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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赶往圆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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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中赶往圆觉寺

  是2017年7月。那天下午,我们在雨中赶往圆觉寺。

  时间有点紧了,我们租的这辆车必须在晚上八点前开至成田机场归还。圆觉寺的茶庵似乎很有名,之前看过有人写在圆觉寺临高喝茶的美妙滋味。我们没有时间喝茶了,于是直奔目的处——圆觉寺的墓园。

  我在入口处找了一张纸,写下我要找的墓主的名字,给工作人员看,让他们给予明确的指示,免得我们在依山而建的偌大寺庙里找不到墓园的方向。就是这样,我们也走错了路口,爬上了另一个坡顶。坡顶是一处茶庵,风景甚佳,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享受了。

  终于找到寺庙的墓园。这是一座相当有规模的墓园。我赶紧请同行人和我分头找,我说,墓碑上没有名字,就一个字:“无”。

  过了一会儿,郭医生轻声招呼我:“找到了,在这儿。”

  墓园里没有其他人,就我们几个。天色青灰,雨丝中有白亮的光芒。

  我已经收起了雨伞,汗水比雨水更令我透湿。来到“无”字墓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津安二郎先生的墓。我这么急促且狼狈,跟他的淡定从容多不匹配啊。但我这次到镰仓,必须要到这座墓前,奉上我的敬意。

  我对电影阅读产生的某种顿悟,这种顿悟又延伸到其他方面的阅读,进而有所得,这些,很多来自小津安二郎。每个人的阅读史上都有一些要用粗体字标明重点的名字,小津安二郎是其中字号很大的一个。在他之前,我已经看过很多电影了,停留在他那里的时候,我脑子里已经充塞了很多似乎很有趣的东西,但这些“有趣”很难触底。不能触底的东西就晃悠,就飘忽,就不结实。我是通过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这个途径走向小津的,先是看了他的纪录片《寻找小津》,然后再开始一部一部地看起了小津安二郎。

  最早知道“无”字墓碑,就是在《寻找小津》里面。

  熟悉小津电影的人,都知道他的两个御用演员,一位是原节子,一位是笠智众。1983年,笠智众带着文德斯来到了圆觉寺,小津的墓前。在那个场景中,墓前供奉着白色和紫色的菊花,还有一个浅绿色的茶杯。

  笠智众那个时候已经快八十岁了,他说,他是在拍小津的电影中学会了忘我,并在小津精准有序、井井有条的工作风格中得到了训练。他把自己当作一张白纸,然后把角色描在这张白纸上面。他只想成为小津笔下的一抹淡彩。笠智众说,虽然他只比小津小一岁,但在精神上,小津像他的父亲。

  在纪录片里,从圆觉寺下来,在北镰仓的车站,笠智众被几个中年女观众认出,要求合影。文德斯以为这是小津电影的影响,后来才知道,笠智众被认出的原因是他刚刚在一部电视连续剧里饰演了一个角色。小津的电影以及电影中笠智众所饰演的那些父亲,没人记得。

  文德斯的《寻找小津》里还采访了他的摄影师。摄影师用小津拍摄最后一部影片《秋刀鱼之味》的摄影机(50mm的摄影机,小津只用这种摄影机),为文德斯演绎小津的室内拍摄场景。摄影机的位置放得非常低,直接搁在榻榻米上面,就是人们坐着看出去的视线。这是拍摄中景的位置。如果要拍摄近景或特写,会把摄影机向上倾斜,或者升高一些,免得图像扭曲。

  固定焦距,固定机位,这台摄影机像是入定一般。

  摄影师在访谈的最后潸然泪下,他告诉文德斯,世界上没有了小津,他感到很孤独。小津不仅仅是一个导演,还是一个国王,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带走了某种精神上很根本的东西。

  纪录片里的这一段我印象非常深刻。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二十年后,怀念和悲伤还是那么的浓重。现在,我离文德斯这些镜头又有了三十四年的距离,对着雨中显得更为浓重的“无”字墓碑,我也很想梳理一下,墓里安眠着的这位令人敬重的先生,对于我这个阅读者来说,是一种怎样亲密又孤独的存在。我很想去摸一下那个“无”字,但我没有,我怕造次,我希望自己端素恭谨,于是就这么凝视着。

