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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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狼
导读
本文最初刊登于《现代人》杂志1848年第2期。
在《猎人笔记》中,屠格涅夫既刻画了一系列狠毒、贪婪、吝啬、丑恶的地主形象,同时也塑造了一批勤劳善良的农奴形象。“孤狼”就是这些善良的劳动人民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个。
“我”在打猎途中遇雨,无意来到了“孤狼”的家。“孤狼”福马尽管穷困潦倒,仍然尽职尽责地守护着主人的森林,从不动森林中的一草一木。但是这天夜里他还是放走了偷木材的农民,他的这一做法让“我”大吃一惊,并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我”认识到他对主人的忠心并不是出于奴性,而是出于他的仁厚和正直。作者通过“孤狼”这个人物形象歌颂了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淳朴善良的美好心灵。
这篇小说在艺术上的突出特色是对孤狼人物形象的刻画,作者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孤狼刚出场时,留给“我”的印象是他不仅性格忧郁,而且生活贫困,自己的妻子也离他而去。人们都传说他是个非常不通情理的人,而这也是“我”对他的最初印象。但后来孤狼担着风险私放小偷的结局,使整个故事峰回路转,感情基调也随之改变,也使“我”看到他作为劳动人们性格本真的一面。
傍晚,我独自坐了竞走马车打猎回来。
离家大约还有八俄里。我那匹很会跑路的驯良的母马精神勃勃地在尘埃道上奔驰,有时打着鼻儿,微微地摇动两只耳朵;那只疲劳的狗一步也不离开后轮,仿佛缚住在那里一般。
暴风雨就要来了。前面有一大片淡紫色的乌云,慢慢地从树林后面升起来;长长的灰色的云在我头顶疾驰,向我涌过来;爆竹柳惊慌地骚动并絮语;窒息的暑热忽然变成了潮湿的寒气;阴影很快地浓重起来。
我用缰绳把马打一下,向溪谷里跑下去,穿过一条丛生着柳树的、干枯的小川,跑上山,驶进了一个树林里。道路蜿蜒地伸展在我面前昏暗的茂密的榛树林中,我的马车困难地向前进行。百年老橡树和菩提树的坚硬的根处处横断着马车轮子所碾成的深沟。马车一跳一跳地从这上面经过,我的马绊跌起来。
狂风突然在上空怒吼,树木咆哮起来,大粒的雨点剧烈地敲打树叶。电光一闪,雷电大作,雨流如注。我的车子慢步走着,走了不久,不得不停下来:我的马陷在泥泞里,前面一片漆黑了。我好容易躲进了一丛宽广的灌木下面。我曲着身子,遮住脸,耐性地等候雷雨的终止。忽然,电光一闪,我瞥见路上有一个高大的人体。我就向这方面仔细注视——这人体仿佛是从我马车旁边的地上升起来的。
“是谁?”一个洪亮的声音问。
“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守林人。”
我说出了我的姓名。
“噢,我知道的!您是回家去吗?”
“回家去。可是你瞧,这么大的暴风雨?”
“是啊,暴风雨。”那个声音回答。
白晃晃的电光把这守林人从头到脚照亮了,一声短促的霹雳立刻跟着它响出来。雨势加倍地大起来。
“不会马上就停的。”守林人继续说。
“怎么办呢?”
