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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妻

止狩台(第一部) 刘媛 21107 2021-04-06 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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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明幽午睡初醒,见帘外秋阳和煦,便出了闺阁,叫了嫂嫂甄婉,坐在庭中池边做女红。不多时,见明熙穿一身窄袖短袍的玄色骑装,急匆匆穿庭而过,手里拿着球杖,大声吩咐明书给马换一副气派的马鞍,甄婉便问:“风风火火的,又要去哪儿?”

  明熙道:“去宫中打马球。”

  甄婉道:“平日都是在恭王府上打,今日倒进宫了。”

  明熙道:“是唐少尹相邀,陪圣上打球。”

  明幽一听,手上的针线不由得一停。

  明熙一边理腰带,一边道:“说来也奇怪。”

  甄婉问:“奇怪什么?”

  明熙道:“我和唐少尹虽在酒筵中会过几次,却也无甚私交。前儿乍乍地邀我去桃影河钓了一天鱼,今早又下帖子来,约我进宫打球。”

  明幽道:“想来是中秋之会,才发觉二人互为狼狈,相知恨晚吧。”她本是想揶揄哥哥,忽然醒悟连唐瑜一起损了,自己忙掩了口。

  明熙道:“好好,我们都是狼狈,独你们是君子。”他把球杖在空中虚舞了一个圈儿,转身要走,明幽忙道:“你等着。”

  明熙道:“怎么?”

  明幽放下绣帕,道:“在家待着无聊,我随你去,看看你球技长进了没有。”

  明熙道:“都是郎君,你又去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就在家陪你嫂嫂说话。”

  甄婉道:“你带她去吧!一年四季地困在家里,古灵精怪的小娘子也困成天聋地哑了。”

  明熙便道:“去换了男装来。”

  明幽喜笑颜开,欣欣然跑回闺房去换衣裳。明熙在庭中等得不耐烦,只把球杖左挥右舞,道:“平日叫也叫不去,今日倒赶着要去。”

  甄婉抿嘴一笑,道:“她自中秋节之后,每日找我说话,三句话不离那位唐少尹,你还不明白?”

  明熙一听愣住了,挥舞的球杖停在半空,若有所思。

  顷刻,明幽扮成小男仆的模样,随明熙出了明府,往龙朔宫而来,到了宫门口,明熙遇见崔如祯,两人打了招呼,并马进宫,崔如祯压低声音问:“你听说了没有?”

  明熙道:“什么?”

  崔如祯道:“昨夜御宪台把谢柏轩抓走了。”

  明熙吃了一惊,道:“那舞伎的事败露了?”

  崔如祯点头道:“是去袁府抓的人,袁家这样的高门,居然拦不住,袁青岳气得吐了血。”

  明熙叹气道:“除了龙朔宫,哪里也拦不住薛让了。”

  崔如祯道:“那日在场的都是相熟的朋友,怎么事情就传上沧山了?”

  明熙想了想,道:“楼里乐工舞工甚多,难免人多口杂;各家家奴,也难保没有异心狼。”

  崔如祯道:“是了。”

  明熙小声道:“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早知今日,当时你不如不救他。死在舞伎的剑下,可比死在薛让的牢里痛快多了。”

  崔如祯道:“谢柏轩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如何肯善罢甘休?这下,大理寺和御宪台结梁子了。”

  明熙道:“梁子早结下了!大理寺被御宪台骑在头上何止一两日?”

  一行人到了皇宫西北角,马球场已是人声鼎沸。场边长亭中坐着宫人和各家家眷,数十位公子牵着马在场中谈笑,一半玄色劲装,一半赤色马服,皆是锦带兽靴,神采奕奕。明幽自在亭中坐了,眼睛四寻,刚瞧见唐瑜在给他的黑色突厥马编马鬃,便听一位宦官宣:“恩和公主至!”

  明幽一扭头,看见十二个宫女拥着公主出现了。那公主额贴金箔花钿,身穿云霓缎裙,臂弯一道五丝披帛随风飘出半丈去,好生招摇,明幽撇着嘴随众人行礼,听宦官叫“平身!”才起身归座。

  恩和公主美目流盼,把球场上的公子一一看遍,看见了思念的身影,便笑吟吟向他去。唐瑜已编完了马鬃,正在专心扎马尾,见公主过来,又行了一礼。公主一边抚摸他的马,一边同他说话,众人皆看着两人笑,唯独穿男装的明幽心中生起了气,暗道:“她那裙子我去年早穿过了!今年再穿未免有些落伍。”

  又过少时,宦官宣:“圣上至!”便见卫鸯骑马而来,身后跟了唐珝,皆身着红袍,卫鸯见唐瑜穿黑袍,笑道:“唐家两兄弟今日球场为敌,倒要分个高下。”

  唐珝道:“他不是我的对手。”

  卫鸯又见恩和与唐瑜在一起,便戏谑道:“你是愿意朕赢,还是唐二郎赢?”

