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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何当与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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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颤着手换上了件完好的衣物,努力平复心中的委屈厌恶时,却见一个吴越兵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我大怒,操起桌上的茶碗扔去,“滚出去!”

  那人敏捷地抄手一接,跪在地上,“夫人莫惊,是我。”

  那声音温润如水,却是一个女声。她将头盔一揭,却是许久未见的悠悠。

  我听看守我的士兵说过,姑苏第一名妓夜奔张之严,张之严宠若珍宝,夜夜宠幸。远在瓜洲的洛玉华醋劲大发,偏偏又不得出城,便焚烧悠悠的琼花小筑。

  我那时便想,悠悠究竟意欲何为,而且方才那一手分明又显示了悠悠武功高强。我心中的疑团更深。

  我的长发披散,缚胸的布条散在一边,她的明眸中毫无惊讶。

  我淡淡道:“姑娘深藏不露,君某果然看走眼了,不知姑娘究竟是何人?”

  悠悠长长的扇睫微颤,口中却公式化地说道:“悠悠是谁并不重要,欺瞒夫人,实在事出有因,现在重要的是夫人的安全,请快随我逃出吴越营帐。”

  我的心中对她惊疑不定。

  她的口气却强硬了起来,“请夫人看在今晚袭营的兄弟,那几千人命的分上,快随我去吧。”

  我向后退了一步,“你的主上是谁?”

  悠悠站了起来,向我走来,叹道:“夫人与我相处这么多年,难道如此不信悠悠吗?”

  话到一半,她早已疾如闪电地点了我的穴道。她的个子明明比我还要纤细瘦小,却似毫不费力地将我像麻袋似的扛出营。外面到处是喊杀之声,她扛着我绕过军队,偶有兵士发现,她那长年弹琴的优雅素手此时却是狠戾地挥舞着短刀,转眼间人头落地,血珠溅到她如花似玉的脸上,那往日柔情似水的眼中唯有冷酷和仇恨。

  这时一个长相毫不起眼的张家兵牵着两匹大马过来,一言不发地将缰绳交到悠悠手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同悠悠擦肩而过。

  悠悠将我放到一匹马上,向黑夜深处驰去。

  出得城外,悠悠出手解了我的穴道,将我扶下马来。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星空下,许久不见的她静静地单膝跪倒在地,虽是男装打扮,却是青涩不再,美睫低垂,眼神却满是冷酷,这让我想起在子弟兵营时的锦绣,每次去执行任务前的那种眼神。

  她对我低声道:“方才对夫人多有得罪,请夫人责罚。”

  我心中一动,走过去假装扶起她,轻轻触她的左腕内侧,果然有一把似匕首般的硬物,我微微一笑,“多谢姑娘的相救之恩,你是东营还是西营的子弟兵?”

  悠悠依然躬身垂目,闪过一丝惊讶后,满是顺服地答道:“夫人果然聪慧。小人仍东营碧水堂校尉!”

  碧水堂乃属暗人一科,难怪……

  “怪不得三爷专门到琼花小筑,原来你是西安原氏的接头人……”我苦笑一声。

  悠悠抬起头,对我抿嘴一笑,“夫人莫要怪三爷,其时三爷并不确定君爷就是夫人。”

  “三爷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我低低问道。不知是突然的安全让我松懈了下来,还是我太累了,我一下子跌了下去。

  悠悠及时扶住了我,往我嘴里塞了几颗药丸。这种药丸我很久以前服过,那是原氏的独门灵药雪芝丸吧。

  “穆宗和倾囊相助后离奇失踪,三爷便起了疑心,让东营人马天南地北地查找,却毫无头绪。”她的眼在星光下满是朦胧之光,她笑道,“小人自问虽是女子,然无论武艺、谋略都属东营子弟兵中的第一人,到了江南,却是困难重重。后来发现他更名换姓,独身一人在明州养老。他喜欢养鸟,我查到他最名贵的那只鹦鹉是一个小孩送来的,那个小孩一路上换装无数,我的人跟丢了数次,最后辗转方才查到,那人却是希望小学中一个女童乔装打扮的,如果小人没有记错,应是叫露珠的吧。”

  穆宗和举家亡于邓氏流寇,为齐放所用,心灰意冷的他只对唯一的爱好,珍禽还有些兴趣,于是我便让最机灵的露珠,每有异鸟便为其送去。

  “那时君莫问素有风流之名,我便借机接近。其时,三爷并不知道这个君莫问大老板,便是夫人。”

  我淡笑道:“是你家三爷叫你用悠悠这个名字吸引我的?”

  “恕小人无法回答。”悠悠明眸流盼道,“小人只有接到上家的命令方知要执行的任务。故而在琼花小筑之前,小人亦是第一次见到原三公子,那时上家只是告诉我一定要用悠悠这个名字登台献艺。果然君爷花大价钱买下了小人,这才让小人有机会发现君爷是女儿身。”

  我默然地看向她,她也对我一径微笑。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俏脸隐在阳光的阴影中,纤手轻轻捋了一下风中的乱发,低声道:“夫人真是好福气,悠悠年龄虽小,这几年在上家的手下见惯了人中龙凤,在风月场中也待了不少日子,却从来未见过原三公子那样品格的人物。可那日献舞,他的眼中分明只有夫人,只是……”

  她似乎说着极重要的东西,可是我的眼皮却似覆上铅,耳边依旧是溪水潺潺,眼前悠悠的面容却越来越模糊,好似还带着一丝悲戚,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的身体好像漂了起来,整个身心都松懈了下来,可意识是如此昏沉,仿佛在黑水中不停地漂流。

  远远地,一阵阵缥缈的叫声传来,渐渐地,这个声音,由远及近,极轻柔地传到我的耳中。

  “木槿,木槿!”

  那个声音在我耳边呢喃,可是我却无法回应。

  很久没有这样沉沉睡觉了,可能有七八年了吧,这几年兵荒马乱的,根本就不敢踏实入眠,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再让我睡一会儿,不要吵我。”

  是谁的手在抚着我的颊,如此轻柔,如此小心,却又带着一丝颤抖?我甚至能感到他掌心的潮湿。

  那有些虚幻的喃喃之声又起,我几乎能感到那温润漉湿的气息喷在我的唇上。

  我的眼前似乎有一豆幽火,可是我睁不开眼睛。是谁?这是谁的吻?莫非是张之严?我害怕了起来,然而这个人的身上有着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味道,他的吻带着一丝浓烈的欲望,撬开了我的口,滑入了我的舌间,我无力抗拒,手指微动间,挤出一丝声音,“非白……”

  那缠绵的吻忽然一顿,我的唇上一痛,血腥滑入我的喉间,那个温暖的怀抱倏然离开了我。我的神志依旧不清,身子却冷了下来,那人的手渐渐滑了下来,落到我的颈间,慢慢紧了起来,好痛苦,不能呼吸了……

  忽地他的手又松了,又似在我耳边说了很多话。然而,我却又是一阵昏眩,黑暗的力量又扫向了我……

  清晨的鸟鸣声悦耳地传来,我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我的衣服被人换过了,身上只是一套寻常的粗布女服,屋外偶有孩童的嬉笑声,这让我想起了夕颜还有希望小学的孩子们。

  我想也不想地冲出去,猛然一下地,只觉天旋地转,跌坐在地上。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青青醒来了啊。”

  青青?我诧异地抬起头,却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脸上沟壑重重,颤颤地扶起了我,叹了一口气,“青青,你的身子还没有全好,听爷爷的话,先不要下床。”

  我微微一笑,“多谢老丈相救之恩,我叫君莫问,青青是何人?”

  老人难掩满面的失望与心酸,呆呆地看了我半晌,然后流泪道:“青青啊,你要何时才能醒过来。宝儿没了,家也没了,爷爷只有你和青媚两个人了,你爷爷快进棺材板了,莫要再吓爷爷了啊。”

  我猛一抬头,却见对面的铜镜中映着一张陌生的女人脸,那个女人万分憔悴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满眼震惊,铜镜外的我也抚上我的面颊,是谁给我易容了?

  “爷爷,姐姐醒了吗?”

  一个女子轻柔而担忧的声音传来,却见一个青衣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两条麻花辫甩在丰满的胸前,看到我正凝视着她,一下子冲过来,扑到我的怀中,流泪道:“姐姐总算醒了。”

  那一双眸子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质,却又晶亮得不似一个村姑,我的心神一动,放松了下来。

  老人对着小姑娘叫着:“青媚,快去外面卖串鞭炮,庆贺你姐姐可总算醒过来了。”

  我微抬手,好痛,然后对她微微一笑,“不用了,青媚。”

  小姑娘欢天喜地地抱着我大哭了起来。

  那个老人也抹着袖子喜极而泣。

  一个身着绸服的身材略胖的人走了进来,叹了一口气,“老王,青青姑娘醒了?”

