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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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大唐先天二年七月初六,暮色初临长安。夕阳已挂上林梢,炊烟在崇贤坊那些高低错落的茅舍泥屋间漫起来。
在那些纵横散乱如迷宫的简陋房间内,又传来阵阵“呼卢”的叫喝声。一座数间木棚打通的大房内,众赌徒正赌得热火朝天。
孙小狮子赤膊站在赌案前,手里面拈着骰子,满头大汗,却不敢投出去。
这已是凌烟阁大火后的第三天。
当晚,凌烟阁法阵火起,那两柄吸纳传递地煞的惊天巨幡也随之一燃一毁。随着法阵巨效消失,延嘉殿前的浓雾四散,逼近延嘉殿的那批活死人再也没有地煞之力可恃,终于被疯狂反扑的禁军们横扫。
范平见势不妙,转身飞遁。他原本还对师尊抱有一线希冀,待看到凌烟阁那熊熊大火时,才明白大势已去。眼见王琚亲率数名禁军高手逼近,范平知道逃无可逃,竟在被抓前仰药自尽。
李隆基当场下令,将已近崩溃的太平公主索拿下狱,太平的羽翼萧至忠和窦怀贞意图乘乱逃遁,被当场诛杀。算上早被陆冲斩杀的常元楷和李钦,太平公主这次志在必得的大政变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转过天来,太平门下的另两位宰相崔湜和岑羲、知右羽林将军李慈、中书舍人李猷、雍州长史新兴王李晋等党羽先后落网。李隆基是个狠角色,对这种谋大逆者的处决都是从重从速,当日便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随后便掀起一场针对太平公主嫡系死党的严查追索。
首犯太平公主被赐死,其所有子女尽皆被抓,等待他们的都将是被赐死的命运,只有二子薛崇简因为屡次劝诫其母甚至遭受鞭笞而被李隆基赦免。看来李隆基大度地饶恕了薛崇简没有将牡丹阁勘察透彻的“失察之过”,甚至还给这位表弟赐了李姓,官爵如旧。
这两日朝中和辟邪司都忙成一团,自然没人搭理孙小狮子。
孙小狮子在钟府别院待得百无聊赖,只得灰溜溜地回了迷魂塘。他跟那些泼皮兄弟吹嘘自己入了辟邪司,随即招来阵阵嘲笑。跟他抢地盘最凶的许霸王甚至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爷是正经的大唐皇城内卫大统领,归太上皇直管,你这辟邪司还是小了点。”
孙小狮子很无奈,他甚至找不到辟邪司的衙门口在哪儿。而最让他郁闷的是,那个三郎和吴六郎许给自己的五百贯巨款连个影子都没见,偏这时许霸王率众找上门来,索要当初他欠下的十五贯赌债。孙小狮子又羞又恼,只得再开了一场大赌。
可今日小狮子的手风极其不顺,一路输下来,到得黄昏已是债台高筑。许霸王狂喜不已,这最后一把干脆不赌钱了,因为孙小狮子已经欠账高达五十贯,所以他要求孙小狮子将迷魂塘的这片地盘让给他。
孙小狮子自然不答应,气急败坏之下,将骰子放下,在怀中一通乱摸,终于掏出了李隆基给他的那块三色玉佩,想充作赌资。听他说这块玉佩是正宗的于阗羊脂玉,赌伴们又是一阵哄笑。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便在此时传来:“小狮子,这块玉佩可要收好,那可是你的命根子。”
聚大案前的赌徒们忽然被挤得东倒西歪,一人大步闪来,一把将玉佩夺在手中。
许霸王正赌在兴头上,见有人竟来搅局,便想破口大骂。孙小狮子一眼打见那人,大叫道:“六爷,您可来了。”指着那人喊道,“许霸王,睁开你的狗眼瞧瞧,长安城的辟邪司吴六郎,怎么样,这回知道爷没说大话吧?”