“或者,让我领您到我家里去吧。”他断断续续地说。
“那费心了。”
“请您坐着吧。”他走到马头旁边,拉住了笼头,把它从那地方拉了出来。我们就开车了。马车像海里的独木舟一般摇摆着,我抓紧马车的垫子,呼唤着狗。我那可怜的母马艰苦地在泥泞中跨步,有时滑了一滑,有时跌了一跌。守林人在车辕前面向左右摇晃,仿佛幽灵一般。我们走了相当长久,最后我的向导站定了。
“我们到家了,老爷。”他用安闲的声音说。
篱笆门轧轧地开了,几只小狗齐声叫起来。我抬起头来,在闪电光中,看见围着篱笆的宽广的院子里有一所小屋。从一扇窗子里发出幽暗的火光来。守林人把马拉到台阶旁,便敲门。
“就来了,就来了!”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听见光脚板的踏步声,门闩嘎的一声拔开了,一个穿着破旧衬衫、腰里系着布条子的十二岁模样的小姑娘手里提着一盏灯,出现在门槛上。
“给老爷照路。”他对她说,“我把您的马车放到屋檐下去。”
小姑娘向我看看,就走进屋里去。我跟着她走。守林人的屋子只有一间熏黑的、低矮而空落落的房间,没有高板床,也没有间壁。墙上挂着一件破烂的皮袄,长板凳上放着一支单筒枪,屋角里堆着一堆破布,炉子旁边摆着两只大瓦罐。松明在桌子上燃烧着,凄惨地亮起来又暗下去。在屋子的正中央,一根长竿子的一端上挂着一只摇篮。小姑娘熄灭了提灯,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开始用右手摆动摇篮,用左手整理松明。我向四周望望,我的心郁结起来:夜晚走进农家屋子里来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摇篮里的婴孩沉重而急促地呼吸着。
“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吗?”我问小姑娘。
“一个人。”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来。
“你是守林人的女儿吗?”
“是守林人的女儿。”她轻声说。
门轧轧地响了,守林人低着头,跨进门槛来。他从地上把提灯拾起,走近桌子边,把灯芯点着了。
“恐怕您不习惯点松明吧?”他说着,摇摇他的鬈发。
我望望他。这样强壮的汉子是难得看到的。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体格匀称。湿透了的麻布衬衫下面显著地露出他的丰伟的筋肉来。鬈曲的黑须髯遮住了他的严肃而刚勇的脸的一半;一双紧接的阔眉毛底下,露着一对勇敢的褐色的小眼睛。他把一双手轻轻地叉在腰里,站在我面前了。我向他道谢,又问他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福马,”他回答,“我的绰号叫做孤狼。”
“啊,你就是孤狼!”我带着加倍的好奇心对他望望。我从我的叶尔莫莱和别人那里,常常听见关于守林人孤狼的话,附近所有的农人都像怕火一样怕他。据他们说,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能够尽职的人。
“一束枯枝都不让人家拿走。如果拿了他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即使在半夜里,他也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你的面前。而你休想抵抗,因为他气力大,而且像魔鬼一般敏捷,毫无办法收服他,请他喝酒,送他钱,都没有用,无论怎样诱惑他都不行。有些人不止一次地想弄死他,可是不行——办不到。”邻近的农人们对于孤狼就是这样评论的。
“原来你就是孤狼,”我重复说,“老弟,我听见人家说起过你。听说你是一点儿也不让人的。”
“我尽我的职,”他阴沉沉地回答,“白吃主人家的饭是不行的。”他从腰里拿出一把斧头来,坐在地上劈起松明来了。
“你没有老婆吗?”我问他。
“没有。”他回答,用力挥了一下斧头。
“死了吧?”
“不,是的,死了。”他说着,别过脸去。
我不再说话。他抬起眼睛来看看我。
“跟过路的商人逃跑了。”他带着苦笑说。
小姑娘低下了头。婴孩醒了,哭起来,小姑娘走到摇篮边去。
“喂,给他吧。”孤狼一面说,一面把一个肮脏的奶瓶塞在女孩子手里。“就把他丢下了。”他指着婴孩低声地继续说。
他走到门口,站定了,转过身来。
“老爷,您大概,”他说,“不要吃我们那种面包的吧,可是我这儿除了面包。”
“我不饿。”
“好,那就算了。我应该替您生个茶炊,可是我没有茶叶,让我去看看您的马怎么样了。”他出去了,碰上了门。
我再度向四周观看。我觉得这屋子比刚才更加凄凉了。冷却的烟烬的苦味不愉快地压迫着我的呼吸。小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地方,也不抬起眼睛来。她有时摆动摇篮,怯生生地把滑下来的衬衫拉到肩上去。她那双赤裸裸的脚一动不动地挂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乌丽塔。”她说时,悲哀的小脸儿更加低下了。
守林人走进来,坐在板凳上了。
“暴风雨快要过去了,”略微沉默一下之后他说,“如果您要回去,我就送您出树林。”
我站起身来。孤狼拿了枪,检看一下火药池。
“拿这个干吗?”我问。
“林子里有人在捣鬼,在偷砍马谷地方的树木。”他补说后面这句,用以回答我的疑问的眼色。
“从这里听得见的吗?”
