们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很少吸烟的他还主动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了起来,袅袅烟雾笼罩住了小杜的一部分脸,但我依然可以看见他紧缩的眉头和那一双神采四溢的眼。
突然,小杜嘴角忽明忽暗的烟头猛烈燃烧,发出了明亮火光的同时,他扭过头看向了我,一股浓烈的烟雾从他口中吐出,扑到我的脸上,连我这样的老烟枪都有些承受不住,不得不眯起双眼。浓雾中,小杜的声音传来:
“老三,半个小时前,费强福交代我,要我告诉你,他给你两条路:一、胡家会出一笔钱,你继续安分做生意;二、如果想要报仇,敢调皮闹事,他办你,你坐牢。”
噩耗突如其来。
我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夹在指间的香烟跌落于裤腿上,火星四溅,弄得场面狼狈不堪。
费强福和胡少立关系匪浅,在九镇道上算不得是个秘闻;巨龙大酒店向来都是费强福的定点消费单位,胡家兄弟为桌上之宾的情况也屡见不鲜。当初,在唐五家发生枪击的那一次,先是值班的警察被突然调走,后来又有收来的民间枪支无故失踪,小杜也已经告诉过我其中的蹊跷。
再说,小小的九镇,要是没有费强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的话,胡少强和海燕联手合作的白粉生意也绝对不可能像这样顺风顺水地做起来。
但是,我还是万万不能想到,这次,费强福会玩得这么出格。
自古以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黑白两道也是一样。
民不告,官不究。这就是黑白道的规矩。
只要不出大事,不在非常时期,那么道上的事情就由着道上人自己解决。万一事情做过了,做漏了,场面上当然会追究。可我打流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场面上的人会在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就主动干预进来。
毕竟,这不仅是扰乱了彼此相安的江湖规矩,也不符合场面人本身的利益。
更何况,每月我义色也是按时孝敬,上缴月供的人。
费强福偏帮太过,他越线了。
“老三,你晓不晓得,今天晚上,胡少立被砍之后,第一个联系的人是哪个?哼,就是费强福,而今胡家老二就在所里,和费强福在一起。今天巨龙的这件事,可大可小,就看怎么操作。依我的估计,这次,唐五的日子只怕要到头了。”
烟雾散去,小杜的眼神越发明亮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好像是想要从我的脸上得到一些什么东西。
我扭过头去,假借拿烟,避开小杜的眼神,看向了床上的雷震子。
小杜,凭我们之间的交情,我当然信得过他。
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还是个正儿八经的警察。而最不幸的地方在于,此时此刻我却是一个正身处漩涡中心,极有可能引来无边祸事的流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黑白不同流,关系到切身利益之下,他会何去何从,我又岂敢妄加定论。
生活实在是太过艰难,也太过复杂,有些时候,我不是不愿相信人,我只是不敢相信人性。
无论如何,雷震子的仇,我不能不报。
先不说雷震子这些年鞍前马后的忠心耿耿,单单只是一个个人面子和手下队伍的团结问题,我就不能不有所行动。
如果被人找上门来砸了场子,把兄弟砍成残废,我义色都还屁也不放一个的话,那么,癫子、牯牛、洪武、将军,甚至缺牙齿,我会失去身边所有人的支持和跟随。不出一年,我想,九镇市面上的年轻大哥中,只会听到何勇、老鼠、黄皮、胡特勒这些名字。
义色二字,将会彻底消失。
我绝不甘心!
因为,我从来不曾有片刻忘记过,从犀牛口的冰冷江水中走出之后,我给自己说的那句话:
我,再也不能被人欺负,我再也不能跪在人前苦苦祈求,我要做一个大哥。
但,如果要报仇,那就意味着我要面对的将不再只是胡家兄弟的道上势力,而更是直接站到了费强福所代表的国家机器的对立面。
那就不是江湖复仇的问题了,而是法律!