那人一身翠绿色的官袍,腰板笔直,脸带官威,幞头更齐整得让这些泼皮恨不得纳头便拜,正是在长安黑道赫赫有名的吴六郎。
“六爷,果然是您。”许霸王也识得吴六郎,忙赔上一副笑脸。
吴六郎根本不瞅旁人,将那玉佩小心地擦了擦,重又塞入孙小狮子手中,道:“跟我走吧。三郎喝酒喝到兴头上,想起了你来。”
孙小狮子大喜过望,正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难得有这位爷强行给自己解围,兴冲冲跟在吴六郎身后挤出了人群。
“六爷,”许霸王忙叫道,“认赌服输,欠债还钱,这可是道上的规矩,小狮子前前后后已输了五十贯的赌债,总得有个了断吧。”
“不就是五十贯,辟邪司的人不会赖账。”吴六郎回过头来冷笑,“明日一早,自会有人来还。”
许霸王一脸愕然,指着孙小狮子,道:“六爷,您说什么?他……他果然是……”
“不错,孙小狮子现在是辟邪司统领副使,”吴六郎站定了,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屋内一众目瞪口呆的泼皮,徐徐道,“近日他一直奉皇命探查太平公主谋逆大案,并立下殊功。”
一句话说完,屋内鸦雀无声。吴六郎双掌轻击,两名侍卫大步上前,捧出一身簇新锦袍,不由分说便套在了孙小狮子身上。
足蹬牛皮皂靴,腰围锦织抱肚,绣着凶悍辟邪形象的浅绿色官袍披上了身,革带再一束紧,孙小狮子登时变得器宇轩昂。众赌徒泼皮全愣巴巴盯着他,震惊无语。闻讯赶来的小霞瞧见孙小狮子这架势,又惊又喜,竟叫出了声。
吴六郎扯着孙小狮子大步出了屋,院落外便立着数匹高头骏马。孙小狮子一路脚下仿佛踩着棉花般,行到了马前,听得一声“上马”,便迷迷糊糊地跨上马去。
平生头一次骑上了这样的骏马,孙小狮子更觉得如在梦中,抚着一身灿然的官袍,笑说:“六爷,您实在是够朋友,竟拿来这身行头唬了我那帮朋友……”
“谁说我是来唬你朋友的!你当我匆匆赶来,就为了给那帮泼皮逗个乐子?”吴六郎正色道,“先透你个消息,你这辟邪司统领副使的官职,是万岁钦封的。你出身虽低,但敢作敢为,又立下如此大功,这职位原也是当得的。快走吧,万岁这时候在兴头上,正要见你。咱们速速赶赴隆庆池,到了那里再给你洗漱,我还要教教你面圣时的大致礼数。”
“什么……万岁?”孙小狮子紧紧攥住缰绳,颤声道,“不是说三郎要见我吗?”
“蠢材,三郎就是万岁呀,除了当朝天子,谁还能有如此天大手笔?”吴六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不是老嚷嚷要赌个大的?恭喜你,赌对了。喂……你怎么了?”
孙小狮子傻了似的僵在那里,幸福地呼吸着七月的暮风,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竟摔下了马去。
隆庆池在长安城之东,这座数十顷的大池是京师内一片难得的湖光盛景。李隆基五兄弟做郡王时,便在池边修筑了“五王子府”。据说当时池内云气弥漫,时有黄龙腾空。唐中宗李显因为此池有龙气,甚至曾驾幸,泛舟戏象,以做镇厌。现在来看,李显以“真龙之身”亲临,仍是终究阻不住李隆基的“郁郁帝王气”。
此时隆庆池张灯结彩,水色天光夕影霞彩和灯辉相映,幻出深碧与血红、淡紫等诸色彩芒。在湖心那座巨大的龙舟上,天子李隆基与王琚、魏知古等一众近臣正饮得酒酣耳热,兴致盎然。
“……今日特例,陆冲重伤初愈,可少饮些酒,嗯,这可是青瑛替你求情。”李隆基指点着陆冲,高声笑道,“好吧,今晚朕要做三桩赐婚!”
王琚当仁不让地及时给天子接上话头:“万岁赐婚,天下盛谈,不知是哪三桩?”