“从院子里听得见。”
我们一同走出去。雨停止了。远处还有一团团沉重的乌云聚集着,有时发出长长的电光。但是在我们头顶某些地方已经显出深蓝色的天空,星星通过了稀薄的、疾驰的飞云闪闪发光。被雨淋湿、被风摇撼的树木的轮廓,开始在黑暗中显露出来。我们倾听起来。守林人脱下帽子,低着头。
“喏……喏,”他忽然说,伸出一只手来指点着,“瞧,挑选了这样一个晚上。”
我却除了树叶的潇潇声之外什么也没有听见。孤狼把马从屋檐底下牵出来。
“我这么一来,”他又出声地说,“也许会给他逃走的。”
“我跟你一块儿去,好吗?”
“行,”他回答,就把马拉回去,“我们马上把他捉住,然后我再送您去。走吧。”
我们就走:孤狼走在前面,我跟着他。天晓得他怎么会认识路径的,但是他只有难得几次停下来,而且也是为了倾听斧劈的声音。
“喏,”他低声含糊地说,“听见吗?听见吗?”
“在哪儿呀?”
孤狼耸一耸肩膀。我们走下溪谷去,风静止了一会儿,均匀的斧劈声清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孤狼对我看看,摇摇头。我们在淋湿的羊齿植物和荨麻中间一直向前走去。传来一阵沉重而持续的响声。
“砍倒了。”孤狼喃喃地说。
这时候天空更加清澄了,林子里稍微明亮了些。我们终于走出了溪谷。
“请在这儿等一下。”守林人悄悄地对我说,弯下身子,举起枪杆,就消失在树丛里了。
我开始紧张地倾听。在不绝地呼啸着的风声中,我听见不远的地方有轻微的声音:斧头小心地砍树枝的声音,车轮的轧轧声,马打响鼻的声音。
“往哪儿走?站住!”突然响出孤狼的钢铁一般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像兔子一般哀哀地叫着。搏斗开始了。
“坏蛋,坏蛋,”孤狼喘息着,反复地叫,“你走不了!”
我向喧吵的方面赶去,一步一跌地跑到了搏斗的地方。在那棵砍倒的树木旁边的地上,守林人正在蠢动着。他按住那贼,用腰带把他的两手反绑起来。我走近去。孤狼站起身,把他拉了起来。我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长着乱蓬蓬的长胡子的、湿淋淋的农人。一匹半身盖着凹凸不平的席子的蹩脚马和一辆货车一起站在那里。守林人一句话也不说;那农人也不作声,他的头不时地抖动着。
“放了他吧,”我在孤狼耳朵边轻声说,“我来赔这棵树。”
孤狼默不作声,左手抓住马的鬃毛,右手拉着贼的腰带。
“嘿,转过身子来,这笨家伙!”他厉声说。
“把那斧头捡起来吧。”农人喃喃地说。
“当然要捡起它!”守林人说着,就捡起了那把斧头。我们就走了。我走在后面。
又开始疏落落地下起雨来,不久就转为倾盆大雨。我们好容易走到了屋子那里。孤狼把那匹抓来的马推在院子中央了,把农人带进屋里,放松了腰带的结,叫他坐在屋角里。那小姑娘已经在炉子旁边睡着了,这时候就跳起来,带着沉默的恐怖向我们注视。我坐在板凳上了。
“啊,好大的雨啊,”守林人说,“只好再等一会儿了。您要不要躺一下?”
“谢谢你。”
“因为您在这儿,我本来想把他关到贮藏室里去的,”他指着那农人继续说,“可是那门闩?”
“让他在这里吧,不要难为他。”我打断了孤狼的话。
那农人皱着眉向我看看。我在心里起誓,无论如何必须释放这可怜的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板凳上。在灯光中,我能够看清楚他那憔悴而多皱纹的脸、挂下的黄眉毛、神色不安的眼睛、瘦削的肢体。小姑娘躺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又睡着了。孤狼坐在桌子旁边,两手托着头。蚱蜢在屋角里叫响,雨打着屋顶,沿着窗子流下来。我们大家默不作声。
“福马·库齐米奇,”农人突然用低钝而破碎的声音说,“啊,福马·库齐米奇。”
“什么事?”
