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星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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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筵至晚方散。蝉衣和孙牧野从唐府出来时,开元城喧闹的夜市已开张了。在北凉,天色未暗,就已家家闭门,户户锁窗,空在冷寂的街上留下一行行车碾冰、人踏雪的行迹。开元城却不同,夜越深,越是百花堆楼,千灯烧云,万人争趋,真真彰显了烟火人间的极盛之象。
蝉衣不和孙牧野并肩,她在前面闲逛,孙牧野牵了两匹马在后面跟着。今夜她的兴致出乎意料地好,在弥漫酒香乐声的街上穿行,一时去看江湖客斗茶弈棋,一时去看少年们击鼓踏歌;桥边停泊的乌篷船在卖梅雨泥螺,她买了一篮子;又在柳树下的阿婆果子铺买了三斤石榴、三斤葡萄;然后进书肆买了一卷《千字文》、两卷《世说》和一沓宣纸;最后去绸缎行挑了六尺蜀锦、九色丝线和一把剪刀。孙牧野就只有两件事做:悄悄看她的侧脸,为她买的东西付账。
一路从城东逛回城中,进府已是三更天,蝉衣犹道:“今日依旧要写字,你随我去书斋。”
孙牧野道:“我今晚酒喝多了。”
蝉衣道:“我去做醒酒汤。”
孙牧野道:“逛了大半夜,全身都酸软得很。”
蝉衣道:“你有百种借口偷懒,难道会耽误了我?耽误的是你自己。”说完,自顾自往书斋去了。
孙牧野不动,他的脸色忽然古怪起来,不声不响盯着蝉衣的背影看,直到蝉衣已经消失在树影深处,才慢慢跟了过去。
蝉衣点燃了烛,孙牧野在书桌前坐了,蝉衣一面拿纸和笔,一面顺势挨着孙牧野坐下,两人间不盈尺,孙牧野转头看她,她的眉和睫纤毫可数。蝉衣不动声色道:“看书,别看我。”
孙牧野便看书。
蝉衣翻开《千字文》,道:“今夜教你开头四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个字一个字给孙牧野讲解了,又示范写的笔画,孙牧野跟写了一遍,然后便独自摹写。蝉衣道:“还是一字五十遍,写完再睡。”说完了并不离开,还在孙牧野的身边坐着。
孙牧野眉毛拧得如绞绳一般,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写,写完三页纸,见蜡烛过半,遂道:“明日我早起一个时辰补上,行不行?”
蝉衣道:“今日事,今日毕。”
孙牧野只好继续写,一字比一字写得松散,写到后来,困意上浮,便不住地深呼吸驱赶睡意,满屋只听得见他抿唇呼气之声,他又觉得头越来越沉,遂一手写字,一手撑上额头,再写三行字之后,眼睛似乎也睁不开了。正与困倦斗争之时,孙牧野忽然感觉到,后颈窝处,轻轻抵住了一个尖而冰的物件。
孙牧野睁开眼睛,询问:“蝉衣?”
蝉衣依旧坐在他的左边,右手却伸到了他的身后。她微一用力,那尖物在孙牧野的后颈抵得更紧了,她冷声问道:“你想要瞒我多久?”
孙牧野道:“你把剪刀放下再问。”
蝉衣反把剪刀一戳,刀尖刺破了孙牧野的皮肤,道:“我有事问你,你若不如实回答,我一定刺穿你的脖颈。”
孙牧野道:“我不喜欢谁这样和我说话,你的剪刀不拿开,我什么也不答。”
蝉衣再将剪刀推进半寸,孙牧野的后颈冒出了几道血丝,她恨声道:“你不答,我一定杀了你!”
孙牧野应道:“你试试!”
蝉衣再不多话,右手扬起,直将剪刀往孙牧野脑后疾刺,眼见刀尖要入骨,她忽觉眼前一花,手腕似被铁钳擒住,霎时剪刀脱了手,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推倒在坐榻上。
孙牧野夺剪刀时感受到了蝉衣的力道,这力道令他怒不可遏,喝问:“你当真要杀我!”