  老人跪在地上,对着那人千恩万谢,“多谢方掌柜的收留,如今我大孙女醒了,我们立刻起程,赶往肃州,不再惊扰。”

  那人肥肥的圆脸隐隐有着不乐,小眼睛带着色欲,瞄向那个青媚,“唉,不必急着走,再住几天也不迟嘛。”

  话音刚落,却听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骂道:“大白天的,不在前面照生意,就知道往狐媚子屋里钻。怎么着,小的尝了鲜,大的那个醒了,也要上了不成?”

  那个方掌柜面色涨得通红,匆匆看了眼中含泪的青媚,走了出去。

  元庆元年八月初五,张之严所率的吴越士兵先是中了一拨神秘死士的埋伏,然后又遭窦氏的奇袭,败退青州。

  一大批战乱中的流民往甘陕一带逃去,而“我”一夜之间变成了“王青青”,河北沧州人氏,正是这些流民中的一员,那时王青青的男人从军窦家,战死在沧州,于是一气之下,流了产,然后长时间昏迷在甘州一个叫七鬼镇的地方,直到元庆元年八月初八这个好日子,突然醒了过来,然而王青青却似乎失去了很多重要的记忆,连最亲的爷爷和妹妹都记不得了。

  五福客栈的方老板是好人,收留了王青青祖孙三人,不过连瞎子也看得出来,方老板收留王老头一家同王青媚有莫大的关系。而自从王青媚做了方老板的伙计,生意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而一到晚上,方老板也总是偷偷到王青媚的房里,“详细谈论”客栈的经营方略,这使得老板娘很不悦。方老板在内苑里经常做的一件事便是原配和内室两头劝架。

  直到王青青醒了,王青媚似乎要跟着王老头和姐姐一起回陕北老家了,可是方老板却找了一大堆理由阻挡了下来。

  我总是周身无力,我想这同他们在我的药中放了一些奇怪的药物有关系,而所有证明我身份和能逃离的东西全部被搜罗干净。

  八月暑气正浓,我和我的“妹妹”青媚坐在屋里,外面坐着正在刨着蜜瓜的爷爷。

  甘州天气很是干燥,沙尘亦大了起来,我看着青媚,微微一笑,“青媚,你几岁进的子弟兵营?”

  青媚两条麻花辫粗粗长长的,挂在胸前,头上斜斜地插着一朵粉色的玉簪花,吹着刚染上风仙花油的指甲,听到我这话,百无聊赖地翻着漂亮的眼睛,冷冷道:“姐,你又犯病了。”

  我微微一笑,望着湛蓝的天际一群大雁掠过浮云,向南飞去,不由开口又问:“悠悠,你恨张之严……你很恨我吧?”

  青媚一愣,眼中闪着狡黠,“姐说的,青媚一点也不明白。”

  我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风沙渐渐大了起来,爷爷也端着一碗蜜瓜进来。

  青媚拍拍手,“还是爷爷好,就知道青媚爱吃蜜瓜。”

  王老头慈爱地一笑,“青媚乖,给姐姐留点,你姐姐可很久没吃着这甘陕蜜瓜了。”

  我心中一动,轻轻拿起一片,“多谢爷爷。”

  “傻孩子,谢什么,你们姐俩快吃吧。”

  青媚不悦地一噘小嘴,嘀咕着,“爷爷就知道疼姐姐,不疼青媚。”

  她正要伸向那蜜瓜,外面传来方老板的声音,“青媚在吗?”

  青媚无奈地一撇嘴,“真讨厌,连吃片瓜都不安生。”扭着细腰走了出去。

  我小口咬着蜜瓜。爷爷却坐在一边喝着茶水,他慈和一笑,“青青觉得甜吗?”

  我笑着点点头,老人继续同我闲聊着,说的无非也就是客栈趣闻。可是那只干瘦的手却沾着茶水如流水写着,“蜜瓜中有解毒药,今夜三更柴房。”

  我立刻抬起头,正要说话间,青媚却闪了进来,我低下头,见老人前面的桌面,早已是一片干整。

  我继续静静地听着祖孙二人的聊天,牙齿咬到一颗小药丸,悄悄吞了下去。

  夜晚,青媚如常地给我点上了一种安神香,我也看似很快进入了梦乡,可是到半夜时分,我却猛然惊醒,微动手脚,果然浑身又有了力气,悄悄站了起来,施展轻功,往柴房闪去。

  柴房里有细细的声音传来,一个好像是青媚,一个好像是方老板,没有传说中的欢享缠绵之声,只听到方老板冷冷说道:“你明明知道她身上有极重的迷症,为何还要在雪芝丸里夹着迷药?”

  “属下知错了。当时属下只是想沧州到甘州路途遥远,一可解夫人舟车劳顿,二来一路上窥视之人甚多,亦免惊扰了夫人。”青媚声音冷冷道,“最主要的是夫人的眼线众多,君氏好像已经发现夫人在回原家的路上了,那个齐放,身手十分了得,若是夫人同他里应外合,不但又要逃出我的手里,想必还要暴露了我们在甘州的部署。”

  “胡闹,你可知,上家若知道了,你死罪难逃?”

  青媚一笑,满是轻蔑,“上家?鬼爷是说原三吧?”

  她轻哼一声,“鬼爷,主公为何久不立世子呢?您说说谁会成为世子呢?”

  另一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青媚,我们是暗人,只需关心上家要杀或要保的人即可,你老想这些做什么?”

  “鬼爷,原三色欲熏心……连青媚都看出来,他做不了大事,难道鬼爷和主公反倒看不出来了?”

  那个鬼爷叹了一口气,“青媚,想得太多的暗人往往不会长命的。”

  “鬼爷的教诲,青媚谨记着呢。”青媚撒娇地一笑,“鬼爷,前几天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赤木堂,然后又不知不觉地出去了。”

  “是啊,这件事我压了下来。上家若是知道了,咱们东营赤木一堂恐怕是全都要以死谢罪了。”

  “是,鬼爷,那是东营暗人近百年来最大的耻辱,不过青媚我找到了那个内鬼!”青媚咯咯笑了起来,“而且,鬼爷,我还将他化尸了。”

  “好,青媚做得好。”

  “不过,在那个暗人谢罪前,我给他服了流光散,然后在他身上用了明心锥!”

  “哦,你用流光散让他把几十年的精气都提升了起来,神志自然万般清醒,然后又用明心锥活活将他身上的皮肉都刮干净了?”

  “嗯。流光散果然奇效,他本已奄奄一息,一用之下立时清醒了过来,然后配合着明心锥……”青媚有些亢奋而诡异地笑着,“很久没有用明心锥了,也很久没有听到那样凄厉的惨叫声了……整整十二个时辰,连绵不绝……鬼爷,您真应该听听,当真妙不可言啊!”

  我听了几欲呕吐,心中骇然,为何这个女孩小小年纪,出手如此狠毒呢?

  “哦!”那个方老板的声音还是平静无波,完全不似平时被老婆一吼就双腿发软的妻管严,他简单地哦了一声,“那他告诉你他后面的主上是谁了吗?”

  “没有,他的口可真严。”

  “真是可惜。”

  “不过青媚把他剥皮去肉后,在他左边第三根肋骨上看到有白梅花的印记。”

  “难怪你要用明心锥了,原来你早就起了疑心。”

  “鬼爷,我真的没有想到,原来西营的暗线终是潜进了我们东营。”

  一阵沉默,方老板又道:“青媚,我说过,暗人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为好。”

  “鬼爷,自从五年前,你将东营暗人交给青媚,青媚就没有让您和东营兄弟失望过。发誓一定要让西营败在东营手里,可是青媚万万没有想到,头一个出卖东营兄弟的竟是您。”

  方老板轻笑,“青媚,原家暗人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主上败,暗人死。你也说过原三色欲熏心,做不成大事,东营早晚毁在他的手上。我这也是为东营的兄弟着想,如果放花西夫人回去,西营那位贵人便不会再给我们东营机会,到时原三失势,我们东营兄弟恐怕……死得比那个内鬼还要惨。”

  “鬼爷,谁说我要把花西夫人放回去了呢?”

  “那你如今做何打算呢?”

  “原三若真有本事,自然会来救这个女人。若是救不了,再献给西营那位贵人,再表表忠心也不迟,不知鬼爷意下如何?”

