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人折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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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绿丛另一侧有狗叫声传来,我俯身在一簇艳色花丛之中,却见一马一狗自远处而来,马上端坐着一个湖衫书生,绷着脸四下张望。
我在花丛中细细看他,正思忖着会不会是易容的张德茂或是人偶前来诓骗,然不及我思索,黑狗早就叫着冲进花丛中,将我扑倒。
兰生跟了过来,急道:“木槿。”
兰生把狗撵走,把我从花丛中拉了起来。我倒退一步,审慎地看着他。
他对我笑道:“我是真身,断非赵先生的人偶,你且放心。”
我正嘿嘿傻笑,他却快速地替我把了把脉,确定我没有事了,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发现了我的眼睛,“你的眼睛可好?”
他的身上血迹斑斑,想是历经一场恶斗,方才挣脱幽冥教的魔掌,心下一阵后怕,却见他眼黑了一圈,想是昨夜又找了我一宿,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我有心想问他的身世,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道起,只得怔怔地看着他。
兰生淡淡一笑,却不提昨夜之事,也不问有何奇遇,只是坚持让我坐在马上,他拉着马往前走着,行不到两步,人却忽地倒地不起。
我只得跳下马来,扶起兰生,惊觉他左胸口长长的一道伤口,还翻着皮肉。
我一时顾不得细想,自怀中掏出块帕子替他拭着伤口。
死别生离同一恨,梦魂惊,犹似闻低唤。
我的掌中展开那一方上好的柔黄帕子,慢慢渗满兰生的黑血,渐渐淹没了那巧夺天工的中原绣工,一幅鸳鸯戏水图便焦黑了起来,最后唯见帕子的一角细细绣着阿史那家的金狼头。
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兰生悠悠醒来,对我喘着气,没有血色的嘴唇对我一张一合,我听不真切。
一阵风吹来,我呆愣中,指间微松,那帕子便迎风飘向空中,似随天命而去,我倾身想去抓住,身后却被人死死拉住。
“此处乃是危崖,”兰生抚着伤口,眼中藏着惊惧,对我厉声喝道,“不要命啦。”
我再回头,柔黄的帕子化作一个小点,飘向远山白雾,再不见踪影。
幽闺旧伴,死别生离同一恨。
梦魂惊,犹似闻低唤。
清泪滴,鸳枕畔。
深情负尽长遗怨。
此生缘,镜花水月,都成空幻。
七月初一,潘正越奇袭了兴州城,整个城内硝烟弥漫。窦家士兵奸淫掳掠了三天,取走了足够的补给,又将城中年轻貌美的女子抢了一百余名,方才离去,令方圆八百里的城乡百姓都胆战心惊。
七月初五,兵临汝州外八百里。汝州城便封了城,兰生一病不起,我等便落脚在一处破屋。
七月初六,兰生醒来之际,不同我说话,也不吃常人食物,竟像个没油的机器人一般整日直直地望着天空。唯有一天夜晚,小忠不知从何处捕了一只大田鼠回来,趴到兰生身上,兰生立刻从它嘴里抢了,当着我的面生撕活剥起来。
我明白那是练无笑经给闹的,于是白日里偷偷出去寻些短工,晚间抓些野兔,射些野鸭来给他生吃。
时植槿花闹枝头,破墙的一溜槿树郁郁葱葱,那槿枝篱笆上更是缀满红白花朵,累累繁盛。然而当初放在那户人家桌上的石头还在,显见是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日我坐在门槛上,往事一遍遍在脑海里过了又过,就像一部部老式的电影,所有的画面都是黑白的,有些甚至已然渐渐泛黄。然而那樱花林中的花瓣却永远是那新鲜柔亮的粉色,我甚至可以闻到那空气中飞舞的樱花的香甜,一睁眼,却是沐浴在槿花瓣中。
那位恩公是苏醒的非珏吗?他的眼睛好了吧。可是,就像撒鲁尔说的,非珏是不会认出我的,因为他从来也没有看清我长得什么样子。
木槿花在枝头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对我无声而叹。我仰头眯着我那开始消肿的蜈蚣眼。正午的阳光照在破败的墙头上,一阵风起,兰生来到我的身边,眼眶深陷的大眼睛看着我,也不说话,默了半晌。我牵动了嘴角,想试着对他微笑一下,不想却扯出一串泪珠子来。
这一日我听镇里说是有君氏大掌柜包了三只大舫,请了明月阁的艳姝和富户画舫游玉人湖,正在找流民拉纤。我想起那日在巷子里听到的那句:“翎雀乍幸明月阁,画舫夜游玉人河”,而且我亦想借此机会去找贾善,便与兰生商定同去。
这汝州城里著名的玉人湖,说起来还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话说三百年前,东庭四帝仁宗是一位少有的好皇帝,勤政爱民,经常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并经常巡幸烟花之地,探讨青楼文化。有官僚投其所好,便在仁宗常去的汝州城大力开发娱乐事业。
于是,两岸青楼教坊鳞次栉比,琳琅满目;每到夜晚,亮若白昼,歌舞不休,王孙公子携同玉人丽影绰绰徘徊于湖边画舫。仁宗龙心大悦,索性便赐名玉人河。后来五帝真宗迁都至北地,汝州风光锐减,却仍是大庭朝的风月圣地之一。直至原青江助轩辕氏在西安重登大宝,改西安为西京,随轩辕氏同来的富商贵族,多在邻近的汝州再置产业,使得汝州再复当年勾栏盛景,每到夜晚,玉人河两岸便灯火辉煌。
兰生告诉我,人人皆道明月阁乃汝州城一绝,是当地最有名的妓馆,那里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色艺双绝,只见那非同一般的富贵人。而这些客人又照顾着妓馆的生意,故而即便在战乱年代,这个明月阁依然是生意兴隆,歌舞升平。
我们三人来到玉人河时,早有三只气派的大舫停在码头。
为首的一艘镶金砌玉的豪华大舫停在出河口中央,四周尽以五彩丝线细细穿着精致的琉璃珠子作缀,沉寂的夜空里只显得分外金碧辉煌,奢靡夺目,令人不禁侧目。后面另有两艘略小的画舫,亦是通身金玉作缀,每艘画舫头上各挂着三盏大红灯笼,上面各映着三个大字“明月阁”。
我暗疑:汝州城富商贵族比兴州多,故而军队也驻守得较多,比之兴州安全些。可毕竟战乱之际,贾善向来以勤俭谦逊闻名于君氏掌柜之列,是什么样的富贵人敢让贾善如此招摇过市?
满脸横肉的工头亮出黑粗的皮鞭霍然一响,我与兰生淹没在黑压压的人群中。
我跟着纤夫的口令一步一步拉着头前最大的那只画舫,粗糙的纤绳磨过肩膀,火辣辣地疼。
岸上的纤夫汗滴下土,声嘶力竭,汗洒肩头。几个年老体弱的,拉了一个时辰就倒地不起,那些工头便冷着脸子将其拖出扔到一边,若是没气了便直接扔进了玉人湖中,再从后面一堆的流民里挑人顶缺。
那几只画舫红灯高照,丝竹笙歌在湖面上热闹传来,夹着男男女女的欢声浪语,映着舫中几个窈窕的身影拧腰狂舞,在暗河中遥映着流光溢彩的奢靡生活,愈加突显恶臭泥泞的流民在地狱中苦苦挣扎的痛苦。
过了一个时辰,那艘大舫总算是拉到玉人河道的开阔处,那画舫便可以自由漂流。纤头对着夜空吆喝一声,纤夫们便收了纤绳,欢天喜地地排起长长的队到工头那里——据说每人有两个馒头做酬劳。
我正思忖这理应是从君氏每年暗中筹集的善款中所拨吧,只是为何迟迟不闻贾善按例施粥?也许是长盛计的分堂吧?
