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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此地一为别 孤蓬万里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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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此地一为别 孤蓬万里征

  小杜走后没多久,躺在病床上的雷震子突然又发出了一阵“吚吚呜呜”的声音,我听见动静走了过去,这才发现,整个晚上始终昏迷不醒的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原本紧闭的双眼。

  四目相对中,雷震子朝我伸出了左手,喉结上下嚅动,嘴唇微颤,断断续续发出了一些极为含糊的声音,好像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俯下身去,双手伸出将他的左手捧在掌心,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轻轻安抚,直到他恢复了平静。这才转过身,按照医生事先的交代,端来一杯温水,再将一根注射用的无毒橡胶管轻轻插进雷震子嘴里,给他喂了几口。

  喝完水之后,雷震子的感觉好像舒服了一些,双眼微微闭上,养了片刻神,旋即又再次睁开看着我,嘴唇抖动,我弯下腰将耳朵凑到他的面前,雷震子的声音依旧十分微弱含糊,但是比起之前还是稍稍强了一些。我听见他说:

  “仙多,他小李,唔咪哟港。”

  当这句话刚传进我耳朵里面的一瞬间,我并没有听懂雷震子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我想要抬起头来看看他,示意他说清楚点,再说一次。但是只有半秒,顶多只有半秒。因为,我想抬头的念头才将将出现在脑海里,身体根本就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的一刹那间,我就彻底反应了过来。

  雷震子说的是:“三哥,他找你,我没有讲!”

  就像是被人劈脸一记重拳不偏不倚正好击打在鼻梁之上,巨大的酸涩之中,我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如同打了阀门一般涌了出来。

  “我晓得……晓得……兄弟,我心里都明白。你休息……你休息,好生休息,莫讲话,莫又弄到伤口了。等你伤好出院了,三哥单独陪你,我们俩兄弟边喝酒边聊,我仔仔细细听你讲。好不好,啊?”

  我很少在雷震子面前动感情,也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流过哪怕是一滴眼泪,更别提像如今这样的哽咽抽泣。

  很显然,此情此景下,我的表现让雷震子非常意外和震惊。泪眼里,我看见雷震子的喉结嚅动得越来越快,浮肿变形的脸部肌肉微微抖动着,表现出了某种连两道巨大伤痕都遮挡不住的复杂表情,有些茫然,有些害怕,有些羞涩,有些尴尬,更多的却是感动……

  那一刻,在无边无际的愧疚和悔恨中,我只想他可以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好好骂我一顿,怪我不应该带他出道,怪我不应该躲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砍而不去救他。只要他愿意,他能够,哪怕是打我砍我一顿,我也心甘情愿。

  可是,他没有。

  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这个长相丑陋、言语粗鄙、没有文化、缺少教养的乡下孩子,却依然没有半点责怪我的意思。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聆听着我说话的同时,抽出了被我捧在掌心的左手,反盖在我的两个手背上,拍打了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雷震子的手又轻又柔,却下下都重若千钧,一直打在了我的心里。实在是没有办法继续往下说了,好不容易才将一句话说完之后,我扭过头去,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水,尽量克制着自己,好让剧烈起伏的情绪平复下来。

  “仙多,后天是唔滴心一,介个细莫样唔屋里银晓得了。”

  三哥,后天是我的生日,这个事莫让我屋里人晓得了。

  胸中百感交集之下,再次用尽全力抓住了雷震子的手,低头望去,却发现雷震子已经闭上了双眼,肿胀的脸颊上,唯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正在滑过,在将要滴落枕头之前,我伸过一根指头,替他擦去了那滴泪水。

  水珠在我的指尖,微热,而后冰凉。

  “好,你安心养伤,所有一切,三哥都会帮你办妥。放心!”