这种局面同样也是我不敢、不愿意面对的。
黑白两道的联手夹击,羽翼未丰的我扛得住吗?
动,是死;不动,也是死。
何去何从?我义色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小杜的目光让我脸颊发烫,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里纷沓而至,此起彼伏。我尽着最大的努力希望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正确的观点,好让自己能够接上小杜的话头,使这尴尬压抑的凝视和沉默尽快结束。
“咳……”
终于,小杜刻意发出的咳嗽声打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难堪局面。扭头看去,小杜依然凝视着我的方向,但视线里面却已经没有了几秒钟之前那种意味深长的犀利。目光变得悠远游离、闪烁不定,明明看着尺许之遥的我,却又偏偏令我感觉他看的地方是天涯。
就在这一瞬间,我终于肯定了一件事。
小杜的的确确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杜。
一直以来,在这个不谈本事高低,只须论资排辈的老人国度里,小杜得不到太多赏识和尊重的原因,除了之前的孤傲不合流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长相实在是太过年轻。
他身高大约一米七五,略显瘦削却又很结实,长期锻炼所导致的两块胸肌让他穿上警服的时候越发显得笔挺,这本来可以让他显得很男人。但可惜,他却长着一张既不瘦削也不结实的娃娃脸,肤色又白又嫩,两边脸颊还肉乎乎地带着点婴儿肥。
这张脸不丑,会讨很多女人喜欢,更会让家中长辈疼爱。
但,在社会上的无论什么场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都会是:这是一个小孩儿。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没有人会真心看得起一个小屁孩儿,更没有人会尊敬一个小屁孩儿,哪怕那个小屁孩儿的身上穿着警服也一样。
为此,小杜做过很多的努力,他故意晒黑,故意在腮边留起了胡子,甚至极有毅力地节食想要让脸庞看上去棱角分明一点。
但所有的这些努力,也只是让他给人的印象从一个小屁孩儿变成了一个想要装大人的小屁孩儿而已。
可就在现在,他却真的完全不同了。
让他不同的是气质,看不见摸不着,却谁都没有办法否认的气质。
当他用那种奇怪目光看着我这边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但很奇怪的是,却再也没有丝毫青涩稚气的味道,而是让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觉。那一刻,他的样子令我想起了一个无论外貌体型还是社会背景都与他截然不同的人。
洪武。
假如说洪武看人观物的时候眼神飘忽深沉,显得狡猾而凶残,像一头低头四顾、伺机而动的恶狼,那么此刻小杜的目光专注阴鸷,却也透出了股冷酷无情的味道,像极了另外一种动物。
隼!
隼质难羁,狼心自野。
也许,大部分人都可以不尊敬一个小孩,但没有人敢不重视一头啸傲山林的恶狼,敢不敬畏一只遨游九天的豹隼。
“老三,我给你说件事听下。”
在我暗自的思忖中,小杜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语气平和,不紧不慢。
“好,你讲。”
“我们这个系统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快到年底的前两三个月,上头都会派些办案的指标下来,这是硬性规定,关系到上级领导的升迁和单位评先进,以及个人年终奖金多少的问题,所以,没的任何客观理由讲,必须要完成。你们跑社会的,一到年底风就紧,你应该也清楚吧?”