“其一,佳人独闯太平巢穴,见微知著,冒险传讯;义士一剑当万骑,力斩贼魁,白虹贯日!这两人情深意切,却是一对欢喜冤家,往日合久而分,今夕分久必合,朕一定要让他们终成眷属。”
李隆基说话间,双眸凝在陆冲与青瑛这两大爱将身上,目光中有感激更有温情。偎坐在李隆基身边的江梅儿却将目光始终凝在他的身上,她的眸光中只有深情款款。
现在她已成了正式的嫔妃,昭仪的名分并不高,但她不在乎。她当初跟他在一起时原也没想过要什么名分。就如那日两人死里逃生之际,她说的,咱们永远在一起。
那时候两个人就要穿越黑暗,前方已有了盛大的光亮。现在,他已经是她这一生中最盛大的光。
陆冲与青瑛自然起身谢恩。陆冲不顾青瑛的嗔怨,在一众臣僚好友的笑闹声中,连尽了三大盏。
“第二桩,便是这幅书法的主人。”李隆基笑着展开了那幅书法,“绍可,如此良人,岂可屈之外宅?”
那绢上是两个沉凝的大字——无愧。正是钟旭外宅中那温婉女子所书。
钟旭万想不到皇帝这时候还想到自己和自己不能收入府内的姬女。他一直惧内,此时有了天子发话,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将她纳为妾室,急忙起身叩拜谢恩,心绪激动之下,竟将酒盏弄翻,洒得满襟都是酒水,又惹来一阵大笑。
“袁昇,”李隆基忽然笑问,“还记得那日朕出了天琼宫时,跟你在车上说的话吗?”
在说起最紧要的第三桩赐婚之前,天子忽然岔开一句“闲话”,登时让众人都觉新奇。好在这句话也不算太闲,毕竟众人都以为,这最后一桩赐婚,必然是要给袁昇和黛绮了,而此时天子所问之人,也正是袁昇。
袁昇道:“臣自然记得。”
“那时候朕还是临淄郡王,奉命主持天琼宫的玄真法会,袁昇也在天琼宫内为玄真大法会忙碌。不料天琼宫内生出了一系列的变故,那时节我二人曾聊过一番话。”天子郑重望向袁昇,缓缓举杯,“你对我说,这个天道,其实是一直在寻找一个人,这个人,能与民休息,与民为善!这句话,朕始终记得。”
袁昇也颇为感慨,举杯道:“不错,现在陛下就是这个天道选定之人,与民休息,与民为善!”
众人都听得心神激荡,齐声赞叹。君臣同饮了一大杯。
李隆基放下酒盏,目光悠远起来,叹道:“自则天圣后晚年迄今,十余年间,先后有武氏、二张、韦后、太平公主等人乱政,牝鸡司晨,荼毒天下。好在如今,大唐终于到了大乱之后的大治之时。”
众人听了更觉感慨万千。诚如李隆基所说,这个天下,在武周时期的则天女帝晚年起,便陷入了各种党争旋涡中,什么武家党、李家党,其后中宗李显登基,又多了韦家党。更奇特的,则是出现了大批女性干政强人,前有武则天、上官婉儿,后有韦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前者甫灭后者继。
这些强横的当权者皆是骄奢淫逸,横征暴敛,与民争利。远的不说,这已是太平公主政变覆灭的第三日了,而对太平公主的抄家还没有完成。因为公主府内财货堆积如山,珍玩宝物可媲美皇宫大内,其府内的羊马、园林和放债息钱,只怕数年都收不完。大唐帝国经过这些宗室豪强的连番侵蚀,甚至已经摇摇欲坠。
“好在这些乱象,都结束了。这个天下,也该长治久安了。”李隆基眯起眼,望着西天那抹璀璨的霞彩,沉声道,“朕已经想好了新的年号,就叫……开元!”
“开元,好名字!”王琚昂然道,“陛下睿智圣明,班固《典引》有云,‘厥有氏号,绍天阐绎,莫不开元于太昊皇初之首’,正所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有此开元盛名,必有开元盛世!”