  不忍心看着雷震子在疼痛中辗转反侧,我又帮他做了一支“花烟”,吸完之后,他终于再次睡去,睡得那样安稳祥和,就像已经远离了生活给予他的所有不公,也彻底远离了这个肮脏的世界。

  天就快要亮了,对着窗外举目远眺,远处地平线上已经有了一丝淡淡的灰白。可是,坐在沙发上的我却依旧没有丝毫睡意。想拿烟,却发现桌上只有一个空空的烟盒,不知何时,一包烟都被我抽完了。正想喊门外的阿标给我送几根过来,病房的大门却已被人忽然打开,一脸倦容的皮铁明走了进来。

  “你还没有歇啊?”

  “一肚子的事哪里有什么精力歇瞌睡呢,你怎么也还没有歇,这个时候过来了?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五哥和巨龙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皮铁明的脚步停到了我的跟前,却又不坐下。俯下身子,一手撑在我的肩上,斜背后桌上台灯的灯光正巧照到了他的半边侧脸,他的眼中阴霾密布,清晰可见如同蛛网般的红色血丝:“等下再和你细说,五哥来了!”

  我大吃一惊,猛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人就在医院外头,等着你,走吧。”

  这是何等样的一个清晨。

  下了整夜的大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洁白。白杨河还没有变成多年之后的那条浑浊不堪的臭水沟,如同一块融化的翡翠,带着剔透的绿,一路向东流往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有小半边太阳挂在河对岸的远处山顶,站在医院大门外高高的台阶上抬眼望去,我看见一缕缕半透明的薄纱从山谷间婷婷袅袅地升起,薄纱越来越密,在清晨和煦微光的映射下变成了氤氲清冷的乳白,乳白缓缓飘过河面,如同仙女褪下的霓裳,飘落在我的身上,笼住了我,也罩在了古老九镇的每一条巷陌。河岸边,街对面,有几户人家吊脚楼上的木门已经打开,煤油灯光透过一片片被岁月染黑的板壁,在清冷的石板路上洒下了点点橘黄光芒。

  不知何处,司晨公鸡的高声鸣叫,通知了人们,新一天已经到来。

  我从来不曾发现,在我心中,向来认为是破败衰落的九镇居然能够这样美,美得让我心摇神动,自惭形秽。

  就在这样美妙的一刻,我听见了何勇洪亮而熟悉的声音。

  “老三,这边!”

  顺着声音扭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逼仄邋遢的小巷子,就位于医院大门左手边的十米开外处。 巷口有一个堆积如小山的垃圾堆,附近人家的生活垃圾和医院的医疗废品全部丢弃在这里,平日里污水横流,无论冬夏都是臭气熏天,人只要稍稍靠近一些都有些受不了。

  但是此刻,就在垃圾堆的斜后方,晨光不及的黑暗之处,并排停着两辆汽车,一辆是气派的黑色桑塔纳,还有一辆是当时非常常见的那种帆布顶的军用吉普车。

  何勇正站在桑塔纳车头前面几米的地方,高举着右手朝我们这边打招呼。

  看着他,我这才突然察觉到,我和这位曾经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面了。远远望去,何勇现在的样子越来越敦实沉稳,整个人站在那里浑然不动,却又偏偏给了我一种气势迫人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回答何勇,他身后两辆车的车门已经纷纷打开,几道人影走了下来。

  “小杰,来了。”

  “五哥!”

  脸上露出一丝真诚而谦卑的笑容,我大步走向了巷口。

  秦三居然也在!

  他身上披着一件长长的灰色呢子大衣,缩在大衣里面的右手中倒提着一把锯短了枪管的双筒雷明顿。受伤的左边肩膀上衣服高高隆起,伤口应该是已经被包扎过了。但是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我半点都看不出眼前这个神采奕奕冲我点头的男人在十来个小时之前曾经受过枪伤。这让我不得不佩服至极,也惊讶至极。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曾见过其他任何一个人可以像秦三这样受了枪伤之后还能照常行动。我这一生,若论毅力与忠诚,秦三之外,别无分号。

  秦三的旁边,是一林。

  一林还是老样子,没心没肺的,像是一头精力极其充沛永远也停不下来的牛头梗,浑然不顾今夜的形势,依旧是满脸笑容,手舞足蹈地冲我打着招呼。

  一林的后面,最靠近吉普车的地方,还站着一位面孔陌生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穿着工人的那种劳保服,满脸络腮胡子,看上去有些落魄。但表情严峻,眼神看向我时,一瞬不瞬,咄咄逼人。

