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移花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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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送段月容去昌发家,这是段月容刚进入这个寨子拜见族长后,第一次抛头露面。我压低声音告诉他一些女孩子该做的事。我有些担心,毕竟以前扮女子,都是我在旁边掩护的,这可是第一次同一大帮子七大姑八大姨在一起啊,须知女人的直觉何其敏锐!
他一脸冷漠,对我的絮絮不置可否。
“这位可是新来的莫先生吗?”一位老人家拄着拐棍,一手背在腰后,一张脸像一只干瘪的杮子,在阳光下向我打着招呼。
我上前恭敬地揖首,“见过这位老伯,小生正是莫问。”
“我家元霄,从小狡精着呢,上房揭瓦的,我是个老代年,冬耳当三的,没个人治他,磨烦先生了。”老人慢吞吞地说着,可能眼神不好,一个劲眯着眼看我。
我正要笑着答话,却听一群孩童的声音大声叫嚷,“紫眼睛的怪物,打,快打。”
我一回头,却见一帮小子拿着石头打段月容,段月容给打得蹲在地下。我跑过去一看,为首的正是那个敢挑衅我,被我打手板子的小混蛋,沿歌。
沿歌一看到我,立刻吓得大叫起来:“老火了,老火了,那个鬼迷日眼的莫先生来了。”
一帮小孩子一哄而散,我拉开段月容护着头的手,却见已打出两个包来,正流着血。
他的眼中还是淡漠嘲讽,却又含着一丝悲凉。
看着他的紫瞳,我心中一股莫名的心酸涌起。现在的段月容无权无势,武功尽废,还要装个女人亡命天涯,受小孩欺侮,不由想到锦绣小时候,没有人保护他们,又是如何凄惨。
他甩开我的手,擦着流血的额角,淡淡地说道:“你去教书吧,时辰快过了,我认得昌发家的路。”说罢依然倔强地抬起头,向前走去。
我追过来,拉住他,掏出一块手帕,压住伤口,轻轻问道:“还痛吗?”
他拿了帕子,没有回答我,默默地向前走去。
我默默地也跟了上去。
他侧头,“你要迟到了。”
我笑着耸耸肩,“让他们等吧。”
送到门口,我拉了拉段月容的刘海,遮住了伤口。
这时昌发嫂子出来,一大群女孩、婆姨跟了出来,几十双妙目好奇地在我和段月容脸上瞄来瞄去,最后全都落到段月容的紫眼睛上。
为首一个女孩身材壮实,脸盘大大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太友善。
昌发嫂笑说:“哟,莫先生还亲自送莫嫂子过来啦。”
我向她们几个深深一躬,诚挚道:“我和内子初来贵地,还望各位姐姐、嫂子多多关照了。”
女孩子们一阵吃吃发笑,估计是为我的“酸气”再一次绝倒,而段月容熟练地敛衽为礼,便是这一路逃亡里我苦心教导,他用心锻炼的结晶。
我递上绣绷、棉线,对段月容郑重说道:“朝珠,你好好听昌发嫂子的话,坚持等我中午下了学,便来接你。”
昌发嫂讷讷道:“不就绣个花嘛,还坚持啥呀!”
段月容的紫瞳一时有些发愣,垂下长长的睫毛,像林黛玉似的由昌发嫂子引了进去。
一旁的女孩们眼中流露着羡慕,唯有为首的那个壮实女孩口中低声嘟囔着:“读书人一家子就这么酸,不过做个绣坊,倒像生离死别似的。”
一个女孩低笑着,“这才叫恩爱夫妻哪。翠花姐,等长根哥把你娶进来就知道了。”
众女孩掩嘴低笑着进了门,那翠花的脖子根红了。
原来这就是段月容口里的大胖坏丫头啊。
不是挺纯情的一个女孩吗?
这个段月容!
这一日我在课堂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教三字经,而是教给众孩子一个普通的俗语: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们判断任何人或者事都不能因为外表与自己的不同,而草率地抱有敌意或是轻视。我不知道他们明白了没有,只是众孩儿聚精会神,而沿歌这小子本来坐第一排的,今天坐在最后一排,缩着脑袋不敢看我。
转眼过了十余日,段月容很少出门,在家就是带着夕颜。我能理解,他每次出去,就要面对众人惊异的目光。他第二次去绣坊,我怕小屁孩会欺侮他,就尾随着他,结果倒是没有小屁孩拿石头再打他,但一路上根本没人同他说话,他经过之地,众人都主动地让开一条道,然后默默地对他行着注视礼,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熊猫。他也昂着头,冷着一张脸,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高贵的王后经过,偶尔遇到龙字辈三兄弟,才会向他打声招呼,他一般也就点个头。
到了绣坊,我从开着的窗扉望去,原以为他就充充场子,无所事事罢了,没想到他倒是认真地拿着绣绷向一个寡妇学习,同众女子也就说那么几句客套话,然后大多数时间都在闷头绣花。
我再一次唏嘘不已!
又过了几日,段月容竟然开始往家里带花样、做绣品了,我好奇地指着他的一幅没有绣样的绢子,“这是朵什么花呀?”
他的紫瞳酷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煞有架势地翘着兰花手指在那块绢子上绣着。
我忍住笑,心想别是这小子做女人做出瘾来了吧。然而无论我怎么追问那绣样是什么,他就是不理我了。
时光如梭,我们安定下来后,我开始张罗那四亩地了,我说了半天,并差点以武力相胁,段月容才懒洋洋地跟我去整地。
我和段月容向昌发家借了头黄牛和犁,准备撒稻种,我在前面拉着牛撒稻种,他在后面推着犁,两人慢慢前行着。
想起明天又是做绣坊,便道:“那朵花绣完了没,要不要我来帮你?”
