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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梦里落花红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夏日的午后，整座宫苑如同睡去了一般，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坤宁宫后苑，积翠轩东次间碧纱窗下，玉台美人榻上，皇后孙若微正在小憩，宽大的雪绸芙蓉锦绣睡裙掩不住她玲珑的身姿，肤光胜雪，带着淡淡的红晕，秀雅的鼻子微微上翘，梨涡浅笑，不知梦里身在何处。

　　悄悄步入室内的朱瞻基做了个手势，示意榻边为她轻轻摇扇的宫女莫要出声，他接过宫女手中的扇子，又命众人退下。

　　朱瞻基就坐在宫女刚刚坐过的雕花圆凳上，一下、一下地为她轻轻拂扇。梦中的她嘴角仿佛微微一动，似乎是要笑，却又暗自忍住，从窗子透进来的初夏暖阳斜射在她脸上，更显得她娇美清新，气韵出尘。只是不知怎的，梦中的她面色突然渐渐染红，如同烟霞轻笼，那鲜润的红唇更如初绽的花蓓般媚惑至极。

　　朱瞻基执扇的节奏渐渐快了起来，直扇得她鬓前的碎发盈盈轻舞，可是她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面色更加娇润，于是他索性扔下扇子，低下头将自己的唇缓缓印在她的唇上，如吸如吮，仿佛他品味的正是人间极品美味，又似瑶台琼汁玉露、仙家佳肴圣品一般。

　　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口中低声呓语，暗自责怪，这样半推半就欲语还休的样子反惹得他兴致大起，在这暖阳正盛的午后上演了一出游龙戏凤的合欢图。

　　随侍的宫女与太监们都悄悄地退到了院外，天子的多情不足为怪，但是在佳丽无数的后宫中，他从始至终只念着皇后一人，也只对她一人钟情。如此，就不得不让人称颂赞誉了。

　　万里碧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这些白云，有的几片连在一起，像海洋里翻滚着的银色浪花；有的几层重叠着，像层峦叠嶂的远山；而有的则孤零零地独自飘在一处，仿佛不合群又像走失了一般，显得有些孤寂。

　　靠在朱瞻基怀里听着他叨念前朝的军国大事，若微的一双眼睛却紧盯着空中的浮云，眼眸闪烁，心不在焉。

　　“朕的皇后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朱瞻基手上微微用力，箍紧了怀中的娇躯，口气中似乎有些隐隐的不悦。

　　“在想南京的灾情，安南的战事，北方兀良哈人的蠢蠢欲动。”若微自他怀中挣脱开来，独自坐在对面的春凳上，娴静怡然的神态中带着些许的不安与踌躇。

　　对着面前的芙蓉秀脸，明眸朱颜让人又爱又气，朱瞻基忽地笑了，“你想说什么？”

　　若微摇了摇头，把手轻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悠然说道：“皇上日夜督促神机营加紧操练，又以内宫空虚的名义停了宝船出航，暗中命户部屯积粮草，又诏兵部改良箭弩，皇上莫不是想效仿成祖爷御驾亲征？”

　　“哈哈哈！”朱瞻基听了不禁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只当若微做了皇后之后便转了性子，这两个月来除了帮朕选妃、调教宫女、整治后宫事务以外，对朕却是冷淡极了，总是到了坤宁宫门口还往外撵朕，想不到其实若微的心中还是处处牵挂着朕，朕的心事若微猜得一点不错。”

　　若微眼眸微转，面上更是一派忧虑之色，“那么皇上首选，是安南还是东北？”

　　朱瞻基收敛了笑容，端起桌上的金银花茶细品了一口，“这一南一北还真是掣肘，北方游牧部落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是恩泽深厚、多加优抚，可是不管怎么抚，到了夏秋之季还是经常南下越境劫掠滋事。成祖爷五次北征，五获大胜，可是也没能彻底将他们制伏。如今又来闹事，所以朕想，先北上征讨，解了这块心病，之后再办安南。”