  男子手里也拿着一把用报纸包裹住大半截,看不出样式的长枪。

  除此之外,两辆车子里面都有烟头的光亮一明一暗,人影憧憧,应该还坐了几个人,只是光线太暗,实在看不清楚。

  唐五就站在人群的最中间。

  唐五老了。

  也许是天气太冷;也许是熬夜太累,而这一个夜晚需要思考权衡的事情又太多;更也许是这些年来的江湖路,他已经走得太苦太累。这个对我而言,曾经如同绝顶高峰一般永不可攀的男人,在这萧瑟的晨风中居然已经有了几分老态。

  不知何时开始,他的两只眼睛下面已经凸起了不太明显却也依稀可见的眼袋;他的额头上开始长出几道浅浅的皱纹;鼻尖泛着一层油亮,但两旁脸颊上的皮肤却不再有青春的光泽;就连原本笔直的背脊也好似变得有些佝偻,令他本就说不上高大的身材越发显得矮小单薄起来。

  一阵穿堂寒风从我背后吹过,迎面吹向了站在巷口的唐五,他缩了缩脖子,将衣领竖起,然后,对着我伸出了右手。

  那一刻,当我走向人群的时候,看着眼前这一幕,我猛然发现,在周围人群的簇拥之下,本应是不可一世的一代大哥唐五,居然显得那样脆弱和孤独。

  终于,两手相握,唐五指尖冰凉。

  看着他,我的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就涌起了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柔声说道:

  “五哥,还好吧?”

  “好好好,小杰,搭帮你!我还好。你呢?你那个小弟兄没的大事吧?实在不行,就坐我的车送到市里医院去。”

  唐五说话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笑容还是憨厚本分,双眼还是炯炯有神。种种迹象,让我不禁为几秒之前自己心头的那种荒唐感觉而产生了几分尴尬,赶紧笑着说道:

  “没的事了,已经睡着了。五哥。搭帮你!”

  “那好,五哥就不和你客气哒,小杰,五哥今天来是想找你好生谈一谈。”

  纵然心底早有准备,但是当唐五开门见山的一句话传来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一紧,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回答:“嗯,五哥,不管什么事,你开口。”

  唐五的下巴冲我轻轻点了点,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而赞赏的笑容,松开与我紧握的手,扭过头去看向秦三几人,说道:“你们在这里等哈,我和小杰讲点事。”然后,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小杰,来,陪五哥一起走两步。”

  说完,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就要往前走。

  “哎!哥!”

  “五哥……”

  “五哥……”

  除了那个中年人之外,其他三人全部喊出了声,我停住了脚步,唐五却头也没回:“不碍事,就要天亮哒,我也不走远。实在不放心,你们在后头跟着就是。小杰,我们走。”

  在身后汽车的发动声中,我和唐五一起沿着医院门外的道路走向了前方。

  我故作专注地盯着眼前道路,半点都不敢扭头看向身旁的唐五,生怕他发现我此刻的忐忑不安。在这样的沉闷中,我听见唐五说:“小杰,我们认得只怕也有个十二三年了吧?还是你一点点大穿开裆裤和一林一起玩的时候,就到我家里去过,是吧?”

  是的,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唐五,那个时候,唐五还只是一个已经辍学又没有工作,只能待在家里的半大后生。但在当时还年幼的我的眼中看来,这个比我高一大截的年轻人,他可以抽烟,他可以刮胡子,他可以自己拿钱买菜做饭喝酒,他还可以穿得整整齐齐单独一个人去看露天电影,他简直就是一个成年男人的代表。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羡慕他,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快点成长,好早日长到他那样的年纪,做他能做的那些事。

  “是的,五哥,只怕有十几年了,我还好小的时候就喜欢跑到你屋里玩,那个时候只想跟在你屁股后头跑,你又不带我们。”

  听着我的话,唐五发出了几声轻笑,笑声中满是难得的温柔与真诚,全然不像平素里的那种冷漠与客套。我闻声偷偷瞥了唐五一眼,他却丝毫没有注意,看着前方的目光悠远深长,好像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缅怀当中。

  一路无言,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快要走到了医院门口这条短短马路的尽头,再往前几十米,就是与新码头交接的路口了。突然眼角黑影一动,原来是唐五的手臂抬起,指着马路另外一边说:

  “小杰,还记得这里吧?”

