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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You 妈了逼 kidding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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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You 妈了逼 kidding me

  雷震子仰面躺在急诊室外面的长凳上,本就瘦小的身躯缩成了一团,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一条死在路边却无人理睬的野狗。

  团宝、阿标和几个半大小子一起靠着墙壁站在走廊两边,六神无主,不敢作声。

  牯牛钢砣般壮实的身躯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脸,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宽厚的肩膀却在不停耸动,哭泣声时不时地从指缝间飘出;就连向来坚强如铁的癫子,此刻也是双眼通红,仰望着走廊上那盏十来瓦的昏暗电灯默不作声。

  我只是想把手里的这根烟点燃,再深深地吸上一口,却发现自己两只手颤抖得好像是台风中的枯叶,我一次一次地努力,可那个廉价塑料打火机上的齿轮就像是被抹上了一层油,怎么也无法刮动。

  牯牛、癫子、团宝、阿标……一个一个,站在原地看着我,没有人过来帮忙。在昏暗的橘黄灯光下,每个人都是那样的面目可憎,让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甚至连打火机都有些抓不稳了。就在我马上要彻底爆发之前的那半秒,皮铁明的手伸了过来,他接过我指间的香烟与火机,叼在嘴上点燃,然后再递回给我。

  “嘶……”

  我已经吸了四五年烟,可是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清晰体会到香烟入肺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苦涩呛人,我努力地克制着想要咳嗽的冲动,闭上了眼。

  耳边无比的安静,在尼古丁的作用之下,杂念丛生极度亢奋的大脑得到了少许的舒缓。但是这样,却让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内心里如同滔天巨浪般的狂怒。

  后脑勺有一根筋在一跳一跳地隐隐作痛,一直痛到了骨头里。我试图遏制自己的情绪,可那根筋每跳动一下,我心中的愤怒也就随之猛涨几分。

  原来,一个人的愤怒真的可以到达这样炼狱般的地步,焚心噬骨,万箭穿心。

  两分钟之前,我和皮铁明一起来到了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癫子他们都已经接到消息先赶了过来,但本该坐在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只希望自己没有见过现在的雷震子。

  我更希望,雷震子从来就不曾见过我。

  如果我没亲眼见到,我的内心就不会遭受到此刻痛苦的煎熬;如果他没有跟我,他也不会遭受这个生不如死的活罪。

  值班的医生为什么还没有来?当时,我为什么不去救他?我曾经当过一次懦夫,我为什么还要当第二次?皮铁明这个王八蛋当时不拉我的话,我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但,我能怪皮铁明吗?他是为我好!

  无论如何,如果今夜,雷震子会死去,那么,我姚义杰对着满天神佛保证,这一晚死掉的肯定不只是他一个人!!

  千百杂念又一次疯狂滋生,后脑那根筋跳得越来越快,胸口越来越堵,我也越来越狂躁,我想,我真的已经到了濒临爆炸的边缘。

  “喂,哪个要你在这里抽烟的啊?这是医院,你没有长眼睛啊?就是说的你,还抽你就给我出去!你当这是你个人屋里哦。”

  医生终于来了。

  这个肥硕如猪、貌丑似鬼的中年女人,带着满面的油光,用高亢而粗野的嗓门大声吼叫着,在护士的带领之下,悠悠闲闲地从走廊另一头向我们走来。

  最初,我还没有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醒过来,我有些发蒙。当我意识到她说的人是我之后,我就像是一个遇到了火苗的炸药桶,彻底爆发开来。

  “啊……”

  手里的烟头被我狠狠摔远,在墙壁上碰出了一团火花。我想骂人,但是喊出口的却是一声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恐怖的嘶吼。

  在我的嘶吼声中,癫子、牯牛、团宝……纷纷站了起来,和我一起,带着满腹的仇恨,吃人恶鬼般看向了对面的两个女人。

  “你个臭婆娘!”

  阿标抽出身上的砍刀,抢先走了过去。

  女人们吓得呆立在原地。

  我已经丧失了理智,局面即将失去控制。

  “搞什么鸡巴!滚回来!是不是不救人?”

