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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疑变弓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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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原的风混着青草味、花香,还有雪山的味道萦绕在我们周围,他的血腥气息淡了很多,紫瞳温和似有笑意。

  不知从何时起,我和他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前一天晚上再怎么吵,再怎么怒目冷眉,打得再怎么不可开交、拔剑相向,第二天我们都会同时装作完全忘记了昨夜的风暴,然后像一般“正常夫妻”一样拉家常。我不想激他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他不想让我一气之下离他远去,总之在外人看来你侬我侬、妻贤夫爱。

  昨夜差点对我施暴的恶魔似已被这高原纯净的清风吹得烟消云散。

  他凑近我的脸,勾出一抹轻松的笑意,“木槿,你说好不好?”

  我也当作没有发生,只是回他一个笑,轻轻向后一步,一指山下,由衷赞道:“这里真是人间的天堂。”

  他看着自己扑空的双手,不悦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硬是上前一步,霸道地揽着我的双肩,“这是圣湖。我要将此湖改名以纪念这肥美的吐蕃草原为我所有,”他睥睨天下地览着圣湖,扬扬得意地问我道:“木槿,叫大理湖如何?”

  此人实在嚣张得欠扁!

  “不妥!”我皱起眉头,微笑随着好心情飞走了。

  他哼了一声,紫瞳不服气地睨着我。

  我认真道:“听说此湖乃是草原人民心中圣洁崇高的圣湖,每年西域各地佛国的人们都会前来虔诚朝拜,就连吐蕃人也只有在重大节日才能来此沐浴。太子殿下刚刚获取吐蕃,正是应该安抚百姓、博取人心美名之时,殿下理当尊重当地的习俗,代大理王陛下优待当地吐司头人,一同礼拜圣湖、感谢神……恩……岂可擅改……湖……名。”我正指着那一汪碧蓝越说越起劲时,扭头间这才发现他正凝睇着我,眼中一片柔情。

  我咽了下唾沫,正要张口再劝他,他却毫无预兆地忽地搂了我的腰,来了一个深吻。

  我推了半天挣脱不得。高原本就缺氧,此时更是难受,我张大了口要呼吸,正是中了他的计谋,他的舌灵巧地滑进了我的口。

  唔,我的脑海中反映出那个场景:自己是最后一个倒下的女职员……呃,然后又站了起来……

  我好不容易挣脱,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他继续搂着我的腰,额头抵着我的,闭上眼睛,声音也有些不稳,“木槿,我不会放了你的。”他睁开灿烂的紫眸,映着我的怒容,一手早已敏捷地抓住我击向他脸的爪子。这些年来他苦练武功,看样子功力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可惜咱不是为了对付这个色魔,也练了八年了吗?

  我一记左勾拳,一拳正中其右脸,他一手捂着脸,呆了一呆。

  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却忽然带着一丝男人得逞的快乐,仰天狂笑,我欲挣脱,被他死死揽着腰,只得木然地看着他在那里傻乐。

  “真真是匹烈马,为何驯了八年还不见一丝收敛呢?”他犀利的紫瞳紧锁着我,竟是又恨又爱。

  我对他眯起了眼。

  他对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木槿,你难道忘了吗?今日乃是你我的生辰啊。所以我昨夜才巴巴赶了回来,”他的声音似是满腹委屈,然后像对待小孩似的,用一只修长的手指封住我的口,满是耐心地柔声哄我,“乖,木槿,今天不要惹我生气,好吗?”

  我鸡皮疙瘩掉满地,正在考虑是针对他的脸还是他的某个重要部位进行反抗,一阵娇笑传来。

  我和段月容同时回头,却见一只白得没有一丝杂毛的牦牛温顺地站在那里,上面坐着一个盛装的藏服美人,头发编成数十根细辫,辫梢上坠着长长的银穗子,一直坠到脚踝处;美人螓首精致的银冠上饰着绿松石串,柳腰间挂着缀有数行红珊瑚珠和蜜蜡珠的珠链。

  她看上去很年轻,蜜色的肌肤在高原的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两只扑闪的大眼睛,在我和段月容之间不停地眨啊眨,最后在段月容长年对女性带有极其“苛刻挑剔”的审视的目光下,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十来个肤色黝黑,虬劲结实的藏人站在那个美人身后,为首一个年约四旬、身材微胖的藏人恭敬地向我们弯腰行礼,送上一条纯洁的哈达。

  一旁站着蒙诏,后面是冷冰冰的齐放,再后面是探头探脑的沿歌和春来,再后面是一队士兵,样子很陌生,应该是段月容从逻些带回来的……

  啊?什么时候站这么多人了,我怎么都不知道?那刚才段月容吃我豆腐的情景,有这么多人同时观赏着吗?

  段月容眼神也微有不悦,但转瞬即逝,他大声笑道:“原来是洛果吐司,扎西得勒!”说着接过那个洛果吐司的白哈达。

  蒙诏早就准备了白哈达给段月容回赠洛果吐司。那吐司嘴里用藏语说了些什么,段月容又用藏语回了些什么。这几年,突厥语自学了点,跟着语言天才段月容,叶榆话大致是能听懂了,但是藏话却没钻研过,于是我一脸蒙逼地听着他们说着天方夜谭。

  但是我却注意到,两个人的眼睛不停地往那个白牦牛上坐着的姑娘看过去,那个姑娘也羞红了脸,愈加明艳动人。

  我明白了,段月容算是吐蕃的主人,当地头人定是带着礼物和美女来拜见段月容来了,这是古代对征服者表示友好顺服的常见方法。但是这个姑娘倒不像一般的美人贡物,只因在藏地只有尊贵的女子,例如部落头人的女儿、或寨子里的吐司夫人才能坐白牦牛,看这个洛果吐司对她慈爱的目光,应该是洛果吐司的女儿。

  这个姑娘应该就是刚才在山下经过圣湖吟唱的歌手吧。而且这个姑娘倒也像对段月容很有意思,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愈加大胆地在段月容脸上扫来扫去,爱意越浓,偶尔停在我身上时,也有了一丝冰冷和不高兴。

  我该怎么办?以往段月容纳新妃子,他虽得意地同我炫耀,但毕竟从来没有在现场出现过,一时也有些尴尬,不觉心里没了底,只能在那里低头摸着鼻子,沉默了起来。

  段月容最后叫了声蒙诏,用叶榆话说道:“给洛果头人家的卓朗朵姆小姐准备毡房,把头人的礼物收起来吧。”

  那卓朗朵姆临去时,深深凝注着段月容,脸红得就像苹果一样。她轻启朱唇,那动听的歌声便回荡在苍穹,满怀着对未来那柔情蜜意的憧憬。

  我和在场的诸位都不由地听得痴了,就连段月容用那双紫瞳目送着她离去时,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看来他很中意他这第五十三房妃子,一位优秀的藏族民歌手。

  这是我很不明白的地方。明明我同他的个性南辕北辙,世界观也是截然不同,可是我与他二人这八年来,却能轻易地通过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洞察对方的内心世界,难道说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便是你的敌人,而你最了解的却偏亦是你的仇人吗?

  此生我欠非珏甚多,上天让他相忘于我,也许是最好的归宿。我移情于非白在后,却无法与他相守,亦负他深情,如今爱而不得也算是对我的惩罚。然后无论是非白还是非珏,这一世,我的心中早已被这二人占满了心房,今生今世无法再对他人开启情感之门。

  偏偏我与他这八年相持,道不明的情仇却连着那理不完的恩义,我还要与他纠缠多久,难道真的等着被他强行掳回叶榆,做那第一百个或第一千个妃子吗?