  那个鬼爷笑了,“还是青媚想得周到,这样两边都不得罪。”

  青媚笑道:“我身为东营暗人之首,自然要为我们东营多想一些。”

  鬼爷的影子在窗棂上抹得长长的,幽幽地欺近了青媚娇俏的身影,他的肥手拂起青媚几缕青丝,放在鼻间闻了一闻,淡淡道:“我原以为你会为原三所动呢,毕竟你很久没跳那曲风荷舞了。”

  “瞧鬼爷说的,暗人动了情,那可是大忌呢。”青媚顺势靠在了鬼爷胖胖的身上,媚笑出声,“鬼爷这算是吃醋吗?不跳那舞,如何能让众人相信悠悠为原三的美色所迷呢?”

  两个人的交谈渐渐轻了下去,一胖一瘦两个影子也渐渐地缠在了一起,然后粗重的呼吸伴着细碎的呻吟传了出来。我悄悄地挪开脚步,没有迈出半步,有个人影已在身侧,不止一个,二个、三个,在暗中窥视着,仿佛是山林中兽的眼睛。

  我骇立在当场,一个长长的人影立在我的身后,“夜凉露重,夫人怎么出来了呢?”

  我慢慢回头,却见青媚正幽幽立在黯淡的星空下,乌油油的青丝放了开来,披覆在背后,发梢几欲垂地,香肩披着冰丝帛衫,轻掩着锁骨下银线牡丹花样的红抹胸,星光半洒在她的身上,明眸闪着欢爱后的烟花水雾,极致的妖美性感,又带着一份不可名状的熟悉。那是一种华美的腐朽,一种诱人的罪恶,正是久违的原家的味道。

  我压抑着心跳,也对她笑了,“原来青媚真是姑娘的本名啊!”

  “夫人猜得不错。”她向我走近一步,敛衽为礼,微弯腰间,冰丝帛衫滑下,露了那白嫩嫩的香肩,还有一大片凝滑丰润的酥胸,月光下无限风情,却听她媚笑道:“青媚见过夫人。”

  我强自镇定地微抬手,“姑娘请起。”

  “今夜月色正好,原来夫人已有人相助,出得房门了。看来青媚还是没扫清所有的内鬼啊。”她轻叹一声,向前一步。

  我倒退一步,身后早已无声无息地站了个满面阴冷的女人,她点住了我的穴道,竟然是那方老板所谓的正室,原来这家客栈所有伙计全都是原家暗人。

  我被架入了柴房,那间神秘的柴房出乎我意料的华丽,红帩绮罗帐幔垂到大理石地板上,床上有一人半倚在丝幔之中。

  那个人影从床上坐了起来,露出方老板的肥头大脸来,一反胆小谄媚的样子,只是在那里沉着脸看我。

  青媚跑过去,嗲嗲地枕在鬼爷的腿上,一派旖旎颓废,妙目却是满含嘲笑。

  鬼爷一边看着我,一边用那双肥手抚上青媚的脸,仿佛是在爱抚一只娇嗲的猫咪。

  他屏退左右,只余我、青媚和他三人。

  “青媚,现在你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你怕吗?”他轻叹一声,这个明明看起来平庸好色到无以复加的胖子,那细小的双眸猛地闪出一丝厉芒,我无端地打了一个战。

  青媚缩了缩身子,笑着用脸蹭着鬼爷大腿,“鬼爷,青媚自被你带出来,何时怕过?”

  “可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鬼爷的手离开了青媚的脸,滑进了那红抹胸里,“青媚,你明明知道夫人在外面了,为何不说出来,却让夫人听到我们所有的事呢?”

  也许在旁人的眼里,这个鬼爷正在用那只胖手猥琐地搓揉着那令人血脉贲张的酥胸,可是从我的角度分明看到的是他的手按住了青媚的心脏,她美丽的脸开始有些发青,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无惧到了空洞的地步,她笑得勉强,“如果不这样做,鬼爷怎会最终下定决心投了西营?我只是在帮鬼爷早下决心罢了。”

  鬼爷的手又移回了青媚的脸上,青媚却靠着鬼爷的膝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慢慢恢复过来。

  我的心思动了起来。如果真如青媚所说,她的主上告诉她用悠悠的名字可以吸引我,但又不是非白,那她的主上恐怕只有素辉,或是韩先生了。如今这个青媚和鬼爷都有了反心,那位王老头恐怕是授命故意让我潜到这里,听到这一切,莫非这一切都是想置我于死地?

  原氏军事力量三分,而每一种力量又都有暗人这一种特殊的兵种。宋明磊和原氏长房的暗人在西营,锦绣的暗人全是原青江左右的高手,人称黑梅内卫,所谓的紫星武士也便是原氏的顶尖高手,其中倒有三分之二是在黑梅内卫当职的,而东营在非白的掌握中,我的出现却让他们有了机会反叛。如果他们把我交给西营,一向不怎么待见我的原氏兄妹该会如何待我便是可想而知了。

  “这位……鬼爷,也许,我们可以谈一笔交易。”

  “交易?”那个鬼爷抬起肥肥的脸来,小胡须一抖,微微嗤笑,“花西夫人果非常人,明明身在囹圄,不但镇定非凡,还想同本座谈生意?”

  “鬼爷,现在想同你合作的不是花西夫人,而是富可敌国的君莫问!”我哂然一笑,掀起衣袍,以最职业的商业谈判风度,坐在那对罪恶的同命鸟面前,“不管鬼爷想自立门户还是真心想投靠西营,难道不都是需要钱吗?”

  鬼爷嘿嘿冷笑两声,“君莫问即便曾是富可敌国,所有的银两、家产、奴仆、店铺,就连收养的娈童优伶也都在瓜洲,为张之严所占,如今落到我鬼头王手中,你身无分文的,又有何凭恃?”

  我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的一个铜熏炉,“若我没有看错的话,此乃秦代的朱雀坛纹青铜熏鼎,价值连城,出自秦始皇第十三座墓穴外室的殉葬品,世间唯有两件,传说只要将这两件坛纹铜熏鼎拼在一起,浸在水中七七四十九日,便能显现秦始皇真墓之所在。”鬼爷的脸色微变,我不动声色地一笑,“世人皆以为此乃无稽之谈,只因到目前为止,连京都窦氏也不曾拥有一件,而在江南张氏的宝库里亦只有一件赝品,却不想君某人恰恰真有另一件青铜鼎的真品,而且藏在张之严和原家主上这辈子都无法染指的地方。”

  鬼爷的笑容彻底变了,看着我陷入深思。

  青媚却坐了起来,皱着眉头,“鬼爷,莫要相信此女的花言巧语,她只身一人,如何能给我们巨财?”

  “青媚!”我看着那玉骨冰肌的大美人长叹一声,“总算这两年我待你不薄,真真不明白,你如何要置我于死地呢?”

  青媚走到我面前,目光对我一闪,猛地拽起我,对我扇了一耳光,力道不大,不过一个会武的人总会让你的右脸肿起来,口角流血。

  然而就在同时,她背对着那个鬼爷,玉手快如闪电地在我的怀里塞了一件东西,我只觉一件冰冷的圆形物件紧贴着我的胸口,不由浑身一战。

  青媚却口中冷笑道:“水性杨花的女人,你早已投靠了大理段氏,有何颜面再回原家?再说我和鬼爷的心思,既已被你发现,总是万分危险,须知只有死人是最保险的。”

  说着将我甩在地上,看似正要补上一脚,床上的胖鬼爷却闪电般地过来,将她一掌拂开。我眼冒金星地看到青媚口角流血地坐在地上,看着鬼爷却是满面凄楚,跪爬过来,惨然道:“鬼爷,此女狡诈,青媚一切都是为了您啊。”

  鬼爷看着青媚痛苦地喘息,像一个老好人一般笑了,“青媚对本座的一片忠心,怎么会不知呢,只是……”他恭敬地一手扶起了我,将我扶到座椅上,转过身来居高临下道:“本座毕竟是东营暗人首领鬼头王,总得为东营的兄弟多想想。须知西营那位贵人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就算献了夫人,为了对付主公,挡住天下人悠悠之口,说不定本座第一个便成了牺牲品了。确然……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贵人的脾气,他如何会轻信东营兄弟?保不住即便献了夫人,我等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啊。”青媚一怔间,鬼爷已恭敬向我揖首,“小人久闻君氏暗人是这几年江湖崛起的新势力,锐不可当。如今君莫问失踪,江南的经济已陷入瘫痪,所有君氏银两早在张之严拥太子登基之前,全部秘密转移,想必是君氏暗人所为。张之严不过就是得了一个空架子,是以如今已败退青州了。这几日已有暗人攻克我东营在肃州和沧州的几个暗哨,一路寻访夫人过来。本座对夫人冒犯,罪该万死,还请夫人示下,为小人谋一个出路。”