“嗯,这个我晓得。”
“今年我们所里派到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副所长又调走了,比起往年还少一个人,除了费强福之外所有人基本都取消了休假,加班加点,到处办案子,就是这个原因。上个月十七号,所里的老张办了一个案子。当时,他去车站边上开的几家招待所里面查房,想抓几个嫖娼卖淫的来充指标,但是这个时候了,捞偏门的都晓得风紧,所以,他搞了半天,除了抓到两个打小牌的之外,什么都没搞到。最后,在唐老鸭开的酒店里头,他遇到了一对睡在一起的男女。男的就是我们本地人,虹桥乡的,二十多岁,当了几年兵,今年夏天才刚退伍复员回来,还没有安排工作,现在在家里待业。女的呢,是这个男的在广西当兵时谈的一个女朋友,这次专门来我们这里看他,已经到了两天。我们这边,你晓得,不结婚的话,两口子是不许睡到一起的。两个人估计又有些忍不住,所以,就跑到镇上来开房了。结果遇到了老张。”
“这也没什么啊?又不是卖淫嫖娼。”
“你听我说完。老张是个什么人,你和他打了这些年交道,你也了解。在所里搞了十几年,一直没有爬上去,对前途是早就心灰意冷了,油盐不进的这么一个老油条。也就是仗着自己是老资历,遇到办事了就磨洋工,要我们这些年轻的搞,他个人一门心思只想着搞钱。再加上而今和费强福关系搞得好,时时刻刻像条狗跟在屁股后头,越发得势。平常日子他遇到挑大粪的从门口过,都要舀一瓢尝下咸淡。那天,白忙了一天什么都没搞到,一看到这样两个人,你讲他是不是无风都要三尺浪,没事挑点事出来呢?”
小杜对老张的看法非常正确。这些年来,费强福拿了我不少,但他手里有权,多多少少也确实给了我一些方便。可老张,他一件事都没帮我办过,每个月的钱却照样拿得心安理得。
我恨老张,还要远胜于费强福。
“嗯,确实,这个老杂毛不是个东西。”
“对!那天我不在,听所里的老潘告诉我,他们一进去之后,老张就海七海八问别人是不是卖淫嫖娼,是什么关系。那个男的说是他老婆。要他们拿结婚证,结果拿不出来。男的又说,还没正式结婚,暂时还只是女朋友。问那个广西女的呢,那个女的本来就已经吓得不行了,我们这边的方言又有些听不懂,没有讲出个名堂。老张就想霸蛮搞,要先把人搞到所里再说。那个男的就把士兵证拿出来了,你晓得,我们地方上管不了部队里的,管多了还都是麻烦,一看这个情况,老潘他们就想松口算了。但这个男的可能是仗着自己当过兵,看老张想硬来,当时口气也就不善,不仅不愿意去,还逼着老张要理由。老张说连结婚证都没有还老婆,谈个朋友就是老婆了,谈朋友耍流氓之后分手的多的是。结果这个男的就顶了一句:‘结婚了离婚的也多的是,那你日你老婆是不是也是耍流氓?’老张白忙一天本来就一肚子虚火,一听这个话,当场就动了手,把这个男的打了一顿。然后,把两个人就搞到所里来了。毕竟别个是部队上的,老张也怕搞出大事,一到所里就原原本本告诉了费强福。费强福就出面想问问情况,把我喊着做笔录,这个男的估计也是在部队里横惯了,的确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被打了一顿气不得出,在所里大喊大叫,费强福和我刚进审讯室,他就一指头指着费强福说要我们记住,要让我们过不了这个年。费强福本来还忍着一肚子火,好言好语,结果,把士兵证拿出来一看,是已经退伍的。我当时还点了这个男的一下,问他是不是已经退了伍。我估计啊,这个男的只怕是当兵当蠢了,相当不识相,给他台阶不但不晓得下,还说什么就算退伍又怎么样,他一样要找老领导老战友整死我们。费强福这些年也是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捧着的,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个气,一下就爆发了,跑上去就又搞了这个男的几下,老张几个也跟着打。男的也算是硬气,边打还边骂。费强福直接就要老张上手段了。不过,他个人没有动手。老张把那男的从晚上十来点整到了大概十二点多。哪晓得,这个男的在部队里操练的时候,左手曾经受过一次大伤,这一吊就吊出事来哒,那个男的左手彻底报销,终生残废。这下别个屋里的人就不干了,七七八八几十个亲戚跑到所里来闹事,要费强福给交代,不然要砸了派出所,要搞到上头去。费强福这下脑壳疼起来了,最初想把事压下去,到处做工作,搞了个把星期,终于把那些亲戚散了。但别个屋里的爷娘不会散啊,还是天天在派出所门口哭,要上吊,软的硬的都不吃,就是要钱。所里经费本来就紧张,费强福又是个黑眼睛看不得白银子的人,就算不紧张也肯定不舍得给。没法,费强福就把老张喊着,要老张私人出钱给男的家里。老张当然不同意咯,下命令的是费强福。结果一来二去,两个人搞僵了,费强福干脆就把黑锅筐在了老张的脑壳上,说三天之内,老张不处理好这件事,影响了所里年底评优,他就要往上报。老张也吓到了,不晓得他怎么搞的,居然和男方父母连成了一体,三个人私底下找到了我,要我帮他们作证,是费强福下的命令。”
听到这里,我吓了一大跳,赶紧问道:
“你不会是真的作证了吧?”