  我对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他目光坦荡地迎向我,肃然道:“不要这样看着我,木槿。强大的帝国不可避免地需要没有爱情的联姻,如同我们每天都要喝水一样。”

  我前世很多多金的男人,甚至是不怎么多金的男人都以同时周旋在数个女人之间为傲,但还是要挣扎着意思意思地表现一下自己的无奈,即便是这个一夫多妻制的乱世下,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如此理直气壮的可能只有段月容了。

  我记得八年以前,同样的一个生日,非珏在果尔仁的安排下不情愿地接受了一门没有爱情的政治联姻;当我同既是天敌又是盟友的段月容挣扎亡命时,他娶了轩辕淑琪。

  是的,当年对我喜欢的男人我都理解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理解你呢?

  “我懂,月容。”我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看向那美得不似真实的世界,然后假装对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月容,万一有一天,有个巨丑巨胖巨猥琐的好龙阳的君主看上你了,为了你那强大的帝国,你也会向他投怀送抱吧。”

  我本以为这是一次犀利的讽刺,一个成功的调侃,没想到段月容却一本正经地撑着下巴思考了半天。

  “非得巨丑吗?”

  “嗯哪!”

  “非得巨胖吗?”

  “嗯哪!”

  “非得巨猥琐吗?”

  “嗯哪!”

  “还得是个好龙阳的?”

  “嗯哪!”

  段月容叹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对我理直气壮道:“我会的。”

  我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摔着,然后木然地望着他。

  这小子八成是当年失去权力,过苦日子过怕了,死也不会回到无权无势的日子了。

  “木槿,你是在担心我吧。不怕,我定会为你保留我的身心,”却见他左手击在右掌中,对我笑弯了一双清冽的紫瞳,似孩童无害,然后吐出残酷的言语:“不过,等我有了比他更强大的力量时,必让他生不如死,灭他全族男女老少。”

  我打了个哆嗦,却见他像戏子变脸一样,一下子板了个脸,紫瞳阴狠无比,气呼呼地捡起块小石子,向我扔过来,然后追过来,“你这个放肆的女人,看我把你宠成什么样了,居然敢这样大胆地调戏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啊的一声向山下逃去,未到毡房,刚要掀帘,却见一庞然大物向我扑来,将我压倒在地。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我睁开眼睛,只见一双金色的三角眼从上往下凶狠地盯着我,耳边传来它呼哧呼哧的呼吸。我的手触及的是一片光滑的皮毛,脸上是那东西流在我脸上的口水。

  我第一反应是这个段月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只非洲狮,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赤金灿烂的狻猊,也就是草原藏獒,异常威武雄壮,浑身金黄,胸前几撮长毛又鲜红似血,坐在那里睨着我真如雄狮王者一般威风凛凛。

  我一下子愣住了,也就那么躺在地上,愣愣地承受着它两只前爪的重量,没考虑到要赶紧起来,直到段月容过来了,大声用藏语叫着:“七夕森格。”

  那只藏獒乖乖地离开了我的身子,坐在地上,对着段月容吐着大舌头,扫帚一般的大尾巴扫得地面哗哗响。

  段月容飞奔过来,对我微俯身,紫瞳闪耀着金色的阳光,愉悦而柔情地凝视着我。他的乌发直直垂下,轻轻触到我的鼻间,但闻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

  我就着他伸出的手慢慢爬起来,愣愣地坐在地上平视着大藏獒和他。

  他却对我大笑出声,那紫瞳流盼,一时神采飞扬,“喜欢我送你的生辰礼物吗?”

  生日礼物?神啊,这位兄台你不能先跟我打声招呼吗?

  说起送我的东西,段月容再一次证明了,妖孽转世的基因存在,这八年来送我的东西无一不是绝顶奇异的。

  西双版纳最毒的毒蛇,除了沿歌这小子如获至宝,整天笑眯眯地伺候它,基本上无人可以接近,包括我这个主人……

  送过一件天蚕衣,据说刀枪不入,结果还没等我穿上,就引来一大堆武功高强的抢夺者,倒把我给暗伤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然后是一只小白象娜娜,一开始挺可爱的,夕颜和希望小学的同学也喜欢它,可是小白象渐渐长大了,把我的后花园全给糟蹋了,而且还是逮什么植物珍稀就吃什么,顺便轻而易举地踢断了多处围墙,跑到人家张员外家里去了,害得张员外狮子大开口向我勒索,同我打了近一年的官司,结果把张之严也给惊动了。好在张之严看上了娜娜,我就把它转送给了张之严……

  最不能理解的是有一年他送了我一群会媚光四射的舞姬,我将信将疑了几个月,还是摸不透他到底想什么。于是便放心地在一次重大的商业宴会上让这些舞姬表演,然而他却又化妆成朝珠夫人,突然出现,当着众位BUSINESS PARTNER的面把这群舞姬骂得直哭得梨花带雨,从此我的妻管严之名盛传民间,让君莫问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比较正常一点的也是我最喜欢的是他送我的一张很漂亮的银弓,我练了三个月才拉开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对暹罗进贡的鸳鸯弓,我这一张是雄的,他那一张是雌的。幸亏上次进货时忘记在君家寨,没被张之严给抄了去,这回蒙诏还上心地给我带来了。

  我都差点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他送我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的日子啊。

  “没摔着吧?”段月容笑眯眯地扶起我,摸摸藏獒的大脑袋,“它叫七夕森格,藏语里森格就是狮子的意思,你叫它七夕,它也明白的。”

  他引导着我的手抚上七夕毛茸茸的身体,七夕转动着金棕色的眼珠,不停地谨慎地打量着我,我却爱上了抚摸七夕的感觉,挣开了段月容的手,一下一下地梳理七夕的毛发,痴迷道:“七夕你真漂亮。”

  七夕森格高傲而冰冷地看着我,身体有些紧绷,看段月容坐在旁边柔和地看着我,才稍微放松了一些。段月容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忽地身后传来一阵皮鞭抽打的声音,我闻声过去,却见几个南诏兵正在对一个魁梧健壮的人用鞭刑,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夜那个波同。

  我奇道:“他犯了什么错?”

  旁边一个士兵看了一眼段月容,伏在地上,恭敬地说道:“妄议时政,军法处置,鞭挞至死。”

  我知道是段月容怪他透露了非珏的故事而迁怒于他,便对段月容说道:“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殿下的生辰,不宜见血,不如先把此人押下去吧。”

  那个小兵的眼珠在我和身后的段月容身上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段月容对我一拧眉毛正要发作,这时有个士兵过来,附在他的耳边面色凝重地对他说了些什么,我隐约听到什么洛果土司的女儿,不高兴什么的。

  却见他的眉头微皱,冷哼一声道:“算这小子好运,拖下去吧。”然后匆匆向一个新毡房走去。

  那个小兵诺了一声。众人七手八脚地解了绳子,把血淋淋的波同拖了下去。

  我悄悄对蒙诏说道:“蒙诏,烦劳你找军医给这波同看一下。”

  蒙诏对我微笑地点头道:“娘娘宅心仁厚,能得娘娘在殿下身边辅助,殿下大事可成矣。”

  这个蒙诏现在怎么越来越酸溜溜的,开口闭口就是娘娘什么的,俗!真俗!

  叫七夕的藏獒非常训练有素,不但聪明,而且很机敏,更忠诚,无论我到哪里,它都跟着,然后我开始琢磨出段月容送我这大藏獒的本意来了,这回我无论到哪里都得带着它,更逃不出段月容的手掌心了。

  我打听到段月容是去了洛果小姐的毡房了,估计是去安慰美人,然后下午就像没事人似的到我的毡房来,腆着脸要他的生日礼物。我偷眼一瞧,果然这小子的脖子那里有个吻痕。

  “洛果吐司家的女儿这么好的礼物都有了,还在乎我的?”我懒洋洋地靠在七夕身上,藏獒不像普通犬类一样会对你摇尾乞怜,问你讨食,我同它培养了半天感情,它也就是不那么谨慎地看着我,总算让我倚在它身上,真舒服。

  没想到段月容差点就要激动得叩谢上苍了,他扣着我的双肩,激动道:“木槿,你终于学会吃我的醋了?”