  恩和嗔道:“三郎说话轻狂,不如陛下和我们一队,给他点颜色瞧瞧。”

  卫鸯闻言大乐,道:“还未过门,先把小叔得罪了!”

  一通鼓毕,众骑手在球场中列队集结,卫鸯朗声道:“今日球场如战场,只分敌友,不分君臣,诸君当竭力争击,马不乏不停,人不疲不止,胜者各赏绢百匹!”球场顿时喝彩声、鼓掌声四起,众骑手皆举起球杖挥舞示意,胯下的马已是鼻喷白气,昂首蹬蹄,斗志难遏。

  鼓擂钲鸣,内侍抛出雕文七宝球,卫鸯截住了,以杖运球,策马直往东边球门而去,众人趋之,唐瑜等人在敌队,也只是作势拦截,并不较真。离球门尚有百步远时,卫鸯挥杖远射,宝球应声入门,场边又是鼓声大作,众呼万岁。

  待卫鸯拔了头筹,众骑手才放开了手脚,卫鸯再得球时,人人心道:“这回不再相让。”于是崔如祯、徐言、徐行相继来拦截,谁知卫鸯久在行伍,在军营中常以马球练兵,技艺娴熟;身下的骏马也是横冲直撞,载着卫鸯如入无人之境,又破门两回,卫鸯以杖指众骑,道:“都是羊羔儿!拿出虎狼之气来!”

  少时崔如祯得了球,带出十步,又被卫鸯夺去,往球门奔袭,众骑手都被远远甩在身后,独徐行单骑追了过来,心道:“纵然你是天子,若连得四筹,我等脸上无光。”便拍马直追,两匹马并肩而驰,马颈相撞,徐言趁卫鸯挥杖的空隙将球揽了过来,卫鸯再欲回夺,徐行一个长传,传给了徐言,徐言再挑给唐瑜,唐瑜持球,左萦右拂,引了对方三骑来防,他见明熙在左前方,便击地长传给明熙,明熙球杖一挥,宝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面前防守的人马,轻轻巧巧从球门的右上角擦门而入。

  下一回合,唐珝得球,正欲前传,唐瑜的马斜刺而出,把球拦了下来,转马掉头往西边走,唐珝、卫秀两边夹击,意欲夺球,唐瑜的马灵巧至极,将二人都躲了过去,快到球门时,唐瑜将宝球一挑,那球越过卫秀,滚到明熙马下,明熙就势一击,又拔一筹。

  唐珝事先夸了口,却被哥哥占了上风,心中不服,道:“这球算你偷的。”

  唐瑜一笑,策马回防,道:“你也偷一个。”

  唐珝得了球,果然再不相让,一路运球如飞,崔如祯从他右边擦过,唐珝球杖一挑,将宝球从马的右侧挑到左侧,球杖换到左手,依旧粘着宝球往前走,这一秀技,场上场下众人都不禁喝彩。到了球门前,对方两骑来防,唐珝正有心以一敌二,却瞥见卫鸯策马赶来,处在空位,唐珝虽然不舍,还是将球点给了卫鸯,让卫鸯再出一出风头,谁知卫鸯又把球回传过来,喝道:“放胆攻!小狼崽子!”

  唐珝精神一振,赶球往前,估算着对方四蹄落地的节奏,将球从那马腹下直直击过,对方回马不及,唐珝早从两骑中间一掠而去,接球扬杖,破门得筹,卫鸯在身后大声喝彩。

  一时间,球场中越战越烈,五光十色的骏马并驱分镳,众骑手球杖如电光相逐。这厢卫鸯久经沙场,卫秀射技超群,唐珝年少气盛,各自频频得手;那厢唐瑜、崔如祯、徐氏兄弟相识已久,配合无间,明熙虽然初次与他们一队,因为唐瑜有心助攻,也数次斩获。

  长亭中,明幽与恩和眼中看着同一个人,心里藏着同一件事。恩和身边的宫女笑道:“唐少尹虽然是探花郎出身,骑术倒似个将军。”

  恩和道:“文官知战,武将知书,是大焉之福。”

  宫女道:“也是长公主之福。”恩和听了,再掩不住甜蜜的笑意。

  唐瑜纵马迅疾,杖下宝球宛转盘旋,连过了两名骑手,吏部尚书董从律之子董丝雨也拍马来拦,他俯身以杖勾球,唐瑜球杖轻点,把球抛起,与董丝雨的杖头只差毫厘,又转到唐瑜的杖下粘住,眼见两匹马即将擦身而过,董丝雨忽然伸出球杖,往唐瑜的马前一伸,马脸被击,顿时奋蹄长嘶,唐瑜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四周的骑手慌忙勒缰住马,场中大乱,一片嘶声,看台上明幽、恩和齐齐站起身来,惊慌失色。唐珝原本是来接应董丝雨的,见哥哥被暗算,心头火起,随手一鞭就抽在董丝雨的头上,道:“你不想活了?”徐言慌忙策马过来,将二人隔开。

  崔如祯不满道:“董四郎,你是来打球,还是来打架?”