蝉衣啐道:“我早恨不能杀了你!”
孙牧野气得胸膛急剧起伏,蝉衣道:“我杀不了你,你杀了我吧!你和我,终究要死一个的!”
孙牧野把牙咬得咯咯响,猛然把剪刀往书桌扎下,一声裂响,刀身全然没入桌面,只余刀柄在嗡嗡抖动,书桌破开了蛛网般的裂痕。
孙牧野道:“你要问话,现在就问,我不瞒你一个字。”
蝉衣问:“鱼梁坡是什么地方?”
孙牧野道:“北凉边陲,与西项接壤的村庄。”
蝉衣道:“公子醇和禁卫军都在那里?”
孙牧野道:“原本在的。”
蝉衣道:“现在呢?”
孙牧野道:“焉军打下村庄了。”
蝉衣面容煞白,问:“凉军又败了?”
孙牧野道:“惨败!”
蝉衣问:“公子醇去了哪里?”
孙牧野道:“不知道。”
蝉衣道:“你们还在搜寻?”
孙牧野道:“是。”
蝉衣道:“他如今形单影只,亡命草野,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孙牧野道:“他在北境还被奉为正朔,他不降,凉人的心就不会死。”
蝉衣的唇边显出一丝嘲讽,道:“你们攻城略地,你们百战百胜,却还忌惮一个无家可归的末路人。败者坦荡,胜者心虚。”
孙牧野无言以对。
蝉衣道:“焉失六州,焉人视为深仇大恨;凉失全境,凉人心中的仇恨,该不该比你们深,比你们烈?天下兴衰无常,东洛欠你们的债,你们如今要讨还,而你们欠北凉的债,又会何时被讨还?”
孙牧野道:“北凉何尝不欠大焉的债?”
蝉衣问:“欠你们什么?坠雁关?还是焉军降卒?”
孙牧野却无意说这件事,他猜测着蝉衣的眼神,不回话。
蝉衣怒责道:“说什么凉军杀降!这就是你们的出兵借口!北凉无人下杀降之令!你们侵吞北凉,还为我们罗织如此卑劣的罪名!”
孙牧野转头不看她,她悲戚道:“可惜凉军都被你们杀完了,我们再不能为自己辩白了。”
孙牧野知她在颤抖,便伸手想安抚她,蝉衣用力推开他的手,要起身离榻,孙牧野却拦她道:“你听我说几句。”
蝉衣打掉孙牧野拦在自己身前的手,等着他说。
孙牧野道:“我只是个卒子,先帝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能抗命,也不能离开军队,自我父亲叛国之后,我只有这一条路走,我没有选择,你要信我。”
蝉衣冷冷道:“自己做对得起良心的事,不必在乎我信不信。”
孙牧野道:“若找到宋醇,我们不杀他,我请圣上封他做王,如何?”
蝉衣心头一震,问:“当真?”
孙牧野道:“我若要杀他,他早已丧生鱼梁坡,是我下令不要伤他,他才逃脱了。”
蝉衣犹疑半晌,勉强道:“果真如此,我多谢你。”
孙牧野道:“但你不会走。我不放你走。”
蝉衣道:“我会走,他是我的丈夫,我只能和他在一起。”
孙牧野道:“古琉城破之后,你就没有丈夫了。”
蝉衣道:“城破也罢,家亡也罢,人死也罢!他都是我丈夫。”
孙牧野火道:“他抛下你了!十万焉军屯于宫外,你一人独守宫中,那时候他在哪里?他逃命去了!你甘心这懦夫做你的丈夫!”
蝉衣道:“任你说什么,我不信。我与他十四年相知,十年相守,我比你懂他,他不是懦夫,他也不会弃我不顾。”
孙牧野道:“不会弃你不顾,你却住进了孙府?”
蝉衣再不说话,起身要走,孙牧野却欺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蝉衣气急叫道:“你放开!”