  我心中一动,此人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知其究竟是何意。那个青媚在对我暗示什么,如果她是在暗示我她是在帮我,那何不将计就计。

  我心思一转间,假装看到青媚,欲言又止,冷冷道:“我实在不想见到这忘恩负义的贱人,还请鬼爷先让她出去吧。”

  鬼爷立时皱着眉头,“没听见夫人的话吗?还不快滚。”

  青媚含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高昂着头走了出去。

  但凡是人便会有弱点,只要抓住他的弱点,便能攻其不备。也许一切老天注定,我方才进屋便瞥见那个铜鼎,便赴死一击,却将情势扭转,但青媚将一样东西塞入我怀中,我万般疑惑,心想,此女究竟是何人?如果她果真是非白一边的人,这几日为这鬼爷所软禁,必然是想尽办法要送我去西安,那方才一切皆为做戏,一方面假装引我偷听,好逼鬼爷动手,若是他立时将我献给西营,必然会将我移出这个活牢笼,只要一出去,她定会想办法用她的人救我出去。是以我故意遣走她,让她就此出去报信或组织营救。反之,如果按照刚才对话,她是三爷的敌人,那也正是离间她和这个鬼爷的好时机。

  可惜,无论她是敌是友,我如今是君莫问,如何会听任摆布?正如鬼爷所言,我既有君氏财阀和大理段氏做后盾,又岂会没有我的暗人,这便是我听任张之严将我软禁在其身边,让他以为我当真如砧板上的鱼肉,安心放过我的家人和产业,其实我早在接太子来瓜洲时,便已将财产悄悄转移,张之严得的不过是我家财的十分之一罢了。而行军路上看到齐放的暗号,我便知道我的暗人皆在周围保护我。

  当下只见那鬼爷身体微躬,全然没有刚才的嚣张,看我的眼神谄媚中却有着一丝狡猾。我微笑,“首先,无论鬼爷意欲如何,花西夫人已死,鬼爷的确不用将花西夫人送回原三爷身边。这一点君莫问定会全力帮助鬼爷和青媚姑娘。”

  鬼爷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而浮起一阵笑意,“如此说来,我与夫……君爷达成共识了,请君爷示下。”

  “敢问,鬼爷以为将来谁会继承大统?”我直视着他的目光。

  鬼爷垂目道:“君爷明鉴。原氏本为三国中实力最雄厚者,只是内外纷争不休,永业三年也正是因为连氏与花氏……”他忽地抬眼看了我一眼,咳嗽了一声,继续道:“明争暗斗不休,让窦氏钻了空子,引南诏屠戮西安,致使原氏受了重创,连带我东西营暗人接连不知所措,故而小人伤心之。纵观原氏三位执事,唯有原三爷为了花……西夫人连受家法,却依然能得主公信任,可见在主公心中,三爷确为世子人选。确然踏雪公子少年成名,惊才绝艳,宽厚仁达,礼贤下士……怎奈,多情重义之名虽博天下同情,却绝非一个当家帝王人选。君爷可知,三爷囚在地牢之时,手下门客早已走散大半,然而……”这位鬼爷长叹一声,“我们暗人却是原氏永不可赦的家奴,不能逃,不能争,只好随着三爷落难,被西营灭了大半,最后连经费都为大爷所拦。若非韩先生这几年帮衬着三爷励精图治,换回主公的信任,东营尴尬的局面方才改善,险险地在大爷和花氏的夹缝中生存。”

  这几年非白的窘境,我如何不知,正是为了他,我才更不能回去。我隐下心中的难受,沉默了半晌道:“你可认得戴冰海?”

  鬼爷一愣,“乃是先师。”

  我长叹一声,“鬼爷可知,我是看着戴壮士死去的。”

  我将戴冰海死去的情状微微说了一下,鬼爷听着,面色一片肃然。

  即便是站在被人遗忘角落中的暗人,也是士兵的一种。对于任何一个士兵,能征战沙场,封侯拜相,哪怕是死在战场上,那都是作为战士的无比荣光,强于任何一种形式的权力斗争。

  “戴冰海壮士忠肝义胆,临死前,对莫问提过有位弟子将来必继承他的衣钵,原来竟是鬼爷。”我看着鬼爷的神色,心中却紧张到了极点,将措辞也模糊到了极点,鬼爷的神色早已是一片凛然,我心中一喜,继续小心翼翼道:“若是莫问没有看错,鬼爷虽是爱财之人,但归根结底,其实是不想东西营的兄弟无端送了性命罢了。”我柔声说道,然后走向鬼爷,立在他面前,乘他痴迷之时,却是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他深深一拜,诚心道:“千错万错,都是花西夫人的错,我这厢里向东营众位兄弟赔不是。请鬼爷杀了我吧。”

  鬼爷自然也惊得跪倒在地,苦笑道:“夫人真是难倒小人。于情于理,现在小人是断不能杀夫人啊。”

  我握住鬼爷的手,张口一咬,那个鬼爷一愣,我也同时咬开了我的手,将两只手贴在一起,“那便与我结盟吧,鬼爷。”

  他的双目现出精光,“敢问夫人,究竟意欲何为?”

  我握着他的手,肃然道:“君莫问愿倾全力助鬼爷还有东营,只求鬼爷继续忠心于原三爷,助其成得霸业。”

  那个鬼爷似乎没有料到我的条件是这个,反问道:“原来夫人的心还是在三爷身上,为何不索性回三爷身边?以夫人之力,自然能助三爷成就霸业。”

  我满面凄然,双目只是一片清明地看着他。

  他终是微叹一声,惭愧道:“夫人高义,小人浅薄无知……”

  我请他拿出纸笔来,当下用血书写了“君莫问”三个字,然后以左手无名指盖上印,交予他,“你可将此信连夜赶送到肃州崇极镇的魏家打铁铺子,不出一天自然会有人送你白银十万两,到时你拿到银子,只需将我放出这客栈便是了。”不出意料,齐放的人马也会一并尾随前来营救我。

  他诺诺称是,贪婪地看着那张血书。

  我心中一动,问道:“我昏迷中,探我那人是何人?”

  他垂首道:“小人不敢欺瞒,着实不知。那人蒙面而来,只说是夫人的旧识。”

  我淡笑如初,“鬼爷,东营的兄弟何其厉害,难道当真不知是何人吗?说到底你仍旧不信我。”

  鬼爷跪在地上,道:“小人暗忖,恐是西营那位贵人,但来去匆匆,实在无法详查。”

  西营的贵人,表面是下层奴仆对上层首领的敬称,然而在原家略知底细的人便知是对原家西营执事人的暧昧之称。那西营执事人权可倾天,明为原非烟的姑爷,暗中与好男风的原非清之间道不清、说不明,故而下人们便予其一个不得罪的敬称:西营贵人,而那个所谓的贵人,却正是我结义的二哥,舍命救过我的宋明磊。

  二哥啊二哥,你可知我不回原家,也是为了你。你让我如何同你兵戎相见,玩那种暗中钩心斗角的游戏呢?

  鬼爷送我回房,我摸出青媚送我的那样东西,借着诡异的月光,凝睛细看,只见一块上好的白玉环,正是很多年前,谢夫人梦境中的一只白玉环,同张德茂的那只玦一模一样,只是完整无瑕,毫无断裂。

  非白,你的心我如何不懂,只是你如何又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呢?

  花西夫人回去只会给你徒增烦恼而已,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我命中注定便是有缘无分,就让我在暗中默默帮你,看你成就一代天骄的那一日吧。

  倚在窗棂前的我,凝视着床前月下露华,静等着黎明的到来。

  第二天,除了那个给我送饭的王老头,再无一人探望于我,连那个王老头也是紧闭着嘴,不看我一眼。我问其要了纸笔,表面信手涂鸦,其实却是镇静自己,乘机部署于心。

  第三天估摸着不出什么意外,银票应该到了,果然到晌午,“方老板”满面喜色地过来,向我跪启道:“小人请君爷安。”

  我抬手,“鬼爷快起,一切可好?”

  他目光如炬,“谢主子的赏赐,小人已拿到银两了。”说罢递上一纹银两,果然底下刻着我君记钱庄的印信。

  “好。”我微笑着看向他,“我已信守承诺,该是鬼爷实现你的诺言了。”

  当下他以原家暗人向主人效忠的仪式,对我立了誓。他拿出他的腰牌,那腰牌上系着一颗紫玉珠,将他的血滴在紫玉珠上,立时,紫玉珠爆了开来,里面露出一颗红药丸,我微笑着拿出了这粒药丸滴了血,他一口吞下,从此,每月月圆之时必得我的血滴作蛊引,不然必受万箭穿心之痛。

  “今晚,小人便送主子出去。”鬼爷满脸谄媚,“只不知主子上哪里去呢,可有接应的人?”