  董丝雨笑道:“大意失手,休怪,休怪。”

  唐珝、明熙都下马扶起唐瑜,唐瑜见自己的马鲜血直流,便向卫鸯告了退,牵马走出球场。医师过来查看他的伤,恩和奔出长亭,去了唐瑜身边陪着。

  唐瑜心疼自己的马,面露愠色,那董丝雨也退了场,来到唐瑜面前,作揖道:“向唐二郎道个歉,实是无心,马儿伤势如何?我认识一个兽医,最擅长看马,现在便叫家奴请来。”

  唐瑜回揖道:“球场意外之事常有,不必挂怀。”

  董丝雨点头道:“意外真是难说,这球杖也不知怎的着了魔,不冲球却冲马去。”

  唐瑜道:“城东有位和尚叫觉辩,有副秘方专治魔障,可以叫家奴请来替你的球杖瞧瞧。”

  顷刻间,场上局势又变了,卫鸯这队连得三筹,声势大振,唐瑜便唤来唐晋,道:“再牵一匹马来。”原来打马球最劳马力,众骑手多数带了两匹马备用。唐晋依言又牵了一匹过来。

  恩和看唐瑜鬓角还在冒汗珠,心疼道:“你歇一会儿。蹄飞杖舞的,场上人不在意,却不知道场下人在担心。”

  唐瑜一边扎紧袖口,一边注视场上的动静,道:“不过是一场闲娱,有何担心的?”便上马驰去,留下恩和愣在场边。她是天子的妹妹、大焉的公主,竟被唐瑜如此当众冷落,进退不是,忽然怒从心起,命宦官道:“牵马,拿球杖来!”宦官忙牵马过来,又劝道:“公主若要打马球,去和宫女们打,这场上的郎君可比不得……”

  恩和已抛下披帛,夺过球杖,翻身上马,勒马缰道:“去!”于是骏马冲入球场,场上场下顿时惊声大作。恩和巧舞球杖,把宝球从崔如祯杖下拦过来,众骑见是公主,哪里好当真拦截,纷纷放她过去了,恩和驱球到球门五丈外,劲挥玉杖,宝球如虹,翩然入门,于是众人齐齐叫好。再开球时,明熙把球敲给唐瑜,恩和便纵马来堵,唐瑜也不与她正面交锋,轻飘飘要传给徐行,恩和双足勾镫,俯身探杖,把宝球中途抢过来,卫鸯也大赞:“好骑术!”恩和的裙袂飘飞全场,眨眼再得一筹,卫鸯笑道:“有了公主,我们自然稳操胜券。”他知道对面放不开手脚,自家胜之不武,因向长亭下各家家眷问:“有谁能与公主一斗?”

  明幽见公主先是黏缠唐瑜,又在球场上大出风头,早按捺不住了,听卫鸯问,妙目骨碌碌一转,便站了起来,明熙见了大叫:“坐下!”

  明幽嘟嘴坐了回去,卫鸯却道:“那是谁家女眷?她若想来,便来!”

  明幽从长亭中出来,倩然拜道:“民女明幽,愿上场为陛下助兴。”

  卫鸯道:“姓明?可是文昭侯明如海之女?”

  明幽道:“是。”

  卫鸯笑道:“你这个小女子,也会打马球?”

  明幽道:“公主会,明幽也会。”

  卫鸯道:“好!”吩咐场边宦官,“给她备马备杖!”

  于是明幽整装上马,头上男子纱帽的两脚一弹一弹,颇为可爱得意,崔如祯开球时,先抛给了她,她纵马赶球,明熙过来接应道:“给我。”明幽不听,赶出五六步,故意传给唐瑜,唐瑜却不停球,就势转给了明熙,于是恩和策马来斗明熙。明熙引球掠出三丈,恩和以杖击打明熙的杖,明熙不时挥杖相挡,宝球却还不离左右,恩和便勒马来撞,把明熙的马撞得吃痛长嘶,明熙无奈,只好让出宝球。恩和得手后,立时转马回奔,明幽见哥哥吃亏,更是生气,当下打马来拦,恩和斥道:“闪开!”明幽心道:“偏不让你过去!”把杖低低探下夺球,恩和把球击向左手边,再把马往左一赶,眨眼甩下了明幽,再躲过两个玄装骑手的拦截,球门已近在咫尺,恩和把球猛击出去,明幽却纵马横拦出来,高挥长杖,把空中的宝球稳稳断下,玄装骑手们齐声叫好。