他看了我一眼,不理我。
我没有熄灭我的耐心,继续鼓励他,“我看你好像挺喜欢绣花的,那倒是件好事啊。须知张飞绣花,改了戾气,长了耐心,成了一名智慧与勇气并重的名将。你若也能学成,绝对可以修身养性。我的绣功虽差些,但也曾为我家兄弟姐妹纳过鞋底的。”
那功夫可不是吹的,我每年都会替小五义几个做鞋。于飞燕说他的老家山东聊城就有女人为亲人纳鞋的习俗,还要在鞋垫子上绣各种祈福的花样,据说踏着鞋垫子上面的平安花样,就能平安走遍天下,于是我便萌生出要为小五义纳鞋的念头,我向周大娘和众婆子讨教了一番,后来在床上的碧莹也加入了我,她自然负责宋明磊的那一双。
那是碧莹生病的第二年吧,我们姐俩就把做的鞋当作新年礼物送给于飞燕、宋明磊和锦绣,没想到广受欢迎,从此成为我们小五义的惯例,每年小五义的兄弟姐妹都会来问我要做的鞋。
那一年河朔大捷,于飞燕就是穿着我纳的鞋踏遍贺兰山阙,镇守边关,勇战突厥。锦绣那丫头的就别说了,每年两双,她喜欢我绣的HELLO KITTY的花样,她后来在紫园发达了,却还是照例问我要,可能我这个姐姐所有的绣活里,她只欣赏这个了。
这四五年间,只帮宋明磊做过一双,那是碧莹有一年病得很重,我就替她给宋明磊纳的鞋底,绣的花样和手艺自然都不能同碧莹的相比,给宋明磊送过去时,心里虚得很。
然而宋明磊却特别高兴,现在想来,可能他猜到那双鞋是我做的!
想起苦命的碧莹和宋明磊,我闭上了口,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头,却见段月容的紫瞳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下文,想起一切还不都是他害的,我便哼了一声道:“我说你那朵花是不是也得加几片叶子、几根藤蔓什么的,看上去病恹恹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段月容对我眯起了眼睛,我便叽里呱啦地讽了他半天,感觉有些口渴了,这才停下来喝了口水,抹了一下嘴,回过头正打算再讲下去,却听段月容咬牙切齿地吼了起来:“你有完没完?那不是朵花,那是只鸳鸯!鸳鸯不成吗?”
什么?原来还是只鸟类啊,可那形状……我忍住爆笑的冲动,一本正经道:“娘子,息怒,你看,旁边有人看着哪。”
段月容推着犁向我冲过来了,我哈哈大笑赶着大黄牛向前赶着,结果,别人三五天才要撒完的稻种,我们家两天就做完了。当时我觉得我和他其实是很适合生活在大跃进年代的,一定能超额完成任务!
只可惜,大多数时间,段月容同学是极其讨厌做苦力活的,每到做活时,不是赖在床上,就是要跑肚拉稀,东躲西藏的。后来学乖了,我每每急得要动粗时,他便将夕颜一把抱在怀里,紫瞳睨着我,“要打,你就先打死这个臭东西吧。”
这一天,我累得晕乎乎地回到家里,想喝水,水缸里滴水没有;想吃饭,锅灶里空空如也;夕颜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段月容却蒙头大睡。我的火腾地上来了,抱起夕颜,哄她不哭了,便拉了被子,将他拖出来,责问道:“你在做什么,水没有,你总可以去挑些水吧。没米了,去族长家赊一些。你若不爱抛头露面,待在家里也可以看看夕颜,她哭得那样厉害,你就不能稍稍哄一些。万一摔下来,摔成脑震荡怎么办?你不会做菜,我会啊,那也麻烦你到后院拔几棵菜洗洗准备准备吧。”
他瞟了我一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谁愿意做这些娘们做的事?”
“哈!”我在那里叉着腰,怒极反笑,“那你说说你该做些什么才能让我俩渡过这难关?”
“很简单,夷平君家寨,”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精光毕现,目中杀气重现,“将这个寨子一家一家烧了,抢了东西,收了那些男子做奴隶,女人都卖了换军饷,然后便可进瘴毒之地去寻我父王,无论结果如何,定要杀了光义王,复我王子身份。”
我如雷轰顶,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寒意,喃喃道:“你平时喜欢绣花,就是因为可以静下心来想这些?”
他哼了一声,目光如炬地看着我,“那还怎的?这个君家寨守备薄弱至极,可笑那族长老头儿还在做着白日梦,以为那乱世的铁蹄无法寻到此处。须知我南诏的步兵甲于天下,最擅长的便是山野游击,今天我不毁寨,来日他族前来,结局只会更糟而已。”
我冷冷道:“君家寨好心收留我们两个落难之人,但凡有一点人性,当知‘知恩图报’四个字,你却还要焚烧寨子,杀人劫财?”
他冷哼一声,“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他们现在不杀我们是因为不知道我们的赏金有多少,若是知道了,你以为他们还会饶了我们吗?一样会赶尽杀绝,将我二人的头颅换赏金。”
我怔在那里,许久开口道:“你不远千里地来到大庭,一心想问鼎中原,难道就一定要做那杀人放火,掳人淫掠之事?”
他坐了下来,头一扭,满面嘲讽与不耐。
我摇摇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大业而死,就比泰山还重;你这样一心只知奴役弱者,欺辱百姓,即便有一天回到了南诏,复了爵位,统治南诏,如何能成就一代霸主?有一天死了,依然比鸿毛还轻,死后还要沦落到畜生道昆虫道,接受惩罚。”
他的头渐渐低了下来。
我暗自欣喜,莫非我的话打动此人的廉耻之心了?于是我继续我的思想教育课,“你若能学习古代圣人君子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我说得热血澎湃,唾沫横飞。啊,不对,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溜啊?好熟啊,然后我想起来这是毛泽东纪念诺尔曼·白求恩的经典……
我干咳了一下,回过头去,“总之,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令你放下屠……”
轻微的鼾声从段月容的口中传了出来,原来他是睡着了。我青筋暴跳,随手一挥昨日我为夕颜摘的柳条,大喝一声:“给我醒来,你这妖孽。”
段月容的紫瞳大睁,然后又挂下了,睡意蒙眬地喃喃道:“有事明天再说,我困得不行。”他一边说着,一边伸着懒腰,无视于我眯着眼睛,走向床去。
我再也忍不住,爆发了我所有的怒火,挥动了柳条向他抽出一鞭,“你看看你平时都做了什么,夕颜也带不好,我在外面辛苦了半天,你这个屋里的却连饭也不做,屋里也不收拾,我回到家连水都喝不上一口,我养着你这废物做什么?”
