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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花杀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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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要开口,却发现黑狗不见了,放眼望去,那黑狗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战场之中,正绕着那两匹凄惶的战马打着转。我们唤了许久,它却不理不睬,只顾对着那两匹战马低吠。

  哎?!莫非它饿了,想吃马肉啦?

  约摸十分钟后,我和兰生下巴掉下来了。那两匹高头战马向我们奔来,停在我们面前,后面跟着我们那乌黑油亮的小忠。

  那日我将我的那只尚算有视力的老眼擦了又擦,俯身细细地辨认了小忠的品种许久,莫非它是一只牧羊犬?

  可兰生却兴奋异常地摸着小忠,大声道:“夫人,小忠果然是哮天犬哪。”

  小忠大声地汪汪叫着,仿佛是在高兴地对我们确认:“我是啊,我是啊。”

  有了脚力和从士兵身上搜来的干粮,我们意气风发地往梁州方向赶去。

  尽管当时的我很为这个卢伦、后来的辽东太守担心,颇不齿兰生这招,但始终没有拒绝,原因是我也急于前往梁州,热切期盼这次领兵的是那个心中的踏雪,那样我就有机会又见到他。

  过去幽禁的一年里,偶尔听到原非白的琴声,虽然知道他还活着,然而弓月城地宫之中,他病危的模样将我实实在在地吓着了,我要亲眼确定他安好,哪怕以一只眼的身份也好。

  “汝州境内有君氏驻西北四省总号,大掌柜名贾善。”我对兰生说道。此人乃我一手提拔,且颇有能力,算得上是我的亲信,“咱们只管往汝州去,只要能找到他,便可安身立命。”

  兰生只管对我诺诺称是,甜美的笑脸一片无害。

  一路上渐有人烟,兰生便逮住各种机会同女孩子搭讪,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同女人聊过天似的,满嘴就如同抹了层甜得腻人的蜜:姐姐的头发怎么这么黑这么亮啊?妹妹的眉眼长得真好看;连七八十的老太太亦没有放过:大娘,您长得真像我娘,给口水喝吧。

  然而,最终我仍要感谢他那张抹了层蜜的嘴,我们很快打听到消息,潘正越已攻入梁州城,从梁州败退的大批庭朝军队涌进了附近的城池,绝大部队分别驻守在隔得最近的兴州和汝州城。

  当然,兰生兄弟那些小伎俩相较于当年我和段月容为了活命而使出来的贱招,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于是我再接再厉地奉献我与段月容逃难时得出的宝贵经验,“我们此后便以姐弟相称。我等先去问最近的农户人家买些衣服吧。”

  所谓买,也就是偷了人家晾在竹竿上的衣服,然后留点碎银子。

  庆幸的是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好,附近方圆十里的老百姓都因避战而远去了,我们顺利地找到一户逃难人家留下的宅子,惊喜地得到了几套半旧衣衫。兰生还意外地找到一件尚算九成新的书生长衫和巾帽,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当下跑到内间,把自己扒个精光换上。

  我换上了一件男子皂色衣裤,绑了胸换上,然后又找了一块头巾,对着水缸试了半天,最后决定将那左眼斜斜覆住。

  唔,颇有加勒比海盗之风。

  我走到院子里时,兰生正得意地问小忠:“怎么样,小忠,好看吗?”

  我很怀疑小忠是否能辨别人类的美丑,然而当时的小忠确实围着兰生欢叫雀跃不已。

  兰生向我直起身来,欢快地转了个圈,“夫人,呃,姐姐,兰生还没有穿过这么好的俗家衣服呐。”

  天际最后一点霞光洒在他那身儒雅之上,他那双水眸桃花眼对我闪烁着一丝奇异的狂野和灵动的朝气。

  我不由怔在那里,不想他着俗家衣物,倒恁地好看。

  结果卢伦的身份文牒根本没用上。因为四处是难民潮,我们很容易地尾随于逃难的百姓之列,进入汝州境内,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因为饥饿的人群一看到小忠和那两匹健马,就眼睛发红。

  翌日,我同兰生牵着马来到一座破庙里休整。

  入夜惊觉河对岸的汝州城内夜市沸然,兰生同我问了路人甲,方知这日乃是六月十五的夜市。兰生年轻,不待我答应,早已拉起我的手,奔向夜市了。

  汝州的夜市自然不比西安的人声鼎沸,远近闻名,可依然彩灯飞舞,人来人往。

  精心装扮过的女孩子自然人比桃花艳,携手穿街走巷,捂着樱桃小嘴看着不远处的心上人痴痴跟随,那笑语似银铃,暗香浮盈袖。

  兰生和我要了两碗拉面,稀里呼啦地吃着。小忠吃不着,便不时呜呜叫着。

  这时邻桌上有人高声叹道:“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什么时候到个头啊。”

  “是啊,武安王是个人物,可惜他遇到的是潘正越啊。那就是周瑜他遇到诸葛亮,没辙。”

  我扭头望去,那一桌人有中土人士,亦有几个西域人士。

  “现下倒还不如住在你们突厥太平啊,好歹国家统一,安定许多了。”

  众人似要附和,中间有个大黄胡子的栗特人却猛摇头了一阵,大手一挥,略带口音地说道:“哎,你们这些居住关中的汉人不知道,前阵子,我们那伟大的撒鲁尔可汗刚刚平息了支骨和果尔仁的叛乱,原以为我们可以享受腾格里洒下的金色雨露,安心过日子,不想宫里却传出消息说可汗陛下得了一种怪病,夜夜噩梦不绝,无法入眠,没有食欲,对后宫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是嚷着头疼。我们突厥子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的圣容了。”

  众人一阵唏嘘。

  有个中原人小声接口道:“莫不是阴鬼作祟吧?”

  “我们突厥人也纷纷传言陛下为果尔仁的阴魂所缠,是故,国内那些果尔仁旧部都在互相联络。那周边的大辽和大理亦忙着结盟,蠢蠢欲动地要报复我们伟大的可汗,现下我们栗特人亦同你们一样,终日惶恐。”

  那桌人又感叹了番乱世无常,天道作孽,便作散去。

  我愣在那里。撒鲁尔果然还活着。

  难道老天爷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然让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我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我们一起摔下山崖时,他把那半块紫殇塞给我,也就是现下就在我的胸口发光发热的这块宝贝紫石头,他会不会机缘巧合得到了另一块紫殇?

  胡思乱想间,我听到兰生唤了数声,这才回过神来。

  来至街上,兰生腐败地买了包干果,分了一半给我,悠闲地逛街。

  我们走了一会儿,兰生看我闷闷不乐,就说道:“前面似有书摊,我们去看看吧。”

  我在一处书摊蹲下翻看了起来。不过是些奇趣野志,没啥意思,忽地瞅见一本印制粗糙的《花西诗集》。

  我信手一翻,不由自主地细细读起他的诗词。

  爱恋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明明泪流满面,痛彻胸骨间,似死了一般,却又感到那蜜一般的甜,不,分明比那蜜花津更甘美动人,于是便让人忘乎所以地又活了过来。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

  就如同曾在鬼门关逗留许久的我,仿佛是为他才活过来了一般,只为那渴望见他的念头是如此如此的强烈!

  清水寺中每每传来你的琴声,便如一把钝刀在锉着我的心,非白,你……一切可好?

  正泪盈满眶,忽听到周围传来一阵细细的抽泣声,却见几个读者也是抱着同样几本盗版《花西诗集》,面颊湿润,一个年轻书生抹着脸道:“天妒红颜啊。”

  另一个蒙着面纱的贵妇身后跟着个青衣小鬟,看似是有钱人家的,亦是抽泣道:“妾身若能得见踏雪公子,死亦甘心了。”

  几位读者继续交流着对于花西情痴的看法,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那卖书的大娘适时插进两句,说着说着便两眼通红。

  “那夫人何其命薄啊,”她抹着眼泪,却毫不客气地伸手道,“各位小倌莫忘付银子啊。”

  我注意到角落里站着一个玄衫文士,头上戴着北地人常戴的面纱围子,包着头发与面目,唯有颊边微露一角头发似是银白,正冷然地翻着那本《花西诗集》,一脸的不置可否。他似乎发现我看着他,便冷冷地扫过目光来,满含警告意味,我便赶紧低头移开。

  再抬头时,却发现那人已失去了踪影。

  “姐姐可闻到那人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气吗?”一旁传来兰生的疑问。

  我回头一看,他正挠着光头自语。

  “你的鼻子好厉害,我怎么没闻出来呢?”我使劲向空中嗅了嗅,没好意思说,其实鼻间除了那贵妇的香粉味就属他身上的汗臭味最重了。

  “没错,一定是菊花,俺们陇西的菊花可也是菊中名品哪,”兰生使劲点着头,自豪道,“当年小人在黄两镇可是三泡台的高手。”旋即又疑惑道:“怪了,现下是六月里,如何会有菊花盛开呢?”

  这时对面有个书贩子大声对着路人嚷嚷着:“我说这是难得的好书吧,各位爷还是买了拿回家好好看去吧,别忘了给媳妇也念念,保证各位吃得好、睡得香,保你乱世亦能过上好日子。来看一看、瞧一瞧,难得的好书啊。”

  什么好书呀?还有如此神效?