  我也不抬头,“这你就不必过问了,今后只消看到这首诗,自有人会联络你,你若有事,也只用这首诗便可。”

  我将刚写完的字条交与他。他的肥手摊开来看,喃喃念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若有人对出下半首,便知是自己人了。”

  他对我重重一磕头,“谢君爷赐字。”

  那一晚,我睡到一半,却听有人轻唤:“主子,主子。”

  我猛一惊醒,只见床头站着个高大人影,身穿夜行衣,目如朗星,面色清秀。我喜上眉梢,“小放,你可来了。”我立时起身。

  齐放伸手露出小指,上面戴着我送予他的五彩斑斓戒。话说这是永业九年在康城跑货时买的,那时我觉这孩子老酷着一张脸,这个五彩斑斓戒有助于缓和他的冰块气质,怎奈当时他死活不肯戴,我便哄他说可用于危急时刻相认,以证明不是易容的敌人。一句戏言却让齐放老实地戴了上去,真没想到还真有用上的一天。我的心踏实了起来,同他向苍茫的夜色奔去。

  一路之上畅通无阻,我跟随齐放顺利地来到客栈外,早有几个人影牵了马闪出来,正是朱英他们四大长随,我喜上心头。

  朱英小声嘀咕着,“守备松懈得让人奇怪啊。”

  我心想,恐是那个鬼爷故意放我走,好示忠心,又不得罪上家。便也不多言,只催众人先走。

  旭日东升,我们一行人根本不敢停步,匆匆出了城。

  迎面而来的是关外漫天的风沙。齐放为我准备了带面纱的宽边帽,我看了下,竟然还是君氏的产品,质量不错。

  也许是重新获得自由的感觉袭来,让我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脱口而出道:“回去一定要同绣娘交流,这颜色不行,太屎了。”

  齐放愣了一愣,转而展颜一笑,露出许久未见的梨涡,“主子说得有理,等狗日的张之严被打败了,瓜洲又是我等的天下了。”

  张之严?我的心又沉了下来,“家里的境况如何?”

  “家里还是被封着。不过张之严倒没有为难家眷,只是命人严加看管,花东夫人倒常去接济。”齐放见我一阵沉吟,又道:“主子放心,小人布下人马,皆在暗中相护,现如今孩子们和列位夫人一切安好。”

  我点头,我忽地注意到沿歌和春来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劲。

  春来万分疑惑地一会儿看看我的脸,一会儿又心虚地看看我的胸。沿歌的嘴呈O字形半张着,愕然地直直地盯着我的胸猛看。

  糟糕,时间太急,我忘了化男装了。

  朱英毕竟也是老江湖,眼神仅仅一个诧异,也就恢复了平静。那两个却还是毛头小子,又同我朝夕相处,我正要发话,齐放早已过去,一人头上赏了一个毛栗子,严肃道:“忘了我告诉你们,遇事万万沉着,临危不乱,如今惊成这样,如何能行走江湖?”

  春来比较老实,可能还没有转过弯来,嘀嘀咕咕道:“谁叫先生扮女装那么好看,让我还以为先生就是女的呢。”

  沿歌及时补上一个毛栗子,“笨蛋,还看不出来,先生就是一个女人,把我们蒙在鼓里好几年了。”

  “瞎说,你小子又骗我……”春来回捶了沿歌一下,把他捶趴在马背上嗷嗷痛叫,却笑嘻嘻地对我说:“先生,你看沿歌这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骗人,先生怎么会是女……”

  他似乎慢慢回过神来,复又将眼睛紧盯着我的胸看,同时又被齐放和沿歌补了两个毛栗子,终于窘困地捂着脑袋低下头,脸红到耳根。

  我也干咳几下,正要说几句安慰我这两个义子兼弟子,却见马群中有一女子,易容成我的模样,穿着打扮也与原来那身衣服一样。看到我的目光绞在她身上,立刻利落地翻身下马,对我跪道:“红红见过主子。”

  “这是主子替身,还请主子随我赶往多玛,她会随二位兄弟赶往肃州。还有肃州的兄弟,小人已经叫他们转移了。”小放公式化地说道。

  “小放做得好。”我微笑,“红……”

  齐放忽地插口,“主子,我们快走吧。”

  那个女子木然抬头,“主子,小人此去生死未卜,请主人答应小人最后一个要求。”

  我正要答话,齐放的眼神满是阴冷,可是嘴角上却噙着一丝笑意,“大胆,你的命为君氏所救,还敢有何要求?”

  那个女子垂下了眼睑。

  我不高兴地说道:“小放,我想听她说。”

  齐放无奈地回头对她冷冷道:“时间紧迫,有话快说。”

  那女子道:“小人不喜欢红红这个名字,请主子赐还小女子原名。”

  齐放的俊脸有些抽搐。

  众人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沿歌这小子趴在马上,咧嘴呵呵乐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发现我看着他了,马上收了笑容,一脸肃然地看向地面。

  我有些转过弯来了,这个女暗人敢这样当着我的面僭越齐放,定是同齐放的关系不一般。我看着齐放,却见他正青筋暴跳地看着那个女子晶亮的眼。

  齐放小时候的遭遇使他比较寡言内敛,这几年同我走南闯北,更是深沉得不得了,同沿歌、春来又是师徒关系,一向冰冷严肃,只有跟我在一起,才稍微话多一点,今天这样暴露情绪,莫非……

  我惊觉自己如何迟钝,花木槿死了,君莫问也不定什么时候要挂,而周围这些孩子却全在长大啊,他们也将有机会体尝爱的酸甜苦辣,小放也不例外。

  “红红这个名字是小放给你起的吧?”

  这个女孩听声音很年轻,易容的脸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当她颤着睫毛默认的时候,我却以女性的直觉感到她的脸红了。这个小放,明明也算是允文允武,诗词中的高手,却偏偏给暗人取的都是些红红绿绿、青菜萝卜这类的名字,我便笑道:“你的本名是?”

  “卜香凝。齐爷说暗人的名字越普通越好,只是这名字是娘亲起的,是香凝唯一的东西了。”她的眼神黯了下去。

  齐放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点头道:“好,卜香凝,君莫问与你约定,你若能平安到多玛城与我会合,便能恢复本名,而且还会成为齐放的近侍。”

  卜香凝睁大了眼,开心地笑了,看着齐放满眼的幸福。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你在对面看着“自己”对着心爱的人满心幸福地笑着……

  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阵涩涩的感觉,原来我看着非白,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我也对她微笑了,卜香凝带着欢乐的眼神,骑上一匹大黄马,和另两个暗人消失在我的眼中。齐放的眼神追随着卜香凝,莫名地柔和了起来。

  一轮红日卷滚着沙尘蓬勃而出,映着我们衣袂飘飘。我戴上面纱,与众人向南直奔大理国境内吐蕃的多玛。此时此刻,南诏与大理正在吐蕃的牦牛河金沙江一带展开激烈而残酷的拉锯战,据说段月容已派人在多玛一带做好接应我的准备。

  一路南下,捷报频传,段月容在金沙江沿岸,大破光义王的军队,渐渐地将其逼入了怒江沿岸。而在瓜洲的孟寅也传来好消息,日渐拮据的张之严又遇到了百年难见的水灾,江南一带开始颗粒无收了,北边的窦家又在边境咄咄逼人,不得已的情况下,张之严同意了我的谈判条件,以巨额资金换来我家人的平安。

  当然其价格是昂贵的,一个人比个真人版金雕像还要贵,简直就是绑票!