  之后几天,我在旅途上赶写了当时即将出版的新书的序言,其触发点就是圆觉寺小津的墓。这篇文章叫做《晴空和云朵》。其中我写道:

  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没有名字,就一个字:“无”。

  2017年7月18日,镰仓,雨中,我来到了圆觉寺,拜祭小津安二郎先生的墓。墓的基座和墓碑都是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没有镌刻名字,只有一个“无”字。照拂之人在墓前供奉着由白百合和黄色小雏菊组成的花束,墓碑左边是三瓶瓶装煎茶饮料,右边是三瓶啤酒。

  看过多次关于小津墓的照片,实地来到墓前,我蹲下正面对着它细细打量,犹如他一贯的固定机位。

  世界太丰富,人生太有限,我的注意力在有意识地加以收缩以求深入一些。也许我现在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观察方式和沟通方式就需要这样的固定机位吧。我想起小津生前最后一部电影《秋刀鱼之味》中的一个固定机位的长镜头:走廊尽头的窗户,晴空入定,偶尔有云朵荡过去,一切皆无,无中生有。

  其实一个人对外在的真正的需求不会比通过一扇窗户去感受晴空和云朵更多。

  那天离开圆觉寺的时候,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已经过季的紫阳花,还在庭院里开着。已经有点勉强了。紫阳花的好看是因为其在色彩基础上降了几个色度,在粉、紫、蓝等各种娇嫩的色彩上抹上一层透明的灰。色度一降,就静了许多。雨中,花瓣上那些美妙的灰更加透明和清澈。

  圆觉寺这个寺名相对来说实在太普通了,在中国也有不少,山东青州、广东汕头、河南叶县、黑龙江桦南县都有叫圆觉寺的寺庙,台湾也有两座,分别在台北和南投。我所在的成都,附近的都江堰市和金堂县,也都有圆觉寺。

  镰仓的圆觉寺为镰仓的五大名刹之一,也是镰仓最重要的旅游景点之一。该寺建于1282年,为典型的中国寺院型式,也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中国建筑。

  对于文艺人士来说,镰仓圆觉寺的地位更高。

  1894年,小说家夏目漱石于圆觉寺参禅期间,住在了圆觉寺塔头归源院中。夏目漱石在小说《门》中,借主人公宗助的眼睛,描述了圆觉寺,“进入山门之后,只见左右都有大杉树,因其枝叶在高处遮蔽了天空,路顿时变暗了,触碰到那阴沉的空气时,宗助突然明白了世间与寺院中的区别。”

  岛崎藤村也曾驻留圆觉寺塔头归源院,在《春》和《樱花的果实成熟之时》中,他描写了镰仓的风物。

  铃木大拙二十一岁时在圆觉寺师从著名禅师今洪北川开始学禅。一年后,今洪北川圆寂,释宗演继住圆觉寺,铃木大拙跟随宗演继续参禅。在圆觉寺期间,铃木大拙广泛阅读佛典、禅籍和西方的哲学著作,还在自少年时代就成为挚友的西田几多郎的推荐下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系学习。1897年,由宗演推荐,二十七岁的铃木大拙前往美国,开始协助美国学者从事有关东洋学的研究,从此走向世界。

  在圆觉寺的山门站着,朝下看,我这才仔细地看清了夏目漱石描写过的两边的大杉树。进门时向上攀爬时,这些树从我们身边匆匆掠过,完全没有在意。

  杉树几乎合顶。如果是太阳天,头顶烈日,跨过电车线路的平交道,沿电车线的旁边走上一小截路,其中有一会儿,视线可能会被空中交织的电线所牵引,待到圆觉寺山门下,朝上一看,大杉树遮天蔽日,一股浓荫的舒适气息扑面而来,那很可能就会非常愉快地攀爬上去了。

  雨中的石阶相当湿滑,我小心地往下走。坡下,一列电车在杉树叶的空隙中开了过去。想起小津奇妙的生卒日期,1903年12月12日出生,1963年12月12日去世。整整六十岁,一个花甲,一天不差。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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