  我一脚踢开他,“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本小姐对你的心情还是和八年前一样,没戏。”

  我以为他会讨个无趣地冲出去,不想他笑嘻嘻地抓着我的脚不放。

  我闹不过他,还是老规矩,慷慨大方地说道:“多玛可有夜市?我陪你到夜市一游吧,若是看中了什么,我为你付账,如何,朝珠娘子?”

  他欣然应允,看来攻下逻些后他的心情还真的是很好。

  到了申时,段月容又出去了一会儿。

  齐放回来阴阴地报说,段月容带着那个卓朗朵姆到土司家里赴宴去了,我便轻松地用了些饭。就在我以为段月容要到卓朗朵姆家里去过生日时,他又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如风一般强掳我上马,吆喝了一声七夕,便直奔著名的多玛夜晚的集市。

  这个时代的多玛是突厥、西庭、后周和大理四国的边境交界地,又是东西方通商的一个中心点,各式各样的人种走在大街上。为了行走方便,我还是一身汉族男装。段月容也是一身藏族男式贵族装扮,紫貂皮袄,颈间挂着蜜腊珠,手上戴着大红宝石戒指,腰挎银刀,身背银月弓,清瘦颀长的身形挺拔地走在人群中甚是引人注目。七夕如雄狮一般在他身侧,冷冷地看着四周。身后跟着蒙诏等亲信以及当地几个藏人护卫。

  众人一边窃窃私语地赞叹着,一边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路。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这夜银阕珠宫光华四射,分外明媚,段月容紧紧抓着我的手在人群中穿梭,他的紫瞳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对我柔声道:“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当时的反应是一哆嗦,黄泉地府的彼岸花在眼前晃过,我不由自主地面露惧色。

  段月容的脸色不太好看,把我拖近了他,然后走向一个面具摊,他掂了一个昆仑奴面具,往我脸上比了一比,然后又戴在自己的脸上,只露出两只紫眼珠子,面具后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有这么可怕吗?”

  我猛然间醒悟过来,他是指当年西安的七夕夜市,我不由自主地扑哧一笑。

  他从面具后面露出俊脸来,对我也是会心一笑,向我欺近一步,低声附在我耳边道:“那时你抓我的手好紧,把我的手都抓疼了。”

  他的气息拂在我的耳边,温热撩人。我的血气上涌,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嗤笑道:“乱讲,谁会抓疼你啊。”

  他看似心情大好,继续笑道:“那时还说要替我长一双紫眼睛呢。你莫非想抵赖不成。”

  我使劲甩开了他的手,“那是为锦绣,少臭美了。”

  他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后面传来摊主的大声叫嚷,他的紫眼珠那么一瞪,那个摊主立刻吓得乖乖闭了嘴。

  蒙诏眼中含着笑,过去付了银子。

  齐放冷眼旁观。

  段月容上前又拉住我的手,这回我怎么也甩不掉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在我耳边低吟着秦观的《鹊桥仙》。这小子果然还是偷看了《花西诗集》。

  我不由转过头对上他的紫眼睛,他也在静静地凝视着我,携起我的双手,对我柔声道:“木槿,其实你自个儿也明白,你心里是有我的。也许……你并不爱我,可是你的心里就是有我。”

  他的手抚上我的胸口,即使隔着束胸的层层布条,也能感到他手心的热度。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敢这样当众吃我豆腐。我的脸上一阵发烧,抬起手想拍开他的手,他却反手勾上我的十指,纠缠在我的胸前,顺势拉近了我。

  紫瞳柔情似水,在星空之夜熠熠生辉,他的微笑如朝珠花开,夜空似也荡漾着芬芳,“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承认,但是我都知道。”

  我低下头,他却轻抬我的下颌,顺势将面具挂在我的脸上和我眼对眼,“那时我戴个面具,现在却是你喜欢戴上个面具,木槿。”

  面具下的我一愣,却见他拿开面具,紫瞳带着一丝无奈和悲伤,“你何时才肯摘下面具,真心对我呢?”

  我凝着他许久,张口欲言,却听人群中有人吆喝起来:“各位大爷,有谁能射中这支珠钗,不但能得到珠钗,还能一亲我们天香阁任何一个姑娘的芳泽。”

  眼前一座挂满红灯笼的小木楼,一个红衣大汉在小木楼前大声吆喝着,楼上是一堆穿红着绿、媚态横生的女人。一片莺莺燕燕,脂粉的香味飘了过来,我立刻一指,装作万分兴趣的样子,“娘子,这支珠钗很配你。”

  段月容的满腔柔情立时化作一团黑气,随着脸皮那么一抽一抽,眼看就要冒火了,我装作没看见,认真道:“娘子莫急,为夫的这就去为你射下这珠钗。”说罢径直走过去。

  只见早有几个西北大汉聚了过去,一边对着楼上的姑娘流着哈拉子,一边跃跃欲试。

  人群中有个车师人打扮的虬髯大汉色迷迷地大喊:“若是射中了,是不是今夜所有的姑娘都能陪我睡啊?”

  那群女子娇滴滴地对着楼下激动的男人齐声回道:“是,这位爷。”

  众人一片惊动的嘘声。

  我心中暗笑,好厉害的促销方法。明明只有一人可取胜,但这帮姑娘在这里这么一站,活广告一打,再加上众人的艳羡,包准今晚这家天香阁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那珠钗就挂在三米高的牌坊处,并不是很高,只是这个角度有些刁,而且隐在二楼的阳台暗处,想要射中还真的要技巧。

  我正思索着射的角度,早已有人试射了几下,皆是望珠而叹,还有人红着脸问那红衣汉子要多射几次,那红衣汉子倒也大方,慨然应允。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试了约有十数人,皆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最好的成绩也是碰巧射到二楼的阳台。

  我正跃跃欲试,一个柔弱甜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倒看不出这样的绿洲却有做工如此精巧的珠钗。”

  这个声音很熟,好像在江南时候听过的?

  我随众人回过头去,然后和大家相同的反应,愣在那里。

  玉蟾露颜,云裳轻飘,却见来人一身突厥贵族的暗红锦缎皮袍,他如锦的红发结成无数发辫绾于脑后,流动着月光,抹额系一条镶和田玉天蚕银丝带飘垂于腰,年轻俊美的脸上难掩英气勃发,月光下似血的酒瞳睥睨三分,腕上戴着一串狼骨手珠,身下的高头大马乃是唯有蓝血突厥人才能拥有的汗血宝马,精巧绣制的鞍辔上嵌着紫玉珠拼成的狼图腾,天潢贵胄之气展露无疑。

  他的身后跟着五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我见过的阿米尔。紧紧挨着他的却是一个窈窕的身影,那个女子一身突厥骑装,紧身窄袖,完美地勾勒出诱人的身材,乌发压着华贵的雪貂帽,玉面上半蒙着白色纱巾。她明明只露出两只无比美丽的眼睛,月光下只觉无与伦比的温柔高贵,如同月亮女神一般,那天香阁的姑娘瞬时失去了光彩。

  我呆在那里,无法挪开我的眼,竟然是非珏?

  不,我应该唤他一声撒鲁尔大帝。

  不,他已不再是我记忆中青涩目盲的原非珏了,而是统一东西突厥帝国的大有为的皇帝——撒鲁尔。

  他拥有着最锐利的酒瞳,他的身后跟随着最忠勇的战士,胯下骑着最神俊的汗血马,手中握着最锋利的宝刀,怀里拥抱着世上最美丽妖娆的女人。

  他所向披靡地驰骋在西域疆土,号称草原上折不断的刚剑,不可一世的撒鲁尔大帝。

  “家里这么多好玩的东西你不喜欢,却喜欢这种粗糙玩意儿啊?”撒鲁尔往珠钗的方向看了看,无奈而宠溺地看着他心中“最美丽的眼睛”。

  骑装美人的眼角微微笑弯了,“夫君,妾只是喜欢它的样式,很是精巧新鲜。”

  却见撒鲁尔和他的美人一个漂亮的翻身下马,两人十指相缠,一路微笑着走到射击场前。

  他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看了一阵,眼中满是“女人的眼光就是奇怪”的神情,但嘴角却又露出一弯宽容的笑来,对身侧的骑装美人扬了扬下巴,“我若射中了这钗,你许我什么?”说罢勾魂摄魄地对美人一笑,眼中满是情人间亲昵的挑逗,手向后微伸。

  阿米尔早已拿起桌上的钢箭和铁弓,恭敬地递上。

  骑装丽人蒙着面纱的脸看不清表情,可是那双滟滟的大眼分明更加水雾迷人,发出晶亮的光来,她低笑着,闪到一旁,为她的男人腾出了地方,明眸流盼间神采动人,草原上的男人们一片起哄的嘘声。

  撒鲁尔眼中一阵骄傲,扯出一抹淡笑,刚刚张弓一试,那张弓应声而断。

  众人惊叹不已,好一位臂力惊人的勇士!