“嗯,你听我讲完。只怪我个人当时蠢,我确实作证了。你说我有私心没的?我有,我是恨费强福,不是他,我也不会到今天!但说句老实话,老三,我当时真觉得那俩老太造孽了,农村里的,就这么一个独儿,口袋里头布贴布什么都没有,就等着儿子退伍了续香火养老的。而今儿子出去一个晚上,回来就变成了个废人。一把年纪的人了,跪在我面前哭得眼泪鼻涕一坨,要死要活的。老张也是,平时油是油了些,但不算是个真正的坏人。工作一二十年,没的背景被人排挤一辈子硬是上不去,好不容易来了个关系处得不错的领导,还搞成这样。如果这回出事了,肯定被开除,那就真没的活路了。毕竟同事一场,革命工作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不应该是这个下场。所以,我就答应帮他们作证。”
“你啊,你怎么这么……哎,结果呢?”
“老三,你先别骂我,我也晓得我蠢。你先听我讲完这件事,结果啊,结果真有味道,哈哈。还没过两星期,就是这个月三号,这个男的的亲妹夫和别个一起在隔壁大队里偷牛被人抓了现场,送到我们这里一审,居然还是个惯犯。那家人屋里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废了,就只有靠女儿女婿了,女婿又要去坐牢的话,那就彻底没的搞头哒。没法,两老又找上门来,找到了费强福。当天,也不晓得他们怎么谈的,就达成了协议。费强福给这个男的两千元治病,不追究他妹夫。而男方家里对于之前的事也既往不咎,不再上告。那个时候,我很奇怪,费强福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已经把黑锅盖在了老张的头上,为什么又还私自出钱出力来了呢?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当时我作证帮老张他们举报的那份材料报上去之后两天,就回到了费强福的手里。费强福居然完全当作没这回事,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平时看到我了该笑还是笑。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了不对头。我们所里的一个副所长借调到县政法委去了,说是借调,但明白人心里都晓得,只是走个过场,人肯定是不会回来哒。所以,所里就空出了一个副所长的位置,副股级待遇虽然级别不算什么,但这是个踏板,没的这块踏板,什么都别谈。我蛮有希望,在所里,书读得最多的是我,年纪最合适的是我,事做得最多的是我,业务能力最强的还是我。虽然,费强福一直给我使绊子,但我父亲在上头也给我做了安排。本来,过完这个年,我很有希望。但是,费强福摆平了两老之后,又用这个位置许给了老张,摆平了老张的同时,也让我和老张之间的关系从同盟彻底变成了竞争对手。最后,费强福还搞了我一份材料,说我仗着父亲的关系,平日里在单位怎样不服从指挥,如何不遵守纪律。那份材料上,还写明了给那个男的上手段导致残废的人是我。最可笑的是,材料上除了费强福之外,还有老张的签名和那个男的本人以及他父母的手印。呵呵呵,老三,就是这四个人,我一心想帮的四个人,在我最关键的时候,从背后捅了我一刀。而今,我在所里基本是坨狗屎,没的人敢理我。如果今天不是这样吃力不讨好得罪人的事,费强福又不晓得你我之间关系的话,他也根本就不会交代我来给你传话。呵呵,人哪。”
情感上,我当然是站在小杜这一边的。可我却也不得不承认,费强福城府之深,手段之高明,那个时候的小杜比起他来,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但与此同时,我却也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此刻,就在眼前,小杜在述说着这样一件才刚发生没多久的,对他的前程有着致命打击的不幸遭遇的时候,他居然没有表现出哪怕是半点常人所应该有的愤怒和不满。
无论是他的表情、语气,还是整个人给我的感觉,都只是平静,平静得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所有一切都是那样娓娓道来,如同在说着一个完全与他无关的旁人故事。
对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挚交好友,我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陌生。