  唐五所指的是一栋五六十年代修建的苏联风格的灰色两层楼房,这是九镇以前的国营大饭店,前些年国营改制之后,被原来大饭店的一个姓常的工作人员承包了下来,做起了九镇的第一家私营饭馆。同时,这也是当初,为了皮铁明欠下煤场科长的那几千元钱,我找唐五借钱,他请我吃饭,我最终答应跟随唐五的地方。

  这,是我江湖的起点。

  此刻,经营早点的饭店大门已经打了开来,里面虽然还没有半个客人,但门口的灶台上炊烟袅袅,勤劳的常老板和他的堂客正在剁菜的剁菜,摆碗的摆碗,忙得热火朝天。

  “当然记得,五哥,当时我们第一次单独吃饭,就是在常老板这里,是你请的我。”

  “哈哈哈,小杰你的记性还不错啊。那好,反正也到了时间了。来,小杰,我们道上跑的人就是讲个有往有来,今天,该你请五哥了吧,没的问题吧?”

  说这个话的时候,唐五脸上的表情很自然,眼神也始终如一地看着街对面的饭馆,很有可能他并不是刻意在表达什么。但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有意,当这几句话传到我的耳中时,我感到腹腔猛地一紧,一颗心立马就悬了起来。不得不点了点头,刚准备说好,还没等话说出口,唐五的身影一动,却已经抢先一步,径直走向了马路对面。

  “常老板,帮你做开门生意来哒,有吃的没有啊?”

  “哦,是春雷伢儿,这么一大早上,稀客啊。有有有,炖了一晚上的牛肉浇头,刚好吃得哒。”

  放下手中的碗,我将最后一根粉条吸入嘴里。

  牛肉软烂,汤汁鲜浓,吃到嘴里又烫又辣又香。在这样寒冷的清晨,又是空腹熬过一个晚上之后,能吃到这样一碗粉,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但美味当前,我却依旧吃得心不在焉,味同嚼蜡。我一直都在等着唐五说话,好几次假装喝汤的当口,借着大海碗的掩护,我偷偷瞟向身旁,看到的却都只是一个正在一心一意埋头大吃的黢黑头顶。

  唐五吃得是那样的专注和享受。

  一小口一小口,连粉带汤送入嘴里,就像是面前这碗粉是他从来不曾吃过的美味,又或是,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碗粉,从此之后,再也无法吃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外的道路上,也慢慢开始出现了三两个早起的行人。

  终于,惬意的长叹声中,唐五放下了手中的瓷碗,慢条斯理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打出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然后,再从身上掏出一包烟,分给我一支,这才开口说道:

  “哎呀,吃出一脑壳汗来哒,舒服!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小杰,来,搞一根。”

  香烟点燃之后,唐五仿佛又把所有心思投入到了品烟的过程中去一般陷入了沉默。过了半晌,他才突然扭头看了看左右,问道:“小杰,当初我们也是坐这张桌子吧,也是坐的这两个位置哦?”

  “是的,五哥。”

  我很想唐五能够快点说出真实的来意,是死是活,来个痛快的就行,但他却偏偏不如我的意。

  “嗯。”

  若有所思地从鼻孔里面哼出了半声之后,唐五又一次紧紧闭上了嘴巴。时间在内心的不安与煎熬中变得分外漫长,直到嘴边的烟快抽完,唐五才再次开口,声音低缓沉重,说:“小杰,有些时候,我真想,那个时候,我没有请你吃那次饭!”