  可我还得再花四百万两白银,重酬他不撕票之恩!王八蛋,差不多是这几年来我所有的小金库了。

  段月容在信中安慰我,说是等他拿下叶榆,第一个为我杀了张之严,挖出他的心肝下酒,替我压惊。又许诺,这笔钱他搞定,等我到了多玛,他必亲手为我奉上这几个月缴下的光义王的财物。

  然而当我们一行五人来到多玛时,段月容根本没有出现。高原上风声鹤唳,茫茫青灰大地中唯有一个双目如炬的纹面虎将领着一队铁骑前来迎接我,却是久未见面的蒙诏。

  “娘娘一路辛苦了。”看样子这一场仗打得的确辛苦,蒙诏胡子拉碴,脸都快脱一层皮了,黑黑瘦瘦得我差点认不出来,颧骨高露可还是难掩两点高原红。

  自打段月容八年前见到了大理王,就一定要知道我身份的人称我娘娘,我以为俗不可耐。更何况,蒙诏也算是我的妹夫了,也不应该这样称呼我。可惜现在的我正在努力忍受高原反应,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胀痛不已,我强忍呕吐之意,头晕目眩地向他点了一点头。

  到了帐内,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替段月容开脱道:“娘娘千万息怒,现在正是追击光义王的大好时机,故而太子不在军中,再过几日……啊,娘娘,快来人……”

  我哇的一下子呕了出来,软绵绵地倒在毡毯上。

  元庆元年八月初十的好日子,巨贾君莫问被江南霸主张之严以通敌的重罪赶出江南之地,所有在江南的君氏产业被张之严没收了,其家人被流放到黔中之地。然而民间传言,那君莫问却是耗尽毕生财力,以金山铜矿之资赎出家人。

  八月十二,大理段氏神速运兵,斜插逻些城,而光义王二十万溃军在逻些城中被段月容瓮中捉鳖,光义王只带着五百个兵卒逃回了叶榆,大理灭亡南诏俨然已成定局。

  转眼又是八月十五,我满腹心酸地计算着我所失去的雪花白银,夜不能寐。好在孟寅来信说是一大伙人被安全地接到了君家寨,得到消息的老族长早早打开寨门接大伙入寨安歇。

  据说我的家眷们入寨的规模让终年待在黔中的诸位司马氏后人叹为观止。我在给老族长的秘信中请求族长让我那几个身世凄苦的孩童留在君家寨练习武功。其实很早以前,齐放就在君家寨培养我的暗人了,包括他的红红-卜香凝,也是在那里培训出来的。

  我没有想到今年中秋的月色是在草原上看到的,上半夜的玉盘流光锦绣,可是到了下半夜却忽然乌云密布了起来。

  我信步走出营帐,却见篝火丛丛,到处映着年轻士兵的笑颜,三五一群围着从逻些战场上活着回来的士兵,描述当时的战况。

  我也不由自主地围了上去,却听一个口音有些奇怪的士兵正眉飞色舞地说着话:“那光义王我可真服了,真真比我们撒鲁尔王还要喜欢女人,随军出征竟然带了好几十个大美女随侍,长得那个美啊。奶子大,屁股大,头发黑亮亮的,又白又美,就是草原上最美的……”

  那个声音说得陶醉,早有人凉凉地接过,“最美的奶牛。”

  众人一阵大笑,忽然有人问了我想问的问题,“你好端端的突厥人,何故搅到我们大理来呢?”

  空中乌纱不停飘浮,映着那突厥青年的左脸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划过没有眼球的左眼,他笑得毫无心机,浅棕的右眼放着兴高采烈的光芒,似是满面感叹。

  他的叶榆话很一般,加上说得快,众人没有听清,于是不停重复,然后又逗得众人大乐。我悄悄走到越围越大的篝火边上,静静听着他的一番感叹,“唉,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我波同原来可是突厥贵族,听过突厥十大贵族没,我们波阿德斯家原来就是其中之一,只可惜撒鲁尔王刚刚回突厥那阵,我大伯的表妹的三堂兄的侄子吉亚带领他的亲族贺莫家族发动了叛变,被撒鲁尔打败了,我们家也就跟着没落了。”

  大伙听得一愣愣的,有人还认真地掰着手指头为他理亲戚表,我也琢磨着这关系还有够复杂的。

  有一士兵问道:“原来你是逃出来的。”

  那叫波同的青年满脸鄙夷,“我们突厥人向来宁可流血,亦不会逃走,更何况我是撒鲁尔王最忠诚的后宫禁卫军官,我怎么可能叛变?”他顿了一顿,“不过当时吉亚那小子兵变时,我的确也被吾皇怀疑过。直到我亲手砍掉了吉亚的脑袋,献给了吾皇,为此吾皇大赦我波阿德斯家族,赐予我‘突厥第一勇士’的头衔,只是将贺莫一族的男人割下脑袋,挂在城头,女人小孩全充了奴隶罢了。”

  众人忽地静了下来,诡异地看了波同半天,然后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待众人笑过之后,波同不悦道:“你们不信?那就给你们看看吾皇赐给我的宝刀。”

  众人一脸稀奇地看他献宝似的将一柄乌黑破旧的刀递了出来,高举于顶,向西方拜了两拜。

  然后一下子抽了出来,刀形弯长,有点像土耳其弯刀,刀身森森乌黑,还带着斑斑锈迹,众人笑得更凶。

  波同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大理蛮子,就是不知道欣赏宝刀,我就是拿着这把宝刀杀了光义王的护卫,及时捉住了那些逃散的侍女的。”

  “哟,波同哥,那为何太子没赏你几个,反倒把你给贬回来了呢?”一人凑趣道。

  波同干咳了两声,“这个……嘛,说来话长,只因……”

  “只因这些个女人里,左将军看上了那个最漂亮的婵婵王妃,可是她却同你勾搭上了,然后偷偷溜走了,左将军参了你一本,你就从副参将降到士官长了吧。”

  众人哄笑声中,波同冷哼道:“左将军那是嫉妒,那么漂亮的女人喜欢上我,不喜欢他。”

  婵婵,这个名字很熟悉。我忍着笑意在脑中思索着,接触到齐放若有所思的目光,猛然醒悟,那不正是非白安排在光义王后宫的暗人吗?

  光义王一败,她的任务也完成了,既然逃了出来,莫非是回到了西安?

  谈到女人,本已温暖的篝火变得灼热起来,我正想起身,却听有人叹气道:“波同,那个叫婵婵的女人可是光义王最宠爱的妃子,我见过的。说起来,比当年的绿水夫人还要美。”

  有幸见到过两位美女真人的兵士们不由纷纷附和着。

  而波同意兴阑珊,懒懒道:“一般般吧。”

  “嘿,听你这口气,倒像是见过女神似的。说到女人,我们大理美女可是天下闻名的。”

  “喂,我就是见过女神了。小毛孩子们,告诉你们,弓月城中不但有着这世上最勇敢忠诚的勇士,还住着这世上最温柔美丽的女人,那便是撒鲁尔王最爱的可贺敦,突厥三朝元老果尔仁老叶护美丽的女儿,我们都称她是可汗心中的玫瑰。”

  我站起的身子又坐了下来。众人也静了下来,只听他说道:“贺莫一族是皇太后原来的娘家,族长为什么要反了撒鲁尔可汗,一是欺他年幼,想自立为王,二是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不但觊觎皇帝的宝座,还看上了可汗的玫瑰。

  “吉亚用卑鄙的手段抢走了那朵玫瑰,可汗当然不甘心,年仅二十岁的可汗用最勇猛的战法打败了贺莫家族,夺回了他的玫瑰。

  “他宠爱他的玫瑰是出了名的。这朵玫瑰的母亲是中原人士,他花费巨资为她仿造汉人宫殿建了一座玉濉殿,为了他的玫瑰,他不惜同他的母亲和原配轩辕皇后闹翻了,与他的玫瑰同吃同住,对她百依百顺。有人甚至说,弓月城有了两个女太皇,为此女太皇大怒,就默许了皇后杀那朵玫瑰。撒鲁尔知道了,竟然不顾众人的反对,同太上女皇大吵了一架,私自打掉了皇后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为了让他的玫瑰能为他产下长子,好稳固宫中的地位。果然那朵玫瑰生下了一个男孩,也就是现在的木尹皇太子,为此他同轩辕皇后的关系很差,而可怜的皇后因此身体一直欠佳,这后位想必早晚也是那朵玫瑰的吧。

  “那年平定了贺莫大乱,那日我在宫中多饮了几杯,就到金玫瑰园散步。我还记得,园子里种满了玫瑰花,各种各样,带着露水,那样的芬芳,那样的美丽,然后我听到了那仙乐一样的琴音,见到了那天仙一样的美人儿。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她对我一笑,扔给了我一朵红色的玫瑰花,”波同一脸神往,然后忽地语气一变,“我失魂落魄地想追过去,没想到,可汗看到了,一怒之下,就将我的左眼挖了出来,然后贬出了弓月城。”

  众人一阵奇怪的沉默。

  “祸水,看吧,漂亮女人就是祸水。”一个有点尖细的声音高叫着,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对啊,想想光义王也是宠爱婵婵夫人才荒废朝政,以致小人当道,民不聊生的。”

  “她不是祸水,”波同抱着那柄破刀在众人七嘴八舌中愣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大声说道,“她是仙女,是昆仑山的玫瑰仙子下凡。”

  一人奇道:“波同大人,明明是她害得你瞎了一只眼睛,被赶出了弓月城,你为何还如此袒护她?”

