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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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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花水月

  会不会是“山男”?

  明治维新之后,一批领风气之先的作家,汲取来自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洋文学的营养,经过自我消化和在地转化后呈现出一种崭新的文学面貌。这一文学形态,在文学史上被称为日本新文学时期;其中,泉镜花被誉为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期的大作家。这样的赞誉其实是后来加封的,当时的文学主流是讲求实证精神的自然主义文学,泉镜花偏偏钟情于冥想世界的光影变幻,自然被边缘化。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边缘化,才成就了泉镜花。

  泉镜花的作品,我最早读的是其代表作之一《高野圣僧》。

  一个来自高野山的青年僧人云游四方,历经艰险,终于踏上平稳之路。走在信州的深山幽谷中,僧人发现一户人家,上前乞宿。这户人家有一个过分美丽动人的女主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个妇人不仅允诺僧人借宿,还邀约僧人一同前往溪涧沐浴,洗净旅途风尘。溪涧边,月光和水光上下交织,粼粼闪烁,妇人美妙的胴体晶莹娇美之极。僧人心有所动,拼命压抑。不想妇人还趋前为僧人擦洗身体。眼看多年修行毁于一旦,僧人拼命咬牙挺住,挽自身于危崖。深夜,僧人百感交集地睡在茅舍中,辗转难眠,渐渐地,周围传来一阵阵野兽的脚步声、猿猴的啼叫声、女人的呻吟声,令人毛骨悚然。僧人屏息念经,挨到天亮,向妇人致谢后慌忙下山。行至山脚处,左思右想,对妇人恋恋不舍,欲返回山中茅舍。犹豫不决时,遇昨晚见过的妇人的男仆路过。男仆心生不忍,实话告知僧人,山中美人实为女妖,时常勾引旅途中的男子,并用魔法将他们变成野兽。僧人闻言,彻底断绝欲念,继续其云游修行。

  这篇小说有着多重叙述层次,叙述者“我”在旅途中遇到一个人,“他入籍高野山,看上去四十五六岁,文雅持重,面色和善。身穿方袖呢绒外套,系着白色法兰绒围巾,头戴土耳其帽,手戴毛线手套,足蹬白袜和木屐。”这个俗世装扮的中年男人自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我”攀谈之后得知是六明寺的大和尚。旅途中两人渐渐熟悉起来,大和尚讲了他年轻时候云游修行遇到的种种奇事。

  我在高野山的一乘院见过仪容不凡气质超俗的住持,也是四十五六岁。即见即想,我立马就联想到了泉镜花的《高野圣僧》。

  《高野圣僧》这部小说,前面遇蛇阵的部分在我读来是相当心烦的,我非常讨厌蛇。后面转至信州深山女妖的部分,就感觉愉悦了。这样的故事,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也并不陌生,“聊斋”味道浓郁。相比《聊斋志异》中的那些异质世界中的多情女子,《高野圣僧》中女妖彻底无情,从头到尾遵从其职业规范这一点,也颇有意思。