“放了我吧。”
孤狼不回答。
“放了我吧!我只是为了肚子饿。放了我吧。”
“我知道你们的,”守林人阴沉沉地反驳他,“你们村子里全都是些窃贼偷儿。”
“放了我吧,”农人反复地说,“管家,把我们的家拆败了,真的,放了我吧!”
“拆败了!偷东西总是不应该的。”
“放了我吧,福马·库齐米奇,别把我毁了。你是知道的,你们的主人会要我的命,真的。”
孤狼转过脸去。农人全身抽搐起来,仿佛患热病而发着抖。他的头颤动着,呼吸不均匀了。
“放了我吧,”他带着悲哀的失望重复说,“放了我吧,看上帝面上,放了我吧!我赔钱,真的,看上帝面上。实在是为了肚子饿,孩子们在哭,你知道。真是走投无路了。”
“可是你总不该偷东西。”
“那匹马,”农人继续说,“那匹马,就把它,我只有这个畜生放了吧!”
“不行的,听见吗?我也是不能做主的人——我要受处罚的。而且也不该放纵你们。”
“放了我吧!我穷得没办法,福马·库齐米奇,穷得没办法,实在是那个放了我吧!”
“我知道你们的!”
“放了我吧!”
“嘿,跟你多讲有什么用?安安静静地坐着吧,不然我可要……你知道吗?你没看见老爷在这里吗?”
那可怜的人低下了头。孤狼打一个呵欠,把头靠在桌子上了。雨还是下不停。我等候着,且看以后怎样。
农人突然挺直身子。他的眼睛里冒着火,满脸通红了。
“哼,好,你吃了我吧,好,看你吞得了我,好!”他说起话来,眯住眼睛,挂下了嘴唇角,“好,你这可恶的凶手,你喝基督徒的血吧,喝吧。”
守林人转过身去。
“你这蛮子,吸血鬼,我对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你喝醉了吗,怎么骂起人来了?”守林人惊奇地说,“你疯了吧?”
“喝醉了……也没有用你的钱,你这可恶的凶手,畜生,畜生,畜生!”
“嘿,你……我把你这……”
“我怕什么?反正一样是死!没有马叫我到哪里去?你杀了我吧,一样是完结!饿死,这样死,反正都一样。都完蛋吧,老婆,孩子,都死光吧……可是你呀,你等着吧,会跟你算账的!”
孤狼站起来。
“打吧,打吧,”农人用凶狠的声音接着说,“打吧,来,来,打吧(小姑娘急忙从地上跳起来,盯着他看。)打吧!打吧!”
“不许说话!”守林人大喝一声,向前跨了两步。
“算了,算了,福马,”我喊起来,“饶了他,由他去吧。”
“我偏要说话,”那不幸的人继续说,“反正一样死掉。你这凶手,畜生,你怎么不死啊!等着吧,你的威势不长久了!人家会把你绞死,你等着吧!”
孤狼抓住了他的肩膀,我冲上前去帮助那农人。
“别动手,老爷!”守林人喝住我。
我并不怕他的威胁,已经伸起手来了。但是我非常惊奇,原来他一下子把带子从农人的胳膊肘上抽去,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的帽子拉到眼睛上,开开门,一把推了他出去。
“带了你的马滚蛋吧!”他在他后面呼喊,“可是你得留神,下次我可要……”
他回到屋里,在屋角里摸摸索索起来。
“喂,孤狼,”最后我说,“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做,我看出你是一个好汉。”
“唉,别提了,老爷,”他懊恼地打断了我的话,“只是请您不要说出去。还是让我送您出去吧,”他接着说,“这点小雨您要等它停是等不到了。”
院子里响起了农人的马车轮子的声音。
“听,他走了!”他喃喃地说,“下回我可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过了半小时,他在林子旁边同我告别了。
丰子恺 译 美冠纯美阅读书系·外国卷(共14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