“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试探着问出了一句。
小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再次抽出一根烟点燃,重重吸了一口之后,这才说道:
“老三,我父亲要退二线了。过完这个年,换届的时候就退。”
我又大吃了一惊。
小杜的父亲是我们县公安系统的一位主要领导干部,之前小杜就给我说过,他父亲正在争取一个更高的位置,如果争到了,就可以再干一届。但现在有一个积怨已久的政治对手也在争那个位置。小杜当时说,他父亲的希望比较大。
但现在听他的口气,很明显,他父亲败了。
难怪,费强福、老张这些人都敢明目张胆地下手动他了。
但是,为什么,现在小杜突然说出这样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来呢?
“是你爸的那个对头赢了吗?”
“也不是,两个都没上,上头从隔壁县里派了另外一个人。”
“哦。”
正在我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小杜的话锋居然又转向了:
“每个星期的星期一刚上班的时候和每个月的二十八号,也就是你们给所里交钱的那天早上,费强福都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他喜欢把全套制服穿得整整齐齐,绕着全九镇的旮旮旯旯都走个遍。以前他偶尔才会带着我一起陪他走。但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每次他都带着我。”
我彻底晕了头,完全弄不懂小杜想要说的是什么,只能静静看着他,等他继续。
“要是以前的我,根本不会想那么多,也想不到他之所以要这么做的含义。但是现在我懂了。每一次走在街上,我们明明是两个人一起,但所有遇到的人,都是对着他点头哈腰打招呼,脸上可以笑出一朵花来。他就是背着两只手,遇到熟人了,打个哈哈,开句玩笑,大部分时候就是鼻子里头哼两声,不冷不热点下头。那个样子,就像是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亲手打下的国度,心安理得享受臣民的尊敬和礼遇。而我,从来没的人给我打过招呼,连被别个专门看一眼的时候都少。他这是在给我示威,他是在告诉我,我就是一条被他用绳子牵着的狗。虽然其他人看不到那条绳子,但是他清楚,我明白。”
说到这里,小杜居然笑了起来,不是自嘲的苦笑,也不是羞愧的讪笑,是真笑。
就像是一个人在谈到自己儿时曾经做过的那些荒唐事的时候,所出现的那种“一切都过去了”的会心而轻松的真笑。
“我父亲马上要退二线了,帮不了我了。老三,看样子,我只怕是要一辈子困在这个镇上,当一条没的绳子的狗哒。”
“小杜,你莫这么讲。你爸爸就算退二线哒,毕竟搞了这么多年,提拔过那么多人,市里县里的人脉还在,应该还是可以……”
小杜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
“老三,你不在官场,不懂官场上的事。其实,我这样给你讲啊,官场和你们跑社会没的蛮大区别。而今,还会有人给安优这两个字面子吗?还会有人给闯波儿面子吗?我告诉你,官场比江湖还残酷,你们就算败了,有些时候名气还在,事迹还有人提起有人佩服,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要不死,坐牢出来不见得就当不了大哥。但官场,你败了就是败了。别个尊敬的是你屁股底下的位置,这个位置上就算换成一条狗,别个对它也是毕恭毕敬。可一旦位置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有权不用,过期一定作废。我父亲的那张票已经作废了。”
小杜的话有些悲凉,让我很想安慰一下;但从他的表情上,我却又看不出任何的悲伤失落。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我流露出来的表情让小杜脸上出现了一丝真诚的笑意,笑过之后,他缓缓伸出手,将手中的大半截香烟摁熄在烟灰缸里,摁得那样用力,让笔直的香烟都完全变了形。然后,他抬起头来,笑容已经消失不见,显得极为果断地对我说出了一句话:
“老三,我不想当狗,我要当国王。”
如同晴天响起了一个霹雳,震得我目瞪口呆,只能傻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老三,我需要你帮我!”