  兰生立刻忘记了研究菊花香这个问题,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对面,然后和一堆男人蹲在一起面红耳赤地紧盯着一本书。

  唔?我慢慢走过去,越过那堆男人们的肩一看……

  真没想到,这群男人在看一本淫书。

  我抽过来看了看封页,哎?那名字赫然是《花西艳史》。

  我这才发现,这个书摊上,有传记、诗稿、乐府歌词等等,可全是些五花八门的艳书,而且50%都是以花西夫人为题材的,什么艳史、情史的一大堆。

  我那时微俯着身,只顾目瞪口呆地翻着一堆淫词艳曲,那些淫词艳曲讲述着花西夫人如何周游列国,以无敌的风情和床上功夫,勾引男人,引无数英雄在床板竞折腰,不想一阵邪风吹来,吹歪了面上的海盗巾,露了我那可怕的蜈蚣眼,那群男人正好微抬头。

  我想我那宋丹平的脸立时起到了风月宝鉴的作用,将晕在春梦中的男读者们吓得不轻,最瑰丽的绮思淫梦吓得了无痕迹,七七八八地摔倒了一片。妈哎地爆走了一番,便作鸟兽般散。

  我坏了书贩的生意,他自然怒不可遏,不依不饶地揪着兰生的前胸不放,定要我们赔偿。我不想招惹路人围观,便硬生生压下了我那满腔想要教育这个出售黄色盗版刊物的不良书商的腾腾热血,只好用我前世大小姐的血淘杀价密技,尽量便宜。

  一炷香后,兰生意气风发地抱着一堆淫书,昂首阔步地走在前头,清亮的眸子耀着神秘的光,一袭湖蓝衫子行动间更显风流儒雅,路人频频对他侧目,显然皆把他当作了一颇有深度的小白脸。

  行至西城,老街上零星站着些小摊贩在卖小吃和花布,一个老太太孤零零地蹲在街角那儿叫卖着桂花糕。

  兰生到底是小孩心性,一见便嚷嚷着想吃桂花糕,那双水眸桃花眼可怜兮兮地求了我半天。我心一软,就同意了,再说我也很久没吃香甜的桂花糕了。因他舍不得放下那堆淫书,我便从他袖子里抽了点银子给了那个老太太,拿了包桂花糕。我刚转身,注意到有个高大的人影从拐角处闪了出来,身上穿着中原人的衣物,低头疾走,面目隐在影里不可见。

  可能是走路走得急了,经过我的时候撞了我一下,把我撞倒在地,我这才发现此人脸上颧骨分明,身材十分健壮,像是北地异族人士。他冷冷看了我一眼,也不道歉就往前走,独独可惜了一包桂花糕就这么化成一堆粉洒了一地。

  兰生和小忠对着一堆桂花糕屑气得差点眼珠子也掉了出来,一抬头,那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小忠很够意思地汪汪叫了几声,不待兰生发话,便威武地追了过去,兰生也抱着一堆淫书嚷着要索赔的话追了过去。

  我在后面唤着他们,却没人理我。一个人在后面追了半天,周遭渐渐不见人影。大雾不知何时盈满了陌生的街道,我喘着气停了下来,正使劲辨别方向,浓雾中的似有两个人影在前方,其中一个正是那个撞我的人。我正想唤兰生和小忠,耳边却断断续续地传来对面那人话语,“贵使前来,我家主公必会十分欣喜。”

  我心中一动,因为这人操着的正是大理口音。

  乌云飘过月宫,我使劲支起耳朵想听他们的说话却听不到,正着急间,有人在我耳边轻轻道:“翎雀乍幸明月阁,画舫夜游玉人河。”

  我一惊抬头,却见上方一个光头少年正抱着一堆书,一边眯着眼睛看着那人同黑影说话,一边嘴里喃喃说着。然后一只黑狗从黑暗中蹿出来热情地舔着我的手。

  他竟然懂唇语!显然他自己也很惊讶,然后目光流露出惊喜,最后是年轻人特有的骄傲。

  那两个黑影又说了一会儿,然后朝四方警觉地看了看,便消失了踪影。

  我们从暗中走了出来。

  小忠往前嗅了一段,又走了回来,蹲在地上仰着狗头悻悻地看着我们。

  兰生摇摇头,“小忠可能找不到他们。”

  我细细一想,翎雀是北地辽人喜欢的飞禽,常以此明志,我对兰生说道:“恐怕这是辽人细作,今夜恐是要在明月阁里同约定之人见面吧,却不知这明月阁是何处。”

  “明月阁?”小和尚摸着脑袋有些恍然道,“这些个辽人要在明月阁里快活吗?”

  他见我瞪着他,便对我讪讪一笑,“刚才听那些个镇里人说,这里有个明月阁,里面皆是些色艺双全的雅妓,非常出名,客人都非等闲权贵。”

  我想起来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明月阁应该属君氏产业。奇了,我记得几年前贾善提过,君家收购了一家下等教坊,改为高等乐坊,更名明月阁,专事梨园艺术的表演,怎么原来是间高级妓院?

  正说着说着,一阵缥缈的琴声传了过来,似是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感觉周转的喧嚣全无,唯有琴声悠扬,如泣如诉,我的神思渐渐有些迷离。兰生亦是满面迷思,通的一声把一堆宝贝淫书全丢了下来,和小忠一起跑在我前头,随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我无奈地跟在后头追着。浓雾中渐渐显出一幢红影小楼,张灯结彩,楼前粉香扑鼻,一片莺莺燕燕却依然难掩那美妙的琴声。那楼上刻着三个大字:“明月阁。”

  再看立柱两边刻着一副对联:

  明月阁中掬明月;落花坞前泣落花!

  意境虽雅致,却凭添几份悲淒,在此等烟花之所,倒也不怕客人败兴?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我正想联络小放。

  我示意小忠乖乖坐在门口等着,正想唤住兰生,不想他早已急切地问龟奴弹这首琴的人是谁?

  热情的龟奴立刻消散了所有的热情,垮了笑脸,挖着鼻孔意兴阑珊道:“那是个过气的姑娘,名唤锁心,因年纪大了,身子便不行了,现下只能算个琴师。”

  龟奴把我们带进门来,七转八弯后转入一幢小楼,那美妙的琴声响了起来,如烟如雾地钻入耳膜,透进我们的神经。

  “这曲子我怎么好似听过一般,”兰生抚着胸口低声道,“可为啥我记不起来了呢,为啥我的胸口这么闷?这倒底是啥曲子呀?”

  我看了他一眼,尽量平静地答道:“此曲名曰《长相守》。”

  他茫然地哦了一声,脸色愈加不好看。

  我们伸手撩开红色珠帘,一片悦耳的珠翠声间,却见一个着粉裙的宫装妇人正安然坐在那里,素手微扬,在一具古琴上行云如水。那古琴案前熏着异香,闻之忘忧,案边一束攸兰,半垂空中,碧叶之中花开两色,一白一红,俏生生地看着我和兰生。

  终于那一首《长相守》最后一个音符停止,我醒了过来,感觉有人在揉我的左边衣袖,一扭头,却见兰生正拿我的衣袖抹着眼泪。我听见他低声道:“这曲子为啥弹得比踏雪公子的还要悲伤呢?我听着很不舒服。”

  其实我有同样的感受。我曾经听过很多人弹这曲名动天下的古曲,各位人生境遇不同,目的各不相同,对于人生的理解亦不同,自然曲风各异。

  比如,这是原非白最爱弹的曲子,因为它是原家打开暗宫的音律锁的独门钥匙。

  月容没事弹过是为了彰显其神乎其技的音乐天赋,兴之所至他会用那双漂亮的紫眼睛挑衅地看着我,把那首满是缠绵委婉的《长相守》硬给弹成桑巴舞曲。

  我那二哥少年时也曾在德馨居中手把手含笑教过碧莹,现在想来那是为了暗中训练碧莹,好有一天能打开暗宫。甚至在江南七年,张之严大人也在醉酒后在我和洛玉华面前弹过,洛玉华的脸上会淌满感动而幸福的泪水,每每等她下去补妆时,张之严就收了笑容,皱起剑眉,对我吐槽他本不喜欢《长相守》,嫌曲调过于悲凝,技法还难,弹长相守就是自残自孽的行为,可偏偏那些酸子和女人就是喜欢,他学了只是讨他老婆喜欢,顺便为了附庸风雅。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对于没有选入四大公子而耿耿于怀,我一般也就强忍住笑,安慰着这位落选的江湖五公子,建议他致力于奠定他江南第一儒将的地位。等洛玉华回来,他又装作满面深情地问:夫人,让为夫再为你弹一遍可好?

  我们家小放学东西过目不忘,就在段月容彰显的时候,他看了一遍便记住了琴谱,但是作为我的大总管,他实在太忙了,我只听他弹过一次,那还是夕颜淘气,在她强烈要求下,他才勉为其难地弹过一次。我当时就想,神哪,这个时代为啥除了我人人都是音乐天才呢。可惜他整天跟着我走南闯北,倒也没有这种小资时间。

  还有就是悠悠的扮演者青媚了,她琴技高超,令人心旷神怡却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气质。

  然而,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把这首曲子弹得这样哀伤,好像失去了一切,万念俱灰,再也看不见人生的阳光,一心要离开这人世的那种内心剖白。

  对面的女人正好抬起头来。我细细看去,她看似年近四十,粉裙半旧,却非常整洁,乌亮的发上没有任何饰物,唯有木钗一枚挽起高髻,露出修长白皙的颈脖,细小的皱纹掩不住姣好美丽的容貌,岁月的年轮遮不住身上特有的高贵气质,那眼神清澈无比,闪着一种我所没有见过的娴静平和,好像蓝天白云下,在清新的森林中散步的麋鹿的眼神。

  “两位公子请这里坐。”那个淡粉装束的女子优雅地站起来,向我们翩翩道了一个万福,“妾身叫锁心,这厢有礼了。”

  她见我们都傻愣着,便笑着向我走近一步,我们两个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我回头正要对旁边的兰生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可是那兰生却忽然冲到那具古琴那里,跪下来呆呆看着。

  我尴尬一笑,来到兰生身边,想提醒他我们是来打探消息的,不是来看古琴的。

  “妾观二位公子喜欢《长相守》,二位想必亦是宫商高手吧。” 后面有柔柔的声音响起。

  我惊回头,那个锁心站在我们身边,她似乎很高兴兰生对她的琴感兴趣,便微笑着伸出手来,引着兰生的手到那具古琴上拨了几下。

  我正要开口,不想兰生已经开了口,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俗话说得好,琴不过百年无断纹,看这龙鳞纹,少说也有五六百年了吧?”

  啊,是这样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呢?我好歹在上流社会生活了几年,怎么还不如一个从小在陇西长大的小屁孩呢?