  惊愕莫名之下,我正准备掐熄烟头的手停在了空中。

  将烟头一把摁熄在桌面,我边拍打着手中的烟灰,边赔笑说道:“五哥,你怎么说这些话呢?你请我吃饭,是看得起我,我姚义杰这点还是想得……”

  唐五两边嘴角一扯,脸上出现了种极为复杂的笑容,笑得居然有些苦涩。伸出手来摆了摆,打断了我的话,接口说出了一段让我备感意外的话:

  “九镇啊,一直就是个穷地方。从小,我屋里就穷,稀烂个板壁屋呢,还要养两个儿!读了几年书,还没等我读出个名堂来,屋里就拿不出钱来哒。我和一林,顶翻天哒也只供得一个起。我是老大,当哥哥的肯定要让老二唦。没法,我就只有退学。其实,小杰,我那个时候读书成绩不算差呢,几多舍不得哦,呵呵呵呵……退学之后哒,搞什么去呢?没的关系,没的文化,招工招不进,当兵当不上;屋里大人做事的那个沙场里又要劳力,我年纪太小又搞不起。话讲转来,毕竟也是十几岁的人,天天待在屋里也不是回事,就只好跟着一个亲戚学篾匠、做箩筐、做撮箕这些。还没有让我学几天好的,师傅就不做活自己要作死,喝多酒掉到河里淹死哒。怎么搞?我只有去打流啦。那还怎么办呢?总要吃饭吧。一开始在外头和洪武他们几个抢车,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吃阎王饭。搞了年把时间,我实在是怕不过,不敢搞了。就回来,和保长几个一起混。好不容易刚刚熬得有个模样,结果屋里大人一年之内病的病灾的灾,死完哒。我朝也攒暮也攒,嘴巴边上省的一点钱,把大人送上山也就七七八八没的了。那也算哒,人反正迟早要死的,死了我还省心省力,落得个轻松。我就一门心思只想把一林扶上岸,毕业之后有个正经工作帮屋里争口气。哪个晓得这个伢儿长大了也不听话,十几岁的好年纪,有书不肯读,要学我打流。打也打了,骂了骂了,没的用,我能够怎么办,一娘生一爷养的亲老弟,我总不能真的打死他,不能不管他吧。那我只有个人好生搞混出个名堂,至少保着他莫被别个欺负啦。小杰,我唐五这一世啊,没的法。真的没的法。从小菩萨就没有给我一次走好路的机会,每一回啊,我都只能从这些死路败路当中选择最好的一个。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结果却是大错,错着错着就脱不了身哒,就走到了而今,成了这么一个跑社会的痞子。小杰,跑社会打流,哪个都需要几个靠得住过得硬的弟兄。像你这样的人,不出道就算哒,出来就肯定有大哥要收。九镇,你莫看只有这么大,车来车往,不管是我们市,还是隔壁市,方圆几百里,通往哪个地方不要经过我们这里啊?九镇,水深得很啊。当时,就算我不收你,也有别个要收,你不跟我,就要跟别个。哪个都不跟,你就莫想出头。”

  说到这里,唐五的话锋稍微顿了一顿,眼光极为少见地有些游离闪躲,好像想要掩饰什么一般从我脸上飞快移开,看向了门外,缓缓说道,“小杰,你我天生注定都是打流的命。人啊,要认命,是什么命就做什么事。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五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莫怪我。”

  其实,凭良心说,唐五是个不错的大哥,小弟有难的时候一定出头,自己有利益的时候一定不会独吞。跟着他的人,无论是秦三、何勇,还是夏冬,现在过上的日子都比跟他之前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就算是我本人,如果没有唐五,我扪心自问,也到不了今天这样,至少当年因为八宝而得罪悟空的那一关,我就肯定过不了。

  但不管如何,毕竟那次在鱼塘的谈话,唐五曾经想要过我的命,假设不是我运气好,命不该绝,那我的骨头应该已经可以敲得鼓响了。今天唐五口中,这段极为少见的动感情的话,我听起来有几分感动,可我也还是不能不抱着几分戒心。

  对他,我不可能像是对着小杜、洪武那样去交。这个人,实在是太深遂,太厉害,就像是一口碧绿诱人的深潭,一旦真的跳进去了,才发现杀人无形,深不见底。

  “五哥,你别这样说,搞得好像我们之间有蛮大的意见一样。没的你,也就没的而今的我。五哥你对我的好,我心底是有数的,我今后还想继续傍着五哥你讨碗饭吃呢。”