众臣又是一阵激动。这次大变之后,太平公主及其党羽被扫灭一空,李隆基大权在握,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真皇帝。而他英锐奋发,多谋善断,是个难得的雄武之主,大唐也终该迎来真正的大治了。这也正是王琚、袁昇、陈玄礼等嫡系近臣随他浴血搏命的热望所在。
龙舟上群情激昂,众人齐齐举杯痛饮,更有人热泪长流。
“这第三桩赐婚嘛……”李隆基这时才拾起先前的话头,目光却戏谑般地从黛绮的脸上划过。波斯女郎的神色颇为紧张,要与心上人喜结连理,其实她面临的难度远超青瑛。
望见黛绮那可怜巴巴的眼神,李隆基终于不忍再卖关子,却叹道:“袁昇,这一次你要感谢青瑛,这可是她亲口向我恳求给你和黛绮赐婚的。不过此次荡平大逆,袁昇、黛绮虽然居功至伟,却百密一疏,竟让大逆主谋胡僧慧范逃了……”
听得天子话锋一转,说起那晚荡逆的疏漏之处,众人的神色也紧了起来。当时凌烟阁火起,慧范苦心孤诣所布的法阵土崩瓦解,但公主府那五百死士被尽数扫荡后,慧范居然神秘地失踪了。袁昇当时已昏厥,而黛绮全力救助袁昇,拼命逃离烈火熊熊的凌烟阁后,自然无力再追查慧范了。事后大火熄灭,检验凌烟阁时,却一直没有慧范的踪迹。
“此事让朕寝食难安。限你十日内务必将慧范给朕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将长安掘地三尺!”李隆基将酒盏向袁昇高高举起,“擒得大逆主谋慧范,朕给你们赐婚,还要亲临婚典。”
群臣听得都暗抽了一口寒气。走了主谋慧范,这不仅是天子的一块心病,也是朝廷一大心腹之患。但传闻这慧范机诈百出,若想在十天内擒得他,委实是一件天大苦差。黛绮的脸色瞬间便委屈起来,青瑛忙悄悄拉住了她的手。
“臣谢恩领旨。”袁昇却沉稳地躬身,再将那盏酒遥遥高举,昂首而尽。
“好,朕盼着早到你的大婚吉日。”李隆基望着袁昇,会心一笑,心内颇为自己“使功不如使过”的妙招得意,目光一转,瞧见那边吴六郎正带着孙小狮子登上了龙舟,不由朗声笑道,“诸君请看,那边来了个天下最敢赌的叫花子头……”
这一场君臣同欢的豪饮,直到月上中天,李隆基才在高力士和陈玄礼的陪伴下尽兴而归。
热闹散尽,隆庆池恢复成了月下佳人般的宁谧。袁昇和黛绮乘着一叶小舟,在潺潺的碧波中悠悠荡荡。
两人偎依着,可仰见头顶那仿佛是硕大碧玉般的苍穹,几颗明暗不一的星遥遥地眨着眼,远处的大龙船上还有灯火阑珊,仍有酒意未尽的武将们笑闹声零星地传出。
黛绮忧心忡忡地问他:“怎么办,你放走了你那老师,这回如何向万岁交差?”
“小十九在照顾他,也是在监视他。他这次机关算尽,心血耗尽,又受了重伤,真正病入膏肓,已耗不过几日了,就让他寿终正寝吧。”袁昇仰望头顶的疏星朗月,沉了沉,幽幽地叹道,“现在大事已了,我却是个闲云野鹤,我们可以去放心游逛,你想去江南,还是想去西域?”
“真的?”黛绮胸中一热,心想难得他还记得两人游历天下的闲话,“嗯,你想去哪里,我便随你去哪里。”
袁昇悠然躺在舟内,仰望着她的笑靥,忽然问:“那晚在凌烟阁下,你亲口说要做尾生,只在楼下候着我,为何后来你又冲上楼来了?”
“我早说过,我不喜欢尾生那故事的结局。”女郎笑了笑,眼神却认真起来,“这下你明白了吧,其实故事的结局真是可以改变的,只要那尾生肯自己去追去拼。”
袁昇也笑了,她的明眸在月下盈盈闪动,在他眼中,竟比天上的星光月辉还要醉人。
天上一轮皎月,明亮的清辉投在深碧的湖水中,烙出一道道的闪闪银圈。小舟犁出了一线碧痕,悠悠然驶向远处那道苍茫而又澄澈的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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