  “两位公子请用茶,”锁心倒了两杯茶,递了进来,柔声道,“这位公子好眼力。这具古琴是六百年前先朝的官琴,乃是妾年轻时一位好友偶然所得,便转赠予我,名唤挽青。”

  “姑娘弹得真好。”我由衷赞叹,却不敢喝她的茶,“不想在勾栏之所却有如此真挚的琴音。”

  她对着我淡淡一笑,轻声道:“很久以前,妾身家中也是富甲一方,家父最爱妙解宫商,故而家中藏有名琴无数,可惜……后来家父获罪,家产被抄,家兄病故,妾也流落风尘,最后所剩之物也只有这具古琴和一座西洋钟。”

  她的话语越说越低,满是寂寥孤单之意,清亮的眼睛也湿润了起来。

  “那个、那个,你可有儿女?”兰生讷讷地问着。他的眼神开始有些迷离。

  她低下头,神色十分伤感,“我有一个女儿,后来被人贩子拐走了。”

  房中静了下来,唯有轻微的滴滴答答之声传来。我循声望去,却见一座老旧的西洋钟在沉稳地走着,钟摆之声不徐不疾地传来。

  嗯?这座西洋钟的样子我以前见过的。

  “这座西洋琉璃钟亦是我那个好友送给我的。”耳边忽然传来柔柔话语,却是那个锁心。她悠悠一叹,用袖中丝绢轻拭钟面。

  “如此名贵之物,只有四品以上的权贵方可拥有,可是他却慷慨地送给我,只为我喜欢它的滴答声。后来我爹爹得了一种奇怪的心疾,大夫说一定要保持心情平和,按时服药才可治愈,”她坐在那里不疾不徐地微笑说着,仿佛邻家大姐姐在唤我们前去蹭饭,“我爹爹便一直靠着这琉璃钟来定时服药,久而久之我们家也习惯了十多年来它的滴答声。爹爹尤甚,我便将之搬到爹爹房外。然而……”忽然她的语气一滞,瞳孔开始收缩,“那年冬天……可真冷啊……天上的大雪下了整整七天不止,城中很多乞者冻死在街头……我爹爹和娘亲也在那年冬天去世了。那晚我记得清清楚楚,正是三更四时,爹爹和娘亲走的时候,那钟摆也跟着停了下来,想来这琉璃钟……它也甚有灵性。”

  她轻叹一声,望着那座琉璃钟,满面戚然,“就在双亲过世的第二年,妾身的家就被抄了,家中亲友皆被诛杀殆尽,接着妾身也跟着尝尽世态炎凉。”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唯有钟摆不疾不徐地摆来摆去。我的心脏似是跟着锁心的往事悲戚了起来,一片难受。

  “那你为何不去投靠你的那个好友呢?”兰生忽地出声问道,“听上去他对你挺好的。”

  “我和我那好友两家是世交。妾刚出生时,我爹爹调到北地,走动便更多了。不仅是他,还有他的大哥和小妹,我和我大哥,我们五个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把他们当作自家人,我们小时候经常互相过府玩闹,而且还请了同一个先生,都在他们家的祠堂里一起读书习字。”她并没有回答兰生的问题,只是淡淡对我们笑起来,似是挣脱了悲苦的往事,兴之所至,提到了美好的童年,“小时候我总是跟在他和我哥屁股后头当跟屁虫。”

  我想起充满了小五义的童年,不由点头叹道:“没有烦心事的童年总是最好的。”

  “不瞒你说,我大哥长得很是英武俊美,又精通剑术,为人仗义,在西川素有侠名,弱冠之年,前来府上提亲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当年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了看我哥哥一眼而花费重金贿赂府中家奴。可是我私底下认为,若是走在那人身边,我那大哥却要被比下去了。”

  呃?!看来这锁心的友人可算是帅哥中的帅哥啊,连亲哥哥都给比下去了。

  然而我却十分理解她的这种心情,纵观我这扭曲而荒诞的一生便知。我承认这是一个遍地盛产美女帅男的年代,我一直在腹诽这个年代中,没有最帅,只有更帅;没有最美,只有更美。别说是我的至亲好友,就连当年我扮作君莫问时居然也曾经被评为年度铜臭界中斯文美男一号。

  “我哥哥是个老实人,又是一个武痴,他爱上了那人的妹妹,后来如愿以偿地把她变成了我嫂子。我哥哥为了宠她,别说散尽家财只为博伊人一笑,简直恨不能为她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她略微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冰冷,“有一回,我发现他偷偷把家中不传之密偷了出来。在我质问之下,才知道是嫂子想要看看。”

  我心中一动,是什么样的不传之密?

  却听那锁心继续说道:“我的嫂子看上去是那样的柔弱动人,像个瓷娃娃似的总是红着脸低着头躲在那人的身后,不仅那人和哥哥疼她如珠如宝,就连身为女孩子的我看了都想去保护她。我小时候总是乘没人注意的时候用手指头捅她,想试试会不会把她给捅碎了,结果老把她给捅哭了,为这事没少挨哥哥的骂。”

  我和兰生忍俊不禁,轻笑出声,一时间空气轻松了起来。钟摆继续滴滴答答地响着,兰生适时插了几句,三人相谈甚欢。

  “你嫂子是个绝世的美人,配上你哥哥那样英武的人,想必二人新婚后十分恩爱。”兰生呵呵笑着。

  “是啊,他们是十分恩爱,可是她总乘我哥哥练武时回娘家,”她的话音一转,眼中一片冷然,“有一次我们等了她半天她都没有回来,我便顺道去接她,却被我撞个正着,她正同个男人……在后园假山中吻得死去活来,而那个男人,我认得,也就是她的亲哥哥,我那好朋友。”

  所有的一切美好画面全部被撕裂,我陡然心惊。我和兰生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锁心依然笑着,却再无一丝笑意,“我和家族的噩运从这时便开始了。我为了哥哥和家族的名誉忍了下来,只是警告嫂嫂谨守妇道。我还记得那天我那一向柔弱的嫂嫂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的恶毒凶狠,因为我不准她再回娘家同那人相会了。”

  “原来如此啊,”兰生喃喃道,然后愤然道:“朋友妻不可戏,更何况是亲妹妹,你那朋友如此不顾纲常,枉顾礼义廉耻,实在禽兽不如。”

  “后来我的爹爹决定称霸西川,终免不了同那人的家族起了冲突。”她冷冷道,“本来我爹爹应该赢的,可是最后我爹爹和娘亲暴病而亡,于是也就输给了那人的家族。”

  称霸西川,原家世代乃是西川之王,那岂非是同原家有所冲突?我回看锁心,她的双目紧闭,泪珠滑落,胸口起伏,美丽的面容开始扭曲。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表情,仇恨!

  屋外传来三更的更鼓声,我的心脏隐隐开始痛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同兰生使了一个“走”的眼色,“姑娘莫要多想了,事情想必已经过去多年了吧,须知仇恨是无底黑洞,到头来最是折磨自己啊,”我柔声劝慰道,“姑娘年纪尚轻,何不寻个好人家,消了奴籍,过上正常人的幸福的生活呢?”

  奇怪,为什么我心脏这么不舒服,我明明什么也没做。

  “这位公子说的是,”她睁开眼,微拭泪,勉力笑道,“妾身亦只是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够抵挡那大风大浪,只能苟且偷生罢了,只是……”

  锁心温柔伤感的语气一冷,“你知道吗?他其实对我很好,即使我们家落难了,他念着小时候的旧情,对我也没有半分为难,只是派人在我的面上刺了一个罪字,因为他要让我见不得人,便也报不了仇。”锁心笑出声来,可是那笑声却异样的悲痛,“他把我送出关外逃出生天,叫我再也别回中原来。你看看,他对我还是极好的。”

  “他那时对我说了很多话,可惜我只记得一句,”她对我笑得那样灿烂,全然不觉是在叙述那样残酷的对话,“他说:‘风儿,你莫怪我,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

  我的心脏越来越难受了,锁心的面容也有些扭曲。

  兰生似乎也有些坐立不安,向我走来,“咦,姐姐的脸色不太好?”

  我侧目,越过他的肩头,看到那座琉璃钟的长长的钟摆正指在是二点三十五分。

  耳边回想起她刚刚说的,她的爹爹和娘亲去世时是三更四时,而三更四时正是凌晨二点三十六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当时的我没有半丝犹疑地转身,拉过兰生便夺门而去。

  然而就在电光石火间,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机器猛然断裂,轴承的巨裂响声传来。我的心脏剧痛起来,异样的疼痛令我直不起腰来,惊回首,那时钟摆正静静地移到二时三十六分,依然戛然地变调作响,仿佛在痛苦地呻吟。

  锁心的那个好友当初便是用这钟摆来控制锁心爹爹的心跳,他定是在钟摆的发条上做了文章。锁心爹爹和娘亲的心率早已习惯琉璃钟摆声。三更四时,钟摆乍然停下来,心跳无法跟上钟摆的节奏,必会诱心疾发作,一命呜呼。

  如果那人把这座西洋琉璃钟送给锁心将近十多年,也就是说他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盘算好这招杀人于无形的毒计,锁心的这位朋友究竟是何人?好毒辣的心计!

  我想起来了,在那福贵非凡的紫园荣宝堂也有一座一模一样的西洋琉璃钟。锦绣说过,连夫人非常喜欢原青江送给她的那座琉璃钟,每天都要让人用貂绒时时擦拭,不准有一丝微尘。

  关陇原氏有青江,智谋诡谲甲天下!

  果然,放眼天下,有此谋略者,除了家主原氏青江之外,又有何人?

  我听到兰生在我耳边大呼:“姐姐!”

  我再睁开眼时,人已躺倒在地上,只觉剜心之痛,口中血腥不断涌出。

  而兰生跪在我的身边,惊怒交加,他愤怒地攻向锁心,“你这恶女人,对她施了什么妖术,快拿解药来。我们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们?”

  锁心的身影一闪,兰生连衣袖也碰不到一片,快得不可思议,“她没有中毒,不过是她的心脏被这琉璃钟的节奏控制了,如同当年那人狠心害死我爹爹一样。”

  兰生怒道:“一派胡言,这钟如何能控制人的心跳,果真如此,为何我一点事也没有?”

  锁心一个疾转身,俏生生地站在古琴那里,笑意吟吟间,猛地狠狠一拂琴弦,冷然道:“你没有事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心,当然不会被钟摆之声控制,你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罢了。”

  仿佛魔咒一般,兰生听了那琴声,猛地倒在我的身边,四肢抽搐着,眼中满是恐惧和不甘,却半分动弹不得。他艰难道:“胡说……我明明活着……浑蛋……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害我们?”

  “确然同你们无冤无仇,可谁叫她是原家的花西夫人呢。”锁心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笑吟吟地俯身看我,“怎么样,这琉璃钟控制心脏的滋味好受吗?”