  撒鲁尔又搭了几张弓,结果都一一断裂。

  那红衣汉子过来,叹声道:“这位勇士好神力,我们天香阁里所有的弓都在这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撒鲁尔兴味索然地对着他的美人耸耸肩,用突厥语说道:“看来吐蕃的弓箭不过如此,那就没有法子了,咱们回去吧。”

  “这位勇士,我这里有一把弓,如不嫌弃,拿去试试如何?”

  段月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的五指轻扣我的肩头,意思叫我不要出来。我惊诧地抬头,却见他微笑着走出阴影,紫琉璃的眼睛如鹰枭一般盯着非珏,身边的七夕森格紧随其后,金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对着眼前的撒鲁尔开始露出尖牙,低吠起来。

  撒鲁尔闻声侧过脸来,看到段月容,微微一诧。

  我万万没料到段月容会主动站了出来,如同在场所有人没有猜到他们的身份一样,更无法联想到这个时代吐蕃草原上两个翻云覆雨的人物同时微服出现在多玛的夜市中。

  即便如此,这两个天之骄子身上的光彩还是将周围照亮了起来,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开始了窃窃私语,尽是赞叹之声,然后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了去,为这两个光华四射的人腾出更广阔的地方。

  段月容的眼神不太对劲,他莫非是认出撒鲁尔来了?

  不可能,毕竟他没有见过撒鲁尔,也不会联想到突厥的撒鲁尔大帝会明目张胆地进行这样的微服私访,不然他的眼神不太可能只会有这种暗藏的初级风暴。

  再一想又豁然开朗,吐蕃原来是突厥人领地,哈尔合林之耻时,突厥分裂,南诏乘机入主吐蕃,而后突厥长达二十六年的分裂混战,使其根本没有精力去夺回吐蕃。

  如今东西突厥终于合并了,撒鲁尔可汗拒绝了窦周的册封,而是接受了其父所在的西庭册封,成就了突厥史上最令人胆寒的绯都可汗。

  绯都可汗身强体壮,精力充沛,武功高强,帝国内部,好战的贵族又频频进言要扩大国界,于是在实现了突厥皇室日夜渴望的一统东西后,自然而然地欲将触角伸向了吐蕃。

  多玛虽是西庭、突厥、大理的边陲重镇,但严格说来是吐蕃地界。

  那么,今日来的撒鲁尔是作为一个如同在瓜洲一般游山玩水的普通西域人,还是别有心机的一种探查,更或者一种有意无意的挑衅?然而无论其真实意图是什么,很显然,吐蕃现在的主人,段月容都把这个器宇不凡的突厥贵族,理解为一种挑战了。而且撒鲁尔还带着他的女人过来,简直就是把段月容的属地当作无人之境前来炫耀游玩。

  于是,还没有等到大理与突厥正式冲突的那一天,段月容与阿史那撒鲁尔的第一次对决意外地在七夕之夜,在繁星如织的多玛夜空下提前了。

  我一时不知所措,深怕段月容认出了原非珏而击伤他,正焦急间,那白纱艳姝却轻拉撒鲁尔的手,“夫君,还是你说得对,这种粗糙之物,家里应有尽有,妾有些累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段月容的紫眼珠子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如同对待所有的女人一样,该看的地方看,不该看的地方也看,嘴角边还漾起一丝轻薄的笑来。

  我心中暗急,这该如何是好,万一他真是看上了撒鲁尔的女人,两人相斗,撒鲁尔和他的女人定难全身而退。

  然而再细细一看,他的紫眼珠中并无淫意,这个段月容分明就是想激怒撒鲁尔,杀之后快。

  果然,撒鲁尔静静地将情人掩到身后,眼神冷了下来,却又绽出一丝笑容,“好啊,多谢这位勇士啦。”

  撒鲁尔轻掂起蒙诏递来的银雕镶宝弓,张弓试了一下,淡淡一笑,赞道:“好弓。”

  月光下他的酒眸聚焦了起来,对准那支珠钗射去,一击而中。那支珠钗落下来的一刹那,谁也没有看见撒鲁尔什么时候动的,眼睛只一花,那支珠钗已稳稳地落在他的大手上。

  众人立时惊为天人,喝彩不断,“好俊的功夫。”

  撒鲁尔若无其事地走向艳姝,将珠钗插在她的鬓边,展颜一笑,眼神镇定如初,仿佛是在默默地安慰他担忧的情人。

  终于那双黑瞳似有一丝了悟,那坚贞柔情立时在黑瞳与酒眸的互相凝视中流动着,正如传说中美女英雄心心相许的画面活生生地展现眼前,众人无限唏嘘间,一片艳羡。

  段月容击掌一笑,“看来,今日多玛草原上飞来了一只尊贵的雄鹰。”

  他扫了一眼撒鲁尔坐骑上的狼图腾,挑眉“哦”了一声,笑道:“原来雄鹰来自于伟大的弓月城。”

  “可惜,草原雄鹰怎能仅仅为了一个女人,而去啄食一支肤浅的珠钗呢?”段月容话锋一转,假假地叹息道,全然忘了他今早上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把江山送到我手中一样。可见男人的甜言蜜语有多么的不靠谱。

  然而,再傻的人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再抬眼时,夜游的人群早已走了大半,周围来了很多身形强壮的黑衣人,目光寒冷,神情肃穆,那红衣大汉早同一大群女人挤到了天香阁的楼上,在珠帘内害怕地探头探脑。

  撒鲁尔淡淡笑着,向他的美人走去。

  段月容眼神微动,蒙诏人影一闪,撒鲁尔的美人早已被其截去了。

  撒鲁尔的脸绷了起来,见到白纱艳姝的肩上横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眼中划过一道充满杀意的厉芒。

  他还是那样镇静,但眼睛却隐着暴风骤雨。

  那艳姝身躯微颤,被人带到一根木柱前绑定,却是一言不发。

  “我大理素来敬仰英雄,久闻弓月城是九天箭神同狼神一起建立的神之城,弓月城人人擅射。不如我们玩些刺激的吧,你若能射中你家美人头上的发钗,你且同这位美人尽管来去自由。但若是射不中……”段月容阴狠地笑了,微一甩头,“都说弓月城的女人是天神的女儿,我想我那些很久没有碰女人的兄弟们肯定会喜欢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段月容表达自己无比兴奋和得意的心情时,都会抬手轻轻一捋秀发,微微甩头。

  此时已是子时,大街上除了黑衣人和撒鲁尔的几个随从僵持着,已是万籁俱静,高原的风吹走了月婵娟的面纱,无限清辉映着段月容的紫瞳,愈显得如天人下凡。

  明明场上众人的心弦紧绷,而那月光却仿佛带着魔力,似专门前来点缀段月容那魔魅的。他的秀发沾着夜露随风逆飞,薄唇淡淡笼着一抹笑,美得那样朦胧,美得那般妖冶。众人开始看得一愣一愣的,到后来就连撒鲁尔也多看了段月容几眼,脸上忽地一派了悟。

  “大理紫月,光耀星辉,”撒鲁尔轻蔑一笑,“紫月公子不但如民间流传一般,风华绝代,堪比踏雪,亦如传说一般卑鄙无耻啊。”

  “多谢英雄的夸赞啊!”段月容光荣地微一点头,然后猖狂地仰天大笑一阵,“既然这位大人认出了孤,当知孤的手段。”他猛地一敛笑容,目露凶光,“你姓甚名谁,来我大理国界,又意欲何为?”