孙牧野不听。蝉衣柔软的身子入怀,引得他心神大动,道:“我在北地历尽艰险,自进了甘露宫见到你,才知一切都值得。”
蝉衣扳他的手,哪里扳得开,她想稳住渐渐失态的孙牧野,遂严厉叫道:“孙牧野!你松了手说话!”
孙牧野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他喘气越来越重,在蝉衣的耳边低声道:“你忘了宋醇,我也一生对你好。”
蝉衣道:“痴人说梦,何其荒唐!”
孙牧野听不进,他扳过蝉衣的身子吻了下去。
蝉衣的唇又凉又软,孙牧野心中泛起爱怜,他用力吻她,想要给她温暖,蝉衣却重重一咬,咬得他痛如锥心,下意识地松开蝉衣,再用手抹唇,已是破了一大块,血渗了出来,蝉衣又扬手打来,孙牧野竟躲避不及,左脸挨了狠狠的一巴掌。
一掌下去,孙牧野反而镇静了,他默默擦拭嘴边的血,蝉衣余怒未消,抓起桌上的砚台就往孙牧野身上砸,那浓墨污了大半衣裳,她趁孙牧野还木然不动,起身跑出了书斋。
蝉衣没有回房,而是往孙府大门跑去。陈留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便出门看,见蝉衣一脸怒气,忙问:“娘子怎么了?”
蝉衣不理他,要往大门外去,陈留挡在门口,道:“大半夜的,娘子还出门做什么?”
蝉衣道:“你让开,不关你的事。”
陈留道:“别的事不归小奴,门的事却归小奴,这时候小奴不能开门放娘子出去。”
蝉衣喝道:“我是你孙府的囚徒不成!进出都由不得我!”
陈留道:“若是白天,娘子想出门逛逛耍耍,小奴不拦;这是三更半夜,若在外遇见歹人,有个长短,小奴的命可就没了。”
蝉衣道:“天下最大的歹人不就在这里?我即便流浪街头也胜过在这里受欺辱!”
陈留便知她是在和孙牧野闹别扭,当即笑道:“娘子消消气,先回房休息,既是孙二郎惹了娘子,小奴改日求他向娘子赔罪。”
蝉衣道:“他的罪要用命赔!”
陈留一愣,笑道:“这就言重了。任娘子有天大的气,过了今夜再计较。家里再不好,也比门外头安宁。”
蝉衣道:“纵然外面有豺有狼,我也不与姓孙的同檐!你让开。”
陈留的背抵在门上,道:“实在不能让!”
蝉衣怒道:“你要我来拖你不成!”
陈留道:“打死也不成!”
两个人正在争执,忽听一个声音道:“我走,你留下。”
蝉衣转头看,孙牧野穿着一身墨渍的衣裳站在后面,冷着脸道:“这里让给你,我去校军场住。”
陈留劝道:“一家人在一处,难免磕磕碰碰的,你们各自回房,几天不见面,自然就化解了,非要闹得仇人一般做什么!”
孙牧野不看蝉衣,从她身边走过去,走到陈留面前,道:“让开。有事就去校军场找我。”
陈留不敢不让,孙牧野自己拉开门闩,正要抬步出去,身后却响起一声兽吼。
星官儿早在虎舍睡下了,耳朵却灵敏,它听见蝉衣在尖声闹,似有意外发生,便循声而来,见孙牧野要走,它几步跃上前,衔住了孙牧野的衣角。
孙牧野摸它的头,道:“你随我去校军场。”
星官儿却不去,它把孙牧野往府内拖,拖不动,又转身去找蝉衣,在蝉衣身后抵她,要她去劝孙牧野。蝉衣当然不去,她左右躲避星官儿,道:“星官儿别闹!”星官儿急了,再转回去拖孙牧野,孙牧野直接扯掉衣角,道:“你安静些!”