忽闻那舫中有笛声传出,如泣如诉。我细细听来,原来是一首抒写离别的乐府古曲《折杨柳》。
古人道别离,比我们现代人要感性得多,往往从路边折柳枝相送。那杨柳依依,正好借以表达恋恋不舍的心情。
我暗想,方才明明还鼓乐翻天,喜庆非常,不知是何人突然吹起这首饱含离愁别绪的曲子,这岂不败兴?
然而那吹笛之人显然功力匪浅,那笛声悠扬,婉转悦耳,难掩一片凄切悲伤之意。好像有人在你耳边轻轻地对你诉说别离之苦。我一时间便回到我那“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瓜州君府。
现如今,问珠湖上也应是碧玉盘上葳蕤盛放,蜻蜓点在粉红的花骨朵上随风摇曳吧,我怅然地想着。
当年,也曾有人在湖心亭用笛子吹奏这首曲子哄我睡觉来着。
那人连离别亦是这般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他明明就要走了,却偏不告诉我,便在我午睡之际,吹笛骗我做起那香甜的白日梦来。
等我醒来,揉着眼睛问道“夫人”呢,齐放才报,他早已离去多时了。我思索许久,方才琢磨出其本意来。这样一个乖张刚强的人却不忍与我当面道别离,不由心中感慨,一时惘然。
展眉望去,波光粼粼处,东船西舫悄无声,唯见江心月浸白……
连岸边的拉纤工人也有三三两两地禁不住驻足倾听,满面痴迷。
一曲终了,笛声袅袅仍浮于江心微风之上,旋即那画舫欢快的舞乐之声勉强又起,似又恢复了热闹。舞影绰绰中,最大的画舫中走出一人,似是微醉,略显蹒跚地行至舟头,扶着围栏沉思,过了一会直起身子迎风而立,才显那人长身玉立,挺拔轩昂,长发在月色中逆飞,藕荷色云锦服上锁子绣的海棠浓艳风流,微露内里的白衣比月胜三分,金丝缠枝绣的紧束窄袖,腰带处镶着几块雕龙画凤的墨玉,下摆宽幅上的银绣如意纹在月光下微闪。
那人微熏,独立舟头,慢条斯理地低吟着,那细碎的声音随风微微传到我的耳中,“……欲折槿花霜林谢,镜台空照懒梳妆……”
舫中又有个小人影跑了出来,仰头扑到他的脚下,他手中的银壶微倾,琼浆玉液随风而飘。
他微低头,伸手轻抚小女孩的双髻。月光下他紫金冠上的珠子饱满圆润,在月光下颗颗晶莹闪耀,冠上的金翅羽微微颤动。
嗯?不对啊,我揉了揉我的那只好眼,此雅人看上去十分眼熟啊。
忽地有人大力地撞了我一下,我摔在地上。我眼冒金星中却见眼前有二三个人高头马大的壮汉,听口音像是北地那里来的。长脸的那个凶神恶煞地粗声喝道:“像个娘们似的杵在这儿做什么,没看见窝窝头快没了吗,把老子饿极了就把你给吃了。”
兰生赶紧扶起了我。我捂着脑袋抬头。
那群壮汉中高个子的国字脸大汉,左边脸上还刺着字,像是他们的头,明目张胆地插上我们的位置。那个国字脸经过我时转过头来,阴狠的目光在我和兰生脸上冷冷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
兰生低声道:“且忍一忍,他们人多,又是北地来的,恐都是些不要命的辽人莽汉,咱们先不要吃眼前亏。”
话音未落,前方却起了骚动,却听有人大骂起来:“就这又臭又硬还发霉的窝窝头,这是给人吃的吗?”
后面的人群听了这话,向前涌去,亦把我们往前挤了去。却见满是一箩筐一箩筐的烂窝头,有几只蛆虫不停地在长着霉斑的窝头里爬来爬去,那分窝头的穿着执事服,满脸肥肉,黑绸衫裹着圆滚身材,同我们这一帮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流民形成鲜明的对比。
“咱们长盛记是可怜你们这些流民,”那肥执事掂起个窝头,然后扔了下去,冷笑数声,“怎的,就凭你们还要咱们备上燕窝鲍翅来伺候不成?”
长盛记?还真是长盛记总堂?我一下子蹿到前面去,“长盛记的大掌柜还是贾掌柜吗?”
那个工头先一愣,看到我的蜈蚣眼又吓了一跳,“哪里来的鬼毛子?”
我沉声再一次问道:“你们的大掌柜是贾善吗?”
“是又怎么样,你个毛子也配提我们大掌柜的名?”
不等他说完,我厉声打断他,“贾善是出了名的贤人善人,如何做了此等没有良心的事来?更何况长盛记是君记西州四省最大的分号了,君氏族业规定各分号每年都从进项中扣下善款留存以安抚灾民,你既是君氏伙计,难道不知君莫问大老板最不耻的就是这等私扣善款、欺凌弱小、鱼肉百姓之事吗?”
众人听得愣了一愣,然后有个中年人附和道:“对呀,这长盛记也是君老板的产业啊,君老板可是有名的乐善好施,我在瓜州也曾吃过他布的粥,那可都是白嫩新鲜的大米粥啊。”
按君氏惯例,每年经营所得将会有百分之一留着作为善款,就是以防国乱灾变,用以给庭朝捐粮、民间慈善所用或是安置灾民,当时这是连段月容也同意的事。那长盛记是我君氏西部四省最大的分号,往日在西部各省分号中就属贾善上交的利润最大,我这才放心授予他西部各分号之大总管,真没有想到他也做出私扣善款、欺压流民这种无耻之事,心下便是怒气丛生,一时也顾不得会暴露紫眼睛,冷声喝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说,君莫问让他掌管四省之职,他就是这样昧着良心来执事的?”