  “在下阿史德那鲁尔,久慕多玛的月色多情,特来赏月,怎么太子殿下不知,突厥人亦有朝拜月神的习惯吗?”撒鲁尔淡淡地回答,眼睛却不离白纱艳姝半分。

  我心中暗急,齐放怎么还不回来。

  段月容说道:“那可巧了,孤亦是来这多玛草原赏月的,既如此……”

  就在这时,场中忽然有人吆喝着:“牛受惊了,快让路啊。”

  四头大牦牛拉的大货车向我们这里飞奔而来,货车直直地冲过来,周围的黑衣人立时有人跃过去试图牵住疯牛。黑衣人中个头最高的一个,早已大步流星地赶到街中,抬起巨掌一掌击中牛头,血花四溅中,车上的麻袋猛地炸开,里面爆出大量的白色粉尘,空气中开始漫起烟雾。

  多玛的夜市开始混乱,有人大声叫着护驾,我早已乘乱戴上了防护镜,悄悄向撒鲁尔的方向过去。

  未到跟前,他反手向我凌厉地抓来,我几个闪身躲过,在他背后轻道:“非珏莫惊,我是瓜洲君莫问。”

  他微一迟疑间,我早已抓住了他的大手,向暗处躲去。

  我拉他伏在草垛暗处,却听段月容焦急的声音传来,“莫问、莫问。”

  我同他挨得极近,他的呼吸轻轻吹到我的脸上,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到非珏的场景。那时受了惊的非珏夹着我飞到了大槐树上。八年已过,他的身上依然有着那种熟悉而又淡淡的奶腥味,然而恍惚中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唯有那双酒瞳,在无限漆黑中对我发着幽光,深不可测。

  段月容冷冷道:“给我搜,若是一只苍蝇飞出去,你们都别想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士兵领命之声在空旷里回荡,脚步声和着铠甲兵刃相互撞击。等士兵集结完毕,过了我们所在的那个草垛,我拉着撒鲁尔悄悄走出集市,来到大草原。

  星光遍洒大地,我呼了一口气,回头关切地问道:“非珏,你没伤着吧?”

  撒鲁尔立刻甩了我的手,后退一步,冷冷地看了我几眼。那目光如此陌生,甚至我能感到有一丝淡淡的厌恶。

  我的心中漾着伤感和茫然,但转念一想,这才领悟我君莫问在民间还有另一种传闻,那就是君莫问是大理段氏的兔相公!

  段月容唤我的名字如此自然,让他误会是正常的,而方才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他不甩开我想必也只是为了逃命吧?

  我一阵黯然,向后让了让,随即强笑着作了一个揖,“方才为了脱身,冒犯了公子,还请恕罪。”

  撒鲁尔的面色也有些不自然,但明显缓和了些,淡笑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君老板,又承你出手相救,感激不尽。”

  我讷讷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我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满眼却是焦躁不安,知道他是担心那抹艳姝,便道:“公子莫急,莫问已派人暗中营救尊夫人,请稍候片刻,只是此地不宜久留……”

  他的酒瞳冷冰冰地扫向我,似在不停地揣度我。

  我只好叹了一口气,“藏獒是世上最好的搜索专家,不过半个时辰,七夕就会追来,你先同我往圣湖处躲一躲,那里湿气甚重,可掩我俩的气息。”

  他绞着我的目光思索了片刻,展颜一笑,“好。”

  我望着他没有笑意的笑容,知道他心事重重,欲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又因他眼中的防备而堵住了所有的话语。心说多说无益,等躲过这一劫再说吧,于是便一言不发地在前方引路。

  不久圣湖近在眼前,十六的婵娟倒映在圣湖之上,清冷神圣,随风不停地飘零破碎,宛若人生。

  我松了一口气,回首对背后一直沉默的红发青年笑道:“到了,公子先在此处歇息片刻,不出半个时辰,会有人来接应我们的。”

  他微一点头,也不说话,只是坐了下来,望着天际的圆月。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走了一会儿路,腿脚也有些酸,刚想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近他身,他的酒瞳冷冷地瞟过来,我只好尴尬地又站起来,在离他远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

  一时沉默是金。

  我痴痴地看着他英挺的侧影,心中无限感慨。

  忽然他回过头来,冷冷道:“你在看什么?”

  我语塞,赶紧别过头去,讷讷道:“对不住。”心中万分难受,忍不住轻声说道:“你很像我一个失散了多年的朋友,我和他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庚戌宫变那阵,我们在秦中大乱时失散了……我答应了他会去找他,可是,可是,我却没有履行我的诺言……

  “他的脑子不太好使,所以总是爱忘事,眼神又不好,老是迷路。我总是为他担心,万一他把我给全忘了,可怎么好?”想起那一年离别的光景,不觉悲从中来,“那一年秦中大乱,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的三姐和许多朋友也死在战乱中。所以再想想,只要他活着,就算他不再记得我与他的情分,只要他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了。”

  我抬头一看,却见他凝注着我,我对他强笑道:“我对不起他,所以很想同他聊一聊,想知道这几年他过得好不好,我、我只想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明明知道你、你不是他,可还是忍不住想看你,就好像看着他一样,对不住啊。”

  我哈哈干笑几声,却见他无波地看了我几眼,然后默默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子,向我递来。我这才感觉到脸上全湿了。

  我颤着手接过来,背过身去,使劲抹着眼泪,咬着手,平复着内心。

  却听背后的青年轻轻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难过,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总会被别人伤害,又不免伤害一些人,故而总要学会忘记,人如何能永远生活在过去啊?”

  我慢慢转过身来。

  他舒展眉心,侧着头含笑看着我,像极了当年多少次非珏笑着深情看我。

  是啊,人总要学会忘记,非珏……

  我知道你现在生活得很好,我能感觉得到,所以我想我可以放下心来,给你最美好的祝福。

  我破涕为笑,将绢子递还给他,“谢谢,只是对不住,把你的绢子给弄脏了。”我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着。

  借着月光,这才发现那绢子的绣样是鸳鸯戏水,而且是中原的花样。方才忙着难过,没来得及发现,联想到那晚波同口中的美人,我心中一动,为何这个绣样很眼熟?

  一个病美人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我呆愣间,却听远远的马蹄声传来。

  我和非珏躲到草丛中去,却见领头一人正是面容严肃的齐放,后面跟着阿米尔一干侍从和一个白纱丽人,我还没来得及出声,非珏早已满面欣喜地叫了起来:“木丫头。”

  白纱艳姝立刻下马,奔向他的怀抱,两人在月光下紧紧拥抱。

  撒鲁尔着急地说着:“可受伤了?”

  草原月圆,细风轻送,传说中美人英雄相聚的场面就在我的眼前。

  丽人轻摇螓首,泪花四溅,“我还好,你没事吧。”

  撒鲁尔心疼地看着他的爱人,担心道:“你浑身都在发抖,当真没有事吗?”

  两个人来来去去就这几句,都在反复询问对方可有受伤,可见相爱之深。

  撒鲁尔拉下她的面纱,细细察看。月光下,绝色姿容,艳光四射,却与我脑海中的病美人不谋而合。

  我从草丛里慢慢走出来,齐放向我奔来,似乎在我耳边说了几句,可惜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美人。她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传说死在戈壁大漠的结义三姐,姚碧莹。

  她的泪容也向我这里转过来,浑身抖了一下,然后那双精致的眼睛定在我的脸上。此时月光正好,她的脸却向逆光处微侧,我便看不清她的面色。

  德馨居里同碧莹共同生活的一点一滴,慢慢地拼凑在一起,汇成大江大海向我袭来,碧莹,是碧莹?怎么是碧莹?为什么是碧莹?