突然之间,我意识到,在这个险象环生的寒夜里,我又一次踏到了某种巨大危机的边缘,而带给我危机的将会是我的这位挚交好友。
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却发现嘴巴里面又干又涩:
“……呵呵,我一个打流的,我能怎么帮你?”
听到我的回答,小杜明显松了一口气,说道:
“江湖事,江湖了,只要不出格,不上报,我们很少会管。但有些时候除外,比如现在。公安部直接下文的亚运会严打还没完全过去,又到了年底,马上要过年。所以,费强福要我来敲打你。我想得到,他虽然不见得像对你这样直接,但他一定也会警告一下胡家和唐家,让他们做事莫要太出格,莫要令他太难做,事情要做到在他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这点,毫无疑问。对吧?”
小杜的话入情入理,我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这样做呢?老三,你想想看?”
我稍稍思考了一下之后,说道:
“很简单,因为,就算他明帮胡少立打压唐五,也有很多种方法,没的必要刀刀见血,做最极端的那种。他毕竟是管这个的,万一出了事,他怕担责。”
突然之间,我脑海里灵机一动,好像隐隐抓住了一点什么,却又模模糊糊的,一下还想不清楚。
“说得好!就是这个道理。在这样敏感的时期,九镇地方上,一旦出了什么大事,就是费强福负责!事出得越大,他就越担不起。这,就是他唯一的弱点,也是最致命的弱点。”
心头剧震之下,原本模糊的一切变得无比清晰,我始终靠在沙发上的后背,被惊得猛地挺了起来。
小杜脸上露出了欣赏得意的表情,再次笑了起来,笑容中却露了一股让我不寒而栗的戾气:
“老三,懂了吧!我要你帮我,你不但要蹚这摊浑水,还要把水给我彻底搅浑,搅出滔天大浪!”
我强忍着狂跳不已的心脏,勉强问道:
“要多大?”
小杜深深地看着我,直到几秒过去之后,说:
“大到费强福想盖都盖不住。”
说到这里,他的话锋略微停了一停。然后,又像是怕我听不懂而要详细补充一般,从牙缝里面一个接着一个地挤出了四个字,“大到死人!”