  明幽把球护在杖下,灵巧越过恩和,送给崔如祯,崔如祯一打马摆脱了恩和的追赶,再给唐瑜,唐瑜护球破了三道拦截,回传右后方,却是明幽接着了,她一面护球前行,一面挥手叫玄装骑手们左右跟上,忽然卫鸯打马来拦,纵马从明幽左边擦过,作势一抢,明幽以杖捞球在空中舞了一个圆,落地时,球还在杖下。她见一个玄装骑手在十丈外并行,便左冲右突,诱了两骑来攻自己,眼见骑手出了空位,便把球传了过去,那骑手得球,挥起一杖,宝球应声落门,明幽欢呼雀跃,又迅速勒马回防,把恩和盯住了。原本冷却的气氛终于又活跃起来,郎君们各施所长,女郎们也毫不逊色,两边策马奔腾,来回攻防,把一方球场搅了个天翻地覆。

  2

  日薄西山时,马球赛总算散了,又累又欢快的明幽和哥哥出了宫。一路上明熙和各家朋友打招呼,却不见唐瑜的身影。明幽记得刚出球场时,还看见他和圣上在场边说话,怎么还没出来?她心生奇怪,于是频频回望未闭的宫门,明熙问:“你在瞧什么?”

  明幽道:“没什么。”

  明熙走了几步,又问:“你在找唐瑜?”

  明幽冷不丁被哥哥说中心事,道:“是又如何?”

  明熙便不再说话,信马由缰往前走。

  明幽少女心思何其敏感,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明熙道:“我说什么?”

  明幽道:“平时我稍微提一下哪家公子的名字,都要被你取笑半天,现在却一句话也不说。”

  明熙不答,这沉默让明幽更着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愿意我喜欢他?”

  明熙道:“你没听见大家叫他驸马吗?”

  明幽一怔,道:“那是你们叫着玩,又不是真的。”

  明熙道:“怎么不是真的?先帝在时,已经允诺恩和公主嫁给他,谁不知晓?只是久病耽误,没来得及下旨就驾崩了。如今圣上自然是要继承先帝遗愿赐婚的。你瞧他怎么还不出来,自然是圣上和公主留他在宫中了。”

  明幽的心思被哥哥点穿,一阵慌乱,低头不语。

  明熙瞧妹妹的脸色转暗,便道:“你若看上平常郎君,任他有婚无婚,我有的是办法;可他要做圣上的妹夫,你哥哥也无能为力,歇了这份心吧。”

  明幽再不说话,将手中细鞭一抽,绝尘而去。

  3

  一连两日,明幽在闺阁里闭帘不出,甄婉叫她逛街不去,明熙叫她吃饭也不理,锦儿端了茶饭进屋,又原封不动端了出来。是夜,甄婉秉了烛,掀帘进门看她,只见明幽散着一头秀发,抱膝坐在床上,素素的失魂样,更惹人怜爱。

  甄婉道:“女儿家要犯过一次相思,为哪位公子哭过一次,才算是长大了。”她走过来,替明幽把长发绾了上去,又摩挲她的脸蛋,温言道,“我却不曾见过那位唐少尹,你对我说说,他有什么好?”

  明幽眼里又是失落,又是温柔,她偎到甄婉怀里,轻声道:“中秋之夜,我在酒坊前见到他,他在对我笑,一开始我觉得他笑得真讨厌,还拿鞭子打了他,可后来我知道是自己错了,再回念一想,他笑得真善净,就像……很亲很亲的人在和我打招呼。”

  甄婉道:“人家只对你笑一笑,就成了很亲很亲的人。我们这些很亲很亲的人,多年情分,只抵得过一笑。”

  明幽道:“阿爹阿娘也好,哥哥嫂嫂也好,自然都是爱我疼我的,可是你们从不曾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对我笑。”

  甄婉道:“到底是小女儿家,不曾见过什么人,所以乍见哪位公子稍微俊些,略笑一笑,就动了心。我常说,要你多出去走走,多经历些世面,你才知道开元城里好看的公子多着呢,唐少尹只怕也算不得什么。”

  明幽噙泪道:“任世间比他好看的人有多少,我只记得中秋月下,与他帘下相望的时候。”

  甄婉见她果真动了情,不禁忧心,道:“那些王孙公子,一个比一个轻浮,仗着有些家世相貌,处处留情,今日眉目逗你,明日蜜语哄她,把女儿们平静如水的心搅出层层涟漪,他们又洒脱而去,涟漪化作滔天巨浪都不关他们的事了。他不过随意瞧了你几眼,心里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只留你在这里怨愁百结,郁郁难解。”