众人也怒声附和道:“叫你们掌柜出来,如此不拿人当人。”
有伙计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之人,胆战心惊道:“罗爷,对岸的刁民好像听到风声,也绕过来了。”
那叫罗爷的胖执事见闹事的人多起来,便气焰顿减,软声道:“各位好汉哪,这个,不是我们长盛记欺凌弱小,实在是现下世道不好。那君莫问被掳去西域后,号上的银两都被他调走了,故而长盛记看上去是家大业大,实则也就是个空架子。便是贾大掌柜出来,施的也是这种窝窝头啊。”
我心中怒气升腾:我何时调过长盛记的银两?此人故意把责任推给我,着实可恶。
“我们拿劳力换粮食,这是我等应得的,什么叫施给我们的?”几个壮汉跳出来,其中一个国字脸的揪住那罗爷的前襟提了起来,厉声喝道,立时那肥胖的身子便离了地。
我定睛一看,正是刚才将我推倒在地,插我们队的那几个东北大汉。
那罗爷眼珠一转,假意道:“这位好汉且放我下来,我现在就去库粮里看看,换些白面来给各位吧。”
那几人便冷哼一声,正要放他下来,我上前一步,严肃说道:“这位好汉还是先留这位罗爷一留,请余下的伙计回去调些好的馒头包子出来吧,以免这位罗爷去搬弄是非,叫些爪牙来,我等在此地等着方为妥帖一些。”
那国字脸冰冷的目光在我脸上又溜了一圈,把那罗爷扔给长脸的,“老七,看着他。”
他大声对一众长盛记伙计高声叫道:“你们罗爷就在这里,陪我们聊聊,识相的就快点去给爷换些白面儿,不然老子削了你们家罗胖子。”他声如洪钟,底气十足。
这时,有个伙计一溜烟逃到后面,喝道:“他们抓了罗爷,快叫人来。”
立时,在那些一筐筐的窝窝头后面,有几个维护场子的高壮打手持着刀枪棍棒冲了出来,见人就打,拉纤的两岸变成了混战场面。
群众的怒火一经点燃,便是星火燎原,越烧越旺。
饥饿的人群疯狂地向前挤踩着,我被人踢了几下,兰生紧拉着我的手被硬生生地扯走了,我高声叫着兰生的名字,但是互相推挤的人群完全掩盖了我的叫声。场面完全失去了控制。
过了一会儿,有人惊呼,官兵到了。我抬眼一瞧,陡然心惊,果真有重兵装甲的官兵到了。有个像是士官长的模样,对着混战中的群众高叫:“众民听着,非常时期,快快弃械投降,不然格杀勿论。”
可是那长盛记的罗爷见官兵到了,便指示伙计不要停手,狠狠地将板砖石块向流民扔去,而后面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往前推挤,有些官兵也被挤倒了。我看得真切,站在前头的几个流民,只是愤怒地用手中的武器捅向官兵。我大声叫着住手,可是已经晚了。那些官兵没有办法,终是下令放箭。我心中又惊又怒,所谓官逼民反亦不过如此了,转念一想,冷汗又流了出来:若是被官兵抓到了,就等于被宋明磊知道了,焉有活路在。
无数的惨叫声混着血腥气传了开来,一向纸醉金迷、绮人遐思的玉人河边蔓延着无数流民的鲜血,远处那三艘画舫已然只剩下一个小点,那美妙欢快的歌舞声犹在耳边,却转眼被无数饥饿的流民那惨叫声所湮灭。那些可怜的流民到死也是个饿着肚子的,有人背上中了数箭,却依然血肉模糊地爬到那堆发霉的窝窝头那里,含着血泪一口咬下,死不瞑目。
我胸中血气翻腾不已,高声叫着兰生。然而四处箭雨丛丛,混乱之中有人将我撞倒了,众人踩踏在我身上,我几欲痛昏,忽觉有人提起我,对我厉声喝道:“杵在这做什么,不想死就跳河走啊。”
却是那国字脸的北地大汉,一把将我扔向河中。我这才发现无数的人在大叫着往河滩逃命,我奋力游向河中央,耳边不停传来利箭呼啸之声还有众流民的惨叫之声。
这一场悲剧史称“汝州惨案”, 我往前方拼命游去,精疲力竭之际,堪堪地赶上那三具华丽大舫中的最后一艘,我使力一跃而上,抹了一脸水。再回头,却见对岸仍是火把通明,惨叫之声依然清晰,令人闻之心惊。
我揉着耳朵,把水倒了出来,那舫上的音乐声喧哗起来,却听有一主要歌者,似有二个歌童相和,所奏乐器亦不似中原或是大理,有横笛、拍板和拍鼓,而那歌声节奏甚是急速欢快。
这好像是北方契丹之地的音乐,果然是契丹人来此?却不知可有大理的人在?
我正想摸到暗处,却感到有人在我后背。我快速回头,是那国字脸的北地大汉,我这才想起方才是他救了我。
“喂,紫眼睛的,你怎么样?”他一边喘着气问道,一边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我没事,”我向他拱拱手,“多谢相救,不知兄台可好?”
“能杀我的人还没有出生哪。”那人直起身子来,仰天哈哈大笑一阵,用力甩了一下头,水珠就溅了我满脸,有点像平时给小忠洗澡的感觉。只听他叹声道:“也不知道我那些兄弟怎么样了。”
我心中一动,不知兰生是否也上了这船。
他爽朗一笑,“你姓啥叫啥呀,看你文文弱弱的,方才打起架来倒也凶狠,下次我见着你,自会罩着你。”
我也微微一笑,“区区金木,敢问大哥姓名?”
“我叫法舟,打北边那疙瘩逃难过来的,”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都说西京天子脚下找食吃容易,却不想到了梁州遇到潘毛子,哎!世道忒乱哪。”他站起来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强壮的胸肌和窄腰。
我别过头,心想,他的个子真是又高又壮。我见过的人之中,恐是只有我那于飞燕大哥才能与之相比了。我站了起来,向他抱了抱拳,就要跳上大舫。
他有点发愣,大声问道:“你上哪里去?”
我正要让他小声些,却感到有人轻拍了几下我的后背。我快速回头,背后空无一人。我疑惑间又有人拍我的左肩,而且还是在我回头以前已经拍了几下,我的汗毛竖了起来。
法舟却又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像做小偷的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在偷东西一样,“看来这船上有扎手货啊。”
我咽着唾沫,忽然特别想念沉默的兰生。
前头的大舫舟头正隐隐坐了一人,黑暗中他戴着斗笠更是看不清面目,唯有一双厉目发着湛湛的光,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杀意。
月亮西斜,露出脸儿来,那人也站了起来,对我们抬起了头。原来那人乃是一耄耋老者,却鹤发童颜,双目灼灼有神,一双厉目边的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高人无异。
以这老者的功力,方才要置我们死地,如探囊取物一般,必是看我等乃是无辜流民,放我们一马,如今想是要我们自动离开。
我思忖着,便向老人家一躬到底,诚挚地开口道:“这位前辈,我等为匪兵所逼,不幸……”
不想话未完结,法舟却大喝道:“老头子,你爷爷我被那群操蛋的官军相逼,方才上了你的船,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尽管拿出来,不然爷爷我把你的船砸个稀烂。”
我的脸皮抽搐着,慢慢转向我那个不知死活的难友,低声地喝道:“兄台慎言。”
法舟斜睨着我,轻描淡笑地嗤道:“堂堂大老爷们别尽说这些文绉绉的话,俺听不懂,那老头子便更听不懂了。”
“哪里来的野人。”这时从那老者身后又闪出一个面目清秀、气质桀骜的少年,身姿挺拔磊落,恰好我还认识。
我傻在当场,哎!熟人哪!他怎么来了?
“仇叔,这种角色,还是让我来解决吧。”那个少年,睨着法舟,活动着筋骨,眼看就要向法舟扑去。
“沿歌,”那个老者慢慢开口道,“少主让你看着‘木头’,你出来作甚?”
没有人看清老者的手中一根鱼竿何时甩出,生生挡住了那个少年。我那最顽劣、最聪明、最有个性,也是曾最令我头疼的学生——君沿歌。
沿歌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呵欠,“在那船底下对着一堆木头,都快霉烂了,想着出来给您老人家搭个手也好。”
我心中激动起来,难道、难道,刚才在拉纤之时看到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乃是段月容和夕颜?
是了,既是大理同辽人细作见面,少不得段月容出面。这厮又风流成性,定是乘着办正事的关系前来寻花问柳。既是如此,为何带着夕颜出来,岂不带坏夕颜,而且此行又十分危险?
又想到沿歌说到木头,因为木头在黔中当地黑语便是贵重的货物,我便又联想,莫非是段月容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带了些宝物前来同辽人做交易?
我心思百转间,法舟又暴出惊人的哈哈大笑,“真没想到这条船上原来有异族人在,那爷爷我可不客气了。”他转眼便攻向那个老者,可是在半道上却猛地转向沿歌。
沿歌眼神闪过一丝杀意,冷笑着接下了法舟一击,口中却懒散道:“您看,还真来对了。”
那个仇叔一拧身,早已插到法舟和沿歌中间,左手推开沿歌,右脚踢向法舟下盘,快得不可思议,他冷冷道:“回去看好木头。”
沿歌却嘻嘻笑道:“出来撒泡尿不行吗?”
那个仇叔不理沿歌,忽然迅速挡在我的面前,快如闪电地点向我的左肩,幸而有人一把将我拉回来,我抬头却见一个戴着头巾的清俊少年,浑身是水,正对我满面含笑。
我心中一喜,刚站起来,大舫上隐现众多矫健的黑影。仇叔夹着凌厉的攻击奔向我们,兰生对我使了一个眼色,将我甩了开去。我没站稳,坠入甲板之下。
打斗之声渐消,我睁开眼,却是已在幽暗的船底。波涛轻轻拍打船身,我细细听来,前方好似还有孩童低低而喑哑的哭泣声,我暗忖,莫非是夕颜他们?