  “你是明家人吧?!”我忍痛扶着桌腿看着她,“你难道是明家大小姐,明风卿吗?”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大方地一甩广袖,微施一礼,点头道:“妾身正是明氏风卿。原家的花西夫人,幸会幸会。原家的人都是祸乱纲常、荒淫残暴的恶魔,都该死都该杀。”她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微笑着,“而你这胸有紫殇的命定之人更不能免。”

  我听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你既是原非白的心上人,且怀有紫殇,便是原家命定之人。你理应知晓那十六字真言的原家密训才是……”明风卿看着我讶然笑道,“你竟不知吗?”

  我懵然看着她。

  “夫人果然不知。看来世间有关夫人与踏雪公子的传说果然亦只是原氏的政治作品,”明风卿淡淡笑道,漂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嘲讽,“侬本弱水一瓢,奈何卷入红尘呢?”

  “大小姐说的是,我不是什么原家的花西夫人,不过是永业三年当了原非烟的替死鬼,苟活至今的小婢女罢了。我根本不想介入你们两家的是非纠葛,”我努力忍着痛,“请大小姐看在我们同是女人的分上,放了我吧。”

  她看着我长叹一声,如同当年原青江说的一样,“你说的对,只是……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啊。”她随即笑道:“即便真是那般无辜,你也认命吧。”

  这个疯狂的年代啊,遇到比原家更疯狂的明家人,我算彻底完蛋了。

  正当我在脑瓜中拼命思索如何解困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个人影涌了进来。

  三人向明风卿深施一礼。只听明风卿对那个平庸的中年人笑道:“德茂,你看看,这回我抓住了何人?”

  一个平庸的中年人走到我的面前,自上而下地看着我和兰生,正是张德茂。

  然而他只是沉默而复杂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他身边另有一身材瘦长的青衫人却在惊呼:“这、这、这不是花木槿吗?少主上次明明说她已经死了!她果然还活着。真没有想到,猎物没有逮到,却撞进来个更好的。”

  什么猎物,他们原本要抓谁?

  又有一人半蹲在我身边,揪起我的头发兴奋地笑道:“木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我忍痛看了对方半天,过往的回忆闪在脑海中,那人却显得相当失望,“木姑娘,你不认得我了?”

  “我认得你,”我流着冷汗,淡笑道,“赵先生。”

  这人正是我们小五义年幼时的恩人赵孟林。

  然后我们的这位恩人,猛然撕开我胸口的衣襟。

  赵孟林的眼中没有半点情欲,只有无限的激动和亢奋,“木姑娘,你实在是医道的奇迹。知道吗,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心跳,可是你胸口那块紫殇,竟然变成了你的心脏。你知道吗,我神教的人偶虽然同你一样没有心脏,可以任意驱使,但没有了心脏,便无正常生理可言,故而伤口不能愈合,超过三月,肌肤腐烂再不能混迹于常人之中。而你却如活生生一般,简直是天人的神迹一般。

  “只要有了你,我教的人偶总有一天会同你一样完美,当初教主悄悄带走了你,不然我早就开始研究你了,如今你总算……”他兴奋地抚着那块紫殇,忽然眼瞳一阵收缩,“你、你、你的体内还有白优子?”

  赵孟林愣了三秒钟,然后把我甩在地上,疯狂地大笑起来,然后又拽着我来到锁心面前,“大小姐,这花木槿的身体里植有白优子,的确是白优子。那林老头一定还活着,我现在可总算明白了……原青江必是发现了我神教的秘密,而且他还让林毕延替原家培养出了更强大完美的人偶,就是这个花木槿。”

  此话刚出,当场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那明风卿满面震撼,“不可能,林毕延早就死了,天下神医能使白优子者,唯有你赵孟林而已。”

  赵孟林不待明风卿说话,往琉璃钟摆那里按了一下,那奇怪的裂声消失了,我胸前的绞痛也渐渐停止了。我喘着气,却浑身动弹不得。

  “求大小姐将这花木槿交给老夫处理,老夫定要让神教的人偶个个同这花木槿一样完美。”赵孟林单膝跪倒,向明风卿祈求道。

  明风卿微一颌首,“那就有劳赵先生了。妾身又有一计,请先生务必使她活着。”

  赵孟林垂首称是,站起来看向兰生,目光中满是痛恨和鄙夷,“大小姐想如何处置这块废木头?”

  在幽冥教,废木头是指那些失败的人偶。果然兰生出身幽冥教。

  “德茂,你看看,这块废木竟然活到现在。”明风卿冷冷地看向张德茂。

  张德茂单腿下跪,身躯微震,“请大小姐万万恕罪。”

  “你当真老了。”明风卿敛了笑容冷冷道,“可还记得家规?”

  张德茂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猛地抽出一把匕首,齐根切下自己左手的两个指头。

  明风卿只是瞥了一眼,“记住,你没有下一次了。”

  我和兰生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张德茂却如释重负,感激地看着明风卿,重重地叩了个头,哆嗦着失血的嘴唇说道:“谢大小姐隆恩。”

  一旁低头站着的魁梧之人早就跪下迅速地擦干血迹。他站起身来,轻易地挪开那座琉璃大钟,露出一扇暗门,两只宽肩膀一边驼起一个,把我和兰生往暗门里拖。

  我用我的余光看清了他的长相。

  我使劲动了一下我的手,拉住他的袖子,勉力发声唤出他的名字:“你是齐伯天吧,齐放的哥哥。”

  这人正是永业二年我巧遇的齐伯天,也是小放的亲哥哥。然而这位曾经名震江湖的东庭末年起义军领袖,只是目光呆滞地甩了我的手,依然毫无反应,往一个暗道快步走去。

  眼看就要进入,忽然他另一肩膀上的兰生一下子跳了下来,银光一闪,他的手中多了一柄耀眼夺目的匕首。齐伯天一个溜肩,躲过第一式,衣裳被划破,露出健壮的手臂来。

  兰生飞快地夺下我,携我破窗而逃。

  街道上满是迷雾,兰生吹了一个口哨,黑暗中有狗吠之声传来,不久小忠跑在我们身后。

  我的心脏依然有些不适,没走多远便气喘如牛,脚如千金重一般。

  眼前大雾愈浓,前方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女子笑声,还是那明风卿,“废木头,你要到哪里去呢,你自身难保,何况还要救她?莫要忘记了,她命里注定要在原家手上的,在我明氏手上便算是超渡了。”

  她的笑声明明听似遥远地从身后传来,然而在最后一个字时,人已悄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身后还围了一堆面色青浮的人偶,为首的正是那个旧相识齐伯天。

  “齐壮士,你难道忘记了你有个兄弟叫齐仲书,你的妻子叫翠兰哪?”我对他喊着,他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明风卿手中执有一支翠笛,含笑放在口中。笛声微转,手执短剑的人偶开始围攻我们,很快我同兰生被隔离开来。我的体力不支,没几个来回,就被人偶绊倒,剑指咽喉。

  完了、完了,我命休矣!

  妖月无光,隐在大雾里更不见一丝容颜,我听到小忠在我耳边急切地吠叫着,绝望地闭上了眼。难道我真的会被赵孟林带回去变成实验室里的人偶小白鼠吗?

  “如果你想动她,就先踏着我的尸首过去吧。”有个陌生的声音在我头顶冷冷说道。

  我抬头,循着声音望去,不想还是那个光头少年。曾几何时,温顺灵巧的墨瞳闪过一丝可怕的银光,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嬉笑之色,他单手反握着酬情,另一只手提着一个人偶血淋淋的人头。

  我骇在那里。那个人头却是齐伯天的,他的眼珠尚跟着明风卿的笛声在转动,他那无头的尸首正往他的人头处寻来,颈脖处喷涌着黑血,隐现一丛钢钉。

  兰生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将他的人头甩得远远的,然后以我与对方都完全看不清的速度冲向前,当他又回到我身边的时候,酬情甚至没有沾血。对方的黑衣人犹自惊魂中,然后极快地,他们身上的血猛地迸出,然后齐刷刷地四分五裂,头颅爆开,钢钉爆了一地。

  说实话,我的武功之微弱,在这个乱世可以说是轻于鸿毛,然后就算我是菜鸟中的菜鸟也看得出来,这样残忍狠戾的招数不是一般武林高手能使得出来的。

  以前锦绣曾经说过,真正的高手出招你是看不见的,最完美的凶手出手后的兵刃是不沾任何血迹的,最职业的杀手如果一招将猎物毙命便绝不会使用第二招,最杰出的刺客如果出手,必然会以最保险的方法完成任务。也就是说他如果想让你死,绝对不会只在一个要害处下手。

  眼前这个少年就在刚才这一刻,完美地演绎了各种类型的暗人之佼佼者所应有的完美杀人技巧。如果他在我前世的现代,想必成为特种部队的NO.1是轻而易举之事。

  那么那个平时一直满脸淳朴可爱笑容的孩子又究竟是什么人?这样顶尖高手的人偶为何在明风卿嘴里便成了废木头?

  林老头的话言犹在耳,“这只丢了记性的绵羊,指不定哪天变回吃人的豺狼,到时,无论是老夫还是夫人皆不是其对手。”

  是了,他的思维分明同我一样清晰,他必是同我一样经历过奇遇,即便他成为人偶,但却仍保有原来的思维,只是丢失了记忆。那么现在他是记起以前的事了吗?

  我的思维惊骇地游走各处间,眼看着他满脸杀气地走到我的眼前,冷冷地看了我半天。而我只是骇在那里,竟然忘记了逃跑,只能将目光在他兽一般的眼睛和手中的人头之间游移。

  他杀气逼人地看了我一阵,忽然将人头挂在腰边,单手将我拉起腾穿跃起,冲出那片黑暗。

  他夹着我朝我们栖身的破庙飞去,刚落地,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那一夜,我为他洗净伤口,守着他睡在大雄宝殿的破佛龛下。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便听闻有刀剑相撞的冰冷的声音,紧接着似乎有两个人在低声地吵架,又快又轻,我听不真切,直到有人说了几个我很敏感的字。

  “来迟了、来迟了,”一个声音在焦急地不停重复说着,“菊花镇。”

  我猛然惊醒。这个声音正是兰生为救我疯狂拼杀时说话的声音。

  我四处张望,身边的小忠早已不见了影子,只听到院子里它激烈的吠声。

  我紧紧地握紧枕边的酬情,慢慢移到破门前再细细听来,却只听到兰生的声音惊慌万分,“你说什么?”