  亲如姐妹的三姐碧莹没有死,这本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是她却变成了非珏口中的木丫头。

  我最亲近的姐妹成了初恋的爱妻,他的目光追随着她,她的身影变成了非珏口中呢喃的名字,然而那个名字却依然是我的小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疑惑、狂喜、震惊、无奈,夹杂着一丝的愤怒,无数的疑团和回忆混杂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我,我的头痛似裂,胸如火烧。

  “主子,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快送这位公子和家人出城吧。”

  小放轻轻的呼唤,让我渐渐醒了过来。我咽下喉中的血腥,这才发现我紧紧抓着小放,才不至于跌倒,可是却把小放的手臂给掐青了一大块。

  我收回了手,努力平静了内心,向非珏和碧莹微一点头,勉力说道:“一路……多保重吧。”

  非珏好像一边上马,一边对我说了几句客套话,我也没有听进去,现在我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碧莹身上。

  “这一位,便是上次陪公子前往瓜洲的尊夫人吧?”我轻轻问道。

  撒鲁尔微微一笑,轻轻拉近了她的坐骑,傲然笑道:“正是。”

  她并没有避开我的目光,然而美目却不再有往日的温婉可人,只是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微侧着头戴上面纱,不再看我。

  我似笑非笑,“尊夫人好像我以前的一个姐妹。”

  撒鲁尔却在马上哈哈大笑起来,“君老板还真是个生意人,到哪里都要攀亲带故啊。”

  这时阿米尔过来,看了我一眼,用突厥语说道:“主子,我们赶路要紧,女……老夫人也在家中等急了。”

  撒鲁尔眼中一阵不悦,“老夫人给了你多少好处,怎么老在我面前提她?”他顿了一顿,回首对我笑道:“莫问,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我回国便为你找他。”

  东方鱼肚白渐渐露出脸来,一阵悠扬的藏歌传来,极尽轻灵缥缈,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仿佛是永远走不出的宿命轮回。

  我听着歌声,看了他和碧莹半晌,忽然一笑,“不必了,你说得对,人总要学会忘记。我想他现在一定同你一样,生活得很好,我还是不要再打扰他了,只要他过得好,什么都好了。”

  碧莹又转过脸来,深深看了我几眼。曾几何时,我已无法解读到她妙目中的语言,唯有无限的冰冷。

  碧莹,碧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成了撒鲁尔的木丫头?难道是你爱上了他,所以留在了西域?那当年宋二哥在你心里又如何呢?在你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八年的春秋,弹指而过,多少人事沉浮,沧海桑田!

  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就连我花木槿也变成了君莫问,又何必怪哉别人的生活?

  我几欲唤出口来,却终是沉默地看着他们一行人远去。

  夜风拂着我的长发,沾到打湿的脸颊,很难受,我也没有动手。

  撒鲁尔坐在马背上,忽然回头看了看我,眼中一阵恍惚。他绷着脸回过头去,好像碧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一行人失去了踪迹。

  我怅然回头,默默地抹着脸。

  齐放开口安慰了几句,“许是当年得了主子假死的消息,四爷闹腾不休,果尔仁便让三小姐装了主子您吧。”

  我无力地点点头,忽然却听马蹄声近了。齐放警觉地看着前方,却见是撒鲁尔和阿米尔他们去而复返。我们愣愣地看着他们。

  阿米尔有些着急,“主子,段月容从前方包抄过来,还请主子往西边而去,等我等引开段月容。”

  “不用。”撒鲁尔看着我,忽而冷冷一笑,“久闻君老板是大理段氏的密友,精通商道,那不如且到我突厥一游,教化我那蛮荒之地的子民,顺便也让孤好好招待一下君老板,何如?”

  齐放早就攻上前去,冷冷道:“我家主人好意救你于水火,你却恩将仇报?”

  “你家主子是救我还是故意引我到这里来也未可知啊。”撒鲁尔在马上利落地迎上去,过了几招,赞道:“君老板的手下果然能人辈出啊。”他一勾手,齐放便摔下马去。

  齐放口吐鲜血,再次迎上去。

  阿米尔的一把弯刀轻搁在我的颈间,“这位小爷还是先住手吧。”

  我暗扣护锦,正要发射,忽然胸间一阵剧痛,我呼吸困难起来,抬手想让撒鲁尔放开齐放,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景物模糊了,我向地面跌去。

  远处传来急切的马蹄声,我没有预期中的摔到地上,齐放奋力格开阿米尔的弯刀,跃过来稳稳地接住了我。他掏出段月容专门找苗医配了N多年的药,塞进我的嘴里。我的眼前开始迷乱起来,耳边唯听到兵刃的声音和段月容的喊声。我浑身发着抖,想出声叫段月容放非珏走,可是我一张开口就是不停地咳嗽,结果把那颗据说是配了七十二味灵药的药丸子带着血沫全给吐到了齐放的身上。我努力睁开眼,却见齐放虎目带泪,映着我白得像鬼的脸,分明露出一丝恐惧来。

  那时的我在痛苦中想着,齐放一生孤苦伶仃,好不容易逃出魔掌,找到一个大哥却又失散在西安屠城。这几年来,我与他朝夕相处,名为主仆,却早已如亲生姐弟一般。我虽与他都过了几年安逸的生活,然而他却始终刻意保持着与所有的女性的距离,包括卜香凝和我,其实、其实他一定是担心那命中的批语,克尽身边所有的人,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人吧。我想开口安慰他几句,不要担心,可一张口却又是一大口鲜血。齐放的眼中布满血丝,只听他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吼道:“狼心狗肺的突厥蛮子。”

  我很想对齐放说,没事,不就是这个老毛病呗,吐几口血,别担心,可是齐放却猛地被人扔了出去,有人把我像小鸡仔地提了起来,一把刀勒着我的脖子,“段太子还请住手,不然,君老板可就人头落地了。”

  那声音带着一丝华丽的慵懒,又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华贵和冷酷,是撒鲁尔的声音。

  撒鲁尔往我嘴里喂了一粒东西,我的精神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平复了喘息,侧过脸来,却见他粗壮的手臂围着我的腰,酒瞳灼灼地看着我的脸,皱眉道:“你……为何脉象如此之乱?”

  我不及回答,有人传令开来,混战的士兵渐渐分开,血腥味悄悄地浓烈地蔓延开来,黑暗中火把集中起来,最亮处闪出一双冷酷暴戾的紫瞳,“真没想到,突厥的绯都可汗亲临多玛,孤有幸得见可汗天颜,何其荣幸啊。”

  段月容的声音似嘲讽,又似无尽的恨意,那双紫瞳紧紧盯着我不放,而我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四处寻找齐放,却见齐放被阿米尔的刀压着,嘴角带血,面色苍白,可见受了重伤。我的心一冷,却听撒鲁尔冷冷道:“段太子还请住手,今日不及递上信符,草原上的明月可不要怪罪。”

  “陛下实在客气,草地因您的到来而生辉,明月也因为您的光彩而羞于见人,陛下既然来到了多玛,不如让月容亲自带陛下和您尊贵的可贺敦畅游吐蕃,一尽地主之谊。不然传出去,显得我大理如何待客不周。”

  撒鲁尔哈哈一笑,傲然道:“段太子的好意心领了。吐蕃肥美之地,他日定要重来,不过现在朕实在要回去了,还请太子让开路来,不然,这位君老板可就性命难保了。”

  “莫问,”段月容还是笑着,可是面容却有些扭曲了起来,紫瞳慢慢扫向我,那看着我的紫瞳里满是伤痛,淡淡道:“是你教他挟持你好救他出去的吧?”