他的左肩正中一鞭,哗地一下子转过身来,紫瞳幽冷地盯着我,盛满久已未见的戾气,阴狠道:“你再挥一鞭试试。”
我咽了口唾沫,一挑眉,冷笑道:“妖孽,我几时怕过你了?”
壮着胆子正要再挥一鞭,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道:“莫先生在吗?”
我瞪了段月容一眼,手里拿着柳条开了门,原来是龙根、龙道、龙吟三兄弟。
龙道说:“莫先生,今天寨里不太平,我爹想请你前往祠堂一……”
六双眼睛盯着段月容及时泫然欲泣的俏脸,然后目光移到他裸着红痕的左肩。
“你在打莫嫂子?”龙根大叫了起来,“莫先生你是个读书人,怎么打女人?”
“这又怎么了?”我愣道,手里还不知死活地拿着那根柳条。
“你这浑人,堂堂七尺男儿,连地也不会种,在家只会打老婆,骂孩子。”三兄弟猛然间闯进我的屋子,轮番对我骂了起来。
我愣在那里,我是在打“老婆”,可是我又没有骂孩子,刚欲分辩,这才想起来,我和他们说这个干吗,这是我的屋子,这三兄弟可是擅闯民宅啊。
“三位小哥,我虽是外乡人,这房子也是你们爹租给我们的,可总也是我的房子了,你们这样深更半夜硬闯进来算什么?而且这是我家家事,三位兄弟管得太宽了吧。”
三个小少年一愣,最大的那个有些激动地说道:“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我爹才收留你的,想不到你借了钱,却游手好闲,打妻骂女。”
“我哪里打妻骂女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你看你妻子都吓成什么样了,还有你女儿都哭成这样了,还要强辩?”
几个少年不待分说,将我拉去了祠堂。
我回头看段月容抱着夕颜跟了过来,他背过那三个少年对着我一脸奸笑。
这晚的祠堂分外热闹,在农村,“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是顶顶缺德的事,而偏偏这两件顶顶缺德的事在君家寨意外地同时发生了,以至于像我这样“打老婆”的事显得分外渺小。但是在没有见到族长以前,我只好笼着袖子,蹲在祠堂里,那龙家三兄弟只是在那里柔声劝着我那捂脸悲泣的“妻”。
“莫家嫂子,莫要哭了,我们一定为你申冤。”
你哪一只眼睛看到他哭了?
他眼中分明带笑,半滴泪也没有,我在那里木然地看着段月容,眼睛不停地眯着,而他也是不停偷眼看着我,笑意更浓。
你笑吧,反正到时查出来你是个男子,倒霉的是你,你就笑吧你,我用唇语一张一合对他说着。
这时火把下几个女子扶着一个不停抽泣的寡妇走出祠堂,正是段月容平时在绣房讨教绣花技巧的那位牛哥二嫂,她两只眼哭得就跟核桃似的,人不停地发着抖。
“牛哥二嫂,别难受了,我爹非得给那二狗子一点颜色看看,还敢明目张胆看女人洗澡,反了天了他。”君翠花大声嚷嚷着,大手掌一挥,围观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她看到她的三个弟弟和我们,立刻虎着脸跑过来,“你们三个这么晚没睡,在这儿干吗呢?”
三个毛头小子明显害怕了,怯懦着,“姐不也没睡吗?”
这时,族长着人叫我们进去,三个小子立刻拉我和段月容一家三口进了祠堂,不理君翠花在后面瞪着眼。
我们跪在堂下,说明了事由,族长老爷本来拧着的眉毛更拧了起来,一拍椅子扶手,“深更半夜,莫问先生打他家娘子,是在屋里打还是在屋外打?”
“屋里打的。”龙道大声说道,看着我一脸鄙夷,“爹,你看他把他家娘子打成什么样了?”
我那娇弱的妻在堂下不停地悲伤地抽泣着,抽动着略显健壮的肩,露出一条红痕。
族长揉了揉太阳穴,一脸头痛地说道:“莫问先生,你今天就在祠堂中跪一宿吧。”
我正待辩解,那族长一指那三个少年,加了一句,“你们三个也陪着他跪一晚。”
“为什么,爹?”三个少年大叫起来。
“还为什么?君不闻半夜三更擅闯民宅,非奸即盗,就算我们君家寨有不杀耕牛,不打老婆的习俗,但莫先生是外乡人,不懂寨规,再说他们夫妻俩的事与你们三个人何干了?还问为什么。平时不好好读书,种地也尽偷懒,平日里看在你们早死的娘分上,总是训训罢了,今天还要做出此等无耻之举,你们三个实在太过分了,丢尽了我君树涛的脸。平日里仗着你们几个的爹我是族长,便嚣张跋扈,不思进取,长此以往,定然胆大包天。再过几年做出像锣锅子一般扒人坟头之事,指日可待了。”族长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那三个小子傻在那里。
好,果然铁面无私。然而我还是觉得委屈,我打这个凶恶残暴、好吃懒做的妖孽,哪里错了我?
人群散去,祠堂天井里倒挂着被抽了十五鞭的锣锅子君阿计,他扒了自己外甥女家里的坟,倒在哪里直哼哼着再也不敢了。
我跪在那里,旁边还跪着一个直哼哼的二狗子。
“那寡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看了一眼呗。”
我忍不住开口,“二狗兄,你可知,非礼勿视!”