孙牧野和蝉衣闹得极僵,星官儿越掺和,两个人越尴尬,星官儿却不懂,它只知不许一家人分离,却不知在人间,有些死结非分离解不开。它用硕胖的身体撵孙牧野,孙牧野饶是高壮,还是被它撵得一踉跄。它一个劲把孙牧野往蝉衣身边赶,弄得两人又难堪又慌乱,孙牧野心头一直有火,被星官儿如此一搅,顿时把怒气都发在它身上,呵斥道:“你要走就跟我走,不爱走就待家里!不晓事的蛮畜生,乱掺和什么?”
星官儿未必听得懂这几句话,却听得懂孙牧野语气的斥责。好心劝和,却被一顿喝骂,它从来被孙牧野惯宠,几时受过这等冤枉气?星官儿的气性比孙牧野还大,立时撇下孙牧野,跑到蝉衣身边蹲坐了,鲜明地站在蝉衣一边。
孙牧野一腿迈出门外,一腿还在门内,看着星官儿问:“我走了,你到底走不走?”
星官儿索性在蝉衣裙边卧倒,拿出“慢走不送”的神气来,孙牧野再不多话,闪身出了孙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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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衣独自在府中过了三日,到第四日早上,窗外还幽暗一片,她便起了床。星官儿在虎舍中睡得正香,她走进去轻拍虎背,道:“星官儿,咱们去云阶寺住几日,你去后山捉活物吃,好不好?”
星官儿迷睡不醒,一个翻身,四足朝天,把白花花的虎肚露出来,要蝉衣摸,蝉衣一边揉它的肚子,一边唤:“快快起来,一会儿街上人多了,你要吓到人的。”
星官儿眯着眼呼噜了许久,才懒洋洋地爬了起来。蝉衣带着星官儿,和陈留打了声招呼,出了孙府大门。星官儿清醒后又淘气了,围着蝉衣的马,一会儿冲在前,一会儿撵在后,把马吓得一惊一乍,不管不顾地往梵音山奔去。
到了云阶寺山门下,天已放明,寺中的比丘尼都认得蝉衣了,遂去通报了住持觉寂,觉寂迎出来,向蝉衣合十行礼,笑道:“娘子来晚了一日,不然还能遇见唐家苏娘子。”
蝉衣下马还礼,奇道:“她如今还来寺中?”
觉寂道:“苏娘子常来寺中侍佛,才来住了两日,昨夜方走。”
蝉衣闻言点了点头,觉寂道:“众尼都在大雄宝殿做早课,娘子现在就去吗?”
蝉衣道:“好,我去听听。”俯身向星官儿道,“你自去玩吧,午间记得回来。”星官儿困兽出囚笼,欢天喜地往寺外奔去了。
蝉衣住进了云阶寺,每日和比丘尼无异,早诵咒,晚念经,日间坐禅,晚间看书,吃米粥咸菜,睡草堂蒲团,她有时还被心中的忧愁压得喘不过气,便骑上星官儿的背,让它带自己去山之巅,吹凉爽的风,看喧闹的城。有一回她在山顶坐了彻夜,忽然问星官儿:“我若要离开了,你是留在孙牧野身边,还是随我走?”星官儿什么也不明白,有一只蝴蝶停在它面前的青草上,它歪头琢磨了半晌,想伸掌去捉,那蝶儿便飘飘然飞走了。
如此过了半月,这日蝉衣提了竹篮,与两个比丘尼在坡上摘薇菜,消失了一早的星官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拖蝉衣的裙角,蝉衣道:“不要慌,咱们午间熬薇叶粥给你吃。”
星官儿摇头晃脑地要拖蝉衣走,蝉衣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星官儿自是不会说话,蝉衣问:“是不是他来了?”
星官儿呜呜作声,不知是或不是,裙子被它扯得绷开,蝉衣遂叫:“别咬坏了!”只好将竹篮还给比丘尼,自己和星官儿下了坡,一路往云阶寺中去了。
两个进了寺庙,星官儿领蝉衣穿过三座大殿,再往寺庙东边走,走过几排禅房,只见前面有一处小小的园子,蝉衣犹问:“淘气猫儿,你带我来这僻静地做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进了木栅门,只见一棵古樱树下,有一口青石砌的水井,井边不远处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年轻的俗家娘子。蝉衣沿着圆石铺成的小径走近一段,忽然叫道:“苏叶!”