  我凝神细听,有人在急促地说着:“奎木沉碧,紫殇南归;北落危燕,日月将熄……”

  猛然,一片激烈的兵刃相交之声传来。

  我胆战心惊地移出大殿,却见大殿外一个光头少年,一手还拿着剑,不停地交替地吐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的声音,似乎他体内两个人格正在拼命争辩,他的情绪越来越激烈,然后伴着兰生的一声大吼便归于平静,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站在堆满破烂的空地上。

  我唤着小忠,而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到我的身边,只是在兰生的身边坐着,仰着狗头,兴奋而专注地盯着兰生。

  现在在少年体内的是方才救我的那人还是兰生呢?

  无人给我答案,唯有空气中凝结着的血腥。一切可怕地静止着,黯淡的妖月在空中诡异地看着我。

  我唤了声兰生。少年没有回答,但是血迹却慢慢从身侧垂下的剑尖上急速流了下来。

  我壮着胆子紧走几步来到他的正面,立刻倒吸了一口气。

  却见他年轻的面苍白如鬼,浑身上下没有别的伤口,唯有那张俊脸流满鲜血,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流着血,钢钉隐现,没有焦距的双目中黑色的血水混着泪水流将下来。

  幽冥教可怕的回忆在我脑中显现,我吓傻在那里,他却直直地向我倒了下来。

  我目光下移,却见从他的左边脖子到精壮的少年胸口上隐隐地浮现一朵硕大的红紫相间的西番莲。

  难道是他作为幽冥教的人偶武士觉醒了吗?

  我吓得后退三步,夺门而出,却在庭院中被一片黑影挡住了路,原来是小忠。

  黑狗向我摇着尾巴,呜呜低吠着,用狗牙扯着我的衣袖向兰生拖着,最后狗眼中流下了热泪。

  我平静下来。想起兰生这一路对我的照顾,又是一阵不忍,心想,若兰生要害我,我早没命了,方才又是他舍命相救。反正他是幽冥教的废木头,便也是天下可怜之人,我理当救他一命,再做他想。

  我想起蜜花津亦能解毒,便给兰生喂了一些下去,然后把他拖进大殿,躺在尚算干净的毡席上。擦净血迹后,我又是掐人中,又是擦脸,擦到脖子间,兰生止住了血,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一个时辰后,他慢慢醒了过来。

  “可好些了?”我坐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尽量平静而关切地问道,其实心里怕得要命,袖子里紧紧捏着酬情。

  兰生却只是睁着一双秀目直直地盯着我,那清澈的目光中依然没有任何焦距,只是无尽的迷茫。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你……现在是兰生吗?”我轻轻地问着。

  他依然没有说话,可是那眼神却渐渐凌厉起来,看得我有点发毛。只听他淡淡说道:“我是幽冥教的人,你不该救我。”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坦率地承认自己的身份,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苦涩的语气,我也对他淡笑道:“你也不该救我的。”

  他抬头深深地看着我,眼神终是柔和了下来。

  然而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慢慢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苍凉。我的心一紧,为何这样一个年轻人一夜之间失却了所有的朝气呢?那种悲伤和苍凉仿佛积聚了浓重的心理创伤。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到底什么样的苦难才会把一个青年折磨如斯呢?

  “你是不是中了幽冥教的蛊毒了?”我试探着轻轻问道:“我们可以回去找林神医解毒的,他这一生都致力于打倒幽冥教,我想他一定有……。”

  他平静地打断我道:“你是不是给我喝了蜜花津才抑制了我的毒呢?”

  我点头称是。

  他呆了半晌,然后缓缓低下头,叹气道:“我中的幽冥蛊毒唯教主有解药,每到月圆之日便会狂性大发,万分痛苦。你的蜜花津于我治标不治本。况且那是林老头为你的脸特制的,若留着我,便于你……”他看了我一眼,飞快地别过眼,苦涩道:“于夫人便不够了,到时恐会拖累你的。”

  “无妨,”我淡笑,“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便死而无憾,脸什么都无所谓了。何况你比我更需要这药。”

  他复又抬头,慢慢问道:“你当真、当真爱……他,爱那个踏雪一万年吗?”

  我没有想到他会问我这样的问题,脸上一片赧然,挣扎了许久,坦然道:“不错。”

  他猛然上前,十指扣紧我的双肩,几欲捏碎,“哪怕原阀狡诈多端、凶残恶毒?那原非白自身难保妄谈护你?你当真愿意枉自赴死,白白失掉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性命吗?”

  “那明大小姐嘴里说的原家十六字真言指的是‘雪摧斗木,猿涕元昌,双生子诞,龙主九天’!”他恨声道,“可是她没有告诉你,明家也有所谓的十六字真言,是同原家先祖在几百年以前一同所得,本是一首三十二字真言,只不过明家碰巧得了大凶的前半部,故也称作明氏十六字凶言,这本是明家至密,就夹在那《无泪经》里,被当时的原氏主母一起拿了出来,可能连他……宋……明磊也不知道。”

  唉,奇了,既然连宋明磊也不知道的明家至密,您老先生是怎么知晓的呢?

  他的目光盈满了悲哀和嘲讽,漫声念道:“‘奎木沉碧,紫殇南归;北落危燕,日月将熄’。”

  我瑟缩在他对面,一个字也不敢说,就怕激怒他,把我的肩膀给掰折了。

  他面色一整,厉声道:“北落危燕,日月将熄;预示着将星升起之日,明氏将灭,其时原氏青江正借着西域一战,威震沙场,明家便害怕了……你以为二十多年前,那明家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对付原家?原本世代相好的两家之间,一夜之间变成了血流成河,满朝谈之色变的灭门惨案?就为了这该死而无聊的家传十六字凶言。自古成帝王者需多少血祭方才成就其大业?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看似羸弱的原氏借着这场争斗反败为胜,哈哈……”

  那厢里,他仰天狂笑一阵,狠狠把我推开。

  我以为他会继续跑到我面前,再大放厥词一阵,可是他却忽地后退一步,面容惨淡地斜倚在破败的墙根,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暗中咽了口唾沫,决定找个借口好快快逃走,“你渴了吧,我去为你取些水来。”

  刚转身,他冷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以为原家还有你心里那个踏雪如玉的原非白,都如你一般无辜吗?他们暗中保存着后半部,然后世世代代处心积虑地等待问鼎之机。终于有一天,等来了明氏的挑衅,最后便把这明氏变成了尸骨做成的登基台。你信不信,那原非白若要荣登大宝,你便是他毁的第一人。”

  我被他的话语久久地震撼在那里,发不出一个音节。

  原来这便是明风卿提到的原氏十六字真言?可惜其时的我还没有很扎实的古文言文以及星象学的功底,所以只是惊骇莫名:非白为何要毁我?

  殿外清风飘过,云裳尽去,月华展颜,对着众生洒下一片清辉。

  许久,我起身,取了破碗盛水而回,慢慢坐在他的对面。

  “人不可逆心也,”我微微笑着,递上那个破碗道,“如若命该如此,花木槿也认了,只求再见他一眼,便不做他想。”

  “人不可逆心?”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坦然,久久凝视着我,眼中一片深思,许久,终是抬头对着玉宇长叹一声,爬将起来走向破窗棂,“我明白了。夫人可想好了,”月光下他挺拔磊落的背影一片洒脱,只见他回身对我微微一笑,明明嘴唇尚无血色,可是语气中却有了前所未见的高贵和傲气,“如若夫人当真想要见踏雪,走出这道破门,夫人便再无退路。我反正早已是神教的废木,+-小人愿意便陪夫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送夫人一起回原家!哪怕背叛神教。”

  说到神教二字,他满面肃然,可见对幽冥教依然有着几分感情。我仰望着他,只是胡乱地点着头。他竟然亦对我嘉许地点头道:“乱世无道,群魔乱舞,夫人重现红尘,必会引来高手相争,光靠小人定然无法保护夫人,能保护夫人的唯有菊花镇后暗潜的惊世猛将。”他仰头凝着脸看了满天星光一阵,复又低头认真地掐指算了一会,点头轻笑,“吾观今日之星象,这凶言已然启动,若要对付北落师门,必先寻得危月燕。危者,高也,高而有险,兵者诡道,方可异军突起,决胜千里,是谓破军星者危月燕也。如今我等处境极险,唯其可保夫人平安回到原阀。如若夫人想就此归附原氏,其亦可保夫人高枕无忧。”

  “只是夫人要记住,夫人回到原家之后,定要将小人杀死,然后将小人的尸体焚烧殆尽,以祭明氏忠魂。”

  我回瞪他足有五分钟之久,讷讷道:“你若能送我回原家,自当是我的恩公。请恩公放心,只要花木槿能活着一日,定会为你寻到解药,实在不必杀……”

  “非也。”他打断我,大步走到我的近前。我仰头,月光下他高大的阴影笼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唯独感到他俯视着我的目光寒光湛湛,“夫人如不杀我,我必杀光原氏中人。”

  奎木沉碧,紫殇南归;

  北落危燕,日月将熄。

  雪摧斗木,猿涕元昌;

  双生子诞,龙主九天。

  黑暗中的我迷惘地站起来,依稀听到耳边传来有孩童在不停地念着这三十二字真言。

  我便昏昏然地朝着这声音向前走去。有紫光在黑雾中闪烁,不久却见一座倾斜破败的巨大琉璃钟出现在我面前,发着幽幽紫光,那轰然的钟摆缓慢而沉重地嗒嗒走着。

  我转回身,却见五个小孩围着一棵老梅转着圈嬉戏。我细细一看,里面有一个扎着一尾大麻花辫子的小丫头正在对着其中那个最大的黑肤小孩做着怪脸,那大男孩便毛手毛脚地扯着她的大辫子,把她扯得嗷嗷直叫,把最小的紫瞳女孩硬给吓哭了,那个黑肤大孩子才讪讪地放了手。

  我不由会心一笑。这不是童年时代的小五义吗?我走近了他们,那群孩子浑然不觉,唯有宋明磊一个人停了下来,敛了笑容,歪着脑门直直地看着我。然后我意识到他的目光其实越过了我,却是直直地看着我身后的那座琉璃钟。

  这时指针停到了二点三十五分,琉璃钟上的小门打开,出来一个精致的粉衫人偶。细细一看,竟同我一样,左眼爬满伤痕,梳着一个大麻花辫,手执那西番莲花样的丝绢对我忧郁而望,悠悠道:“雪摧斗木,猿涕元昌,奎木沉碧,紫殇南归。”