“龟儿子的,打小就偷我家晒的咸鱼,”看守我们的忠伯轻蔑地说道,“你小子命里注定就是个偷鸡摸狗的烂崽。”
二狗子哼了一声,“反正打小你们就这么看我,哪怕是做了好事了,你们也不信。那怎的?我还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不成。”
我的心一动,猛然想起锦绣曾流着泪说过她天生一双紫瞳,人见人怕,比别人长得好些,更是成了别人口中的祸水降生、妖孽转世。
段月容也曾嘲讽地说过,既然世人都道他妖孽降生,他便总要做些让人不快乐的事。还有那些小孩对他无情的攻击……
上天既然让每一个人投生前喝下了孟婆汤,就是为了让人们忘了前世所有的恩怨,以一个干净的灵魂去重新活过。无论锦绣和段月容哪一个是真正的紫浮,他们都有一个重生的机会,然而就因为他们天生一双紫眼睛,长得同别人不一样,人们便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们,使之一生遭受白眼,甚至连做一个好人的机会也不给他们,于是变相地逼着他们重蹈覆辙,走上不归之路。
这是一个可怕的恶循环!
我猛然惊醒,自己不也平时妖孽妖孽地叫那段月容吗?他被废去一身功力,复国无望,还要放下所有的男性尊严,装个女人,虽也是前半生的罪孽所致,但如今不正是在受着上天的惩罚吗?
我道貌岸然地宣扬着现在是他改过自新、放下屠刀的机会,可也还是左一声妖孽、右一声怪物地骂他吗?
那我岂不是在帮着他继续扭曲自己的灵魂吗?
我跪在那里冷汗淋漓。
君阿计晕了过去,屎尿倒流得满身都是,院子里都是一股臭味,看守我们的忠伯皱着眉过来放他下来,给他上药清理去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望着夜云满天,挡住了明月星空,不禁惘然。
“喂,莫先生,你在看什么?”二狗子看我站了起来,也大着胆子跟了过来,“莫先生,我觉得你做得没错。俗话说得好,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自个儿老婆总要教训教训,才能把家里照顾得好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老鼠眼睛般的双目里满是色欲,“你家老婆真是赛过西施了。我说莫先生,你若不喜欢,我帮你把她送到山下卖了吧,银子分我两成就是,到时候我再帮你弄个黑眼睛的、小个子的、年轻听话的过来,你要汉家、布仲家或是土家、苗家的女子都成,反正君家寨本来就是男多女少,我包准给你弄个没开过苞的处……”他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我打断了他有些丧尽天良的建议,淡淡道:“多谢二狗兄的美意,我家娘子甚是贤惠,我今晚确实处事不当,二狗兄为何不自己娶一个温顺的姑娘,好好成一个家室呢?”
“像我这样的人,哪有正经姑娘愿意嫁给我,不过找个相好的泄泄火罢了。”二狗子微微一叹。
“二狗兄,其实你生性聪慧,虽说犯过一些错,但不用去管世人的说法,照自己的心愿活下去便是了。你若真喜欢那牛哥二嫂,何不去规规矩矩地做两年工,攒些银两,派媒人前去说亲?浪子回头金不换,族长一生清正廉直,想必愿意帮你,牛哥二嫂亦会接受你的一片真心。好在牛哥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们两个不出一年,生个一儿半女,定能享尽天伦之乐。”
二狗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我现在可总算知道为啥那些个娘儿们都喜欢读过书的奶油小白脸了,你那嘴可真能说,难怪你能娶到你老婆那天仙样的美人儿。”
我笑了笑,正欲开口,忽地花瓶门处传来脚步声,我和二狗子立刻中规中矩地跪了下去,两人恢复了一脸忏悔。
月婵娟悄然从云中探出脸来,向众生放着无限的清辉。
祠堂门口,常春藤静默地蜿蜒着,欲奔向新的高枝,勾垂着的紫藤花轻轻摇曳,花瓣飘坠间,花架子下面人影一闪,我悄然放眼望去,却见一个紫瞳佳人正站在我的眼前。
咦,这小子怎么来了。我松了一口气,懒散地坐回蒲团上,揉着膝盖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他一脸扬扬得意地坐在我的身边,不理二狗子的眼有些发直,轻声道:“你晚饭也没吃,饿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打老婆事件”的源头是他什么家务都不做,最重要的是让我饿着肚子。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的笑颜更是如花灿烂,递上一个大土碗盆,里面是一碗白米饭,上面是一堆黄黑乎乎的东西。我拿到火光下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才发现是一堆炒得发黄发焦的油菜,那米饭好像也有些半生不熟。
其实,有些时候我也挺同情男人的。很多时候,为了爱情,男人们往往也做出巨大的牺牲和冒险,对于心上人做出的食物,即使有时候吃起来何其难吃,甚至无意间由于烹饪技术不高造成食物含有剧毒,却依然必须豪气万千地吃下去,心中流着痛苦的泪水,还要强装笑颜,欢乐地大笑,“亲爱的,好好吃啊,再来一碗吧。”
我一个劲地傻想着,怀疑地睨着他,“你自个儿做的?”
他点点头,塞给我一双筷子。
我拿在手里,刚想往嘴里扒,却迟疑地看着他。
他挑了挑眉,“你莫不是以为我下了毒吧。”
我哼了一声,心中却默认了,依旧看着他。
他大大方方地拿着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口,嚼了一下,吞下去了,还大张其口让我检验。
我立刻抢过来大口大口嚼了起来,他在旁边不停地帮我拍着背,柔声道:“莫要呛着啊。”
果然呛着了,我噎在那里,他赶紧又在旁边递上一碗水,我一口气喝了下去。
我咽了下去,继续扒着饭,“你跟谁学做的菜?”