那小娘子正是苏叶,她回头看是蝉衣,先是意外,再是欢喜,也笑盈盈朝蝉衣迎过来,道:“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蝉衣挽了苏叶的手,道:“我来半月多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叶道:“我刚来没多久。”
蝉衣问:“你一个人?”
苏叶道:“是。”
蝉衣问:“唐三郎呢?”
苏叶撒娇道:“姐姐,这要问孙将军去,我十多天不见三郎了。”
蝉衣这才想起唐珝已进了军营,只好一笑,又道:“幽儿也不陪你吗?”
苏叶道:“我,我只是忽然想一个人出来逛逛。”
蝉衣牵着苏叶的手,一起在草地坐了,道:“你想逛,开元城这样大,哪里去不得?怎么还来云阶寺?”
苏叶道:“姐姐不也爱来吗?”
蝉衣道:“我是恨不能隔绝红尘的人,和你不一样。你是年轻娘子,该学幽儿,往热闹处去,去笑去闹。常来寺庙,人就会变暮气了。”
苏叶道:“我和幽儿本不一样。她的回忆在闹市,我的回忆在寺里。”
蝉衣不明白,道:“你在云阶寺的回忆,不该再想。”
苏叶道:“姐姐,你以为苏叶在寺里的回忆,只有苦痛,是不是?”
蝉衣道:“难道不是?”
苏叶道:“姐姐,我细细说给你听:我在云阶寺一年,是吃了许多苦,白天要学做农活,夜里要伺候众尼,挨过跪,受过打,可是我撑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蝉衣将苏叶一丝微乱的发用手抿上去,又摇了摇头。
苏叶笑靥如初蕊,道:“就是因为这棵树,冬来的时候,它会开花,满树烂漫,我每天打完水,就会折一枝樱花带回去,放在枕边,袖也是香的,被也是香的,梦也是香的。哪怕白天做再多的苦差,入睡的一瞬间,我都安心极了。如今我已不记得那个冬天有多冷了,却时常记得醒来一睁眼,看见的花影子。”
蝉衣轻叹道:“只念好,不记坏,多少人都做不到。”
苏叶道:“可惜寒尽暑至,樱花早已凋谢,我也再回不到那个夜晚。”
蝉衣道:“冬来春来,樱还有重开日。”
苏叶却怅然道:“谢了就是谢了,它不会再开了。”她看着草地上那条弯曲的小径出神,仿佛盼望有人从尽头走来一般。
星官儿干坐了许久,又来贴着两个娘子绕,苏叶的脸被它的胡须挠了,抱住它的头笑道:“星官儿!你胡闹什么?”
蝉衣道:“它不爱清静,要你和它玩。”
苏叶便歪头想,问:“玩什么好呢?”