  当时,我已经将话说得尽量委婉谦卑。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一点,有些时候,客气往往代表的就是距离,而距离象征的正是防备。出身草根,叱咤江湖这么些年的唐五又是何等样的人,八面玲珑的他岂能听不出我这等后辈隐藏在话背后的一点深意。

  我的话才刚刚落音,唐五的笑声就响了起来。

  当他的目光从门外再次移到我的脸上之时,他的双眼中再也没有了片刻之前的复杂游离之色,憨厚的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眼皮似开似合地盯着我说:“哈哈哈,义杰,难为你这么抬举我啊。难得难得。不过呢,我唐五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大的分量我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人要有自知之明唦,是吧?我打顶了也只是一个打流的,哪里有好大的狠处讲。义杰,你看,看看常老板,在九镇上啊,像他这样过安稳日子的老百姓,他们要的是风调雨顺子女成长。像街上的那些流子们呢,在乎的是明天是不是可以像今天一样弄到一笔钱,是不是走在街上有份面子,不受欺负;费强福他们那批人呢?他们要的是地面上不出事,不影响往上爬的路和每个月按时按量的进贡。你讲哪个会真的在乎我唐五?安优、跛老爷、悟空、我……前前后后几十年,不晓得出了好多大哥,没的一个人比我唐五混得差。可是,而今有哪个会在乎今天江湖上是不是换了一个大哥?收购站是哪个开的?巨龙老板是谁?每个月交份子钱的人是哪个?这都没的蛮大不同嘛,不重要嘛。黑道上你抢我夺的权力游戏,不管局中人怎么玩,都与他们没的半点关系。无论我唐五在不在,死也好活也罢。而今只凭你义色两个字,搞碗饭吃一样没的问题。你讲是吧?哈哈,义杰啊,你莫太抬举我哒哦。来,先吃根烟。”

  赶紧拿起面前的火机,接过烟的同时,帮唐五点上。唐五把烟叼在嘴里,凑过头来,嘴里边吸边含含糊糊说道:“不过,我不同。我这样的人就在这个游戏里头,我就是玩这个游戏的局内人。那些人,他们不想不关心,没的关系;我如果不想不关心,那我就死定了。”

  话说完,烟已点燃,我屁股落回座位,借着唐五吸烟,话锋稍停的当口,刚准备给自己也把烟点上,唐五的话却又接着响了起来,“义杰,你也一样,也是局内人。这个游戏本来就是有来有往,你攻我防。而今,到了我们落子的时候哒。”

  浑身一震,手中火机的火苗忽地熄灭,我定在了原地。两道青烟从唐五的鼻孔里面缓缓喷出,煞是好看,憨厚的笑容依旧,但是却丝毫不能减淡语气里面的冰寒,“义杰,还记得那次,在我渔场里头,你答应过我的事吧?”

  片刻之前,唐五少见的柔情与怅然在这一瞬间彻底消失不见,唐五,终归还是那个气吞千里杀伐决断的唐五。

  当结局终于来临的这一刻,我的心中反倒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忐忑和揣测,变得平静下来,我说:

  “五哥,我记得。”

  “好,你兄弟和胡家的这个仇,我帮你报,没的问题吧?悟空,你来办!”

  悟空和胡少强,我都要办,都想办,从此刻的个人情绪而言,我更倾向于亲手废了胡少强。但,所谓利益关系的意思是,在彼此最大利益一致的情况下,合作、包容,以及非原则性地让步。个人情绪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而且,比起胡少强而言,我与悟空之间更是必见生死。这也符合几个小时之前,我和小杜的秘密约定。所以,我没有任何的推诿,直接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我的干脆出乎了唐五的意料之外,他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了我好几眼之后,这才说道:“悟空这段时间都在市里,夏冬和鸭子已经先过去了。今天迟些时候,保长会来联系你,他会交代你在哪里找到他们。后面的事,夏冬会告诉你。”