　　若微怔住了，在朱瞻基英俊儒雅的脸上竟然看到了曾经成祖爷永乐皇帝朱棣的英雄豪气，往日秋水含情的龙目中此时却不经意地闪过阵阵杀气与寒意。

　　“能不去吗？非要亲征吗？”她痴痴地问。

　　“你今儿是怎么了？”朱瞻基凑到她身旁，目光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眸，伸手轻抚了一下她耳边的流苏耳饰，“当初皇爷爷把大明的都城从南京迁至北京，就是向天下昭示了‘天子守关’的决心与豪气。漠北及东北等地的部落始终惦记着南下入侵我大明疆域，北京是大明的中心，是天下瞩目的东方圣地。朕作为大明天子，承祖业、守疆土、护万民自是责无旁贷。不亲征，不足以威慑小人，不足以向天下昭示我大明泱泱大国不容侵犯的国威！”

　　若微不再言语了，她只是把身子轻轻倚在朱瞻基的怀里，伸手紧紧揽过他的腰，似水的柔情瞬间便将天子的龙威与英雄气概全都包裹在她的满怀温玉中。

　　轻拂的落花悄悄落在她的发间，朱瞻基为她伸手拈下，却不忍弃之，只悄悄地塞进了随身带着的荷包当中。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暮色初渐，若微放下手中的书稿，对着窗外的天色怔怔地看了半晌。

　　“娘娘！”湘汀在她身上披了一件流彩飞花蹙金云丝披风，轻唤道，“娘娘，入秋了天气渐渐转凉，当心身子。”见她不语，湘汀心下黯然，自然知道她是在担心北征的天子，只是身处禁宫，担心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湘汀轻叹之后也没敢打扰，刚要转身离去，手却被若微轻轻地抓住。

　　“湘汀，贤贵人的身子怎么样了？差人去看了没有？有没有见好？”她开口便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娘娘！”湘汀愣住了，随即点了点头回道，“早上已经传娘娘的旨意请太医过去看了，太医说是梅子吃得太多倒了胃，吐过就好。又开了些温补的药，晌午已能正常进食，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若微面上是淡极了的笑容，“咱们过去看看她。”

　　“娘娘！”湘汀眉头微拧，想要劝却没有开口。而端着热茶步入内室的司音却开口相阻，她话音清脆，掷地有声地道：“娘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若微不解。

　　“自打娘娘八岁入宫至今，咱们皇上待娘娘是二十年如一日。之前的胡氏也好，丽妃、淑妃也罢，都没有人能真正入了皇上的眼。如今这位不知从哪跑出来的贤贵人，经皇太后调教之后，便分去了娘娘一多半的宠，如今竟然还怀上了龙嗣。宫里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娘娘这个时候还是躲得远远的，别过去找不自在了。”司音话音虽缓却字字珠玑，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力道，旁人听了都深深垂下了头装作没听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若微面上笑容不减，接过茶浅浅地抿了一口，不以为然地淡淡说道：“她，与别人终究是不同的。”

　　“是，因为她救过皇上，所以就比别人来得尊贵，不仅皇上和皇太后高看，就是现在宫里大大小小的奴才都把她当成了正主，就连她宫里的宫人都比别人高出一头，说话办事张狂得不行。可是她自己也不想想，终究是汉王府里出来的，宫里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如明镜一般，连累得皇上都成了好色之君，拾人旧鞋……”

　　“司音！”湘汀眼见若微面色渐渐清冷起来，立即出言低喝阻止司音继续往下说。

　　若微面色清冷却不见恼怒，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炕桌上那支闪着金光的凤钗，那耀眼的光芒仿佛正在暗暗嘲笑，是在嘲笑她今时今日的境遇吗？半晌之后，她才幽幽说道：“司音，是我平日待你们太好了吗？如今竟然敢如此毁谤主子，在背后议论起皇上的名望来了？”