  我一下子睁开眼,坐了起来。晨曦穿过蛛网,照在只有一半脸的泥菩萨身上,阳光下烟尘在四处飞舞,耳边传来轻快的鸟叫声。

  黑狗自外跑了进来,舔了我一下,然后又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我感叹,它总是这样行踪不定。

  外面传来马匹的嘶鸣。我悄悄来到大殿,谨慎地略伸头,却见光头少年正背对着我收拾上路的行装。小忠在他脚跟边蹿来蹿去,显得特别兴奋。

  正踌躇着怎么个打招呼法,光头少年头也不回地道:“夫人既醒了,就快快收拾一下,我等好赶路。”

  赶路,上哪?回想起昨夜的对话,我恍然。他这是要带我去寻那劳什子危月燕来着。

  我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衫,口中诺着,跌跌撞撞地冲出破旧的大殿,深吸了一口气,悄悄来到他身后。刚至近前,他忽然直起身向我扭头看来。

  我微退一步,猛然惊觉他比我高上整整一个头,于是不得不仰头看他,身上依旧是昨夜那身书生行头,却比往日要齐整得多。我注意到他上身套了一件小短褂。以前的他总是嫌这件褂子素色而死活也不肯穿,如今却巧妙地遮住了胸襟上的血迹。

  他看着我表情极其冷淡,光脑门依旧扎了头巾,骨子里分明透出一股斯文气来,可是桃花眼中却闪着一丝凌厉和漠然,同昔日的热血少年截然不同。

  朗朗乾坤下,明媚的阳光在他身上洒下一圈晨曦,冲淡了昨夜的鬼气和杀气。我想我理应是怕他的,可从他看我的眼神中读不出一丝恶意,我只感到一种奇怪的放松和暖意。

  “呃,那个……”

  我正要开口,他却冷淡地递来缰绳,“夫人请上马。”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闭上了嘴,乖乖地跳了上去,而他也不说话,只是疏离地在前面牵着马赶路。他对小忠做了一个手势,小忠好像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等我发话,便汪汪叫了几声,出了破庙,向右一拐,挺胸抬头地走在前方,领着我们往东方而去。

  我指望着兰生会告诉我一些赶路的消息,可是他却只给我看他的后脑勺。

  无尽的沉默中,我忽然意识到少了一匹马。

  “呃,那个,咱们那匹马是不是晚上出走了?”我寻了个由头向他搭讪。

  他微抬头,轻摇头,然后又沉默地往前走。

  当时我没敢继续问他的摇头到底是啥意思,只是没来由地感到他的背影很忧郁。

  我们走了一日,入夜投了一家店。这回他依旧化装成我的弟弟,叫小二为我准备了一桌好菜。我和小忠着实饿了,可是真正在动筷之时,他说要去看看那匹马,让我们先吃,然后等他回来,我们都已经吃完了。望着空空如也的碗盘,我打了一个饱嗝,同小忠很抱歉地看着他。不想他却不甚在意,看着我的目光却是二天来最柔和的时刻,我甚至感到了他眼中的一丝笑意。

  那一夜,我奇怪地睡得极死,第二天一早精神抖擞地来到楼下,兰生早就在柜台前结账,却听得掌柜正同小二急得大呼小叫,说是昨夜有野狼来袭,后院的牲畜全都被咬死了。

  “必是从梁州逃来的难民饿死在咱们汝州境内,引来野狼大虫。”楼下有客人这样附和着,“你们且不知,在城东玉人河边拉纤的难民每日累死饿死的足有好几百号人哪,听说乱葬岗都埋不下人,人就这么乱叠着,都有好几座小山了,太惨了。”

  众人一阵唏嘘,感叹着乱世无道。

  这时,店伙计牵来了我们的马,“这位爷,昨夜就你们的马没被野狼咬了,真是万幸。”

  我开心地摸着那匹枣红大马。兰生结完账走过来正欲牵马,那匹马却猛然抬起腿,蹬退了兰生一大步,向前发狂奔去。兰生便如风一般快步追去。

  我同小忠气喘吁吁地追到时,他正在牵着红马停在一处卖桂花糕的老太太前。那老太太殷勤地递给他一块桂花糕,他转身便走了。

  我以为他买了桂花糕是给我吃的,不想他却低下身给小忠吃了。

  同小忠抢吃的实在有点失面子,可是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看着那块桂花糕。

  “再过些天,便到了菊花镇了,到时便有好吃的了。”他忽然出声。

  我这才惊觉他正对我微笑着说话,年轻的脸上两颊梨涡微现,笑容虽轻浅,却很是清俊动人。我不由也对他笑了起来,正要开口,他却正色道:“这糕你不能吃,是给小忠的,你且忍一忍吧。”

  切!一块桂花糕而已,至于同我解释这么多吗?

  以后几天我们继续往东走,小忠沿途嗅着,直到月华变圆。

  这一日来到玉人河畔,他却忽然间决定不投客栈,而是夜宿郊外。

  当夜我拿了干粮分与小忠吃了,可兰生却依旧没有吃我的东西,却向我递来他打的水。我喝了口便觉头晕,心中一动,这小子好像在给我下药。须知这几年我服了各种助眠的灵药,抗药性只增不减,我假装倒头抱着小忠睡下,耳边却注意着动静。

  果然,到了半夜时分,兰生便蹑手蹑脚地来我面前一边打量着我,一边在我耳边打响指,过了一会,他好似信了我熟睡过去,替我掖紧了身上盖的披风,便站起来朝黑暗中隐去。我爬起来时,小忠早已向兰生的方向跑去了。

  我微施轻功,跟着兰生来到一片香樟林中停下。

  黑暗中,兰生在林子里闭着眼盘腿调息,旁边乖乖趴着小忠。一会儿,有个身影在我头顶掠过,轻巧地停在兰生面前。

  兰生睁开精光四射的眼,慢慢地对着那个身影跪下磕了一个头。那个身影是个貌平的中年人,应是张德茂。

  小忠围着张德茂亲热地转了几圈。张德茂微抬手,它便坐了下来。

  因为距离太远,我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微风传来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你可知我费了多少心机,瞒着大小姐,把你安排在那里,只望你作个小伙计平安度过余生!”只听张德茂的叹息声,“孩子,你不该回来。”

  “德茂叔,我也以为我永远不会回来的。”兰生凄然道,“万般皆是命。”

  他们又说了一会,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只听兰生说道:“我一定要解开这三十二字真言。”

  “这本不该是你知道的,”张德茂眯了眼睛看了兰生一阵,青筋微露,口中淡淡道,“当初你果然已经查出些眉目来了?”

  “不错,”兰生昂首坦然道,“无论是原家,还是明家,两家的家史皆记载着京都城的皇史宬中秘藏有二百七十六具金匮,暗藏轩辕皇朝近五百年的国家秘辛,其实不然,还有第二百七十七具金匮,就在皇史宬的密室之中。此乃东庭开国之初,轩辕家为了控制众臣,所搜罗的众臣秘闻,尤以明原家两家的最多。这几百年来,无论明原两家如何败落,无论轩辕家继位的皇帝是哪一个,轩辕家中始终留有异人搜索我两家的秘密,其中便有原家的最大秘闻。当初的司马门之变中,原青江为何会放任窦英华逼死公主,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派紫星武士前往皇史宬查探,结果无一人生还。如今窦周依然不能灭亡原氏,甚至不知我……不知明氏在暗中发迹。恐其还未能拿到这具金匮。还请德茂叔转告族长,如能想办法获得那具金匮,便能彻底击败原家了。”

  “原来如此,好一个原青江,”张德茂冷笑数声,“当初驸马与公主如何情深意重,这个老匹夫竟然牺牲了儿子最爱的轩辕公主。”

  “那你如今又做何打算?”张德茂向兰生走近一步,“初时为你续命,让你修炼神功,可惜至今你只练至一半。如无赵先生的解药,今后必是万分辛苦。偏偏如今又当着大小姐的面带走那个花木槿,究竟意欲何为?”

  兰生低头不语。

  张德茂把双手搭向兰生双肩,一副慈父模样。

  “你变了,兰生,”张德茂的老眼中泪光低垂,“自从你遇到她便全变了……”

  他话音一变,缓声道:“我知你不愿看她受苦。不如这样可好,你且把她胸前的紫殇取下,我帮你瞒着赵先生将她好生安葬,必不致受辱。”

  兰生睁大了桃花眸,正要开口,张德茂轻拍他的肩,示意兰生听他说完,“原家最恨变节。她本就是个不忠的妇人,回到原家,就算原三力保她,早晚亦是个死,到时且散布消息花西夫人回到大理段王身边,原三必会亲至大理,彼时我等半道伏击,你亲手砍下原三的首级,献于大小姐,我再从旁劝说,必能让你重回神教,如此一来,岂非两全其美?”

  “万万不可,”兰生沉默了许久,双膝跪倒,仰头诚挚道,“花西夫人的胸前怀有紫殇,已然应验了三十二字真言,她命里注定是要回原氏的。”

  月光下的张德茂冷笑起来,举起左手,露出空空如也的两指,咬牙切齿道:“我为你受了家法,你还要护着这个女人吗?若没有我着人送你解药,小忠能撑得下去吗?你能撑得下去吗?你如何这般忘恩负义?”

  “德茂叔,她不是原家人,”兰生以头伏地,声音有了一丝坚决,“她人虽为原三所惑,却实在是个心地良善之人,自始至终对我明氏心存同情。如今我救了她,以她的个性,将来明原两家相斗之际,万一明氏落入下方,她必会帮我明氏保存最后血脉,是为保全之策。万事不可逆命,就请您让我护送其回原家,然后,”兰生的桃花眼迸出满腔杀气,“再按计划行事。”

  我听得胆战心惊,正思忖着他们所讲的计划究竟是何意,背后忽而传来一阵朗笑。我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不及回头,早有一双冰冷的手搭上我的双肩,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俯在我的耳边轻声细语道:“又在这里偷听人说话,四妹,你真不乖。”

  一股沉水木的香气传来,耳边微微传来环佩叮当的悦耳之声,不及逃跑,我已被那人扔到了张德茂和兰生面前。

  我天旋地转地抬头,却见似水的月光下,站着一个猿臂蜂腰的青年,如苍松挺立,月光流淌在金丝绣线的锦衣华袍上,衬着玉面如画,说不出的妖娆俊美,富贵逼人,虽笑吟吟地俯视着我,那眼神却是如鹰隼锐利,冰霜寒冷。

  我的心咯噔一下。坏了,这不是我那要命的二哥又是何人?