  玉华从云中探出脸来,将无限的碎银光辉洒向人间,映在波同那一只睁得大大的棕眼上,反射着银光。他叹了一口气,大声说道:“就算她害得我身心受创,背井离乡,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可我波同还是喜欢她,我们突厥男人喜欢就是喜欢了,没有道理。”

  众人又奇怪地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他。

  我也不由得弯起了我的嘴角,无限唏嘘:此人还真是个痴情的大傻子。

  只可惜,这世间情字又有几人能堪破呢。

  我转身往自己的营帐走去,却听一人问道:“喂,波同大人,你那个玫瑰叫啥名字,不会叫玫瑰吧。”

  一阵哄笑声中,却听波同骄傲地说道:“你们这些个大理蛮子,她怎么会叫这样庸俗的名字?”

  他吊足了众人的胃口,终是傲然而深情地说道:“她的大名叫热伊汗古丽,火拔家的第一美人。”他想了想,双颊浮起一丝红晕,“不过我还知道她的小名,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到可汗私底下叫她……木丫头。”

  我猛地停住了我的身形,那一声木丫头如钢针一般扎进了我的心上。

  木丫头,木丫头,怎么会是这个名字?非珏不是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吗?为何、为何他最爱的妃子却有着这个名字呢?

  我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了起来,直到齐放在身后低低叫了数声,我才醒悟了过来。

  我如风一般转过了身,推开了齐放,跑回去挤向那堆士兵,一下子跨过篝火,来到波同面前,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且再说一遍,撒鲁尔可汗的第一宠妃,她的小名叫什么?”

  所有人一惊,看到我齐刷刷地跪了下来,都偷眼瞧着那个波同。

  波同被我吓得连行礼都忘了,情急之下,脸涨得通红,然后冒出一连串突厥语,好像是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之类的。

  “夜深露重,请娘娘回营帐吧。”身后传来蒙诏的叹息,“太子马上便回来了。”

  我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放开了波同。

  蒙诏看我的目光满含悲悯。

  波同终于额头伏地,我也黯然垂下了眉眼,默默地回到营帐内。

  齐放跟了进来,为我倒了一盏酥油茶,“主子先喝杯茶,压压惊吧。”

  我轻轻挥了挥手,“小放,非珏没有忘了我,又许是没有全忘了我,可是却被人利用了,他以为那个女子是我。”

  我没有目标地盯着帐帘,脑中满是樱花雨中那微笑的红发少年,不由自言自语了一阵,这才发现齐放满是担心地看着我。

  我说道:“小放,我要去西域,一定要去!”

  “我劝主子还是不要去。”齐放咳了一声,“主子,香凝来信说,西突厥攻下东突厥了。绯都可汗为了报复,将摩尼亚赫一族全部赶到鄂尔混河活活淹死了。但凡是同摩尼亚赫扯上一点关系的,无不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好的也是沦为奴隶,苟活于世。如今兵荒马乱,城门封闭之际,实在不是进城的时机,不如等几日通关再说吧。”

  我浑身的力气仿佛抽干了,倒在毡毯上,口中喃喃道:“也罢,终是我负了他。”

  齐放赶紧扶住我,急着要唤大夫进来。

  我一摆手,那止不住的疲倦涌上心头,“小放,我累了,你也下去歇息吧。”

  齐放欲言又止,替我盖上毯子。我紧紧裹着毯子抱着自己,他守在我身边良久,直到以为我睡着了,才轻轻叹着气走了出去。

  那一夜下半夜,天忽然阴了下来,闷闷的雷电之后,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草原大地,风雨之声大作间,往事随那闪电惊雷,一遍一遍地在我脑海中沸腾。

  好饿,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在河沿边上,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昨天碧莹的病又犯了,我今早起晚了,来到厨房,食物早被抢光了,我可以不吃,可是碧莹都咳得两天水米不进了,说什么也要吃一点啊。怎么办,赵先生这几天不进园子,大哥和二哥也到山里去集训了,锦绣又好像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怎么也找不着人。

  怎么办,我得弄些东西,我的头晕晕的,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其实我也两天没吃的了,怎么办,我和碧莹都会死吗,死在这个破旧的小北屋里吗?

  我的脚绊着一块石头,一下子摔了个狗啃屎。我喘着气爬了起来,可是一个趔趄又摔在地上,我的悲伤伴随着绝望,终于嘶哑地放声痛哭,我难道要在这个破时空里的这个破原家活活饿死吗?

  我要回到现代社会,我不要死在这里,不要!

  我哭得伤心,却听到一个有些犹豫的声音,“呃?你不是那个木丫头吗?”

  我抬起满是泥巴泪水的大花脸,隔着泪眼,却见一个英挺的红发少年正弯着腰,眯着眼使劲看着我,“你干吗躺在泥巴里,你在号什么呀?”

  我号?

  我哭得更伤心了,坐起上半身,一边抹眼泪,一边泣声说道:“谁没事躺在泥巴里,我快饿死了,我为我自己哭灵不成吗?”

  想想自己两世记忆的主,结果是死在泥巴里,还是给饿死的,更是泣不成声。我不停地哭诉着自己内心的痛苦,最多的还是没出息的饥饿,眼前哪里还有红发少年的身影,我吸了一口气,拿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扶着旁边的冬青树,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忽然一阵风吹过,却见眼前又多了一个红影,他一手技巧性地拿着一摞比他的脸高出一截的大面饼,另一手搭着凉棚左看右看,口里还不停地叫着木丫头、木丫头。

  我愣住了,却见他噔噔噔跑到对面的大槐树前,认真地说道:“你莫要哭了,这是我们家乡的馕饼,你能吃吗?”

  “不爱吃吗?”他皱着眉头等了一会儿,不见大槐树回答他,便叹气道:“你们中原女子真娇气,你且再等我一等,我到紫园的厨房里给你拿点别的吧。”说着转身就要走。

  我一急,又哇地大哭了起来,他这才惊诧地回头看我。

  那一天,我顾不得任何礼仪,坐在泥巴堆里第一次吃到玉北斋的馕饼。原非珏就抱着膝盖,蹲在我旁边,微笑着看我把一大张饼吃完,一头红发随风飞扬,如春风拂面。

  “现在不饿了吧?”原非珏开心地说着。

  我讪讪地打了个饱嗝,脸红了起来。他的那双酒瞳笑弯了起来,等我站起来的时候,我这才发觉我的脚麻得走不了路了。

  正焦急间,原非珏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阵,然后一点也没有架子地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快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不行的,给周大娘还有别人看到……”我的话还没说完,非珏早已从背后拖过我的手臂,直起身子,向前走去。

  “我身上脏,珏四爷。”我浑身都是泥巴,我还两天没有洗澡,都有味了,连我自己也闻到了。

  他微侧头,懒洋洋道:“没事,反正我也看不见。”

  那语气有些阑珊,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珏四爷,你我主仆有别……你快放下奴婢吧。”

  “你们女人真是啰唆,果尔仁说得对,女人果然是祸水。”他很认真地回头对我说道,“一会儿就到了,就别唠里唠叨的了。”然后他便昂起头背着我走向一条同德馨居完全相反方向的路。

  非珏、非珏,犹记那年除夕晚上抽的花签子,你的命数是香梦沉酣,现在我终是明白了,你当真进入了你的梦境,那你的梦中可有我,可有当初的誓言?

  你亲手留给我那根银链子,你说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认得出我的,然而为何你却见面不识,只空余我独自怅然悲辛?

  樱花雨中,非珏向我走来,还是少年的模样,酒眸满是深情,“木槿,我终于看见你了,原来你长得好美啊。”

  我向他奔去,他却目不斜视地穿过我的身体而去,走向一个美丽的身影。

  我肝肠寸断,追着非珏,唇上却一痛,睁开了眼。

  一双紫琉璃一般灿烂的紫瞳近在咫尺,寒光湛湛似利刃一般。

  “看来,我惊扰了夫人的春梦啊。”段月容坐在我的身边,一手支额,一手抚弄着我的唇,满脸冷笑。

  段月容的乌发同一身黑甲一色,微有凌乱地披在肩上,有几缕发丝掠过他那刀痕累累的胸铠,轻轻飘垂到我的额上,亦染着几滴森森的鲜血,映着幽冷肃杀的紫瞳,似是刚从地狱战场下来的修罗一般。那浓重的血腥味和着杀气漫在空中,而他手上的覆甲划破了我的唇,甲上的血连带着我唇上的血涌进了我的口,只是一片苦涩咸腥,根本分不清是我的、他的,还是他在战场上杀死的敌军的。

  我与他也算相识了两辈子,相处也有那么七八年了,已然习惯了他身上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杀气,然而却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感到厌恶和痛恨。

  我微皱眉,格开了他的手,慢慢坐了起来,向里挪了挪,垂目轻轻道:“恭喜殿下拿下了逻些城。”

  我没有再说话,靠着后面的榻椅。

  而他也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我,眼神愈加阴冷,“你不问我为何出现在多玛城吗?”