“跟那个寡妇牛哥二嫂学的,她是寨里唯一一个愿意同我说话的女人。”段月容哼了一声,“那个大胖坏丫头,到处跟寨里人说我的坏话,没人愿意理我。”
大胖坏丫头?
哦,君翠花!
“你是说族长的大女儿,君翠花吧!”
“这个破寨子里,还有哪个女人,又胖又坏。”
“她干吗那样对你?”我奇道,还有女人会对段月容感冒,我感到无比新鲜。
他恨恨地说着:“还不是嫉妒我长得比她漂亮,她的心上人长根多看了我几眼,就到处排挤我。”他在那里激动地开始历数着君翠花的恶行,全然忘了自己曾是一个杀人、抢劫、强奸、偷窃的刑事惯犯。
然后他又以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以及优秀的战略家的眼光分析着她的优势劣势,详细叙述了他将要在君家寨男人女人中施行的远交近攻的作战方案,他最后咬牙切齿道:“总有一天,我要夺走她的心上人,要她对我唯命是从,对我服服帖帖,跪在地上求我要她。”
很显然,段月容同学开辟了他的第二个战场:女人的战争。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他的对手竞然是君翠花,君翠花!
我的脑海里描摹着君翠花的塌鼻子、小眼睛、大饼麻子脸、水桶腰、老虎背、大脚丫和粗嗓门……
总之我无法将君翠花同美女联系在一起,更无法想象,段月容为什么一定要君翠花跪在地上求他要她。莫非杨绿水的死,以及我身上的毒使他的审美观点完全改变了?
一定是这样的!
我同情地看着他。
他在那里说得眉飞色舞,见我直盯着他看,便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柔情似水地看着我,“不好吃吗?”
“你干吗对我这么好?”我打了一个哆嗦,低声道,“有什么阴谋?”
“你这人,不是说要对人没有私心吗?”他轻轻捋了捋耳边的头发,顿时风情万种,比女人还要女人,不理一旁二狗子的哈拉子都快流出来了,柔声说道:“我现在对你好了,你又要怀疑人家,真伤人心。”
我想起刚才的反思。也是,你口口声声要人家改邪归正,自己却第一个拿着有色眼镜看人,的确太过分了,我应该是第一个无条件信任他的人才对啊!
我站了起来,深深向他一鞠躬,“今天我有三不该,第一不该骂你废物或是妖孽,第二不该打你,第三最不该怀疑你给我吃的东西里下毒。”
抬起身子时,他看着我有些发愣,满眼不信。我心中一叹,看吧,人家不相信你了。我讪讪一笑,复又拾起碗来,“这是你第一次做饭吧。”
他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神深不可测。
我满面惭愧地低下头,“我知道你一定不信我,算了。”我抬头干笑几声,真诚地笑道:“真好吃,这可比我第一次做的饭要好吃得多了,”我认认真真地扒完这一碗饭,舔着最后一粒米说道:“还有吗?”我还真饿了。
他彻底呆在那里,脸上竟然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来,怯懦了许久,他侧过脸去,柔婉地低声道:“没有了,不过你若喜欢,我天天做给你吃。”
我怔住了。
他又转过脸来,满眼放着我从未见过的星光灿烂,绝艳的脸庞竟然勾起一丝羞涩的笑意,如紫色水莲花温柔地在清清的池塘里绽开,清风伴着花香和煦地拂过我心头,于是我无法挪开我的眼,沉溺于他的这一抹灿笑中,宛如梦境中紫浮恬休于木槿树下,对我温和地唤道:“你来了。”
我和他这样绞视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老迈的声音叫道:“这就对了,年轻人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原来是忠伯和族长家的三个小毛孩子抬着锣锅子回来了,一下子惊醒了我。
我急急地挪开了目光,一转头,却见是忠伯和三个小毛孩正将锣锅子复又吊起来。
三个毛头小孩轻蔑地笑道:“现在知道我们君家寨的厉害了吧,知道怎么疼老婆了吧。”
忠伯笑着打了三个小孩一下,“你们三个没事老管人家夫妻间的事做什么,快过去跪着,你们爹可发话了。”
三个小孩不情不愿地跪下来,拉着段月容,“莫问嫂子,下次你家相公若再打你,你便来告诉我们,我们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段月容羞涩地福了一福,“奴家谢过三位少爷,不过我和我家相公和好了。”
三个小孩又替天行道地骂了我半天,我讷讷地拱着手,正要再向段月容赔个不是,忽然腹中绞痛不已,我捂着肚子蹲了下来。段月容着急地看着我。我脑中灵光一闪,恨恨道:“你没有在饭里做手脚,可是在给我喝的水里放东西了吧。”
段月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僵在那里,有些懊悔,又有些笑意,我却忍不住地奔向茅厕,拉得天昏地暗。
前几日,我特地给夕颜配了泄药,怕她的肠胃不消化,得便秘,而段月容同学为泄私愤,便在给我喝的水中加了些,剂量虽不多,但是混着他给我做的那些半生不熟的饭菜,造成了严重的食物中毒,我拉了两天一夜,直拉得脸都绿了,手脚虚浮。
以后几天,段月容一边照顾夕颜,一边衣不解带地在床头给我端水送药,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还代我出去务农,认真地尽了一个妻子的义务,学会做了一手的好菜。
由于我们的家庭暴力事件,她得到了君家寨广泛的舆论同情,在我患病期间,以一种贤妻良母的光辉形象,能干地操持家务,照顾夕颜,一时传为美谈。于是很多寨民不再因为他的紫瞳而对他隔离,渐渐地放下偏见,大胆地同他搭讪起来,热心地为我们送来东西,帮他租牛,教他种地,还有很多沉默而无私的崇拜者偷偷在晚上帮我们家翻地,譬如君翠花的心上人——君长根。
于是他迈开了击败君翠花的第一步。
我同学生们的感情日益深厚起来,寨民们待我和段月容也越来越亲善。
族长见我通晓算学,有时他的管家生病,便让我为其管账,偶有重大之事,便让我来与他商议。
我创建了一系列数据库,并创建了家族树,使之管理简便起来,每每有记录档案,便无须再查找族谱、粮谱,我提倡丁字记账法,有出有进,记账清晰,族长对我更是赞赏有加,希望我有空能多教导他那三个呆儿子。
这一日午后体育课,孩子们拉着我前去一处坡顶,一开始我觉得奇怪,这群孩子巴巴地爬坡干什么?