  我喘着气,看着对面的段月容,无力地摇了摇头。

  段月容满是嘲讽地道:“你终是背叛了我,莫问。”

  我的身体冷到了极点,可是心中却忽然想笑。

  撒鲁尔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齐放早就大叫出声:“殿下快点救我家主子,这狼心狗肺的撒鲁尔会杀了她的。”

  阿米尔阴着脸狠狠地从后面给了齐放一掌。

  估计这一掌绝不轻,齐放猛吐着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段月容的脸色紧绷了起来。

  撒鲁尔笑出声来,冰冷的手却抚到我的脖子,微一用力,我本能地张开口发出低哑的声音。

  段月容的紫瞳紧张了起来,叫了声后退,然后带了少数几个人飞奔至撒鲁尔面前,紫眸绞着酒瞳,月光下的两人身上的肌肉紧绷着。

  段月容看着我,对撒鲁尔冷冷道:“你可知你挟持之人是谁吗?”

  “难道不是你最心爱的男宠吗?”撒鲁尔笃定地笑着,“而且还是大理段家的财神爷吧。”

  段月容仰天一阵大笑,他笑得似乎眼泪也流出来了,除了在场的知情人,两边的士兵都有些面面相觑。

  碧莹琥珀的目光向我瞟来,冷如冰刀。

  撒鲁尔阴沉着脸睨着段月容,提溜着我的脖子愈加凑近了他的弯刀。

  “莫道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滴亦需干。”他在对面轻轻念着这句词,对我微微歪着头,紫瞳里满是讽意,“莫问,你心心念念拼死相救的男人现在反过来拿你的命来要挟我,你说说这是不是人世间最大的笑话?”

  “说得好。”我心如刀绞,本该是泪如泉涌,却学着段月容的样子,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看着撒鲁尔大声说道:“功已成,泪已尽,人事休,情分绝。”

  第一缕晨曦穿过薄雾,照耀着草原的苍茫大地,那空灵平和的歌声不知何时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雄浑嘹亮的号角自四面八方冲天而来,又似有千万突厥的战鼓齐鸣,混着声声的腾格里的赞颂之声沸腾于天。

  远远地飘来金狼图腾的黑幡旗,如黑海惊涛一般震慑人心,几乎遮住了朝阳的全部光芒,象征一位全新的强者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绯都可汗那睥睨天下的酒瞳在阳光下泛着骄傲,他在我身后略带激动地低吟着:“感谢你,万能的腾格里。”

  段月容的脸上却是一片狰狞,“怎么回事?”

  草原上的骄阳一往无前地升了起来,在碧蓝的苍穹印证下,二十六年后,突厥的铁骑再一次踏上了吐蕃之地,迎接他们伟大的可汗巡幸归来,然而吐蕃的主人却因此蒙上巨大的羞辱,吐蕃的人民付上血的代价。

  《突厥绯都可汗列传》:西庭元庆元年八月十六,绯都可汗八年,可汗私访多玛,轻取金银无数,掳太子宠妃及奴隶上千回城,勇毅过人,威震西域……段王深恨之,亦赞曰:英雄当如是也。太子怒追千里未果,受伏重伤,突厥与大理交恶也。

  元庆元年八月窦周与契丹结盟,窦周于八月十八攻下晋州,进逼降州。

  八月十六,突厥奇袭大理边城多玛,掠牛马无数,奴隶无数,并俘获大理太子新妃,洛果吐司之女,太子怒追千里未果,于格尔草原中伏,负重伤归。

  八月二十,太子伤势微愈,修书绯都可汗,愿以宗氏女嫁突厥,以修永世姻亲之好,欲以美女金银换回太子新妃及宠侍二人,同年同日率大理名将蒙诏攻叶榆。

  九月白露时分,大理攻入叶榆大皇宫,光义王亲自斩杀王后、宠妃、公主王子数十人,已近癫狂,无人敢近,最后自刎于婵婵王妃的寝殿,野史传闻到死他的手中都紧紧捏着一件纱衣,疑是婵婵王妃的睡袍。

  大理王伏在光义王的尸体上失声恸哭,涕泪满面,太子脸色清冷,九月十日,大理王携太子披麻戴孝,事天子仪以五色土厚葬南诏末代君主于越陵,至此,南诏消亡于历史的洪流中,同日大理王迁都叶榆,一统南国,大宴天下,群臣贺表。

  九月十二,摩尼亚赫旧部支骨在乌兰巴托带领三个部落反叛,自称支骨可汗,不敌火拔部的果尔仁叶护,败走鄂嫩河,被迫投降漠北草原的另一巨头契丹萧世宗。绯都可汗鄙夷地称其为:鼠辈叛贼,安敢称突厥人乎,不再承认其突厥族人。在残酷地镇压了不及逃脱的支骨党族后,以此借口出兵契丹边境拔野草原,萧世宗命可丹领拔野古部随同支骨可汗联兵夺取乔巴山。

  九月十七,踏雪公子病愈,率原家军退窦周于璐州。

  九月二十一,窦周屠降城晋州,不习水战,于兖州败于张之严,张之严取齐州。

  突厥与大理的谈判不间歇地进行着,随着首脑们谈判进程的拖延,俘虏们渐渐地焦躁了起来。

  作为高等俘虏中点名提到的一员,我,君莫问比较幸运地待在弓月城的偏殿中,衣食简单但不缺。我用身上那柄风雅的玉骨扇贿赂看守,换来笔墨纸研和突厥书籍,整日里舞文弄墨,研究突厥风俗文化,以静制动,一连坐了两次监牢,后来我把元庆元年命名为我的“Prisoner year”。

  窗口挂着一只精巧的黄金大鸟架,上面蹲着只大大的五彩鹦鹉,躲在角落里审慎地看着我身边躺着的大藏獒。七夕却不屑于鹦鹉,只是打着瞌睡,我手里捏着自制的羽毛笔,那根羽毛还是从这只鹦鹉身上拔下来的。

  同八年前一样,我将头发编成个大辫子,挂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突厥锦袍。回弓月城的路上,我终是被非珏发现我的女儿身份,可能看在我救他的分上,他并没有苛待我,反而派大夫为我治疗。他一回弓月城,迎接他的就是支骨可汗叛乱的消息,他刚刚回牙帐,却又匆匆离去,没有再同我说一句话。他把碧莹带走了,不管是在前往弓月城的路上,还是到了城里,碧莹始终没有对我说任何话,甚至连看也不看我,就好像她根本不认识我一样。这让我一度怀疑,我的人生中究竟有没有姚碧莹这个人。

  七夕不愧是藏獒中的极品,竟然一路嗅着我的气息,跟着我们穿过沙漠,当它瘦得皮包骨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所有的人惊为天人。撒鲁尔认为这是腾格里的天物,便留下它,遗憾的是除了我喂它的食物,它什么也不吃,于是撒鲁尔宽容地让它陪着我。

  他在出征拔野古以前让人传旨赠我这只五彩大鹦鹉,而我对这只鹦鹉的羽毛比它的话语更感兴趣。可能他忘了鹦鹉是有点怕七夕的,而且我又拔了那只鹦鹉一根羽毛,其结果令这只据说是无话不说的鹦鹉一夜之间成了哑巴,也给了我一个灵感,我便给这只鹦鹉取名叫作小雅,于是我的房间更安静了。

  相对地,我的邻居洛果吐司的女儿卓朗朵姆就比我有活力多了。

  她对于突厥人接待她的方法,甚为不满,每日吃饱喝足后开始精力充沛地骂人。她本就长得美丽可人,生起气来双颊更是红扑扑的如染了胭脂,可惜藏语对于我和很多突厥士兵实在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们都听不懂她到底在骂什么。即便如此,慢慢地突厥士兵们仍然养成了习惯,用完早饭,朝拜完了他们的腾格里,就齐齐地前来“朝拜”跺脚骂人的卓朗朵姆。

  到了晚上,思念家乡的她会唱起悲伤的藏歌,她的歌喉动听如天籁,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展现她的温柔,我也会被她的歌声引出一阵阵悲伤,后来我发现很多突厥士兵蹲在她的窗下陪着她抹眼泪。