一股被人欺骗和背叛的愤怒从我的心底涌了起来:
“小杜,你有没有想过,人命关天!杀人不是件闹着玩的事。我没的这个种,也从来不想杀人。朋友一场这么久,你就不担心要是万一我出了什么……”
还没等我说完,小杜的手在半空中从上而下狠狠一扬,像是斩断了某样我看不见的物体,也斩断了我的话:
“老三,我明白,你现在心里不舒服。不过你听我说,我不需要你马上给我回答,这个事不急在一时。我只希望你能够静下心来好生想想,想通了再告诉我。我小杜是不是一个值得你相信的人?老三,于你于我,这都是一个机会。你要明白一点,唐五的日子肯定不多了,他不可能挡得住。唐五一旦被彻底摆平,这个九镇的天下是哪个的?我敢保证绝对不是你的!而且,我同样保证你的日子将会相当难过,比现在要难过得多,和我一样难过。你别看费强福现在和你还过得去,你也别看胡少立现在也不动你。你得罪了胡特勒,胡特勒是个什么人?我告诉你,你对于费强福而言比不上胡家兄弟的一根毛,万一今后你们起了冲突,你怎么办?你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身上都已经刻下了唐五的印子。再怎么努力你都融不到他们里头去,你们没的共同的利益,没的共同的出身。对他们而言,你也不过就是一个和我一样的怪胎。他们现在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和你还没什么冲突。但除非你永远不想坐大,就这样马马虎虎过一辈子。不然,一旦利益冲突的时候,他们就要开始对付你了。这个世界的规矩是当道者定的,约束的是你我这样的人,而不是他们本身,规矩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笑话,包括他们自己。我完全可以证明给你看,当事情玩大了,到了真正的危急关头,不用我们动手,他们自己就会自相残杀。而如果站到最后的人是我和你,那一切都将完全不同,只要扳倒费强福,就没有人可以阻挡我,也就没有人可以阻挡你。老张他们根本没有比的资格。你看看,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镇上,没的工厂,没的大学,没的好单位,没的大富大贵的人物,每一个和你我同样年纪的人都看不到任何出人头地的希望。所以,到处都是放高利贷的、卖飘飘的、婊子、嫖客、跑社会的流子、摆摊子的、卖牛肉粉的、出远门打工的。你还记得那个叫妹子的伢儿吗?无缘无故就失踪再也找不到了,你还记得中学那个喜欢男人的老师吗,他现在是什么下场?你还记得,你的游戏厅被抢吗?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被费强福敲诈的吗?你还记得夏冬在大桥上被砍的事吗?你还记得你们这些人是为什么打流的吗?就是因为有费强福,有唐五,有闯波儿,有胡少立,有侯敢,有老张,有这些搞乱一锅粥的老鼠子屎在。这种情况再也不能够继续了。他们可以做到的我们一样可以做到,我还要做得更好,我要这个镇子有一个全新的秩序,一个就算是打流也能看得到希望的秩序。老三,富贵险中求!你如果想和我站在一起,建立一个属于我们两个的新秩序,我们就要把事闹大,就要这么绝!!”
那一刻,我看着依旧冷静得让人害怕的小杜。
我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识到,当初那个正气凛然、勃发向上的青年人已经彻底死去了,从此以后,就算地老天荒,再也找不回来。
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疯子,一个极度危险却又老谋深算的疯子。
疯狂就像地心引力,有时候需要做的不过是轻轻一推。
父亲的失势激发了小杜的斗志,费强福的打压点燃了他的愤怒,而老张和那个男的一家人则让他失去了对于美好的最后一丝留恋。
他们一起把小杜推进了暗黑如墨的无底深渊。
我终于明白了小杜气质改变的原因所在,就在于他的内心,他的野心。
我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
我的手脚前端一片冰凉。
这是人心感受到巨大恐惧之后的自然反应。
可就在这样的恐惧之中,我却发现,我的内心笑了起来。
因为,我被这样疯狂的计划和言论打动了。
因为,这样疯狂的人,我曾经见过几个,也听过几个。
唐五、悟空、胡家兄弟、费强福,夏冬,还有传说中的李杰、廖光惠、宋家跃、黄皮……当然,还有干掉了自己大哥的将军以及忍辱负重的洪武。
但是,今天,在将军和洪武之后,我第三次遇到了可以站在我身边与我并肩作战的疯子。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本就只有疯子和狂人才能站在权力的最高端。
很久很久以前,犀牛口的冰凉江水没过我身体的时候,我就已经死去。
如今活在这副躯体里面的,同样只不过是一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疯子而已。
抬头看着因为我脸上笑容而表现出了些许紧张的小杜,我柔声说道:
“好,我办。”
江湖路远,烟雨飘摇;君若是隼,我当为鹰。
鹰隼试翼,风尘翕张。 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