  面如土色的兰生挡到了我的面前,他又磕了一个响头,“小人见过教主。求教主怜惜,让小人顺应天命,送紫殇南归吧。”

  “既然你的记忆已复,当知你修习的无笑真经,便要隔三岔五地吸食活物。连去京都都是件难事,更何况陪着这么一个大活人前往西京?如何教人信你。”宋明磊仰天冷笑一声,“你是想在路上将她吸食,取了紫殇,好向姑姑邀功,让你重回神教取代我吧?”

  他妙目一转,看向张德茂,“德茂叔,您看看您打小就疼的人哪,心地恁地毒啊。”

  我心惊。

  对面的兰生牙关紧咬,满眼愤恨。

  我明白了,怪不得自从那日后,兰生再不食人间食物,而白天还有客栈里的牲口全是兰生吃的。

  张德茂的人皮面具上流下了汗水,双膝跪倒,浑身哆嗦,却是再不能言。

  兰生面如土色,牙关紧咬,冷笑道:“教主真真多想了,别说小人已是死人一个,便是活着……您的位置在小人眼中也不值一提。”

  “好!那你这死人可听好了,”宋明磊微笑不变,抓着我的手却紧了起来,声音依然优雅,眼神冰冷地看着兰生,“这个女人是原三的,那命里注定便是我的。谁也不能改,就算姑姑在此便也如是。”

  兰生看向张德茂,明亮的桃花眼浮上雾气,口气中明显地有了一丝悲伤,他缓声道:“德茂叔,莫非是你引教主到这里来杀我的吗?”

  张德茂低下了头,虽满眼悲戚,面有不忍,却再不发一言。

  唯宋明磊哈哈一笑,戾声道:“你这个死人该当是谢谢德茂叔才对,他总算没让姑姑来,到时你只怕就生不如死了。”

  兰生面容惨淡,凄然道:“阳儿,何苦要如此为难一个死人呢。”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袖中银光一闪。

  宋明磊微侧身躲过一枚钢钉。

  我乘着这个机会,从宋明磊的脚下挣了开来。这时,空中降下数个黑影,我正好同其中一人照了个正面,不想竟是那个阴郁的赵孟林。

  他对我微笑之间,长指微弹,便有一团白雾在暗漆漆的夜空漾开去,我奋力一侧脸,可是右眼却避不开,立时一片剧痛。

  我看到最后的景象是宋明磊对我冷笑着,暗人立时向兰生甩出十丈过分鲜艳的软红,隔开了我们。

  然后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耳旁响起一片混乱的打斗声。

  兰声厉声道:“木槿快跟着小忠。不要回……”他的话语淹没在一片惨呼中。

  “兰生!”我厉声呼喊着。

  兰生再无声息。

  小忠果然在汪汪叫着,我挥舞着酬情本能地循着小忠的叫声跑去。

  后面的脚步声紧紧跟上,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施轻功飞了一段,腰上可能撞到树枝什么的,被反弹了一下。我感到我同一样暖暖的物件一起摔在地上。所幸我的轻功本也不高,所以摔得也不怎么痛,可我再也逃不动了。

  我本能地往前冲去,然后一头撞到那样东西,这回我感到了一团强烈的酒气冲了过来,大抵是撞到了躺在树枝上过夜的人。

  “唔?”有人闷闷地问道,可能是喝醉酒了。

  我摸到他腰间的一片冰冷,他带着兵器。

  “求大爷救命、求大爷救命,有坏人在追我。”我紧紧抓住他的腿,生怕他放开我。

  “唔?腾格里在上,哪里来的恶鬼?”可能是被我的蜈蚣脸吓了一跳,那人满含恐怖地说道,“快滚开。”

  那个声音其实同我挺像的,都像是雄鸭子在烟熏火燎里呛了三天,发不出声音偏又硬憋出来的那种感觉。

  “求大爷救我,后面有人要抓我。”我苦求。

  他却在那里冷哼一声,一脚踢开我就走。

  我复又扑上去,死死抓住,泪水也急得流了出来,“他们欺侮我是个瞎子,不然我一定能逃得掉。求求你,一定要救我,不然他们再不会让我见我的相公了。”

  就在我说到我是个瞎子时,那人似乎不再挣扎,而宋明磊的沉木香气也传了过来。

  “咦,四妹和小时候一样,”宋明磊的声音又远远地传来,“无论在何处,总能找到救兵呢。”

  一阵兵器相撞之声,再然后,我被人提起飞向空中。

  “四妹。”宋明磊在地面上对我大叫着。

  话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做空中飞人了,这一下做得我是又惊又怕。哇哇大叫中,有个极难听的声音不耐道:“别吵。”

  我立刻闭了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我放了下来,我跌坐在地上,摸到一手湿润的草皮和泥土。

  我快速地摸着一块石头便攥在手里,坐得远一些,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不要让自己看上去那么狼狈。

  那人冷冷道:“他们已经走远了。”

  我向他道着谢,却也不多说半句,怕他问我的来历,好在他也只是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人的视线一直锁在我的方向,而我笼在袖中的手也没有放开那块石头,那石头倒渐渐温热了。

  过了一会儿,眼中似有液体流出,我拿着袖子微擦,遇到痛处,疼得撕心裂肺的,恨不能放声大叫,又怕引来敌兵,只得紧咬牙关。

  那人的声音忽然飘来,“你的眼睛还好吧?”

  “还好。”我支吾着,其实痛得要命。

  我琢磨着大致地背对着他的方向,微转身间,一脚踩到一摊水。我支起耳朵,确有极细的流水潺潺。我俯下身摸索着,还真是一汪流速极缓的浅溪。

  我大喜过望,俯身放下那块石头,双手掬了点水,咕咕嘟嘟喝个饱,然后想起正好可以用这浅溪水稍微清洗我那两只可怜的眼睛。

  我手边没有帕子,于是我用袖子沾了点水,往脸上擦去,一时力量没掌握好,疼得我满天都是小星星,然后腿一软,就往水里跌去,好在有人光速过来扶住了我,我却吓得要摸我那块宝贝石头。

  唉?唉?!哪去了?

  “这里有一方丝巾,”还是我那可怕声音的恩公,“你且拿去用吧。”

  他往我一手里塞进了一方柔软,另一手里又被塞了块石头,好像正是我那块宝贝石头,还带着我的体温,然后他的气息又离开了我。

  我惊魂未定,两只手中触感截然相反,半是温软,半是冷硬,仿佛我此时百般感慨,一边万分感激,另一边却又满心惭愧。他将我那块宝贝石头还我,似有点嘲弄我对他的提防和曲解。其实他对我毫无恶意,依他盖世武功,若有心害我,我又焉有活路。

  那人虽然脾气不好,但心地确实不错,我喉头微哽,“多谢。”

  那人没有出声,我就弯着腰,用那丝帕,沾着水往眼睛上轻拭,力道掌握不准,时不时捂了眼睛停在那里。

  “还是我来吧。”那人又忽地过来,声音有着极大的不耐,似是忍了许久,又带着一种高高在上而不容反对的意味,他猛地将我抱起,然后夺过我手中的帕子,细细为我敷来。

  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是这人怎么这么不客气啊。

  夜凉如水,晚风带来栀子花的香气,夹带着湿润的青草芬芳,一片静谧。

  他轻抬我的脸的手明明这样大,掌中似有长年练武的老茧,好像一巴掌就能把我捏碎似的,可是下手却如此之轻。

  “眼睛是最宝贵的东西,”他静静地说道,微带着酒意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醇厚甜美,混合着西域人特有的淡淡奶香味,“我小时候眼睛也不大好,什么也瞧不真切,受够了看不见的苦。瞧你年纪轻轻的,如何把自己的眼睛糟蹋成这样?”

  “摔着了。”我怯懦道,真是摔着了。

  “你爬得太高了。”他淡淡嘲讽一句。

  这是一场极富哲理的对话!

  我嘿嘿苦笑了一下,不再作答,他也不再问我。

  过了一会,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似乎拿出了什么东西,然后我感到我的眼睛上被撒上一片清爽,痛感消了一半。

  “这原是玫瑰清露,因我少时也同你一般,爱爬高,往往摔得视力不济……”他又用那帕子轻轻敷了几下,调侃之意甚浓,“我家人便在里面加了些针对眼睛的清毒药物。你的右眼应该是没事的,左眼也许等消了肿会有神迹。”

  “多谢您。”

  “你一双紫瞳,也是西域人吧?”

  “我算半个吧,我爹是中原人,我娘是打西域那过来的。”我感叹着我现在一下子也成外国人了,“听恩公的口音,是突厥人吧?”

  他轻轻嗯了一下,便将帕子绞干了,塞到我手中,又抱起我,送我到一处柔软。我一摸,竟是上好的皮草,而背后则是棵大树,栀子香气甚浓,想是棵上百年的栀子树了。

  我心中一暖,背靠着树干坐在皮毛上,“多谢。”

  我放下了手中的那块石头,牵着帕子一角任夜风轻吹,“您将睡铺让给我了,请问您在何处休息呢?”

  他没有回我,两人之间便一阵沉默。我不知他往哪个方向坐去,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

  明天我的眼睛会好吗?万一我真的双目失明了,岂非一生再见不到非白和夕颜他们?

  不一会儿,我带着这些痛苦而没有答案的问题进入梦乡,直到被可怕的惊叫声吵醒。

  是那个恩公,他好像做了什么噩梦,他的声音本就同哭哑的乌鸦声,这一折腾更如恶魔的咆哮,他好像不停地在用突厥语说:“走开、走开,都走开,我要把你们都杀光。”

  我唤了两声恩公,他却充耳不闻。我便起来,循着声音摸向他,用突厥语大声叫着:“快醒来。”

  没想到这一大叫,他啊的一声轰天惨叫醒过来,却把我吓趴下了。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怕的嘶喊声?好像生生从地狱里挣扎不脱而发出的绝望痛苦的嘶吼。

  我听到他大声地喘气,还在惘然而恐惧地叫着:“走开、走开。”

  我心中胆寒,爬将起来,又摸回我的皮草,尽量温和道:“不怕、不怕,您的噩梦醒了。”

  没想到他如光速一般冲过来,一把捏住我的双肩,“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鬼?”