鼻间传来一股隐隐的木香,混着淡淡的酸味。我往前轻手轻脚行去,果然一堆上好的酸枝原木出现在眼前,前面两个武士正戒备地守着。咦!沿歌讲的不会就真是这堆酸枝吧?
古时行船,因怕风雨中船身摇晃,往往随船带着很多重木头来压船,最常见的是红黑酸枝或是紫檀木。海南盛产紫檀,以前我前往北地经商往往从南方购些海南的珍贵紫檀压船,到了目的地便将紫檀高价卖出,再装些各色货品倒回南部。确然我从来没有专门派人看守,因为再好的木头,亦不过是木头,不必大费周折,而如今的情况,必有隐情。
我想着如何能再到近前去,不想那两个武士却忽地身体一僵,倒地不起,我骇然回头,兰生颀长的身影却如鬼魅而至,两点墨瞳在黑暗中灿若星辰。
他微挑嘴角,对我无声而笑,年轻而苍白的面容在微弱的油灯下显出一番妖冶的俊美来,我却无端打了个激灵,总觉得他这个样子很熟悉。 像极了原青江给我生生不离时的微笑,过了一会宋明磊逼我喝秋日散的样子又跳了出来,那些都是生命里不堪而可怕,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可憎的记忆,但却第一次莫名而真实地叠加起来,然后再莫名而强制性地浮现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挥之不去。
“你的脸色不大好,”兰生却担忧地对我皱眉道,“可是受了伤?”说着便探向我的脉搏。
我努力不露出心中的惊骇,摇着头硬挤出一丝笑,躲开了他的手,快速扭头跑过去看看那几个武士是否还有救。还好,还有呼吸,只是中了隔空点穴,看服饰和招数就知道是地道的大理武士,而不是我君氏暗人。
转身再看兰生,他的面容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也不看我一眼,只是面向那堆酸枝木淡淡道:“听说夫人同大理太子感情甚笃,已有了一个女儿。夫人如今难道只担心这些大理狗的死活?”他的口气中有了一丝嗤笑,眼中冷冽如冰,“难道夫人不该担心下,也许那‘木头’会是踏雪公子本人呢?”
我陡然心惊,他却毫无预兆地猛地拉起我高高跃起,向那堆酸枝劈山一掌。
巨大的响声中,酸枝木滚了下来。我们落地时,我感到了兰生的杀气,他飞快从我腰间拔出酬情,精光一闪,照亮了一个精钢囚笼。
那个囚笼中正关着一个重重铁链加身的妇人。那妇人披头散发,面无血色,唇色苍白,俏目紧闭,似是昏了过去,但难掩姿容俏丽,不过二十四五光景,身着上好锦缎的紫红窄袖鱼贯武服,衬得柳腰不盈一握,前襟血迹斑斑。
她的前方正倚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那孩子正抽抽搭搭地低声哭着。可能是哭得久了,哭声喑哑,细如蚊蚋,听见动静,慢慢转过头来。
那是一个极可爱漂亮的男孩,唇红齿白,两点漆瞳微现呆样,小脑袋上梳着的乌髻,压着一枚碧绿的翡翠,颈间挂着长命百岁银锁,衬着一身园寿字白缎公子服,真如玉琢冰雕而成。
那孩子目光渐渐游移在兰生和我之间,最后被我的脸给吓着了,转过头紧紧抱着那妇人,哑着嗓子哭喊道:“信、信,紫眼睛妖怪来吃重阳了,快快杀了他们。”
那妇人应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冷冽的目光扫向我们,然后凝在我的脸上,瞳孔微缩。
“你是什么人?”兰生冷冷地走向那个妇人,隔着栅栏问道,“你是原家西营暗人吧,断金堂的还是重火堂的?”
那妇人冷傲地瞥了他一眼,也不言语。
兰生也不生气,只搜了武士身上的钥匙打开了门,走到两人近前,蹲了下来。
那孩子吓得紧紧抱着妇人,只差没有尿裤子了。
兰生一使劲拧着那个孩子的胳膊把他拉了出来,细细看那孩子的眉眼,然后又移到胸前的银锁片上,那无波的桃花眼便起了莫名的汹涌波澜,亦不管孩子翻来覆去地喊疼。
妇人急道:“要杀要剐冲我来,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
“你是昊天侯夫人的陪房初信,原属重火堂的紫星武士吧?”兰生缓缓地转向那个妇人,看那妇人点头,便沉声道:“这个孩子,可是、可是他……宋明磊和原大小姐的独子宋重阳?”
那妇人紧张地看着兰生,似在犹豫。
兰生愤恨地抓紧那孩子的下巴,孩子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妇人急了,却挣不脱镣铐,扭动身子扯痛了旧伤口,血流得浑身上下都是,却恍若未觉,只怒声喝道:“既知原氏威名,就快快放我等出去。若敢伤了世子半分毫毛,谅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被我原氏拆骨分肉,我更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我看兰生面色有些发青,眼看着孩子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着一只恶鬼,额头青筋都要爆出来。我怕他真要把孩子给捏死了,便上前硬把孩子拖了出来。
我抱着孩子退了三步,“兰生,你要把他弄死了,他可还是个孩子。”
月黑风高,一豆油灯随船摇动,时幽时灭,映着兰生散乱惊惧的眼神,他跌坐在地上,胸膛起伏,汗流满面,目光已然没了任何聚焦,只是翻来覆去地说道:“疯子、疯子。”
什么疯子?我狐疑地看着他,细细哄着那叫重阳的孩子不哭。
重阳紧紧抱着我,把脑袋埋在我肩膀,再不敢去看兰生。
他的银锁片在我眼前晃着,正面腾云苍龙纹样的龙爪之下刻着“紫气东来”四个古体,反面则是莲花图样下浮雕着两排小字:日月同春,三多九如。
“三多九如”是常用的祝颂之辞。“三多”者,即“多寿、多福、多子孙”;“九如”者,即“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连用九个“如”字,意指九种祯祥之征,歌颂有德之君恩泽万民,福寿延绵不绝。
信手再翻到正面,仔细一看,却突然发现上面浮雕的不是一条龙,而是一条蛟,又称为水龙,有时也被看作是吉祥灵蛇,因为这只瑞兽的尾巴光秃秃的,且只有一对锋利的爪子,而不是两对,虽然吐着红芯,眼神高贵,却是前额无角。可这也很好理解,古时龙为天皇贵胄所有,平民百姓或是贵族为避嫌,往往取水龙或灵蛇为符,寓意祥瑞。
正待上前,妖风忽起,一阵霹雳袭来,空中金光乍然闪现,兰生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瞳,骇然看着闪电惊雷,却忽然捧着头,发狂似的撕心裂肺地大吼几声,然后冲了出去。
我傻在那里。这人明明要拉我到舫上一探虚实,怎么好端端的又自己跑了呢?
“属下西营重火堂紫星武士初信,见过花西夫人。”那叫初信的暗人忽地出了声。
我也是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只因她的声音气如游丝。
重阳露出小脑袋,看到兰生不见了,便忘记了我的好,扁着嘴抡起小拳头轻打我,要挣着到初信那里去。
我抱着他来到初信跟前放下,“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重阳爬到初信的怀中,把脑袋拱起来,藏在初信的身下,像是一只躲在老猫身下的小猫瑟瑟发抖。
初信喘着气道:“属下曾经替大小姐打探过夫人在清水寺的下落,故而知道夫人的境况。”
我挑眉,“若我没有猜错,你们家大小姐嘱你故意将我在长公主陵寝之事,传给原驸马爷知道吧?”