  难怪。我一直想不通昨晚大闹巨龙的时候,作为得力干将的老鼠和鸭子怎么会不在,原来他们另有要事在身。而保长?当初在渔场的时候,我明明已经把保长站在胡家兄弟那一边的事告诉了唐五,还主动请缨说我帮他来办。当时唐五回答说保长的事不用我管,他自己会处理。现在看来,他确实把保长办妥了,只不过办的方式和我想的不同,比我的更加聪明百倍,也完美得多。

  原来,这盘棋,唐五早就已经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好几步!那么,我这颗棋子最终又会落在哪里呢?我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源自骨子里头的对于唐五的无比畏惧。

  可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了退路。只能满嘴苦涩地说道:“好,五哥,明白了。”

  来之前唐五肯定预料到了我最终一定会屈服于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也根本就不会这样大清早地亲自跑这一趟。但是,他应该没有想到我会像现在这样彻底配合他,完全没有半点的啰唆和推诿。

  他向来都认为我姚义杰是一个比鬼还精明、不可深信的人。

  不知道是因为此时此刻,我出乎意料之外的良好表现让唐五想起了我们之间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兄谨弟恭的美好呢,还是因为他在亲手把我推往火炕的时候感受到了些许的良心不安。总之,当我的话说完之后,唐五并没有马上搭腔,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从他的脸上又隐约见到了几分真诚的表情。他说:

  “小杰,你刚刚讲你今后还想傍着我唐五继续讨碗饭吃。那好,今天我给你说,你五哥不是一个黑心的人。这回事,五哥晓得不好办。但是办完之后,五哥答应你,给你一碗饭!”

  说到这里,唐五看着我,语气却停了下来。他这种一反常态的亲热让我完全摸不透他心底的真实想法,却也不敢随便搭腔,更不敢让他看出半点不妥,只得尽量自然地装出几分感动,一言不发等着他继续。

  “我前些日子收到一个消息,听说九镇区政府想要把上街尽头河边上的那个沙场承包给私人来搞。小杰,我专门找人问了下,而今到处搞建设,沙石供不应求,是个大生意。你晓得,我屋里老倌子到死一辈子都是在那个沙场里头做事,我而今准备把这个生意承包下来,也算是子承父业。我只有一林这么一个亲老弟,但是他这个伢儿脾气太暴,人太直,玩性又太大,跟着我后头还好,真要他个人单独做起事来的话,还是不行。你们几个和一林都是从条胯朋友一起玩到大的,就算不是我唐五的亲老弟,算半个也不过分。沙场的生意,我已经交代了何勇,准备要他来搞。毕竟是个正当生意,何勇也还年轻,一辈子打流不是个路。跟了我这些年,也算是我唐五给他今后铺的条道。义杰,这件事办完之后,你过来,和何勇一起,把这个生意做好,足够你们两个人舒舒服服活。”

  我脸上表情变得更加谦恭,但心底却苦笑了起来。

  五哥,我百般挣扎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但纵然如此,却依旧脱不开你无孔不入的牵绊掣肘。现在,你还想要我转身回去,就算你给我的是金山银山,我敢拿吗?何况,在你的身边,有了秦三,有了何勇,有了夏冬,哪一天,才会轮到我姚义杰出头?

  五哥,也许此刻的你是出于一片诚心。但是,你错了,你错在太小看了我姚义杰。我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单凭情义二字就能打动的我了。我要的东西,你唐五给不了!

  深呼口气,我将语调放得尽量柔和,张嘴说道:“五哥,跟你这些年,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帮你办点事是天经地义,应该的,其他的我从来都没有多想。沙场是大生意,我哪里比得上勇鸡巴,不是我不识抬举,我是真的不敢搞哦,万一搞砸了,那就真是罪该万死对不住五哥你哒,呵呵。”

  唐五的脸色“刷”地一下沉了下来,眼中爆射出了两道冷酷至极的寒芒。和当年夏冬出事那晚,在桥头拿枪顶着我脑袋的那次一模一样,眼珠子都不曾移动半点地死盯着我,一直看进了我的心底。