小孩子经不起盘问,一套话才知道,原来那里是君家寨有情人幽会的地方,家长们自然不会让他们这么小去接近,然而小孩子就是这样,有时你越不让他们知道的事情,他们就越想知道。
于是他们就借着我去了,反正家长要怪就怪我好了。
我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孩子冒险探奇的天性果然是古今中外皆相同,而这个坏主意正是皮大王沿歌想出来的。
算了,去就去吧。到得坡顶,却见一棵百年野樱耸立于坡顶,浓艳地映着碧空万里,枝头花团锦簇,芬芳扑鼻。
我一时怔在那里,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用手遮住灿烂刺眼的阳光,花瓣洒落,轻触我的面颊,往事如潮水冲击我的心扉。
“先生怎么哭了?”春来看着我满面的泪水有些害怕地说着。
我抹着眼睛,笑道:“哪里,你们的师娘今天早上让我给她切洋葱,把我的眼睛给熏昏了。”
孩子们表示理解地点着头,春来说道:“我娘切洋葱也是流眼泪,有一次爹不知道,还把爹给吓得不清,不小心就把私房钱给交出来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把我的注意力引开了,然后十几双小手又把我的脸扳过来,“先生,您看对面。”
却见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白云悠悠在空中散步,在山坡上翠绿的层层田野间偶尔洒下巨大的投影,如神的步履漫步人间,目光所及之处的山脚下,却见一大块一大块的金黄与艳红交相辉映,色彩斑斓,如世间最伟大的油画立体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强烈地感染着我的视觉。
“那是布仲家的油菜田。”小玉甜甜地插上一句,“他们还喜欢种李子,跟我们寨子不一样的。”
还是小女孩比较感性,满眼的惊艳,牵着我的衣角,娇声唤着:“那李花红红的,像娘娘的胭脂,真好看。”
沿歌这小子却流着口水说:“再过几个月李子就熟了。”
我轻笑出声,山风拂过,金黄的菜花悄悄弯着腰,翻起黄金般的波浪,李花艳红,点缀着金海,甚是壮观,李花林间偶有纤纤人影移动,山谷间响起一阵柔美的歌声,金波海浪中,一个壮硕的人影,闻之欣然直起身子,开始激昂多情地和着那歌声。
“布仲家的在对歌了。”沿歌的眼中闪着狡黠,“我爹说,布仲家是南蛮夷子,所以他要对歌才能找到媳妇。”
“沿歌,这是布仲家的习俗,我们应该尊重他们,不对吗,莫要……”
我这才发现无人回应我的谆谆教导,一回头,却见一个紫瞳佳人站在那里,虽是布衣钗裙,紫眸流盼间,却难掩其绝代风华,不是我那“贤德的妻”又是谁呢?
孩子们奇怪地沉默着,只有春来笑嘻嘻地叫了声:“师娘。”
段月容高贵的额头微微点了一下,破天荒地摸了摸春来的头发梢,然后立刻撤手,他的紫瞳冷冷地瞟了沿歌一下,向他微微抬手,沿歌立刻领头吓得一哄而散,沿歌跑得最快,只有春来有些迷糊。
段月容嘲笑一声,“这群小魔鬼。”
我白了他一眼,“你不要贼喊捉贼。”
说着偷取了他的菜篮子,取出食物,大口大口开始吃了起来。
不知道这段月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从家庭暴力事件后,我说了一句他的饭菜做得好吃,他还真的履行他的诺言,天天给我做吃的。我认为做饭是有利于他修身养性的,当然主要是为了能让我的“家庭负担”轻一些,因此我极其热烈地鼓励他去做,从此我便能吃到热菜热饭。
嗯,还真不是盖的,到底是四大公子之一,连做饭也能做得这么好吃啊,我开始狼吞虎咽。
真好吃,想必他的师父牛哥二嫂肯定做得更好吃。
嗯,什么时候可以考虑到她家去蹭一顿饭的,不过老是麻烦人家免费帮着带夕颜,不太好意思张口了。
我正胡思乱想间,他端出一个水壶来,递给我。
我自然地对他微眯眼睛,他喝了一口笑着递给我,我才爽快地喝了起来。
啊,他干吗这样看着我啊?不知道这样看着我吃饭,会使我消化不良的?我努力咽下一口饭,指着山下金海李红,“你看,布仲家的田多好。”
没想到他看了一眼,轻哧一声,“这算什么,叶榆家家种花,层林尽染,风花雪月之乡,比起这个兰郡要强之百倍。”他挨着我身边坐下,扭头对我笑道:“不过,你若喜欢此种美景,当会很习惯叶榆的生活。”他的目光有一丝热切。
我当作没听懂,也没看懂,只是嘿嘿傻笑一阵,“你知道吗,这里的人们其实可以不用为种出来的农作物不能及时交易而烦恼,因为这里有丰富的旅游资源,人们可以将此作为农业旅游基地。”
我以为他会听得不耐烦,没想到他的紫眼睛里却盛满了兴趣,开始问东问西起来。
这时山歌又起,打断了我俩的聊天,我们停了下来,我闷头扒着饭,而他抬起头含笑地听着幽远的山歌。
过了一会儿,他远眺山谷,对我微笑着,“你可知道,你同寻常女子不一样啊。”
我很想提醒他,其实,他家的绿水同寻常女子也是不太一样。
“其实,那日七夕,你拉着我的手说的那些话,我都记着,然后等我……”
我状似无心地打断了他,口中惊奇地说道:“你为何拿这么一大碗饭来,须知这粮食是我问族长家借的,等下次收成的时候,我们是要还的,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
他的紫瞳有些泄气地看着我,我话未说完,他便将大土碗和我手中的筷子抢了过来,俯头便吃。
我奇道:“你还没吃呢?”