初信艰难地点点头,“属下之罪万死难辞,望夫人体谅我等各为其主。”
我皱眉道:“我且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你家少主会在大理太子手中?”
“侯爷屯兵汝州梁州,本欲与潘毛子一决死战,可是窦周却遣川北双杀暗中劫走小世子,运至汝州,想以此要挟侯爷,不想来至汝州境内,却为大理暗人所截。”初信苦笑连连。
“三爷与昊天侯水火不容,断不会前来营救。怎奈孩童无辜,大理段氏向来心狠手辣,”初信吐出一口鲜血,“属下久闻夫人仁德,且与段氏相交甚厚,只求夫人高抬贵手,放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吧。这个孩子是初信从小看着长大的,求夫人救救这个孩子,”初信低头,轻触重阳的发髻,泪如泉涌,“属下来生变作犬马亦会结草衔环,报答夫人大恩。”
我揉着疼痛的额角,“你家大小姐心思缜密,手下雄兵数万,如何好端端地会让亲生儿子落到川北双杀的手中呢?”
初信正要回答,一阵银铃之声隐隐传来,在这雷雨夜空内几欲未闻,我立刻藏到初信身后。不久一个红绸绡衣的女孩出现在视野中。
那女孩也就七八岁样子,梳着两只高高的总角,每只总角上缠着四五圈金丝银铃圈,一走路便叮叮作响,甚是动听。她蹑手蹑脚地从暗中出来,两只大黑眼骨碌碌地不停转着,甚是机灵。
那女孩轻声对后面说道:“小翼快过来,这里有个小孩子的,我不骗你。”
重阳闻声从初信的怀中探出头来,快速爬到门口,隔着栏杆,沾着泪水鼻涕的小脸绽开一丝笑容,“夕颜,你可来了。”
我探出头来,看清了小女孩的面容,忍不住泪如泉涌。
正是我的女儿夕颜和前朝太子轩辕翼二人。这一年多过去,女儿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古灵精怪的眼神,生气勃勃的笑容;而轩辕翼,这位前朝太子个头却拉高了许多,高出了夕颜一个头,那小脸亦比原来俊美了很多。
“重阳,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夕颜蹦蹦跳跳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黑漆鱼龙纹的二层食盒,对着重阳笑道,“快尝尝,是我爹爹娘娘最喜欢的桂花糕。”然后看到倒在地上的侍卫,打开的牢笼……她的笑容一滞,“这是谁干的呀?”
女孩后面慢慢踱出一个满脸狐疑的小帅哥,一身明蓝虎绸薄袄,隐隐露了内衬的月白牡丹纹。那小帅哥眯着漂亮的大眼睛冷冷地盯着重阳半天,敌意渐起,只是对着女孩冷冷道:“我还当是谁,这孩子既被你爹关在这里,定是人质,你巴巴拿好吃的孝敬他做什么?”
“黄川同学,我觉得你现在越来越没有爱心了,”夕颜虎着脸,仰头瞪着轩辕翼,“重阳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说着便打开食盒。
结果夕颜看着食盒便咬了咬手指,小脸一黑。
原来里面的食物全混在一起,估计是给我那大宝贝一路上摇翻了,依稀看似一些糕点。
重阳伸出两只带血的小手,狼吞虎咽着桂花糕,那香味飘到我鼻间,我的五脏庙也跟着转了起来。哦!好饿,我好像也有一天没吃东西了,正在犹豫要不要走出去,初信的脑袋却忽然倒在我的肩膀上,我吓了一跳。探上鼻息,情况不妙。
“咦,重阳,你的侍女好像睡着了。”夕颜走近了初信,伸着脑袋看着,疑惑地伸出小手。
“傻夕颜,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个女人快要死了吗?”轩辕翼却急忙拉回了她,“咱们快走,可别沾上晦气。”
夕颜的小脸被吓得惨白,重阳却似乎听不明白轩辕翼的意思,也不管嘴里鼓满了桂花糕,只是兴冲冲地跪在初信面前,将满手的桂花糕往她嘴里塞。奈何初信紧闭双目,双唇渐渐发紫,怎么也不醒来。重阳只是呵呵傻笑地将初信的嘴上涂满糕屑,“信,快吃糖糖,你也饿了吧,信、信,快吃呀,信、信。”
重阳连连唤着初信,笑容慢慢挂了下来,似乎也意识到不对劲,可是却又似乎不知道初信为什么不回他的话。他无措而害怕地回头看看同样因害怕躲得远远的夕颜,然后又看看初信,最后转向初信身后的我。他把那块烂掉的桂花糕递向我,泪水渐渐注满大眼,满是惶然无助,好像一只迷路受伤的流浪小猫,“紫眼睛妖怪,重阳赐给你糖糖,你让初信睁开眼睛给重阳讲故事吧。”
我心中不忍,闪了出来。我连点初信周身大穴,又喂了她一粒兰生为我自制的药丸子,初信的脸色渐渐地回暖了过来。
我正要转头,一柄冰冷的白族银刀轻轻搁在我的脖颈间。
我微侧脸,后面是轩辕翼紧绷的小脸,“来者何人?快通报姓名。”
我思索片刻,柔声道:“这位少爷手下留情,我是对岸拉纤的苦命人。”
一个闪电过来,照亮了我与众孩子之间的暗室。
夕颜看到我的紫眼睛,愣了一愣,“你怎么跟娘娘……爹爹一样,长着紫色的眼睛?”
轩辕翼没有放下银刀,潋滟的大眼也疑惑了起来。
这时暗夜中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个满身伤痕的高壮身影一阵风似的闪了进来,迅速卸下了轩辕翼的银刀,站到我的身边。
“小毛孩子牙还没有长齐呢,玩什么刀?”那人对着轩辕翼和夕颜凶神恶煞地说教了一番,然后转向我鄙夷地看了一眼,“我说你,就你咋连个毛孩子也治不住呢?”
“他们只是无辜孩童,我不想吓着他们。”我无语地望着他三秒钟,咳了一声,“法兄来得真快啊。”
法舟呵呵笑了一阵,当下四处张望了一下,对着重阳和初信多看了几眼,但却丝毫没有惊讶之意。来到那个倒下的南诏士兵前,他立刻卸了武器,边卸边分析道:“这个明月阁果然是个淫窟,这个女子和孩子八成是被他们抓到此逼良为娼的。”
他叹声连连,却猛地下刀要刺死那个南诏兵,我信手抄起一根小木棍,挡开了他的匕首,银光闪处,他向后一退。
我对他冷冷道:“好汉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重阳又吓得缩到初信那里。
法舟也看了我三秒钟,对我慢慢点着头,呃了一声,“你说老对了。”他退了开去,探了探初信的脉息,叹气道:“这个女人被打得太狠了,就算华佗在世,估计也是活不过今晚了。”
我心中一动,此人看似信口开河,但方才分明目光如炬,他莫非也是在遮掩身份?
法舟复又盯上了夕颜的头发看了一阵,眼睛闪闪地放着光,“啊呀妈呀,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败家,连丫头片子扎头发使的都是些真金白银。”
我怕他对夕颜不利,紧张地走到他身后,暗暗握紧那根木棍。
不想他只是对着夕颜弯下腰,调侃道:“喂,黄毛丫头,你成天戴着这么多金子银子,嫌脑袋重不?”
女儿明明是个皮大王,却偏偏爱美得很,成天要小玉把她打扮成仙女,事实上我以前也问过她一样的问题。果然夕颜黑了脸,“放肆。”
法舟做惊吓状向我退了一步,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脾气还挺大的。”
我怕夕颜激怒法舟,正想引法舟离开,轩辕翼早已挡在夕颜身前,像个男子汉似的说道:“欺负一个女孩子可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
法舟笑眯眯道:“嘿嘿,毛小子,瞧你紧张的,这是你小媳妇吗?”