  明幽一听,又想起天问楼上谢柏轩与红萝的事,暗道:“他难道也和那些人一样?”眼泪滚滚而下。

  甄婉为明幽擦泪,道:“家中大人常说,要替你找一户好人家。我心中有话,却不好对他们说出来。什么是好人家?非要金屋玉瓦、高门巨室不成?你看你哥哥结交的那些子弟,有哪一个是专情长性的?朝疼越国婢,夕爱吴国妃,你纵然嫁过去做正室,也不过恩爱几日就冷淡下去,眨眼又是纳妾进姬,你能与谁长相厮守?我宁愿你找个清清静静的中等人家,只要郎君善良敦厚,彼此恩爱相敬,强于在侯门公府百倍。”她深深一声叹息,“你若不信,瞧瞧我。你哥哥每日在外花天酒地,如今三五日不回家也是常事,我守着空房,犹如冷宫,心里多羡慕那些小门小户的夫妻!”

  明熙在帘外咳嗽了一声,道:“唐少尹是要做驸马的,不要再想。你瞧那日在宫门口和我们打招呼的崔郎君如何?他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儿,博陵崔氏,天下第一世家,可比唐家气派多了,人又仗义,他在向我问你。”

  明幽又羞又恼,斥道:“你为什么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

  明熙道:“这有什么听不得的?”

  明幽把一腔怒气都发在哥哥身上,她跳下床冲到闺房外,哭道:“什么唐郎君崔郎君,我谁也不要,就在家陪嫂嫂守一辈子空房好不好?”说罢噔噔下楼而去。

  明熙被堵了话,见甄婉追出来,气道:“你劝她就劝她,又编排我做什么?”

  甄婉道:“我编排你什么了?哪一句不是实话?”

  明熙道:“成亲三年我一个妾也没纳过,对得起你了,怎么还那么多抱怨!”

  甄婉道:“你虽不把人带回家,可是在外面沾染了多少?内教坊的吴娘子,平康街的陈都知,你当我蒙在鼓里不知道!”

  明熙道:“男人在外应酬,逢场作戏,又不当真,有什么好计较的?比起上了沧山的谢柏轩,我好得多呢!”

  夫妇俩站在门口斗嘴,全忘了明幽的事,不多一会儿,家奴急忙跑来禀道:“小娘子非要出府,奴等拦不住。”

  明熙怒道:“要这群庸奴何用!还不快去把人找回来!”

  4

  星月隐形,街上行人稀少,偶有晚归的老夫妇挑着食担、背着竹篓走过,看见明幽伤伤心心地独自慢走,便面露诧异之色,却也不好上前过问。明幽将如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走着中秋走过的路,她只穿了闺房之中的轻薄线鞋,踏在石板街上,冰凉刺足。

  明幽也不记得自己是几时染上相思的了。或许是在纪叟酒坊前,因内疚而回望,却见唐瑜笑得宽容温和的时候;或许是在天问楼,见唐瑜言谈举止雅醇不俗,相救舞伎守正凛然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马球场,见唐瑜意外跌落马蹄之下,险象骤生的时候。总之,她把一丝情愫系了出去,便再也收不回了。

  她忆着三次相逢的点滴,兜兜转转,竟走到了城西甜水巷、纪叟酒坊前。夜深了,酒坊的木门已掩闭,纸窗中透着昏暗的灯光,檐下的红灯笼摇曳如旧。她在街对面的石阶上坐下,痴痴暗想:“当时他若直接掀帘进去,并不在帘下看我,我若不回头,该少却多少烦恼?他此刻在做什么?是掩下书卷、酣然入梦,还是置酒高会、不醉不归?他又哪里知道,此刻有个陌生女子在为他悱恻断肠?”

  风吹开叠嶂般的云,星光洒了下来。明幽坐在阶上,双手抱膝,身上冷、目中困,只是长长的路,已没有气力走回去了。她知道哥哥和奴婢们此刻正在满城找寻自己,却不知何时才能寻到这甜水巷?她倦倦地等着,眼帘重了下去,忽听吱呀一声,酒坊门开了,明幽一惊,慌忙睁开眼,门帘掀处,一个笼着漆黑斗篷的身影走出了门,明幽见了他,心中陡然一凌,清醒过来。

  四下无人时,唐瑜并不笑,反而浅锁着眉,仿佛心事重重。他没发现街对面的明幽,低头疾步下了石阶,走到街边,那马儿已等了半宿,见主人来了,便轻轻甩动马尾招呼,唐瑜解开拴马石上的马缰,抚了抚马鬃,便要拾镫而上,明幽见他即将离去,再不知下次相见是何时,她又怯懦、又勇敢,终于出声唤道:“唐少尹!”