  又是皮铁明。

  他两步冲到阿标身后,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转头恶狠狠地看着我们每一个人,直到我们都停下了脚步。

  “医生,不要紧,他们发神经了,你快点来救人。搭帮你哒……”

  皮铁明抓住了转身要跑的两人,在他的苦苦哀求中,人事不省的雷震子被胆战心惊的医生送入了抢救室。

  “三哥,你准备怎么搞?”

  牯牛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过话。但此刻,当抢救室的大门关闭之后,他条件反射一般跳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直直地看着我,语气中居然带着几分决绝和质问。

  他冒犯了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还是冒犯了我!

  就在我准备将满腔怒火发到牯牛身上的时候,我没想到癫子也走了过来,他也站在了牯牛的身旁:

  “三哥,你晓得,雷震子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如果你不方便,我来办!”

  癫子表达出了对我的尊重,但他和牯牛是一个意思。

  我不做,他们做!

  我没有回答。

  这些年来,在这条只有无头野鬼才能走好的道路上,我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磨难,我不是一个青涩的菜鸟了。我知道,此刻我的状态,做出的任何回答都有可能让自己悔之不及,我绝对不能立马就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我深深地看了癫子一眼,直到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游离之后,我扭过头去,猛地伸出手,一把卡住牯牛的脖子,将他推到了墙上。

  阿标几人被惊得或站或叫,想要劝架却又不敢上前。只有铁明自始至终,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般默不作声。

  我就那样盯着牯牛,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短兵相接,无遮无拦。我能感受到最初他在我手底下的挣扎,他越挣扎我用的劲也就越大。终于,挣扎的力道完全消失,牯牛顺从地把脖子让给了我。

  我的手底却还是没有半点放松,直到他被我掐得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双眼开始泛白,如同癫子般再也不敢和我对视。

  我这才松手,转身看了所有人一眼,一字一句地说:

  “都先给老子等在这里,救人!”

  看着他们的眼神,我知道,今晚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万万不会再有人挑战我。

  但我也更加明白,如果我还想做一个大哥,如果我还是一个大哥,如果我还想要像此刻一样拥有大哥的权威,那么,今晚过后,这个仇,不管如何棘手,怎么难办,我都已经没有退路。

  在雷震子的生死明了之前,我得要好好思考一下了。

  叼着烟,我独自一人走向了走廊尽头。

  冬夜寒风凛冽,却依旧浇不熄我心底的怒火狂涛。

  但寒冷总是可以让人清醒。

  经过这一晚的巨大刺激之后,我的头脑终于回到了正常的状态。

  我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鲜血。

  大桥上,夏冬躺在摩托车灯所照的光圈中央,手掌上插着一把匕首,瘫软如泥;老茶馆,我手里的瓷片划过闯波儿喉咙,飙出的鲜血灿烂得像是烟花;长街里,牯牛一锤一锤砸在熊市长的膝盖,骨碎若瓷片;刘毛家中,北条挑断刘毛双手手筋,剧痛之下,刘毛抖动得像是一条被滚油泼身的活鱼;龙港之战,夏冬一刀插在那个年轻人的脸颊之上,戾气之重,惊退百人……

  是的,我确实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的鲜血,多到已经让我麻木不仁,毫无惧怕。

  但,当我来到医院,看见雷震子的时候,我居然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双腿发软,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那不是害怕。

  至少,已经不仅仅只是害怕。

  那是一种掺杂了恐惧、后怕、恶心、惊讶、不敢相信、愤怒以及人性中天生对于苦难的怜悯的复杂感觉。

  这条路上,敢下狠手能下狠手的人不算太多,但也不少。

  可,至今为止,我依然不曾发现有任何一人能比得上胡少强。

  我万万不会想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对另外一个毫无仇怨的同龄人时,他的心和手,居然可以黑到这样的极致。

  你见过杀狗吗?