轩辕翼的小脸微微一红,却没有否认,只是冷冷道:“你们若真是对岸的流民纤夫,我便准你们留在这条船上,好躲过追兵。我们马上要在燕口下船,到时便放你们下去。若是想留在这里谋个差事也无妨,反正我与她都想再要一个保镖。”
好聪明的轩辕翼,他这是在故意试探法舟,并且成功地拖延时间。
法舟却冷哼一声,“你们这些贵族总以为穷人就一定要看上你们的钱财,定要求你们施舍钱粮,靠你们活着,殊不知你们这些贵族就是靠吸食我们这些穷人的血汗才能养尊处优呢!”
孩子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当时不得不承认,这个法舟是有一定精神境界的。
夕颜忽地咯咯笑了起来,大方地走了出来,“你说得对,我爹……娘娘也说过,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自古有志者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法舟嘿嘿点头笑道:“嗯,你娘还挺有见识。”
夕颜跑到重阳那里,拿起乱七八糟的食盒,递了上去,“这些糕点刚被我弄乱了,你若不嫌弃,这次算我和小翼请你们俩吃的。”
那个法舟立刻抢过来,退后一步,坐在地上猛吃起来,就像是三天没吃饭的小忠。
夕颜抬起小脸看着我,“对不起,今天带的食物不够,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大舫找吃的吧。”
我不由地对她微笑,心中阵阵暖流,女儿的心肠真不错。
“夕颜,你在同谁说话?”
几个矫健的人影闪了进来,为首一人,二十上下,身姿挺拔,如苍松傲立,骨骼奇秀,容貌清俊,后面跟着一个如花少女和一个红肤男孩。
我认得那个声音,正是我多年的义弟,大管家兼保镖齐放。
夕颜黑了脸,拉着轩辕翼战战兢兢地看着齐放的颀长身影出现在拐角。
法舟快速走到我身后,“闪吧。”见他正要施轻功离去,我一把抓住了他,一起双膝跪倒。
他立刻不屑地站了起来,然后又不出所料地倒了下去,因为小放的离魂镖到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枚小放自创的蛇形离魂镖,叹道:“扎手货!”
我暗惊,他竟能躲过小放的离魂镖!只见法舟冷着脸反手击向夕颜和轩辕翼,我立时扑倒夕颜和轩辕翼。齐放的身影早已像风一样地掠过,迎战法舟。那一对少年男女跑到我的身边,却是小玉和我在京州捡到的豆子。
齐放同法舟战了几个回合,身上的棉布皂衣连一丝皱褶也未曾出现,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温度,甚至更冷,然而当目光触及我的脸时,无波的目光出现了一丝波动,“你是……”
就在齐放一愣之际,法舟乘机对着舷窗外吹了一口哨,哗哗的水声作响,几个黑色人影闯了进来,踢开了小玉和豆子,那本来看似快要活不成的初信猛然睁开精光毕现的眼,出声大喝道:“破!”
随着那声破字,那群黑色人影中一人亮出把银光闪闪的利刃,割破初信身上的沉重镣铐,一个抱起重阳矫健地跳窗而逃,另两个攻向齐放。
初信却不要命地攻了过来,厉声喝道:“快救世子。”
齐放冷笑数声,挥掌劈开初信,一抬手挥镖而出,立时法舟的大腿上血淋淋地钉着暗器,他不得以放下了我,身姿如风中剪燕般轻盈地随黑衣人破窗而出。
一切惊魂未定,黑暗中传出一个清冷而华丽的声音,“齐仲书,你跟着你的主子太久了,恁地心慈手软。”
黑暗而幽闭的船舱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却依然掩饰不了眼前人卓然却带着妖艳的气质,那双瑰丽的紫瞳在月光下明明是这样冷然地凝视着我,衬着缎袍上鲜艳的金红丝绣海棠,却好似一把幽魅而艳丽的野火,一下子点燃了眼前这个幽暗的世界。
我使劲唤回我的理智,迅速地低下头,琢磨着接下去的表演,上面已然传来一声更为“华丽”的叹息,“寡人果然睡过去很久了,现如今眼皮子底下原家暗人倒可以随便地进出,这还真像是明月阁的境界了。”
那声音如丝入耳,却充满了不可忤逆的帝王尊严,而我听得分明,正是段月容。
一听这话,在场众人皆是大变,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这小子还是这么喜欢摆谱。
我刚立起来,看到这个情形,又不得不趴了下来,没想到还有人比我趴得更慢,就是那个武功高强的齐放,他面无表情地跪在那里。看来他对于段月容所发出的评论十分不满。
只听外面一声清啸,却见有人从窗外如银蛟一样滑了进来,却是那个仇叔,手中夹着一样东西,“主公勿惊,原氏的鼠辈想要全身而退,还早得很。”
段月容像变脸一样,猛然绽出一丝灿烂的笑容,过去扶起仇叔,和颜悦色道:“有仇叔在,寡人方能安然入睡啊。”
仇叔恭敬道:“我主弗忧,这庭国质子,属下已捕将回来。”
他自怀中抖出二物,一个是初信的尸体,另一个则是个满身满面都是鲜血的孩子。
段月容回看那个孩子,紫瞳满是冷意,随意拎起他的前襟,拿手擦了擦他脸上的血,那孩子露出俊美的小脸,果然是宋重阳。
段月容就跟看一只流浪猫似的盯了他几眼。
重阳吓得泫然欲泣,泪水鼻涕流到段月容手上,嘴里只顾哑着嗓子哭喊:“信、信,快来救重阳。”
他的初信没有回答,因为她的尸体被扔在地板上,露出姣好的侧脸来,俏目犹自圆睁,看着重阳。
段月容皱着眉,嫌恶地把他像个破布娃娃似的甩在地上,轻蔑道:“宋明磊那兔相公好歹也是一个凌厉人物,怎么偏生养出这么个傻东西来?”
仇叔身后一个华服中年人过来将初信全身翻看了一遍,恭敬道:“刚才那汉子不在东西营花名册内,恐是幽冥教的人。”
段月容干笑了几下,厉声打断:“须知真正的原氏暗人只忠诚于原氏,这个叫初信的既是原家大小姐的心腹,断不会同幽冥教有瓜葛。她既然舍身让那个汉子带这傻孩子走,那汉子自是原氏暗人无疑。”他上下打量着那个华服之人,冷冷笑道:“看来你是在这汝州温柔富贵之所待得太久了,连脑子也生锈了吗?贾大老板。”
我惊抬头,细细看了看,果然那个华服之人还真是贾善。
当年那个逃难时瘦得只剩人干的青年,当年那个连一个馒头都不敢多要的纯真的小伙计,如今却变成了一个肥头大耳、浑身发着难闻酒肉臭气的伪善者!
时光果然是把杀猪刀!