  我淡淡道:“殿下刚历大战,一路奔波,定是劳累万分,还是早些休息吧。”说罢我站了起来,打算去齐放那里,同我四大长随挤一夜。

  未及帐帘,段月容却猛然把我截住了,用那惊人的蛮力把我反身抱住,我被囚禁在一个钢铁一般的血腥怀中。他的力气之大,我甚至听到了我骨骼的格格声响,我忍着痛,看着对面铜镜中他狰狞的紫瞳,他黑色的身影在铜镜中异常模糊,狠如厉鬼,“木槿,你知道光义王有多少美女被我俘虏了吗?你知道那些女人一个个有多风骚迷人吗?”

  我开始挣扎。

  段月容收紧了他的铁臂,我痛叫出声,他的舌头舔过我的耳根,含住了我的耳垂,我的气血上涌,一片热意涌上我的脖颈。他的声音甜腻似魔鬼,混着血腥,让我开始有点窒息。

  “我和我的部下都半年多没有碰过女人了,他们一个个流着口水问我要这些美女,有些人忍不住,当着我的面就开始玩这些女人了。木槿,你猜猜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狂怒了,双臂勒得我胸腔的空气都没有了,却听他满腔恨意地说道:“那些个女人,我一个也没有留,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因为一看见女人就全是你的脸,所以我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当你在发春梦见你的老相好时,我每一刻每一秒只想见你,只想见你,只想见你……”他的恨意最后化为无奈,又带着一丝悲辛。

  他的手微动,我终于有了机会深呼吸。然后呼吸严重紊乱,因为他的手可耻地探进我的衣服,冰冷的手和甲扯得我生疼,他啃着我的脖子,咬破了我的肌肤,低哑而残忍地问道:“你到底喜欢谁呢?踏雪还是绯玉,告诉我,木槿,他们哪一个人让你在床上更快活呢?”

  他猛地将我翻过来,压在毡毯上,微蹭着我的身体,带着鄙夷又似万般愤怒,在我耳边低吼道:“说呀!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到底哪一个让你爽得叫出来啊。”

  我一记耳光早已甩了出去,他却扭曲了一张俊脸,丝毫没有停止他对我身体的侵略。我一脚踢向他的命根子,很显然,八年前对他重创的这一招,如今却对他一点用也没有了,反而被他轻易地抓住,然后被他分开双腿。他冷酷地对我嗤笑着,将我的手固定在头顶,我的衣衫一如我的尊严支离破碎,泪水汹涌中,唯见樱花雨中红发少年纯真痴情的笑,然而那笑容却模糊了起来,最后清晰地变成了另一个天人少年的容颜。

  前世长安负我,于是此生此世我对忘情负爱恨之恶之,自命此生绝不做那负心之人,然而当我陷入非白与锦绣的感情旋涡,却也不知不觉中步向长安的后尘,爱上了一个根本就不该爱的人。也许非珏就应当忘记我,那样至少不会有我前世的痛楚。又或许段月容说得对,我的的确确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根本不配拥有任何人的爱。

  蓦然,我心如枯木灰烬,温暖不再,所有生气也滑入了无尽的黑暗,我停止了挣扎,任由他的手、他的吻抚遍我的全身。

  他终是发现了我的异常,我看向他迷离而充满情欲的紫瞳,泪水无力地滑落到我的耳边,内心万般倦怠,“也许你说得对,我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他一愣,睁大了紫瞳狠戾而愤然地看着我。

  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凄然道:“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累了,真的很累了。”

  “木槿。”他的手发起颤来,一把将我拉起来,深深嵌入他的怀中。

  我的头无力地向后扬着,长发如黑色的花瓣在烛火下划过长长的影子,纠结着他的乌发,分明纠缠不清,那喉间的血腥气渐渐漫了开来,心也冷到了极点。

  他的手或轻或重,似是在故意点燃着我的欲望,他冰冷的铠甲摩擦着我的肌肤,让我不停地打着战,他痴迷的吻一路从我的锁骨慢慢移到我的脸上。

  他的双颊染了情欲的红晕,耳边是他急促不稳的呼吸,他的唇间急切地呢喃着我的名字。他舔去了我的泪水,吮吸着我的嘴唇,辗转反侧,极尽温柔地挑逗着我所有的感官。我的呼吸也急切了起来,却本能地狠狠地咬了他的舌,他吃痛地退去,猛然间推开了我,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我。

  窗外雨声沥沥,一阵狂风忽地吹入,啪嗒一声将支起的帘吹了下来,烛火闪了一下,陡然熄灭,归于一缕青烟在暗夜里袅袅地无力升起,扑灭了满室的爱欲情恨。

  我与他之间一片黑暗,他看不见我嘴里涌出的血腥,我也再看不见他眼中的风暴,室内只有我单调的咳嗽声,而帐外却风雨大作,宛如上天的涕泣。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止住了喉间的血腥,平复了剧烈的咳嗽,默默地拾起破碎的衣衫,将就地合在了身上,然后钻进被窝里,继续弓起了身子抱着自己,埋头睡去。

  我以为他会到蒙诏为他准备的营帐里去,却听到他在那头脱盔甲的声音,然后他轻手轻脚地钻进了我的被窝,从身后缓缓抱紧了我。他的呼吸平静了下来,一只手轻抚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在我耳边温柔说道:“我前往吐蕃之时,夕颜总缠着问我,爹爹到哪里去了。”

  ……

  我没有回答,睁开了眼,空洞地盯着黑暗的前方。

  “我对她说了我是她爹爹,你是她娘娘。这个臭东西还是傻乎乎的不明白。你跟我回叶榆了,要好好教导她。好歹她也是我大理太子唯一的女儿,不要让她丢了我的脸。”他的声音故意显得很轻松,好像在跟我唠家常,刚才的一切也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继续沉默,像一只西瓜虫一样缓缓地紧缩成一团。段月容也随着我的造型,像蛇一样圈紧了我,却依旧像以往一样,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着些日常琐事,逻些战场上的胜利,如何平分美女财物,直到我和他都无限疲惫地进入了梦乡。

  清晨,我在嘹亮悠远的藏歌声中醒来,身边的段月容还在呼呼大睡,甜睡中的他眉头平缓,呼吸均匀,他的嘴巴也傻里傻气地张着,并且流着他所谓的“龙涎”,宛若一个无辜的婴儿。他的右手紧紧握着我的左手,不远处他的盔甲横七竖八地扔了一地。

  我轻轻地想抽出我的手,他却反而反身将我抱紧了,口中轻叫:“逻些……木槿,我带你去逻些。”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醒了。然而他只是将混合着血腥、汗臭等等多种臭味的脑袋搁在我的胸口,美美地将我的上半身当枕头,口里呢喃着几句反映其狼子野心的话,同样满是气味的长发像厚实的毛巾盖在我脸上,差点没把我给熏死。

  过了一会儿,他又平静下来,我轻轻从旁边拿来一个大抱枕,微一抽身间,乘他又挪过来时,将枕头塞在他的怀中,让他尽情抱着淌“龙涎”做梦去。

  我走出帐篷,迎面一股高原的风。我睁开眼,深深一呼吸,信步走远了一些,来到一处高坡。头顶是无边无际的苍穹,地平线上巍峨的青山连绵不绝,尖峭的雪山顶压着满山积翠,仿佛对着渺小的众生静默地微笑着。

  山脚下碧蓝的大湖呈现在眼前,如晶莹闪烁的蓝宝石,烟波浩渺间,湖畔玛尼堆的彩旗飘扬,一群藏人的身影在湖边不紧不慢地行走,队伍中一个窈窕的红影坐在洁白的坐骑上分外明显。只听一阵缓慢空灵的藏歌声悠远地飘来,随着这无垠出尘的蓝色渐渐渗入我的血液、我的灵魂,一切喧嚣仿佛都离我远去了。我闭上了眼睛,不由松弛了嘴角,静静地听着那歌声飘过。

  “喜欢这里吗?”段月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立刻我落入了一个结实宽阔的怀抱,“你若喜欢,等我拿下叶榆,我便天天陪你在这里住。”

  我抬头,迷失在一汪紫色的柔情中。

  他的头发湿湿地纠结着,用一根金丝带松松垮垮地绑着,随意甩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锦缎藏袍,领口镶边的白貂毛被风吹歪了,然后又一根根淘气地站了起来。鼻间飘来他身上沐浴后的松香,混着很淡的男性气息,有点类似于现代高尚俊美的CEO男士沐浴后轻洒古龙水,一身清爽地来到办公室对女同事微笑着打招呼的样子,然后迷倒一大片女同事。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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