  将狗杀死刮毛之后,还要用明火再反复烫烤上好些遍,这样狗肉才会香,狗毛也才会彻底干净。在烫烤的过程中,狗身体里面的水分会大量流失,导致狗皮紧紧绷在一起,狗的嘴巴也会往后大大裂开,露出满口白牙,就像在诡异地大笑。

  雷震子就是那条狗。

  那条烤糊了的狗。

  刚跟我没多久的时候,雷震子经常牙痛,有次受不了了去医院检查,拍片才发现,他的口腔里长了四颗智齿,很不规则,横向生长。随着智齿越长越大,不但把嘴里其他原本整齐的牙齿也挤得歪七扭八之外,还时不时地发炎,让他痛不欲生。医生说,还不能拔,因为那四颗智齿离神经很近,一旦拔不好,会导致面瘫或者丧失味觉。

  在雷震子拍的片子上,我看到过那四颗智齿,分列在上下两排最后的那颗板牙旁边,从牙龈里面露出的黄豆大小的白点就是。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真的看见雷震子的智齿。

  个把小时前,在长凳上,我第一眼看见雷震子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智齿。

  正在发炎的牙龈肿胀鲜红,从肉里面钻出了半点奇形怪状的白,旁边的板牙因为常年抽烟嚼槟榔和刷牙不认真,而布满了黄黑色的污垢,甚至,被挤乱的门牙缝中,还夹杂着晚上残留的一点青菜。

  如果放在平时,我看到雷震子的这副模样,他得到的将会是我的嫌弃和痛骂。

  但是,这次,我却没有过多关注他的邋遢。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已经肿得发亮的嘴唇和脸颊。

  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缝顺着两边嘴角被撕开,横穿两边脸颊,差不多一直延伸到了耳朵的根部,将整个口腔都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每当昏迷中的雷震子偶尔发出一些像说话又像是呻吟般的微弱至极的怪异声音时,那两道犬牙交错的裂缝周围,一些被撕开的细小条状皮肤,就会像蛆虫般微微蠕动。而每次的蠕动,都会伴随着少许渗出皮肤的浅黄色透明液体和浓稠的血液……

  我无法想象雷震子遭受了多大的罪,但这两道伤口却清楚无误地告诉了我他遭受了多大的罪。

  送雷震子来医院的邻居在走之前告诉我,他去救雷震子的时候,在他的身旁,有一把血迹斑斑的剪刀。

  那是我游戏室里面的一把剪刀,白色的塑料把手,粗制滥造的刀身上刻着歪七扭八的“张小泉”三个字。

  剪刀很便宜,是刚开业不久,我让雷震子在对面供销社买的,一块钱。便宜的剪刀当然就不会很快,但是专门用来剪开每个月新进的电子游戏版上的气泡防震膜与纸盒的话,已经够用。

  游戏室里有一张收银桌,桌上有个竹篾编的小篮子,这把剪刀就和钥匙啊、火机啊这些杂物一起放在那个篮子里。

  胡少强砸场子的时候,收银桌也被砸了,剪刀也就和篮子一起被甩在了地上。胡少强捡起了这把剪刀,剪开了雷震子的嘴巴。

  那把剪刀很钝,是绝对不可能一剪到底划开脸皮的。那两道犬牙交错的伤口,已经证明了,只有边剪边撕才能造成这样的效果。

  那是卖布人撕布的时候才能够做出的动作,胡少强居然对一个完全不构成威胁的活生生的人做了出来。

  他给了雷震子一个残忍而诡异的笑。

  让他变成了一条摆在肉案上的烫糊的狗。

  那个晚上,我一直都想不通一件事情。

  当时,我和皮铁明都曾亲眼看见,最初胡少强是并没有进到游戏室内的,他只是站在门边指挥砸场。但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导致他再次掉头回来,并且痛下狠手,办了无冤无仇的雷震子。

  没过多久,伤愈之后的雷震子亲口告诉了我答案。

  而答案竟然只是一个玩笑。

  20世纪90年代初,很多境外流行的东西也开始渐渐涌入了九镇这样的内陆山区。比如,香港牛仔裤、桌球、四大天王、桑塔纳汽车、万宝路香烟、好莱坞电影,以及英语。

  雷震子只读过几年小学,成绩还相当不好,每次店子里结算盘点时,连自己的签名都写得横七倒八,如同鸡爪刨地。所以,他基本可以算作是个真正的文盲。

  他从来没有学过英语。

  更不可能会说英语。

  实际上,在真正见识到堪称惊才绝艳的李杰之前,我不曾遇见过另外一个懂英文的流子。

  但讽刺的是,那晚,为雷震子敲响丧钟的却正是一句英语。

  一句狗屁不通的英语。

  雷震子很喜欢看电影,而他的文化程度就已经决定了,他唯一能看懂的也最爱看的,除了毛片之外,就只有美国和香港出产的火爆枪战片。

  在看这些电影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句出镜率极高的,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对白:

  “You’ve got to be kidding me。”

  这句话的正确发音对于一个从来没学过英文的乡下小痞子而言,实在是太难,雷震子永远都学不会。

  但碰巧的地方在于,电影中的人物用飞快的美式口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发出的几个音节和我们九镇的特有方言极为接近,如果不仔细听,基本听不出来太大的分别。

  于是,在雷震子口中,“You’ve got to be kidding me”就变成了“You 妈了逼 kidding me”。

  也许,通过字幕,雷震子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对于这句话他完全不懂,他仅仅只是羡慕牛仔们、教父们说出这句话时的气度和潇洒。

  总之,这句话成为了向来喜欢哗众取宠的雷震子最爱的一句口头禅,人越多、越热闹的时候,他越喜欢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那晚,胡少强确实是去办我的,发现我不在之后,他砸了店。最初,他并没有想过要废了雷震子。在他的眼中,邋遢猥琐无胆无色的雷震子与街边的一根野草、桌上的一块抹布并没有任何的区别,连让他办的资格都没有,他简直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砸完场子,他转身走之前,对雷震子说了这样一句话:

  “喂,你!我喊你!听好了,你告诉义色一声,让他这段时间给我安静些,下回再惹发我的火哒,就不是砸场子的问题了,老子直接杀到他屋里。记到没有?”

  胡少强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在说这句话,胜利者的心情往往都很得意很轻松,语气也一定要比平时更加温和平缓。

  雷震子从来就是一个看不出轻重缓急的人。在极度的紧张和惊吓中度过了一晚的他,发现自己害怕至极的那位大人物的口吻居然变得轻柔了起来,这让他意识到噩梦就要过去了,他感到了由衷的轻松和高兴。

  在胡少强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甚至还迎着胡少强的背影小走了两步。

  然后,他看着胡少强离去的背影,说了一句话:

  “哼哼,今天三哥幸好不在,就算癫子在的话,你还走得出去?三哥还莫惹你哒?You 妈了逼 kidding me哟!”

  我相信,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雷震子的声音不会很大,他没那种胆子;但我也相信,他的声音更不会太小,死要面子活受罪,掉到粪坑了也要喊不臭,这才是雷震子的一贯习性。

  他想要为这一晚自己所表现出的胆怯和懦弱挣回一点面子。

  他以为胡少强会像是他曾经遇见的那些比他强的人一样,当他放屁,懒得理会。

  他错了。

  这一次,他面对的是胡少强,是九镇有史以来最为危险的反社会分子。

  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忍受一个在他眼中连狗都不如的小角色用脏话来侮辱自己呢?尤其是,在高抬贵手放过了那条狗之后,那条狗居然还不知道感恩戴德,居然还敢反咬一口。

  所以,胡少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着对雷震子说:

  “刚刚,你是用这张破嘴说痞话骂我。是吧?”

  在这个世界上,有爱,有光明。所以,也有恨,有黑暗。

  每天,都会有很多的人死在仇恨之下,也会有更多的人在黑暗的统治里生不如死。

  但是,没有人应该受到这样的罪,也没有人有权力给予别人这样的惩罚。

  没有人!也没有神!

  当身边的人遭受到这样巨大不幸的时候,我们能够做的就只剩下一样。

  人挡杀人,神挡诛神。

  迎着寒风吸完最后一口烟,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几个小时之后,一个我完全没有想过的特殊人物和其他几人先后找到了医院。

  只是,那个时候,一切都晚了。戏服上身,妆容已扮,仇深种,血在流,开场锣亦响。

  无论他们还是我,无论愿或者不愿,我们都只能各归各队,倾尽全力演好自己的那个角色。

  谁主角?谁龙套?一戏定生死。

  没的退路,没的选择。

  是的,命运, You 妈了逼 kidding me。 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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