  唐瑜微微一惊,转过身来,便看见了街对面,容颜哀婉的明幽。

  明幽咬了唇,在心中默念:“他若记不得我了,我就立时离开,绝不再想念。”

  唐瑜牵马走过来,看着明幽,眉也舒展开了,笑问:“明家小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明幽道:“我……我只是出来逛逛。”

  唐瑜见她发髻零乱,身穿居家衫裙,眼圈儿红红俨然是哭过了,心中明白她在说谎,大约是与家中闹了别扭才赌气出来,又不好细问,便问:“奴婢们呢?”

  明幽道:“我是一个人出来的。”

  唐瑜便道:“夜阑人静,想来也逛够了?我送你回去。”说着,手往马背一指。

  明幽收泣而笑,果真上了马背。唐瑜见她衣衫单薄,又解下斗篷递给她,自己在前面牵了马缰,问:“明家在哪里?”

  明幽道:“在城东崇仁街,悬铃巷。”

  唐瑜道:“这倒顺路。只隔了两条巷子。”

  明幽奇道:“你家住哪儿?”

  唐瑜道:“崇仁街佩鱼巷。”

  明幽道:“两三里的路程,却从来没见过。”

  唐瑜道:“是。”

  马儿悠悠哒哒走出半条街,明幽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

  唐瑜道:“怎么不认得?前日还见你和明校尉一起在马球场。”

  明幽道:“我们见过不止一次。”

  唐瑜道:“天问楼上,还见过一次。”

  明幽道:“也不止两次。”

  唐瑜笑了,他看了马背上的明幽一眼,又转回头去,走出十多步,方道:“纪叟家门前,还见过一次。”

  明幽红了脸,道:“我要向你道歉,那日我不该打你。”

  唐瑜欣然道:“打了吗?我已忘了。”

  明幽道:“可我记得,一直悬在心里。”

  唐瑜便不说话了。

  明幽忍不住问:“别人都说,你要做驸马了,是不是真的?”

  唐瑜道:“不是。”

  明幽道:“可别人都说,公主喜欢你。”

  唐瑜道:“是吗?”

  明幽道:“是,别人都说圣上要赐婚给你。”

  唐瑜问:“别人还说什么了?”

  明幽道:“别人还说,先帝在时就要赐婚的。”

  唐瑜笑问:“别人有没有说唐瑜喜欢谁?”

  明幽一愣,道:“倒不曾听说。”

  唐瑜看了看她,终于一笑转头。

  明幽道:“你难道不喜欢公主?她若要嫁给你,你肯拒绝吗?”

  唐瑜道:“也难说。”

  明幽便闭口不再言语。唐瑜牵马走得极慢,让马蹄声一路碎碎地洒,走出城中,转到城东后,他问:“怎么不说话了?”

  明幽低声道:“没什么好说的。”

  唐瑜的心思本来细腻,他已猜中了明幽的情绪,连她为何会出现在纪叟酒坊前也稍稍明白了,他的心中泛起柔意,遂徐徐解释:“前日马球会后,圣上留我在宫中晚宴,是说了招驸马之事。”

  明幽忙问:“那你怎么回的?”

  唐瑜道:“我回‘不敢承诏’。”

  明幽将信将疑,道:“真的?”

  唐瑜道:“真的。”

  明幽心中微酸的醋意霎时蒸发了,她一欢喜,话又多起来,轻声浅笑,两个人又走过了几重街。

  5

  当日卫鸯留住唐瑜用晚膳,唐瑜一进椒房宫,看见暖阁中皇后与公主端坐,与他只隔了一道珠帘,心中已经明白了十分。卫鸯果然说起想下诏书赐国婚之事,唐瑜跪拜拒道:“唐瑜不敢承诏。”

  卫鸯道:“公主位尊貌美,唐少尹还不中意?”

  唐瑜道:“各人姻缘,自有定数,无关尊卑,不可强求。”

  卫鸯道:“公主的姻缘,早已困在唐府。”

  唐瑜道:“唐瑜的姻缘,却不在龙朔宫。”

  卫鸯怪道:“不在宫中,还能在哪里?莫不是天上?”

  唐瑜决然道:“在城西,纪叟酒坊处。”

  6

  唐瑜领着明幽回了悬铃巷,明家奴遥遥看见明幽过来,忙朝府里喊:“小娘子回来了!”又跑过来问,“小娘子没有撞见阿郎吗?他找你去了。”明幽道:“没有。”

  一众奴婢都跑出来,扶明幽下马,明幽却向他们道:“你们先进去,我还有话和唐少尹说。”众人方知这郎君是唐瑜,慌忙补了礼,一边暗暗打量他,一边避回府里去了。

  明幽解下斗篷,送还唐瑜,盈盈肃拜道:“多谢唐少尹送我回家。此次一别,不知再会何日。”

  唐瑜道:“再会何其容易?我只在两重巷外,不是隔了天涯。”

  明幽双眸璀璨如星,道:“果真容易吗?我若明日想见你呢?”