  直到一天,看守我们的小队长发现了这个现象,自然是把所有士兵骂了一顿,然后好一顿惩罚。卓朗朵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唾沫横飞地骂了这个队长半天。队长的额头青筋暴跳,显然听明白了卓朗朵姆的藏语,最后忍无可忍地将吐蕃第一美人推倒在地,并向天诅咒道:“腾格里在上,快点让这个可恶的女人闭嘴。”

  我以为卓朗朵姆会趴在地上大哭,结果她一下子爬了起来,然后快得不可思议地甩了那队长一巴掌,炯炯有神地踢向那个作为男人最重要的部位,一手抄起烛台打晕了他。那么一个彪形大汉,一下子倒在地上,因为她是突厥重要的人质,又是一位公主,他并不敢还手,只好用手挡着,一边叫人进来。然而,突厥人进来的时候,那位队长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他们目瞪口呆地发现卓朗朵姆一下又一下往死里狠狠砸着他的头部,直到脑袋开花,脑浆喷到她的俏脸上,她都还没有停手,她的口中正用万分流利的突厥话骂着:“下贱的突厥杂种,你以为用卑鄙的手段把洛果家的女儿掳来,就能肆意污辱了吗?”

  这件事让我深深地体会到西域女子的强悍,同时也让这个院子里所有的突厥男人们见识到梦中情人的另一面,再也没有人敢接近她了,毕竟人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打死算谁的?

  我听到士兵们白天窃窃私语,谁谁谁又在半夜里一手捂着裤裆,一手抱着脑袋醒了过来云云。

  新调来的队长到任第一件事,奉命把卓朗朵姆单独关了起来,然后研究了一会儿整日沉默地练羽毛笔字的我。

  卓朗朵姆开始绝食,新队长又紧张起来,求着她用食。她把所有送进来的食物连着碗碟都扔出来,不让任何人接近。新队长便将我和她关在一处,低声下气地求我照顾她。

  我的条件是让我见一见齐放,他却没有答应,但向我保证齐放一切安好,住宿条件与我相差无几,据说还有美女伺候。他见我不信,就急急地出去,进来时,给我捎了一卷羊皮纸,上面写着齐放的四个字:勿忧安好。

  我放下心来,走进卓朗朵姆的房间,却见她饿得说不出话来,嗓子已经哭哑了,却还在流泪,嘴里喃喃着什么。我凑近一听,没想到这回听懂了,原来是月容两个字。

  我暗叹一声,用丝帛沾着水轻擦她失血干裂的嘴唇,给她喂了些流汁。

  她幽幽醒来,看到我便流着眼泪,侧过脸不理我。

  我用汉语轻轻对她说道:“公主醒啦?这里有一点米汤,我喂你吃一点吧。”

  她没有动静。她沉默,我也沉默。过了一会儿,我用不怎么流利的突厥语对她说:“公主还记得圣湖吗?”

  我看着窗外的胡杨婆娑,笑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圣湖,那样美丽,那样纯净,同公主的歌声一样。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还要再去,到时公主带我去圣湖游泳吧。”

  她的身子微微动了动,用流利的汉语轻轻说道:“圣湖的水是圣洁的水,是龙女慈悲的泪水化作的,只在天节才能去沐浴。”

  我微讶,温笑道:“原来公主的汉语这么好。”

  她别过头去,不再说话,憔悴的玉颜上只是珠泪滚滚。

  我安慰了几句,“公主不用担心,你的阿爹会把你救出去的,到时你就能去圣湖过天节了。”

  “我是吐蕃最高贵美丽的公主,如今却沦为奴隶。我的阿爹不会救我出去的,他是个卖身投靠的小人。他把我嫁出去的时候就在看大理和突厥哪个更强些。现在突厥打败了大理,他一定会把我嫁给撒鲁尔那个野蛮人的。”卓朗朵姆扑在我的怀中掩面哭泣道,“我的阿姐被掳到契丹去了,他反倒说是阿姐嫁给了契丹王。阿姐和她的男人好好的,孩子才刚满月,怎么会愿意嫁给契丹王呢。后来不到三个月我阿姐就忧郁而死,可他连滴眼泪也没流,还骂阿姐是蠢女人。”卓朗朵姆冷笑道,“反正他有一大堆女儿,根本就不在乎我。”

  她看着月光清浅,喃喃道:“如果我没有见到殿下,我也许还能活下去……他是多么俊美啊,他是落入人间的天神!”她的泪眼朦胧,星光微现:“可是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爱他,我只爱他……与其被突厥人污辱,还不如选择高贵地死去,这样他也能永远记得我。”

  我抚着她的秀发,一阵叹息,温言道:“那你更不能死了。别人越是要你死,你就更要活下去。”

  她抬起憔悴的泪容,呆呆地看着我。

  我笑道:“活下去,卓朗朵姆。哪怕是受罪也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我端起米汤,对她眨眨眼,“莫要难过了,你别忘了,你的夫君,大理段太子,很……强悍。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对于他的东西一向看得紧,他比你和你阿爹想象的可能都要强得多。他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只要他活下来,他就一定会狠狠反击。”

  她惊愕中张开了嘴,我乘机喂下一口粥,“他还特小气,小气到只进不出,一定会把属于他的东西给抢回去。你既是他的人,他自然不会拱手将你让与他人。”

  她咽下这一口米汤,满脸红晕地想了想,忽然又哭了出来,“段太子后宫佳丽无数,没有我阿爹撑腰,他不会对我好的。”她抬起梨花带雨的脸,无数发辫披在绣花前襟上,甚是楚楚可怜,“而且我看得出来,他爱你。他看你同看我的眼神完全不一样,那天我看到他亲你的嘴亲得那么开心,可是他同我亲热却怎么也不愿意亲我的嘴。”

  我应该同她讨论亲嘴的问题吗?我一时语塞。

  她看着我冷冷道:“我死了,你不就开心了吗,你为何要救我呢?”

  我噎了半天才说道:“你看你又多想了,他和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但是我和他就像左手牵右手,但是……”我清了清嗓子,“你知道你自己有多么美丽吗?”

  我开始对她夸赞一番,转移她的思路,让她重塑女性的所有自信,而且强调,作为女人也可以活下去,如果她的阿爹不要她了,或是实在同段月容过不下去了,可以来投靠我,帮我一起做吐蕃和西域的生意。她流利的汉语、突厥语、吐蕃语、粟特语等都可以使她成为一个优秀的高薪小语种翻译。

  在这种软禁的条件下,随时随地有可能掉脑袋的情况下,其实谈这些现代女性必修课都有些不太靠谱,没想到卓朗朵姆却成功地被我转移了注意力,半晌才疑惑道:“你真的不太一样。可是我和你是女人啊,女人怎么能走南闯北呢?”

  “女人又怎样?这世上男人能做的女人能做,男人不能做的女人也能做,比如说……这个……男人能生孩子吗?”

  这个论调,基本上我对我那帮妾氏每一个人都说过,她迷惑的小脸上果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最后我一边对她递了米汤,一边总结陈词道:“只要你想活下去,便没有人可以终结你的命运。”

  她想了半天终是又流下了眼泪,慢慢坐直了身体,蹙着蛾眉接过我的米汤,和着眼泪吃了下去。

  她喝完米汤,侍女便伺候她梳洗,她渐渐恢复了高傲,向我点头道:“你很好,你叫君莫问吗?”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对她笑着点点头,她却睨着我好一会儿,以公主的口气说道:“我会让段太子封你做侧妃的。”

  “哦!”我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谢谢。”心中暗骂,你同段月容还真配!

  这时窗外传来阵阵欢呼:“万能的腾格里保佑突厥胜了,可汗陛下又胜了,大突厥打败契丹人,攻下了乔巴山。”

  我走出去打探消息,却见很多突厥人正兴奋地谈到突厥攻下了拔野古整个部落,得了多少多少牛羊,多少多少奴隶,多少多少美女什么的。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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