星官儿又来拉苏叶的披帛,不准她坐,要她站起来,苏叶就势起身,忽道:“姐姐,我学会骑马了,咱们带星官儿城外跑马去。”
蝉衣道:“好。”
两个娘子和星官儿离开云阶寺,蝉衣骑白马,苏叶骑枣红马,下了梵音山。时值正午,城中车水马龙,街市正开得红火,两个娘子已然引人注目,何况还伴着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虎,顿时街头巷尾都是惊叫声,母亲们慌不迭叫住了乱跑的孩儿,胆小的行人纷纷躲进店中,店中的商人却好奇地探头出来看,那些胆大好事的年轻人都拍马追上来,口中打着呼哨,要逗惹大虎。星官儿知道自己引人注目,越发得意,跑得一身皮毛润油生光。它领着蝉衣和苏叶过西市,穿东市,出了开元城的东门,进入了一望无际的未离原。
苏叶初初跟唐珝学会了骑马,兴致最是高昂,她松开缰绳,纵马在原上驰骋。那日唐珝要给苏叶买马,问她想要什么颜色,明幽在一边抢话道:“苏叶喜欢樱花,你去买一匹樱色马来吧,要毛儿也是樱色,蹄儿也是樱色。”唐珝挠了挠头,打听了许多天,可天下哪里有樱色马?只好买了一匹毛色稍淡的枣红马回来,道:“多给它洗几次澡,说不定褪色了呢?”苏叶咯咯笑不停,道:“不如买一匹白马,涂上胭脂,还来得快些。”蝉衣却没有选马的烦恼,孙牧野问她想要什么马,她回:“能骑就是。”过了一个月,她清早起来打开门,看见了系在阶下的坐骑,雪身赤蹄,嘶声如龙,正是北凉独有的龙马。
两个娘子在原上驰不多时,只见沧山竖在东北方,她们并不往山上去,只沿山脚赏初秋的景色,不知不觉绕到了沧山背后,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
蝉衣和苏叶下了马,边聊边走,进了山村。一片梨林刚刚成熟,农家摘满了一篮子,就放在路边木桌上等买家。苏叶见那梨水润饱满,因问:“卖家在不在?”
一个农夫闻声从梨林中钻出来,先看见星官儿,吓得“哎哟”一声,转身想跑,又见两个娘子、两匹马都从容不惊,又站住了。蝉衣道:“老丈莫怕,这是只大猫儿。”
那农夫将虎打量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事,道:“这莫不是孙牧野将军养的虎?”
苏叶笑道:“星官儿出名了。”
农夫松了口气,道:“谁不曾听说孙将军的事呢。两位娘子都是孙将军府上的?”
蝉衣反问:“这篮子梨怎么卖?”
农夫道:“娘子们来晚了,这梨已经卖出去了。”
苏叶道:“老丈骗人,除了我们,哪里有买家?”
农夫举目四望,自语道:“咦,那位娘子刚刚还在的。”忽然抬手一指,道,“她追孩儿去了。”
蝉衣和苏叶顺着他的手望去,果见田垄上,一个两三岁的童子在嬉笑飞奔,左摇右摆,随时要跌入田地一般,身后一个少妇不住地喊,好不容易追上了,将童子抱在怀里,又沿田垄走了回来。
苏叶向农夫道:“老丈,那你再摘一篮子梨卖给我们吧。”
农夫道:“树上的梨要明儿熟,娘子想买,请明日来。”
苏叶嘟嘴道:“今日和明日,差不了多少。”
农夫笑道:“莫说早一天,就是早一个时辰离枝儿,梨的滋味也不同,我若现在卖不熟的梨,‘丰水村郝家梨’的名头就砸了。”
那少妇已抱着童子走近了,先看了看蹲坐一旁的虎,又听了两边对话,向苏叶道:“小娘子若要,我让一半给你。”
苏叶欣然道:“谢谢娘子。”那少妇含笑颔首。
农夫又拿了一只竹篮来,将梨分出一半,一篮给苏叶,一篮给那少妇,苏叶取出荷包,问:“这位娘子,我要给你多少文?”
那少妇一边将竹篮放进背篓,一边笑道:“是我送你们的。”那童子趁母亲把自己放下,调皮想去逗虎,少妇又慌忙将他揽回怀中。
苏叶和蝉衣齐向少妇行礼道谢,少妇背起背篓,抱着童子,也向二人躬身还礼,转身离开了。
苏叶小声问农夫:“那位娘子也是村中人吗?”
农夫道:“先前不曾见过,她说是沧山那头,油茶庄人。”
苏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同蝉衣别了农家,往开元城的方向走,苏叶道:“姐姐,刚才那位娘子,虽是农妇打扮,举止却不像农家人,是不是?”
一直不太作声的蝉衣道:“她不是农妇。”
苏叶问:“姐姐怎么知道?”