  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身走向了门外:“那要得,今天的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到收购站找老一和我联系,要人要车,都没的问题。”

  呆坐在位置上,我知道,我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次与唐五重归于好的机会。从今以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感情这两个字的存在,唯一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利益。

  可我不后悔,因为,我同样明白,有很多人,你想和他做朋友,他也很想和你做朋友,但你们就是做不来。

  这就是生活。

  把粉钱给了常老板之后,我紧跟在唐五后面,走出饭店。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饭店门前,何勇、秦三、中年男人、铁明四个人站在车外看着我们两人。

  与铁明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飞快地权衡了半秒之后,一咬牙,探前一步,我走到了唐五的身旁:

  “五哥,给你说件事,我人手不够。今后,我想要铁明过来帮我!”

  唐五的身子猛然一震,无比僵硬地停在了原地,缓缓扭过头来,看向我的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和愤怒,何勇几人的招呼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安静。

  我知道唐五一定不会动我,此时此刻,这样的局势之中,唐五不可能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可我的心中还是充满了恐惧,一阵接着一阵的尿意传来,目光丝毫不敢移动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之后,唐五笑了起来,就像以前一样,非常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哈哈哈哈,好,好,好,姚义杰,你好!要得,铁明,你不用上车了。明天帮着小杰一起把事办好。莫丢我唐五手底下出来的人的脸啊。”

  说完,唐五再也不看我一眼,走向了车门。

  顺着唐五离去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了一脸平静的铁明,也看见了何勇。何勇也正看着我,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复杂到让我几乎不敢多看一眼的陌生表情。

  车门关上之前,何勇弯腰凑到唐五那里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他朝我走了过来。

  “这次的事不比以前,祸福难料,铁明跟着你也要得,毕竟是自己兄弟,好生搞,老三!”

  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从来不会虚情假意的客套,也不会暗藏心机的委婉。何勇一走过来就对着我说出了上面那句话。

  这正是何勇,豪气万千的何勇,义薄云天的何勇,一针见血的何勇。

  可是,他的话却让我心中涌起了无边的愧疚,我看着他,努力想要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已无言,只能无比艰涩地说道:

  “勇鸡巴,你也是我的兄弟……”

  肩膀一沉,何勇的手重重搭在了上面,语气再也不似方才那般平静,双眼中射出似海般的无奈与深情,深深看着我,柔声道:“我懂,老三,我们兄弟莫多讲!我都懂。自己好点!”

  说完,何勇转过身就要离去。我伸手一把拉住了他,急声说道:“勇鸡巴,要不,我帮你去给五哥说说。”

  何勇微微扭过头,半边侧脸上出现了一道真诚的笑容,对我说:“老三,你还记不记得,读初二的时候,我们一个班,天天在一起玩,和初三的打架了,结果最后学校要开除我们,我和鸭子两个把事情全部背下来了?”

  我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其实不是我何勇义道,也不是伟大。我确确实实是一点都不想读书了。我翻开课本就想打瞌睡,留在课堂里也完全是浪费时间。老三,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你走这条路是被生活所迫;而我,我天生就喜欢干这一行!从我走出校门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跟着五哥,五哥养了我这么些年,我何勇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唐五给的。到了我报答他的时候了。老三,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我不可能和你走。要是你真的不明白的话,你开始给五哥讲要铁明过来帮你的时候,你也肯定会一起提到我的名字。老三,莫想多了,我没一点别的意思,我们一世都是铁兄弟!自己好生点,这就是我们的命。”

  百感交集之中,我哑口无言,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眼看着何勇缓缓掰开我拉住他的那只手,扬长而去,再也不曾回头。看着他的身影,我意识到,我们依旧还是最好的兄弟,但是从这一分钟开始,我们两人已经踏上了彼此不同的人生道路。

  “老三,哈哈,先走哒啊,过两天喊你喝酒!”

  耳边传来了汽车发动声和一林拖着长音的鬼喊鬼叫式的告别。

  那一刻,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一林的声音。

  那个清晨,也是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与唐五说话。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兄弟,走好。 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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