  唐瑜道:“那我明日就来见你。”

  7

  转眼三个月过去,腊月临近,满城风雨晦暝,连明熙也懒得出门交际了,这日歪在暖阁里和甄婉闲聊。甄婉一边给他捶腿,一边笑道:“你妹妹本领了得,公主降不住的人她降住了。今早我从外面回来,见一辆马车往府内搬箱子,我问是什么,家奴们说小娘子爱吃樱桃,唐二公子便送了两箱樱桃来,我奇怪说,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哪里来的樱桃?家奴们说中原没有,四季如春的东瑶却有,唐家特意派人去东瑶买了新鲜樱桃,用寒冰镇住,四日三千里送到了开元城。这一路要花多少财力人力,你明家也未必做得到。”

  明熙道:“他该做的!我明家女儿难道是容易娶的?”又叫婢女,“去小娘子那里哄些樱桃来吃。”婢女去了。

  明熙问:“昨儿唐瑜来家里了?”

  甄婉道:“明府昨日大开晚宴,欢迎未来姑爷。”

  明熙道:“父母怎么说的?”

  甄婉道:“公公说‘幽儿从此交给你了,我们从前对她太娇惯,今后若还不懂事,你该管教时便管教’;婆婆脸上开出花儿了,明里夸他礼数全,暗里夸他品貌好,又是送书又是送画,我初来你家时,怎么不见你母亲这样疼我?怎么对我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姑爷还没进门就是自家人了,媳妇进门三年,还是外人呢!”

  明熙“呀”了一声,捏娘子的手道:“怎么拿你当外人了?母亲昨晚不也送你一件狐腋斗篷。”

  甄婉道:“我是沾你们姑爷的光呢!往常别家来说亲,婆婆总说幽儿还小,不着急,如今倒好,唐瑜一走,就开始给幽儿筹备嫁妆,不知怎的挑出一件没人要的斗篷,顺手给了我!”

  明熙问:“日子定了?”

  甄婉道:“多半是腊月十八了。”

  明熙想了想,道:“若是唐瑜,也没什么挑的。他是个君子,往常我们在一起,还嫌他太端正,大家都狎妓,唯独他坐怀不乱,所以谢柏轩说和唐瑜一起玩不痛快,如今换成是嫁妹妹,倒放心他了。”

  甄婉捶腿的手停住,道:“‘唯独’唐瑜不狎妓?”

  明熙猛地省过来,道:“我说唯独唐瑜和我不狎妓。”

  甄婉道:“你说你了吗?”

  明熙道:“说了,你没听见。”

  甄婉猛地一拳捶在明熙大腿上,明熙便假装叫痛,抱住娘子往身上拉,忽听婢女道:“小娘子来了。”

  明熙忙下了地,甄婉也坐直了,门帘开处,先蹦进来两只雪白的幼貂,明熙道:“哟,哪里来的貂儿?”

  明幽提着一篮樱桃傲傲娇娇进了门,道:“我叫你给我捉貂儿,你总说没空,现在人家给我捉了。”

  明熙问:“哪里捉来的?”

  明幽道:“洪武围场。”

  明熙道:“我本来就没空,又要在恭王府当值,又有许多朋友要应酬,几时得去围场?”

  明幽道:“你是天下第一忙,还好人家有空。”

  明熙道:“是,单他对你好,那你赶紧过去,明家不要你了。”

  明幽生气了,坐在甄婉身边道:“瞧他说的什么话。”把樱桃递给嫂嫂,却不许哥哥吃。甄婉笑道:“你出嫁,嫂嫂送你什么呢?”

  明幽羞道:“谁说我要出嫁了?我还不想嫁呢。”

  甄婉道:“怎么又不想了?”

  明幽道:“我……我有些怕。”

  甄婉道:“怕什么?”

  明幽道:“忽然就要成别家的人了,怎么不怕?去了他家,家人也是陌生的,下人也是陌生的,若他们不像阿爹阿娘、嫂嫂这样让着我依着我,那可如何是好?”

  甄婉柔声道:“怎么就是别家人了?你永远是明家人,只是又多了一个家,从此有两家人一起爱你、疼你,你才真真是幸福、完整的人儿了。”

  明幽便依在甄婉肩头,道:“他也说,明家人对我多好,唐家人也会对我多好。”

  明熙道:“还不快坐直了!要做妻子的人,还这样黏黏腻腻的,去了别家惹人笑话!唐瑜没有母亲,你去了就是主妇,你不端庄稳重,如何掌管一个家?”