蝉衣道:“她挽了愁来髻,这是宫妆。”
苏叶道:“我见幽儿也挽过这样的髻。”
蝉衣道:“对,愁来髻原是龙朔宫中后妃挽的发髻,后来风行四海,各国的贵族女子们都爱挽。这发髻挽法繁复,要三四个婢女从旁伺候才挽得好,所以平民女子中少见,农家女子就更无力挽这发髻了。”
苏叶道:“那位娘子的衣着朴素,不像有婢女。”
蝉衣道:“是了,她独自就能挽好愁来髻,一定是在贵族人家待过的,只不知是婢女,还是主妇。”
苏叶听得一怔一怔的,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寻觅那少妇的身影,遥见她费力地抱着孩儿,往崎岖的山路上去了。苏叶再走得远些,便看清了沧山全貌:半山枫红,半山松青,还夹杂着一片绿幽幽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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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衣和苏叶进城之后作了别,苏叶自回崇仁街佩鱼巷,蝉衣自回宣阳街燕然巷。偌大的孙府依旧是蝉衣一人,和星官儿互相做伴。如此落落寞寞又过了七日,蝉衣趁中午日头暖和,叫了星官儿去池边,要给它洗澡,忽听外庭破天荒地吵嚷起来,许多脚步声纷沓而至,最大的声音是陈留在叫:“孙将军不在,你们不能随意进府!”
蝉衣吃了一惊,转身往外庭走,刚走过一道圆门,便迎面撞见了一群官吏——袍上绣了白头矛隼的法吏。
未等蝉衣开口,当先的法吏先道:“是蝉衣娘子不是?”
蝉衣道:“是。”
法吏施礼道:“我是御宪台缉捕司主事,陈阜东。”说完拿出鹰符,请蝉衣验看。
蝉衣看了一眼,问:“什么事?”
陈阜东又拿出一道文书,道:“奉御宪台命,来孙府捉拿涉案者。”
陈留急叫道:“堂堂后将军府,哪里来的案犯!”
陈阜东道:“还真在孙将军府上。”
蝉衣道:“你是说谁?”
陈阜东道:“那头虎。”
蝉衣怔住了,陈留更是目瞪口呆,陈阜东面不改色心不跳,问:“请问那虎在哪里?”
陈留气得跳脚,手指险些戳上了陈阜东的脸,问道:“我们星官儿犯了什么法?偷了你家大米,还是抢了你老婆?”
陈阜东再次举起文书示意,道:“实在是奉命行事,两位尽管验看文书。”
蝉衣接过文书细看,果然是下令捉拿孙牧野之虎上沧山,文末盖着御宪台的印章,签着薛让的名字。陈阜东把文书收回去了,再问:“虎在哪里?”
偏偏星官儿在池边等不到蝉衣,自己跑了过来,众法吏齐声道:“在那里!”说话间,一个法吏手持袖箭冲了出来,蝉衣尖叫道:“星官儿快跑!”星官儿一惊,见势不妙掉头就跑,那法吏手疾眼快,放箭离弦,射出两丈远,正中了星官儿的臀。
陈留怒道:“你们瞧准了孙将军不在,才敢如此撒野!”
话音刚落,星官儿呜咽一声,像喝醉酒一般,软绵绵倒在了地上——箭虽只有一指长短,箭头的迷药却异常迅烈。
蝉衣气极,将那法吏重重推开,跑过去抱星官儿,陈阜东在身后道:“娘子放心,这迷药不致命,我们带它去沧山一趟,三日之内,一定送还。”说着,两个法吏上来拉开了蝉衣,又有四个法吏抬起星官儿,往庭外去了。
陈留骂道:“御宪台好不威风,欺负一只畜生!真不怕孙将军去找你们算账!”
陈阜东不阴不阳道:“孙将军尽管上沧山,台令只怕等候多时了。”说完领着一群法吏扬长而去。
陈留向蝉衣道:“我去告诉孙将军。”
蝉衣道:“我去。”
陈留道:“不劳娘子,小奴这就去。”
蝉衣不听,径自跑去马厩,牵出白马来,踏镫而上,挥鞭轻叱一声,白马便长嘶立蹄,载着她冲出了府门。 止狩台(第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