紫瞳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我倒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我刚才就不会那么硬塞进嘴里了,不由笑道:“那你干吗不再带一副碗筷来?”
他闷头吃饭,恨恨道:“懒得洗了。”
我努力地憋着笑,这人真是……
天气渐渐热起来,夕颜开始摇摇晃晃地走路了,把我给高兴坏了,当夕颜蹒跚地扑到段月容脚下,仰起小脸,对他笑着流口水时,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了他的感慨之情,可是眼中也不由柔和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我和段月容大跃进栽种的稻秧已经成功地蹿了出来,我喜上眉梢,决定明天把紫眼睛的大懒鬼拉出来,一起放水种下秧苗,于是这一日便早早地放学回家,未到门口,心想不知这个段月容是怎么做饭带孩子,便放轻脚步,隐在窗前一看,就此把我给吓住了。
却见段月容曾经挥舞着偃月刀杀人如麻的左手,正麻利地拿着菜刀切着一盘未知名的蕨类植物,是昌发家前日在山里采来送的,可是另一只手却握着夕颜的一只藕段般的小腿,倒提着她,一边还晃悠着。
我在那里张口结舌,却见他刀刀有声,转眼那盘蕨类植物已成数块,油锅已经冒烟了。
可能是提着夕颜的手累了,他将两者空中一抛,菜刀与夕颜在空中险险地交错而过,然后成功地换手。我的嘴张得更大,再也忍不住了,冲了进来,“你这浑人,你想……”
我人到眼前,话未说完,菜刀已准确地架在我的脖子上,段月容睨着我冷笑,“我就猜你也看不下去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你干吗这样折磨夕颜,她才一岁多……”
段月容将夕颜塞在我的怀里,“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是你带回来的这个臭东西,喜欢这样被人倒拿着。”
“瞎说……唉!”我提高夕颜的小腿,只见她的小脸充满兴奋,单眼皮的小眼睛里冒着星星,小嘴咧着,口水直流。
“这孩子真稀奇。”我惊叹不已。
“这臭东西不是毛猴子转世就是妖怪投胎的。”段月容没好气地说着,“快去给她换尿布吧,臭死了。”
我背着他做了一个怪脸,心说:你才是妖怪投胎的呢!
入夜,段月容和夕颜都睡下了,我从桌上铺的床铺上偷偷地下来,拿了胰子、毛巾,溜到后山无人的山涧中洗澡。
这是我有一次迷了路无意间发现的,这是一个天然小泉形成的浅潭,我脱了衣物,站在没腰的溪水中,任冷冷的溪水轻揉着我的肌肤,不由全身心地放松了下来。
我的眼前正是一汪明月的倒影,抹了一把脸,抬起头看向那饱满的圆月。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不由低下头,轻叹一声,手轻轻触动清波,搅散了那一池相思。
忽然,树木断裂的声音传来,我吓得一下子蹲了下来,过了许久,没有了声音。我暗想,不会是那个爱偷看女人洗澡的二狗子吧?我大着胆子,赶紧穿上衣服,盘上头发,施轻功跑到树木断裂的地方,空无一人,唯有猫头鹰转着脑袋看着我,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许是什么小动物吧。我松了一口气,一边东张西望地往回走,不留神踩到一洼坑地,我的身子往前倾倒,眼看就要与大地做一次亲密接触,斜地里蹿出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扶住了,我却吓得惊叫一声,急急地抬起头。
月光下,一双紫瞳幽深莫测,如刚才的猫头鹰一般发着幽幽的亮光,我又吓得倒退三步,定了定神,“你到这里来干吗,夕颜呢?”
他微转身,天人之颜没在月光的阴影下,令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淡淡道:“晚上起夜才发现你不见了,便出来寻你,我把夕颜交给牛哥二嫂了。”
我怀疑地看着他,他却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清了清嗓子,挺胸答道:“我出来洗个脸罢了。”
他点点头,不再搭理我,只是一个人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我暗嗔一声,跟了上去。
两人无声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路上青叶野花暗香浮动,淡淡袭来,山间淙淙的溪水声传来,伴着生动的蛙鸣和虫鸣之声交织,仿似一首温婉动人的小夜曲。我的心又开始松弛下来,人虽然走在路上,心却有些醺醉地昏昏欲睡,这是很久没有出现的感觉。
这时,一阵琴声轻轻地飘来,段月容停住了脚步,我撞上了他的后背, 惊醒过来。
段月容凝神听了一会儿,轻轻一笑,“这是布仲家的男子在弹月琴,寻心上人。”
“他的琴弹得挺好听的。”我听了一会儿,敬佩地点头说道。
段月容瞥了我一眼,拉着我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
他对我一笑,我敏锐地捕捉到他紫瞳中一闪而逝的邪气。
却见他信手摘下一枚柳叶,放在嘴上吹了起来,那柳叶吹出了同月琴一模一样的曲子,然而叶哨清脆尖啸,似是女子多情的娇吟,和着那稳健月琴,甚是动听。
一曲奏罢,月琴声停了下来,段月容趁这个当口,曲子忽然一变,竟然吹出一支《长相守》来,他的紫瞳满是挑衅,然后向我瞟来。
《长相守》是所有古曲中韵律最难掌握的曲目之一,在暗宫和梅影山庄的《长相守》又比普通的《长相守》多了一丝雄浑的悲壮,多加了锁音的机关,甚是难懂,而段月容只听了一遍,便在地牢中吹了出来。现在他吹出的叶哨不过是寻常的《长相守》,然而那委婉缠绵之意,丝毫不差。我不得不承认,可能除了非珏以外,能被世人称公子的人,在琴棋书画方面,的确都有两下子。