  明幽赌气道:“我偏不!”甄婉忙把她搂了,向明熙道:“要你教!幽儿比你懂事多了!”

  8

  岁尾腊月,唐珝房中铜炉檀碳烧得正旺,苏叶独自倚在灰裘榻上,听窗外遥遥传来鼓乐之声,她把窗户掀开一线,隐约看见五重庭院之外的唐府正堂,灯明如昼,花缀满庭,红锦堆云,宾客如潮,心中悄悄道:“唐家娶媳妇,竟这样热闹。”忽然门帘被掀开,那叫果儿的摘花小婢女探进头道:“苏娘子,你一个人吗?”

  苏叶笑着向她招手道:“是,你来和我说说话。”

  果儿过来榻边坐了,苏叶见她的小手冻得发红,便伸手去握住,问:“吃饭了没有?”

  果儿道:“刚吃过了,我忙了一天呢。”

  苏叶问:“你在忙什么?”

  果儿道:“百子帐里的花儿都是我和阿娘布置的。”

  苏叶问:“什么是百子帐?”

  果儿道:“就是新郎官和新娘子今晚住的帐子,在后花园中搭的。”

  苏叶道:“新娘子进门了没有?”

  果儿道:“进门了,唐府的正门一年难得开一次,今日大大敞着,把新娘子迎了进来,好多侍娘服侍她,我挤不进去,就出来了。”

  苏叶道:“今夜那边人多,你别过去,一会儿被踩到了。”

  果儿道:“人多得不得了!满城的贵人都来贺喜,还有好多大官是从各州赶来的。新娘子的嫁妆也多,这头进了唐家,那头还在明家没出发呢。”

  苏叶停了半晌,问:“你有没有看见三郎在哪儿?”

  正说着,唐珝闪了进来,果儿道:“说不得,一说就到了。”

  唐珝道:“在说我什么?”

  苏叶道:“你兄长成亲,你不在外面帮忙,跑回来做什么?”

  唐珝道:“怎么没帮忙?从昨夜忙到现在。想着一天没见你了,偷空回来瞧瞧。”

  果儿便从榻上起来道:“我先走了。”

  唐珝揪她的翘辫儿道:“鬼丫头,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咱们一块儿坐着说说话。”

  果儿护住辫子道:“你总是逗我,我才不和你说话!”说完夺门逃走了。

  唐珝过来拥住苏叶,苏叶问:“新娘子接来了?”

  唐珝道:“接来了。”

  苏叶问:“她长什么样?美不美?”

  唐珝笑道:“团扇遮着脸,我又不是新郎官,哪里敢去摘扇子?”

  苏叶拿鼻尖去碰他的鼻尖,道:“你将来也要做新郎官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唐珝便吻苏叶,抚慰道:“我不娶妻,只守着你过一辈子。”

  9

  唐珝住的惜环院外有一处书寄池,池中鱼一直是唐瑜喂养,今日不到寅时,他已出了百子帐,来池边喂鱼,早冬湿气一团团飘在空中,池面浮了一层薄冰,犹见冰下鱼儿自在游弋,他一身素袍静静投食,没过多久,只见唐之弥穿着朝服匆匆过庭,身后跟着唐平,唐瑜过去行礼道:“父亲怎么起这么早?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明幽还没来为父亲奉枣上茶。”

  唐之弥道:“圣上急传,不得不去。那些虚礼一应免了,我只吩咐你们:如今两姓联姻,你夫妇当和睦钦敬,共奉宗庙。你已成家成人,唐家的门第盛衰,将来都在你身上,更要修德养性,持重端方,在内爱护妻弟族人,在外勤勉侍国侍君。”唐瑜应了,唐之弥疾步而去。

  须臾,又见唐晋睡眼惺忪地寻来,笑道:“二郎的婚假怕是没有了——开元府请二郎即刻回任。”

  唐瑜道:“去书房取公服来。”

  唐晋应了,往书房跑去,另一边,唐冲又闪出来,直奔惜环院去叫唐珝,唐瑜心中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果然不多时,唐珝火烧火燎地下楼来,一边跑,一边束腰带,唐冲在后面捧着辟邪冠和千牛刀。

  唐珝一出院子,便见唐瑜立在池边,笑道:“新郎官怎么舍得起这么早?”

  唐瑜不答,反问:“今日该你当值?”

  唐珝道:“不该我,不知怎的又差人来传。”

  唐瑜眉头皱了起来,道:“国中出了大事,你要留心。”

  唐珝应了,骑马出了唐府,两刻之后进了龙朔宫,天色黝青,只见文武百官黑压压一片往正殿赶,卫队在宫中奔来驰去集结布防,他见有个相熟的校尉领着兵纵马掠过,便问:“陈校尉!怎么了?”

  那校尉头也不回大声应道:“北方起战事了!” 止狩台(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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