  2017年4月,我和同行友人走在信州的深山里,自然会想起泉镜花,尤其是入宿信州深山的一个温泉旅馆,更是会想起《高野圣僧》。

  这家旅馆位于信州南木曾富贵畑高原温泉乡,我们在山中徒步了好多个小时,连绵春雨已将我们全身上下弄得湿漉漉的,天色铅沉,向晚时分更是浓重暗哑。好在几个女人放下行李就一头扎进了汤池,回温之后又享用了一顿美妙的晚餐,尤其是飞驒牛肉结结实实地吃下去,这才有还魂之感。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恰好天气也相当配合,从大阪出发,进入信州后,一直就是淫雨天,一点一点地往骨子里濡着湿气。我们一路上已经住过好几个温泉旅馆了,但南木曾的这家感觉奇特。临睡前,我在公用露台上小坐,一个火盆放在脚边,我的身体向火的一面暖洋洋,背后却冷飕飕的,还有点刺骨的感觉。信州历来有相当丰富的鬼怪传说,泉镜花的很多作品来源于此。深山里漆黑一片,天气不好,没有月光和星光,我前方视野里有随风晃动着的丛丛黑影。我告诉自己很安全,可以坐一会儿。突然,从那丛丛黑影里走出来一个人影,径直朝我走过来,我吓得顿时手脚麻痹了。人影逐渐靠近,在近到离我只有两三米远的椅子上坐下了。我借着火光仔细一看,是一个身着浴衣的高个子男人,估计是个中年人。男人说话了,日语,语调柔缓。前面寒暄问好我听懂了,中间的那一大段话完全不知所云,但让我觉得他似乎在赞美周围环境,我就以最简单的表示赞同的日语附和他了几句。男人不再说话,静静地坐着,我站起来,道了晚安返回内廊,拉上拉门的那一刻,手有点抖。疾步回房间,灯火温暖,同屋的艳宁还在电脑前忙碌工作,见我进屋朝我嫣然一笑。我心里踏实了许多,笑着告诉她,刚才有个男的,估计把我当成日本女人了,跟我一通“燃哇”(成都话,搭讪的意思)。清晨起来,天光亮了,我急忙跑到昨晚的露台那个位置探个究竟,那丛丛黑影原来是一大排盛开中的腊梅。信州春来迟,还在冬天里呢。昨夜从这排腊梅里走出来的男人,应该就是一个住店客人吧。但那排腊梅种在露台前面的庭院内,露台在二楼,又不大,再怎么光线幽暗,我也是看到他从树影中走过来的……会不会是“山男”?山男的一个特点就是个子高。不能多想,多想无益。我为什么要自己吓自己?

  泉镜花纪念馆

  我一直认为,有很多被世人认为是想象力构成的作品,对于作者来说并不是想象力的产物,而是他对现实的记录。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的灵异体质使得他们比一般人拥有更多的通道与其他的世界相连,也就是说,他们可能会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多看到、多听到一些东西。拿光波这东西作比,一般来说,人的视野只在可见光的范围内,但也许就有人能接收红外线、紫外线、伦琴射线这些不可见光吧。俗话说小孩能看见鬼。我相信。

  泉镜花天性敏感柔弱,有严重的神经质倾向,估计这种体质能接受很多来自异质世界的信息,比如山中的他界(冥界)和与水相隔的妖界,于是他把魑魅魍魉带入文学的世界,在其三百多篇作品中,近一半出现了幽灵和妖怪。

  日本民俗学大家柳田国男认为,日本民俗学的内容除了大量有关生活方式的考量之外,自古以来,构成民众精神生活内容的幽灵妖怪,也是重要的考察内容。信州以及金泽的口碑传说十分丰富,人们自古以来生活在现实和幽玄之境的夹缝地带,神灵附体,万物皆灵,是金泽人的生活方式。泉镜花与柳田国男是终生挚友,两人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而且分别在文学和民俗学的领域里予以了呈现和记载。

  泉镜花个人气质阴柔,其作品的整体基调拥有一种浓厚的阴性气质,气息幽玄,细节铺陈,有一种森森然但令人回味的唯美气息。从笔名上讲,镜花水月,一切皆空,也是他的世界观。评论界普遍认为,永井荷风与谷崎润一郎,深受泉镜花的启蒙和影响,他们的作品有着官能、耽美、幽玄、幻觉的延续性呈现。

  我对泉镜花最有好感的作品是《汤岛之恋》,这部作品中的灵异内容只是点缀,重点是在讲述一个凄惨的爱情故事。

  一个叫做神月梓的青年,出身寒苦,形貌优异,被子爵家收为上门女婿。神月的母亲为艺伎,使得他对艺伎这个群体有天然的好感。神月与艺伎蝶吉相识于微时,彼此相爱,但神月纠结于维护自己的社会地位,难以逾越各种羁绊。最终两人相携跳河而亡。