　　“司音不敢，司音只是气不过！”司音此时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

　　“气不过？这宫里有多少风波就是起于这三个字？今日你我主仆三人虽然是在内室中闲聊，你说此话也是口无遮拦、无心之过。可是本宫却不得不罚，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本宫就免了在你身上施刑，你收拾一下出宫去吧！”若微淡淡地说道。

　　“娘娘！”司音仿佛没有听清，又好像根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娘娘！”湘汀看了看司音，又瞅了瞅若微，如同坠入云端一般，也没了主意。

　　“下去吧。”若微的目光始终盯在那支凤钗上，似乎都没有看她们一眼。

　　“娘娘！”司音这时才真的慌了，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道，“娘娘说的是真的？娘娘真的要赶司音走？”

　　清丽的、带着悲怆的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响过，余音回荡，久久绕梁。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响。

　　“娘娘！”司音伏在地上，先是低声地抽泣，随即便肆意地哭了起来。

　　“湘汀，叫阮浪送她出宫！”若微的声音里淡漠极了，让人听了不禁有些心寒。

　　湘汀不声不响从地上扶起司音，走出门外。

　　永宁宫清燕堂内，怀有两个月身孕的贤贵人吴雨晴与皇后孙若微坐在榻上面面相对，炕桌上摆着一局棋，仿佛下完了，又似乎还没有终局，底下侍候的宫女看不明白，但是湘汀知道，那是和棋。

　　“好了，原本就是过来看看你，不想却扰了你休息。下棋最是伤神，一盘足矣，你好好歇息，本宫先回去了！”若微说完刚想起身，吴雨晴却身子向前一倾，拉着她的手不放，随即就在榻上冲着她盈盈一拜，虽然不发一语，但是四目相对，彼此的心思均在瞬间被对方洞悉了。于是，二人面上皆微微笑着蛾颔首示意，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还是“他乡遇故知，从此两相亲”，外人自是无从知晓了。

　　若微缓缓地走在御花园内用彩色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静静地用心聆听飞花落叶的瑟瑟声响，心中的滋味又有谁人能知晓呢？立于池边小榭中，看着玉栏杆下来去无尽的流水蜿蜒曲折，流水静谧藏幽，引人入胜，美人只是关注眼前的景致，却不想自己反而成了他人眼中最美的风景。

　　眉间总也化不去的愁丝，终究是为谁而凝呢？

　　“娘娘！”湘汀挥手让侍立在后的宫女悄悄退下，凑近若微低声劝道：“娘娘何苦这样处处做小谨慎行事呢？”

　　若微叹息一声，“内中关系，司音不懂尚情有可原，怎么连你也糊涂起来了？”

　　“娘娘！”湘汀怔了怔，“奴婢知道娘娘让司音出宫，原是为了她好。如今咱们坤宁宫里的大事小情太后那边都了如指掌，今儿的事情就是娘娘不处置，怕是她也过不了太后那一关。所以不如借此将她放出宫去，也算给她留了一条出路。奴婢送司音出去的时候就把这层意思跟她说了，把娘娘赐的金银首饰也一并交给她了。司音只说，她愧对娘娘。”

　　若微摇了摇头，“她和司棋情同姐妹，司棋一死，她的心也跟着去了，再留在宫里没有半点生趣，还不如放她出宫去寻个出路。如此，也好让底下的人都警醒些，祸从口出，舌头底下压死人，多少祸端起于此。倒不是我沽名钓誉，而是如今我执掌后宫，稍有不慎就会连累皇上，人们又会说是皇上看花了眼，以奸妃替了贤后。所以如今要步步小心，不能有半点差池。”

　　“是！”湘汀点了点头，“只是那贤贵人，娘娘还是提防着些好！”