贾善的额上满是汗水,高大的身子软了一半:“属下知……”
段月容猛地收了那把象牙骨描金扇子,阴阳怪气道:“我可听说贾老板你是这个西州四省大掌柜啊,不但家财万贯、妻妾成群,而且还夜御数女,个个都是漂亮的处子。当时我就纳闷,哪里找来这许多处子?简直连我堂堂大理太了都要甘拜下风啊。”
贾善吓得涕泪横流,几乎赛过重阳了,像唱戏似的跪爬过去,璞帽掉了下来,露出因纵欲过度而过早谢的顶,一路哭喊着:“小人是关中逃难而来的苦孩子,蒙君爷相救,殿下与君爷对小人恩重如山,如何、如何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殿下明鉴。”
蒙诏冷冷道:“你打着娘娘的旗号收留战乱中逃难的青年女子,她们均逃不过你贾老板的蹂躏,然后你再将其倒卖给汝州大大小小的万恶淫窟,继而在这等乱世你依然能够获取暴利,方才对岸流民的惨案也是你克扣善款、欺压良善所酿的恶果。你三个月前进了昊天侯府,为了卖身投靠,便在明月阁布下天罗地网,妄图救出质子,活捉太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明风卿一等人竟想要活捉段月容和夕颜。
蒙诏猛地上前踢翻贾善,后者立时手肘断裂,面露痛苦,华丽的衣袖里却掉出一把精光四射的银匕。蒙诏冷笑道:“如今还想行刺世子,罪该万死。”
沿歌朝贾善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忘恩负义的恶贼。”
段月容冷笑:“你没料到孤忽然改变计划,改成画舫游湖,你便急急地又暗通消息,让原氏暗人乘机上船来偷裘。”
“君莫问这个瞎了眼的,才会看上你这么个曹奈货 ,”段月容轻啐一口,冷冷瞟向齐放,“齐仲书,依你君氏家法,此人该如何处置?说来听听!”
齐放咬牙沉着脸半晌道:“依君氏家法,欺压良善、残害无辜致死者,抽一百鞭,关至地牢,永不释放;奸淫民女者,抽一百鞭,施以宫刑,关至地牢,永不释放。”
这算是君氏家法中最严酷的一项法令了。
没想到段月容翻了翻白眼,“就这?蒙诏说说咱们白家国法吧。”
蒙诏垂首轻道:“殿下,公主还小……”
段月容紫眼珠子一转,对着正要逃走的夕颜和轩辕翼招招手,“夕颜上哪里去?还不快过来。”
夕颜眼角藏着惧意,中规中矩地来到段月容面前行了个礼,“见过爹爹。”
段月容把夕颜抱在腿上,慈爱地笑道:“夕颜,你看这个恶人,受尽你爹娘的恩惠却打着你娘娘的旗号鱼肉乡里,干尽坏事,背地里还要投敌叛国,害我们父女。可记得以前你娘娘教过你的,这样的人叫什么来着?”
夕颜立刻大声回道:“猪狗不如的人渣子。”
还真是我教的!
“夕颜真乖!”段月容摸摸夕颜的总角,笑道,“那按我白家家法,对此等人渣子,理当活剥人皮,再点天灯,你看如何?”
此语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都白了,唯有那个仇叔使劲地点了一下头,盯着那贾善的老眼中陡然发出了一种奇异而兴奋的光芒,无波的杀手脸上终于显出了一阵激动。
夕颜的小脸开始发白,她求救地看看轩辕翼和齐放,齐放正要开口,段月容却一记眼刀杀来,“齐仲书,你那脓包弟子把人给放进来,孤还没有算你的账呢,你且乖乖待着吧!”
齐放抿紧了嘴唇。
“夕颜,”段月容淡淡道,“还记得春来和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夕颜的小脸凝重起来,沿歌又开始磨牙了。
“瓜洲那个天仙一般的原叔叔,还有突厥那个红毛鬼都姓原,你可知道你娘娘对他和他们原家有多好,花了多少银子,投了多少人力物力,终其一生心血帮衬着原家。可是这该死的原家却把你娘娘还有春来哥哥害死了,这群没有心肝的原家人连尸首也不肯还给我们。”
他的声音明明很轻柔,可在场众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切齿的仇恨的表情。
“夕颜且记着,那西安原氏还有突厥豺狼便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如同这贾善一般,”段月容继续拥着夕颜一字一句道,“以后见一个,杀一个,斩草除根,绝不姑息,方能祭你娘亲在天亡灵。”夕颜的小脸出现了一丝恨意,他满意地点点头,抱着夕颜站了起来,冷冷地睥睨着下跪众人道:“你们也都记着孤的话,终有一日,我大理段氏要报这血海深仇。”
众人皆以头伏地,大声敬诺,而贾善被随行武士点了哑穴,在极度惊恐中被拖了下去。
我的心也凉了个透,耳边只觉得嗡嗡作响。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可以忘记了此人极端的个性,如此一来,我过去七年苦心化解段原两家仇恨的努力岂非化为乌有?
“这又是打哪钻出来的捂俗 ?”
有人走到我跟前,眼前一片绸缎的光芒。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他,当下只得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小人是对岸拉纤的流民,为对岸为富不仁者所逼,逃命至此。还请高抬贵手,求各位大爷收留小人一时片刻,只求到下个岸口放下小人即可。”
“爹爹、爹爹,是他救了我和小翼,”夕颜跑过来,抱着段月容的腿指着我说道,“爹爹,你看、你看,他和爹爹一样长着一对紫眼睛呢。”
轩辕翼也在一旁附和道:“太子明鉴,此人不是方才原匪一类,确实救了我和公主。”
“你抬起头来?”段月容冷冷道。
我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抬起头来,落入眼睑的是一汪清澈冰冷的紫瞳,他绝艳的脸庞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慢慢地,他的紫瞳开始收缩。
我快速低头,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极点,我现在该怎么办,冒然站出来,他会不会像非白一样,把我当作奸细杀掉。
我正要开口时,一阵清风夹着一阵柔美迷人的笑声传来,前方的门忽然吱呀地开了,几个穿红着绿的女人鱼贯地涌了进来。走在前头的是一个绿袄红腰的丰满佳人,鬓边的步摇叮叮作响,粉嫰的酥胸白晃晃地露了一大片,她扭着腰移步到跟前,嗲嗲地倚在段月容胸前,自雪白的薄绡袖中伸出娇嫩的玉臂,轻巧地环上段月容壮实的胸襟,用一口流利的叶榆话娇笑道:“太子殿下好生无情,将我等姐妹关在屋里许久,空负今夜的月色多情。”
“冷落了洛洛,的确是孤的不是了。”段月容一把揽了她的腰,在她的颊上重重亲了一口,温存道,“燕口即至,贵客便要上来,你还不快去准备,到这血腥之地作甚?”
他推开那个叫洛洛的女子,面色不变。
然而那个洛洛却很是乖巧,早已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一丝恼意,便噘着樱桃小嘴点点头。杏目瞥了一眼众人,似是才发现有夕颜,在临走时冷淡地同夕颜见了礼,扭着性感的臀娉婷而去。
此女既知段月容的底细,神情又甚是倨傲,必是新宠无疑了。只是所谓的贵客是何人?竟要新宠来见,必非凡人,难道段月容当真要同所谓的辽人见面不成?
我正胡思乱想间,段月容华丽的声音却在我上方慵懒响起,“救了孤的掌上明珠,确实大功一件,只是玉人湖上众多舫船,你挑了孤这艘倒也巧得很。蒙诏,带他过来,孤有话要问他。”
我跟着蒙诏来到第二艘大舫。果然这艘大舫更是白银铺地,黄金作顶,水晶吊帐,珍珠作帘,琉璃宝珞缀满屋间,直晃我的眼,耳边的宝物随波轻响,一派悦耳。
房间正中正放着一座与人同高的大观音像,隔着烟雾缭绕的檀香,慈和而神秘地看着我。
段月容慢慢坐在舟头,我躬身站在那里,不安地想着他会问些什么问题,我又该如何作答。却不想他只是迎风坐在舟头沉思,时而拿起手边的银酒壶,悠悠地月下独酌,似是沉浸在往事之中难以自拔。
那夜冰轮初转,映着河面粼粼微波闪耀,一派寂静平和,恰逢江面又有一艘小舫游来,舫中传来柔美的吟唱:
泪溅描金袖,不知心为谁……
段月容侧耳倾听一阵,竟然轻轻地长叹一声,等着节拍一至,便凝神和着那吟唱吹起笛来。清雅的月光流淌在他如瀑的长发上,随着轻柔夜风缓缓逆飞,夜雾幻成淡淡的光晕笼在他的周围,恍如谪尘仙子一般。
人憔悴,愁堆奴蛾眉……
芳草萋萋人未归。期,一春晚于雁稀。
那歌声和着笛声如泣似诉,满是对往事的追悔,那双本应意气风发的紫瞳,那方才同艳姝争相勾逗狂欢的水眸,却在此时充满寂寥落寞之意。我的耳边又萦满他凄厉的喊声:木槿,你没有心,你这没有心的女人……
立时,那笛声纵是万般美妙,那歌声纵是柔润动人,我的心上却如万支钢针刺来。
一曲终了,我惊醒过来,微觉得眼睛有些疼意,这才惊觉眼角沁出的泪水沾了伤口。
我轻轻拭去泪珠,放眼望去,段月容正低头坐在舟头,长发遮住了面容,让我无法揣摩他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潋滟的紫瞳略显迷离,两颊多了些酒晕,起身时也不免踉踉跄跄,他向我自然地伸出手来。
蒙诏和众侍女正要过来,段月容却对他们一挥手,对蒙诏说:“就让此人侍候孤吧,你且去看看人来了没?”