  这部小说中,艺伎蝶吉塑造得相当出色,泼辣佻㒓,深情专注。据学者考证,这个人物的性格原型是泉镜花的妻子。

  泉镜花出生于金泽,父亲是为寺庙修缮佛像的金匠,母亲是艺伎。泉镜花少年丧母,恋母情结贯穿了他的一生。1899年,泉镜花和艺伎桃太郎在一个社交场合相识进而相恋。桃太郎原名阿铃,与泉镜花的亡母同名,这一巧合使得泉镜花愈发视之为宿命的安排。泉镜花为阿铃赎身,与之同居。其恩师、明治大文豪尾崎红叶得知后坚决反对,泉镜花被迫与阿铃分手。直至1903年尾崎红叶去世后,泉镜花才与阿铃结婚。泉镜花的小说里,所有的爱情故事无一不是悲剧结尾,但跟他的小说不同的是,泉镜花与阿铃的爱情结局相当完满,两人一起度过了三十六年的婚姻生活,在阿铃的悉心照顾下,泉镜花生活安稳,创作丰沛,相当幸福。

  金泽有两座有名的桥,一是犀川的樱桥,一座是浅野川的梅之桥。泉镜花有一部取材于金泽民间故事的名作《义血侠血》,故事发生地点就在梅之桥。梅之桥是横跨浅野川、连接东茶屋街的一座木桥,塑有《义血侠血》文学碑和女主人公的雕像。泉镜花纪念馆在梅之桥附近的小巷里。

  金泽,江户时代加贺藩城下町,因获封最高的一百万石,有加贺百万石的说法,当时是日本第四大都市,人口超过十万,仅次于江户、大阪和京都。这里文脉丰厚,出了很多优异的人才,远的不说,就文化领域,近现代就出了一批大人物,禅学大师铃木大拙,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文学家泉镜花、室生犀星、德田秋声,还有建筑家谷口吉生父子等。当代作家五木宽之对金泽的书写特别的丰富,作为一个福冈人,五木宽之视金泽为故乡,移居金泽后有大量以此地为书写对象的作品面世。

  2017年4月,我去了泉镜花的故乡金泽。

  那天是2017年4月12日。泉镜花纪念馆所在的小街十分幽静,几乎全是日式老屋,深褐色的木质建筑,纪念馆那带两重遮檐的大门在此显得很有气派。

  砂砖地面的院子,阳光照在竹编隔墙上,石灯倚着泉镜花父子塑像,右边倚墙有短短的回廊,山茶花正在盛开,南天竹的红果也十分滋润。跟所有的日本庭院一样,收拾得相当干净,朴素又考究。纪念馆的主体是一栋二层小楼,日式建筑与现代建筑融合在一起,是对故居的改造性使用。门庭有各种有关泉镜花资料的陈列,厚厚的几大卷《泉镜花全集》相当显眼。我浏览了一下资料,有好些“小说入门讲座”。看来纪念馆经常开展文学活动。同时还有金泽其他一些纪念馆的活动预告,比如室生犀星纪念馆、铃木大拙馆、金泽汤涌梦二馆等。

  在泉镜花纪念馆,我就自己对他的阅读给同行友人小声地讲了一些内容。旁边有儒雅教授模样的日本中年男人很好奇,过来问,同行友人告知他我是一个中国作家,喜欢泉镜花的作品。中年男人吃惊了,说在日本,对泉镜花的阅读都不是一桩普及的事情,他是一个在阅读理解上比较有难度的作家。

  也许他说的是泉镜花原著的文字水平吧。明治时期的日文,估计跟当代日文差别不小呢,就像中国五四时期的早期白话文,是从古文中出来的新东西。就泉镜花小说的内容来说,如果说有难度,也是因人而异的难度,对于喜欢幽玄雅致气息的读者来说,他的故事就相当可口,并无所谓的晦涩之扰。

  我很好奇泉镜花日文原著的语言特点,评论界称至炉火纯青之地。可惜我不懂日文。就中文版的阅读感受来说,其作品的妖艳基调是可以感受到的。泉镜花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崇高,其中一个原因是他的转化能力,他把从中国古代文学和西方文学中吸收到的元素,比如《聊斋志异》和唐传奇,比如哥特气质和深受叶芝影响的神秘主义等内容都加以融合和转化,最后以日本文学自身的面貌予以呈现。这一点,哪怕读的不是原著,就中文版来说也可以感受到。

  在金泽的两个夜晚我睡得很安稳。从信州深山里带出来的绵雨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樱花正在满开期,处处春意盎然花意蓬勃,离泉镜花的小说气氛远了。我想,泉镜花的作品很多,有好些我还没有看过,下一部该看什么呢?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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