段月容深深地凝视着我,那首《长相守》渐渐吹得柔和起来。
我的心神一动,往事猛地袭来,眼前满是那洁瑜无瑕的白衣少年,天人般的一颦一笑,西枫苑里他手把着手教我弹《长相守》……
我粗壮的萝卜手连连弹错,素辉在那里干着急,嚷嚷着木丫头是朽木不可雕也,谢三娘拎着他的耳朵出去了,梅园里只有我和他,他对我浅笑着,拿着汗巾为我擦去满头汗水,安慰我不要急,慢慢来,那双凤目满是柔情。
月光下,月琴声再一次响起,我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这次弹的却也是那首《长相守》,一琴一叶相和,委婉动人,却又夹着一丝异族的火热情怀,段月容看着我愈加柔情起来。
我仿佛也有些醉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半合半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那琴声似乎近了,琴声也慢慢有了更缠绵的情感。
段月容的眉头一皱,停了下来,我的醉意一下子被打断了,睁开了眼,不解地看着他。
段月容的脸上似笑非笑,低声道:“坏了,那弹月琴的傻子,信以为真了,前来寻相好的了。”
啊?这是来真的?我目瞪口呆中,段月容已拉起我飞奔起来,后面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渐渐近了。
“这可坏了啊。”段月容口中直嚷着糟糕,脸上却写着兴奋,满是一种做了坏事得逞的愉悦和自豪。
我暗想,此人实在是变态得紧。
我们转眼来到一棵参天大树跟前,他指指上面,然后拉着我一起飞快地爬上去。
我们躲在一根枝干上,他拉近我,温热的气息吹在我的脖颈间。我自然推开他,低声说道:“你别那么靠近,你没事干吗瞎掺和人家谈情说爱,都怪……”
他却一下子揽着我的腰,紧紧贴近了我。
此位仁兄,可能很久没做坏事了,难得骗了人家,他笑得邪肆而兴奋不已。
我大惊,正要打他,他及时伸出一根纤指,轻点我嘴唇,果然树下响起那首月琴版的《长相守》。
我们二人吓得定了身,微低头,只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在树下一边弹着月琴,一边东张西望地转悠,那是一个穿着布依族服装的青年,月光下看不清面容,他弹了一会儿,停了下来,似乎有些失望。
这时后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多吉拉少爷,首领要你回去,好像寨子里有大事了。”
我的心一动,多吉拉?这个名字很熟啊?
转念再一想,是了,是上次那个野雁风波中的布仲家少爷,我正思忖间,那个多吉拉叹了一口气,又四处看了看。
“少爷,您在寻什么呢?”
“帮我去查查有哪家姑娘吹叶哨特别好的。”
“哟,少爷,那可难了。这几个山头里,不光咱们布仲家的,苗家土家的会吹叶哨的姑娘也不少呢,就连那君家寨的汉人里,好像也有几个姑娘会吹呢。”
“应该是个汉家女,那首曲子不是这里的……她吹得可真好听啊,”多吉拉沉默了一阵,轻叹一声,“咱们先回去吧。”
两个人渐渐地越行越远了,我感到段月容浑身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我推他一把,不悦道:“你干吗耍弄人家?”
“哼!”他轻嗤一声,“谁叫他那么蠢。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我们白家才能富有南诏,而不是他布仲家的。”
我扑哧一笑,“你这人倒也真绝了,连吹个叶哨,对个情歌什么的,都恨不能同争夺天下搞在一起,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啊。”
他本待强辩,忽然看着我的笑脸有些发呆,我这才想起他的手还在我的腰间,我正想挪开他的手。
月色朦胧,洒在他的脸庞,还在他的身上笼着一阵迷迷蒙蒙的烟雾,更衬得他肤白如雪,眉若远山,紫瞳宛如宝石一般闪着星辉,迷离地凝视着我。一刹那间,我神为之夺,魂为之摄,终于明白了为何人称其为紫月公子。月光下的他,比之月光竟然毫不逊色,如果不是他在我腰间的灼热感提醒着我,我几乎要被他的美丽所迷醉,以为他是月宫里的天人下凡了。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沉重的镣铐无法夺去他邪魅的一丝一毫,地府的凄迷亦无法遮掩他摄人的光彩,更何况是现在,醉人的月光下,他如此温情脉脉地看着我。
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紫瞳在我的脸上逡巡着,他那纤长的手指在我的脸上轻轻抚摸着,替我悄然拂去一绺青丝,然后慢慢地沿着我的脸部轮廓,滑过我的肌肤,停留在我的唇上,他的手指轻轻描摹着我的唇形,然后他的红唇慢慢地贴向我的唇上。
事实再一次验证了,老天爷是很不喜欢段月容的。
就在他的唇贴上我的唇那一刹那,我们坐着的那根树枝猛然断裂。
猛一惊醒间,我们俩人已跌坐在树下,大树间有一群小鸟被我们惊飞了起来,我的头上满是树枝,段月容的脑门上还夸张地顶着一个破鸟窝。
我清醒了过来,暗骂一声:花木槿,你昏头了,竟然为段月容的美色所迷。我急急地站起来,“快回去吧,牛哥二嫂都睡了,老是麻烦人家做免费保姆不好的!”
我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没敢偷看段月容的面色,只知道他没有立刻爬起来跟上我,好像只是傻坐在那里,头上的破鸟窝也没有摘,默默地看着我离去。
我先赶到牛哥二嫂家接回了夕颜,等回到家里,段月容已经上床睡下了,我松了一口气,就抱着夕颜在桌上混了一夜。
然而那一夜我分明听到段月容在大床上翻了一夜。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