  我开口要答,他却厉声道:“不,这世上没有鬼,即使有鬼,我武功盖世,手下铁骑千万,我将他们五马分尸、抽筋剥皮,最后再放到油锅里煎得连骨头渣也没有,连形都没有了,他们怎么可能害我,你说是吗?”

  他的口气猖狂恶毒,细细数着十大酷刑,却仍有一丝颤抖,他的指甲扣进我的肩头,在我上方神经质地狂笑了几声后,仍是归于大声喘气。

  我忍痛笑道:“恩公勿忧,那些鬼都没渣了,他们不可能会来害你的。更何况,鬼本就不是最可怕的,”他的手一顿,我继续道:“这世上的人心本就比鬼可怕多了。”

  那人喘息渐平,终于放开了我,坐到一边去了。

  夜风轻送,潺潺的溪水声传入我的耳中。青蛙又开始呱呱地叫了,蛐蛐也继续哼哼唧唧。就在我又昏昏入睡时,那人却忽地幽幽道:“你一定在笑话我、瞧不起我,就像他们一样。”

  “他们是谁?”我迷迷糊糊地问道。心说这人怎么这样奇怪,方才明明凶神恶煞,一眨眼,那口气就变得像个孩子一般可怜无奈。

  他却没有答我,只对我冷笑道:“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一个个表面上对我恭敬有加,背地里就在笑话我,满肚子想的就是我快点死。”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呢?”我的思路着实跟不上他的,也就直接地问了。

  他却好像有点后悔对我说这些,闷在那里,不再开口。

  我暗中叹了一声,心想,同是天涯沦落之人,便尽量柔和地说道:“乱世当道,人人心头都有一摊苦水,我虽未经历恩公的故事,但也能体会一二。”

  过了一会儿,他出声问道:“那人真是你哥哥吗?”

  我嗯了一声,“义兄。”

  他便继续问道:“他为何要抓你?”

  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实在是这话说起来可长了,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的。

  我想了想便叹道:“我的结义兄长本来是个有钱有势的大财主,我的公公觊觎他家的财势,便夺了他家产,害得他家破人亡。他从小受尽苦难,自然处心积虑地报仇,连我的相公也不放过,他把我锁在一座高高的楼上,就是不让我同我相公见面。”

  “我时时担心我哥会杀了我相公,所以总想着逃跑。后来我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从那楼上跳下来,结果就摔成这副惨相。”我淡淡地编着我同宋明磊之间的地主版恩仇录,说道,“我刚被我哥锁起来的那几天,也是天天做噩梦,梦到我哥要杀我和我相公,故而能够明白你心中的苦。”

  他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我才不苦呢。”

  我轻笑,这一哼倒让我想起段月容来。

  然后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我又迷糊了起来,眼看周公就要来了,那人忽道:“他将你锁在楼上,可曾时常来看你?”

  我闷了一下,意识到他这是在同我谈论我们原来的话题。

  我微打了一个呵欠,“嗯,他还算有良心,有时会上来找我聊聊,解个闷什么的。”

  我那二哥可真是大大滴有良心啊,还喂我那可怕的秋日散呢。

  不想他却接着冷笑道:“若我是你,便乘他来探望时虚与委蛇,暗中杀他,那样不就能逃出升天了吗?”

  我愣了半天,初步判断此人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我哥很精明,我没有机会下手。”这是实话,我又叹道:“而且,我少年时,他曾救我于危困,我着实也对他下不了手。”

  “你哥将你嫁给仇人之子,是为了报仇吗?”

  我沉默着细想了一阵,涩涩道:“应该是吧。我同他结拜时不知道他身上有血海深仇,那时的他,人还是很好很好的。”

  “哼!”那个人冷笑一声,“他既要利用你去勾引仇家之子,自是甜言蜜语、雪中送炭,对你很好很好的,让你对他感恩戴德,方能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恩公说得极有道理。”我怅然道。

  “你现在必是恨不得食其骨肉吧?”

  “说不恨,那绝对是假的,”我想了想,柔声道,“有一个……有人曾经对我说过,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总会伤害一些人,又要被别人伤害,故而总要学会忘记,人如何能够活在过去。”

  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想到我这副猪不啃、狗不叼的尊容别说正常的笑了,这下定似母夜叉,便微转身,试着背对着他,轻轻说道:“我觉得他有一点说得对,人是不能够活在过去的,可是……”

  弓月城的撒鲁尔那恶心的笑声犹在耳边……

  我抬头笑道:“可是我不想忘记。因为我相信,只要你能够,只要你愿意,那些过去的伤和痛,会随着时间发酵,最终变成感觉幸福的动力。我的亲人朋友,那些爱我的和我爱的,都希望我能平和快乐地继续活下去。还有我的相公,他一直在苦苦地等着我,哪怕是为了他,我也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再见到他。”

  我心里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周围的空气中亦仿佛是他拂袖间的龙涎香气。

  我笑道:“有了这希望,这恨倒也冲淡了许多。”

  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怎么就跟绕口令似的?

  唉,这都是宋明磊给闹的。

  近一年来最让我得意的事有两件:一是我有力地证明人类的潜力是无限的,我竟然想起了《西游记》全本故事。

  宋明磊一直很谨慎,谨慎到了有点变态的地步。除了那个牛排,他每隔三个月就会换一批新看守,可见宋明磊对此人有几分信任。

  此暗人长得高高壮壮,就跟牛魔王似的。大约是我醒来后一个月的事吧,我忽地就受到他的启发,想起了编一出《西游记》。然后我注意到每当我胡摆孙悟空、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时,他冰冷的铜铃眼就会发光,后来发展到乘人不注意时,他竟然敢用宋明磊专门从高句丽得来送我的画眉笔把故事偷偷记录在自己的阔裤腰带上。

  说实话,那时我很担心那裤腰带上的字迹在他解手时会不会被沾湿了化了?

  作为报答,每每在我喝那该死的秋日散时,他能放水则放水,要么偷洒,要么掺水。

  宋明磊每月两次照例到清水寺来“访”我,而我为了掩饰那支高句丽眉笔不至于使用过快,便摸准了规律,每次在他来之前,淡扫我那蚕眉,宋明磊眼多尖,自是发现了,还挺开心,为此送了我一溜“韩国名牌化妆品”。

  我们这么一来一去,坚持了半年左右。然而那宋明磊却似乎以为我真的中了秋日散,如同无数小言里女主人公失去记忆,理所当然地爱上了照顾她的那男人。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无法确认是否还是一种试探,可是他确确实实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了。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把他推开了,宋明磊那天狼星一般的眼眸一下子黯了下去。

  接下去,就在我发现兰生那晚,他亲自来喂我那该死的秋日散,所有看守我的人,无论是忠是奸,他一怒之下全给处死了。

  哎,也不知道牛排那些裤腰带怎么样了。

  而另一项得意之事便是我成功地进修了基本演技和演员素养课程,整日介没事干就琢磨怎么说胡话、装失忆!

  我回过神来,惊觉我干吗对一陌生人说那么多?汗颜中,那人亦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竟带了一丝笑意,“那万一你现在的双目被这药粉所伤后,别说是你家男人了,便是明日再见不到阳光了,怎么办?”

  我坦然道:“无妨,让我用手去摸一摸他也好。”

  “那若是我现在砍断你的双手呢?”他还是笑着,口气却开始冷了起来。

  我打了一哆嗦,然后汗一下子流了下来,因为那人说话之间,已至我的近前,与我面对面。

  他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我甚至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

  我呆了呆,意识到了傻人有傻福这句话说得相当正确,便立时装傻笑道:“我同你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砍我双手呢,恩公?”

  他低哼一声,微微拉开了距离。

  此人如此喜怒无常,这一回我倒不太敢睡了。他也没有离我远去,就挨着我坐在同一张羊皮上。

  过了一会儿,我的肩膀一沉,他的脑袋搁在我的肩上。我吓得魂飞魄散,他却拉着我的胳臂,“别动,让我靠一靠。”他的声音微微有点迷离,“我很久没睡觉了。”

  入梦以前,他还不忘问了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金木花。”

  “为啥取这个名字呢?”他带着睡意问道。

  “我娘喜欢木瓜开的花。”

  “唔?!”他喃喃道,“金木瓜、金木瓜……朕爱吃。”

  我没有听清他最后几句在说什么,他也没有再动,似是进入了梦乡,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这回他睡得比较安稳,没有被噩梦惊醒。我守了他一会儿,也乏了,便靠着那人的大脑袋,沉沉睡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鸟语花香中,我的周围空无一人,唯有那张洁白柔软的羊皮枕在我的身下。

  昨夜的回忆亦苏醒过来,微抬头,忽然有一种浓烈的颜色涌进入我的眼瞳,冲进我的脑海,那是这世上最生机勃勃的颜色——绿色。

  满眼的绿意中,满树的栀子花在巨大的碧玉树冠上温和地用香芬向我问好,一旁有一棵低顺的紫槿静默地看着我。

  我往远处望去,那几朵色彩浓烈的野蔷薇在对我火红地微笑着。

  然后我发现我竟然可以睁开左眼的一条缝,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光影和色彩。那左眼没有失去视力,而且右眼也恢复了色觉!

  我兴奋地跳了起来,跑到那花丛间,又笑又跳地转着圈,扯着各种花瓣绿叶向空中飘洒,任由它们掉落到我的脑门上,直到扯痛脸上的伤,我才停了下来,给老天爷磕了个头。想起昨夜那神奇的玫瑰清露,心中深深感激昨夜那位奇怪的恩人。

  注:

  1.奎木狼。属木,为狼。为西方第一宿,有天之府库的意思,故奎宿多吉。

  奎宿值日好安营,一切修造大吉昌,葬埋婚姻用此日,朝朝日日进田庄。

  2.斗木獬。斗木獬属水,为獬。为北方之首宿,因其星群组合状如斗而得名,古人又称“天庙”,是属于天子的星。天子之星常人是不可轻易冒犯的,故多凶。

  3.危月燕。为月,为燕。为北方第五宿,其居龟蛇尾部之处,故此而得名“危”(战斗中,断后者常常有危险)。危者,高也,高而有险,故危宿多凶。

  4.北落师门。南鱼座的主星(南鱼座α星), “师门”指军门,“北”指宿在北方,“落”是指天之藩落,另一种说法是古代长安北门叫北落门,北落师门就指北落门。北落师门是一颗孤独的星,在本文中包子用此借喻当时乱世军神将星第一人潘正越……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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