　　若微笑了，是由衷的笑容，她指着眼前的景致说道：“从这太液池向南望去，整个园子就像是浮在水面上，加之花木映衬，仿佛天上仙阁梦中之景一般。而这景一年四季又各有不同，春天是繁花丽日，生机盎然；夏日里蕉廊桑翠，如诗如画；秋日呢，红蓼芦塘，萧瑟渐起；冬日梅影雪月，各领风骚。四时之景相差甚远，含蓄曲折才能余味无尽。若是眼前之景永远不变，你会不会觉得乏味？”

　　“娘娘！”若微的话，湘汀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根本没有参透，她怔怔地不知如何接语。

　　只听身后似乎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绿萍池沼垂杨里，初见芙蕖第一花。”

　　若微猛地回转过头，不是他，而是他。

　　湘汀也转身望去，面上大惊：“娘娘，是襄亲王。我们的话被他听了去！”

　　他的背影如玉树临风一般，蓝白相间的锦袍翩然而过，带起脚下的落叶飞花轻舞摇曳，如同秋蕙披霜，沐浴在落日余晖的金光里，仪态万千光华尽显，让人不忍移开眼睛，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若微的眉宇间又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愁丝。

　　“无妨！”她像是在安慰湘汀，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湘汀想了想，豁然明白过来，“是了，襄亲王既然留诗示警，就是不想隐藏身迹，表明了是要让娘娘放心，他自然是不会把听到的传给别人的。”

　　“湘汀，自此以后，我们更要谨言慎行！”她轻移莲步，缓缓沿着池边向坤宁门走去。如今这座华美的坤宁宫对她而言仿如心灵的枷锁，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现在她反而有些同情起胡善祥来，这样的后位，值得你一次一次出卖良心以绝杀之招相搏吗？

　　不在其位，不得其味。如今坐在这后位之上，若微才知道比之以前为妃之时，更可谓是如临深渊，因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想想刚刚在清燕堂内与吴雨晴的那番暗中较量，若微就有些心悸胆寒。

　　吴雨晴竟然暗自备有滑胎的凉药，就放在炕桌之上，当着若微的面。虽然不发一语，然而她的目光中却透着问询之意，那意思令人明白了然，直接明确：“你想如何？这孩子是让我留还是不留？我悉听尊便，绝无二话。”

　　好厉害的角色！

　　若微顿感意外，原本她以为在这宫里，她可以收获一份纯洁的友谊，即使是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若微以为她与其他妃嫔是不一样的，经历了那么多的磨砺与苦难，吴雨晴应该如破茧之蝶、浴火之凤一般。

　　然而，在这红尘之中，朱楼之内，谁又能真正免俗呢？

　　于是，若微美目微挑，命人拿来棋具，同样不发一语，只说一句：“执黑先行！”

　　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就是这三百六十一枚棋子，却承载着两个女人的较量。棋以“气”存活，连在一起的棋子越多，“气”就越多，生命力也就越强。而棋子一旦被围，它的“气”就减少，当完全没“气”的时候，棋子便成死棋。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看似无异的棋子，从两个女人白皙纤细的指尖转置棋盘之上，原本冰冷单调的棋子突然鲜活起来，原本静谧的氛围中竟传递着惊涛骇浪与千军万马的厮杀之势。

　　这才是“烂柯岁月刀兵见，方圆世界泪皆凝”。

　　若微选择这样的方式，省去了太多麻烦，棋局中自有乾坤，胜负只在一局之间；更重要的是，下棋讲求“落棋无悔”，一子落盘，便不可再动。况且刀枪攻防皆在四目之下，再没了那许多的阴谋与阳谋，两人都不须相让，均是穷尽了心思，然而最后的和棋却是蕴含着两个女人的智慧与妥协。

　　是的，她们终究选择了共存。

　　于是，吴雨晴恭敬地冲着若微施了一礼，若微也坦然受之。

　　对于吴雨晴来说，这一局是“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

　　对于孙若微而言，这一局是“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她想，瞻基的心思与她应是一般无二的。 大明皇妃·孙若微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