生命太不公平了!
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愤,为啥又要我伺候!我都变这么丑了,你老人家怎么还不放过我呢?
他对我招招手。我愣了一愣,便赶紧上前扶着他微醉的身影,立时瘦长的身影似玉山倾倒般压在我的身上。我唤了几声“贵人爷”,他却紧闭着双目。我只好将他扶进船舱的锦榻上斜靠着。
是我的错觉吗?明明只有一年未见,当时的我却觉得他的背影好像比原来更高大些了,面容也更俊美动人,更是雌雄难辨。那轩昂的眉宇微皱着,拧出了个川字,他的眼角眉梢平白地添了很多东西,却是连我也说不清的森峻和忧郁,甚至、甚至有了一丝无言的苍老。
我暗叹一声,取了一件金线凤绡纱巾轻轻披在他身上,然后又轻轻替他脱了鞋,让他舒服地躺了下来。正要蹑手蹑脚地离开,他却忽然伸出一手牢牢抓住了我,口中轻叫:“木槿。”
我吓呆在当场,过了一会,未见他有任何动静,仍是双目紧闭,这才意识到他只是在说梦话,可能还是一个噩梦。他的呼吸急促,手底下竟使了真力,怎么也掰不开。
这时,蒙诏走了进来,看到我站在段月容的床边,似是陡然一惊,快步走来,将我推到一边,看到段月容无恙,他便松了一口气,正要对我暴喝,然后看段月容死拉着我的手,蒙诏疑惑地住了口。
月光移到中天,同房内的宝物光芒将我和段月容照个干净。我想他这回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活像看到了鬼。
“小人看没人伺候公子,便自作主张扶了公子进房,罪该万死。”我心上急了,一边低头解释,一边又使劲挣了挣,总算挣开了段月容的手,快步往后退。
蒙诏并没有出声,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离开,似乎还在震惊中。
眼看我就要退到门口,却听到后面有人低低唤着茶。
我回头,段月容悠悠地醒了过来,嚷嚷着要茶水。
这回段月容又改握蒙诏的手。蒙诏抽不出身,见周围无人,便对我无奈道:“你且站住,将桌几上的茶端来。”
我该怎么办,现在此地人少,正是离去的好机会。是去?是留?还是该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坚定地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热泪盈眶道:“段月容同志,我终于和党会师了。”?
……
正胡思乱想间,段月容忽地伸出一手,靠着蒙诏慢慢微侧头,紫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清晰而不耐烦地又蹦了个重音,“茶……”
我仓皇地回过神来,往茶几那方过去。来到近前,不觉一愣,却见红木桌几上放着一只托着茶盏的茶杯,看上去甚是眼熟,旋即醒悟:此乃我在瓜洲的旧物,一套连着盏托的汝窑杯盏。
那杯盏通体如雨过天青色,晶莹剔透。正如诗云:“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
那汝窑向来为宫中上禁烧,因内有玛瑙,珍贵无比,唯汝州产极品玛瑙,可制极品瓷器,故称汝窑,闻名千年,向来唯供御拣退后,方许出卖,近尤难得。
其时虽逢战国割据,皇室羸弱,大量宝物被太监宫女偷运出宫外而流落于民间。但汝窑瓷器依然是西庭严格管制的物品,故多为土豪巨富私藏。当初,有一位商业伙伴用尽了行贿、走私等各种违法手段也只才从东庭搞到了这一套皇家御用汝窑杯盏转送于我,求我为其介绍几个南越之地技艺高超的织娘,可能连当时的张之严库中也仅有四只而已。我当时看了暗暗称奇,也曾还暗暗臆想会不会是原非白用过的呢。
翌日,段月容一大早来瓜洲,我正用着这套精美器物悠然品着太平猴魁,不小心正被他撞见了。
段月容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当下那识货的紫瞳便盯着那杯盏闪闪滴发了狼光,任凭我怎么语重心长,言辞恳切地诓他,“太子明鉴,此物不过是个赝品耳。”,然而他却认定这是东庭皇宫极品御用,然后便强要了去。我实爱此物,打定主意不给,于是蛇抱怀中誓死不从,他便气鼓鼓地撩下“等着瞧”三个字离我而去。几天以后,段月容不仅证明了他的富可敌国和通天本领,并且显示了他对于艺术的无与伦比的领悟力和鉴赏力,我的墨园简直成了汝窑鉴赏天地,除了一只汝窑六凌洗,八只汝窑表釉碗……还有六块汝窑屏风,上绘六幅春宫秘戏……
时至今日,他是如何搞到了这些许宫中禁物依然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后面传来段月容的轻咳声。我赶紧斟了茶,上前几步,越过蒙诏躬身垂目递上。
“蒙诏且退下歇息吧,”段月容揉了揉太阳穴,闭目重重呼了一口气,“你多派人手仔细看着公主,别让她再靠近那个傻孩子了。幽冥教的暗人马上会尾随而来,此处有这人伺候便够了。”
蒙诏看着我慢慢道:“这是个生人,要不我让小玉或是翠花过来吧?”
段月容一记眼刀又狠发了过来,蒙诏便闭了嘴,走时殷殷叮嘱我如何小心,眼中的狐疑却是越来越深。我诺诺称是,心中却焦急不已,后悔不该一时心软,刚才留下来照看段月容了。
屋中只剩下我与他二人。他把脸深深埋在双掌中,这种肢体语言一般表明他陷在很深重的迷茫之中,他这个样子我也只看到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我们逃难时其父下落不明,英雄末路的他面色惨淡,只差学楚霸王乌江刎脖而亡了。
第二次就是此时此刻。当年的我无论如何都能冷眼相看,可是如今,我却是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总之莫名地有些六神无主。
我思索再三,决定还是先下船,见了兰生再做打算,正要找借口慢慢向外挪出去,那厢里他忽然抬起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叹让我的心肝重重地毛上一毛。
他伸手托起茶盏,布满血丝的紫瞳望着空中柔润的月婵娟,低低问道:“今夕……是何夕?”
我只得也向窗棂头探了探,心神却不由一黯,再开口时不禁含着一丝悲凉,“回贵人爷,今夜乃是七夕。”
这个日子是我和锦绣的生辰,也是我和他的。偏偏这样一个多情的日子,却好像是受过诅咒一般,更是我和他一切交集的开始。
他的剑眉微平,嘴角噙着一丝讽意,低头咕哝了一句。我使劲听才明白,他好像是在说:“果然是这个日子。”
这时船身微震,听到蒙诏的声音在房外道:“主人,燕口已到。”
我便低头,殷勤道:“茶凉了,小人前去取些热水来。”
我加快脚步走向门口。
却听背后段月容淡淡道:“急什么,我看这茶水正好。”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