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黄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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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姆本特的马车把桑德利一家送回公牛湾的路上,费丝一直在给自己打气。她需要跟父亲谈一谈。她需要警告他亨特小姐说过的话,她需要让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支持他。看着他独自承受一切对她来说简直是种折磨。
终于到家了。杰妮取走了他们的大衣和帽子,迈尔斯舅舅则点燃了一根烛芯,笨手笨脚地摸索着自己的烟斗,准备像往常一样一边散步一边抽烟。
牧师在门口拦住了他。“迈尔斯——如果你要到外面去,别离开房子太远。今天早些时候,我让园丁布下了捕兽夹。”
迈尔斯舅舅难以置信地咳出了一大口烟。
“伊拉兹马斯——这样明智吗?外面这么暗……若是有人没有意识到危险……”
“我觉得允许入侵者半夜三更在庄园里徘徊也不能被形容为‘明智’或是没有危险吧?”牧师反驳道,“好了,恕我失陪,我必须去塔楼那里一趟。”他迈着大步走进了花园里。
不一会儿,牧师用一只手托着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回来了,进门时还重重跺了跺鞋子上的泥土。费丝鼓起了勇气。
“父亲,能不能——”
“我亲爱的,不知道我能否和你说句话?”茉特尔也在同一时间开口说道,话音盖过了费丝犹豫不决的声音。与她平日里和丈夫提起某些微妙话题时一样,她的脸上带着谨慎而又机警的神情。“有些事情我需要跟你说说。”
“等一下。”牧师草草答道。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匣子,“无论是什么事情都必须等一等。手头有件事必须要我处理——我得投入全部的注意力。我会待在藏书室,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来打扰我。”从第一天起,牧师就把藏书室当作了自己的书房,此刻那里更是成了一处圣地。
费丝的父亲已经掌握了这门艺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决绝,仿佛他所做的决定也不容置疑。藏书室的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费丝错过了机会。
费丝和霍华德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帮助他念完祈祷词、哄他上床睡觉。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家庭女教师和保姆的结合体。霍华德昏昏欲睡却又固执黏人,每一次她想离开时都会伸出双臂环抱住她。
在她拍着他的脑袋、哄他入睡时,一个微弱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惊醒。那是一个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和雌狐没有什么区别,却更像是一个孩子。声音是从外面的黑暗中传来的。楼下的门开了又关。还有压低了嗓门的对话声、警惕的惊叫声和仓促的脚步声。
费丝溜出弟弟的房间,赶忙跑下楼,发现她的母亲、舅舅和瓦列特太太都聚集在客厅里紧张地低声争论着。
“夫人,我们必须去找大夫……”瓦列特太太坚称。
“没有我丈夫的许可,我不能同意……”茉特尔朝着藏书室的方向紧张地望去。
“他禁止你这么做了吗?”迈尔斯舅舅问道,“伊拉兹马斯知不知道他的门口有个受伤的孩子?”
“他下过命令——明令禁止——不许去打扰他。”茉特尔的语气意味深长,她的表情似乎也让弟弟泄了气。即便借波尔图葡萄酒壮胆,迈尔斯舅舅也不愿冒险招惹牧师的脾气。“迈尔斯——你有没有可能——”
“茉特尔,如果我有钱请医生,会直接找他过来,但我现在就是没有这笔钱。”
“瓦列特太太——”茉特尔转向管家,“如果把这个男孩带到厨房里去,能不能在那儿帮他包扎?”
“好的,夫人。”瓦列特太太似乎很难维持往日的镇静,“但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三个人都专注于对话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费丝溜去了藏书室。
父亲会想要知道的。他当然想要知道。
她敲了敲门。屋里一片沉寂,紧接着传出了一声像是清嗓子的微弱响声,又像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词语。
费丝扭转把手,打开了门。
被调暗的煤气灯只剩下一丝亮光,但书桌上亮着的黄铜台灯给房间打上了一层摇曳的光晕。她的父亲坐在书桌后,后背靠在椅子上。费丝进门时,他朝着她的方向微微转过头,皱起了眉头。
费丝张开嘴巴道歉,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父亲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身板此刻却古怪地塌陷着。她从未见过他的脸色如此苍白松弛。她的皮肤感到一阵刺痛。
房间里飘荡着一股湿冷的气味。她意识到,这就是她曾在塔楼里闻到过的那种冰冷的气息。此时此刻,它纤细冰冷的手指正顺着她的喉咙抚摸着她,沿着她牙齿的神经爬到了她的眼睛后面。空气中充斥着这种味道。
“父亲?”
她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也怪怪的,仿佛有一股微弱而压抑的叹息正紧紧附着在上面。在她小心翼翼前进的时候,她的脚步声变得低沉、诡异,如同踩在羽毛上面。似乎有张看不见的嘴巴在微微呼气,搅得空气微微浮动。
她父亲松开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颤抖的钢笔,墨水透过笔尖在纸上淤积成了一团。几个草草写就的笨拙斜体字母组成了一句话,不像是牧师平日里的笔迹。
他的瞳孔很小,黑得透不进光。在灯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白似乎因为疲惫变成了朦胧暗淡的黄色。在她的注视下,他虹膜上的斑点如同水草般转动了起来……
“父亲!”
那双褪了色的眼睛紧盯着她,目光变得犀利起来。紧接着,他扳住了下巴,半边眉毛缓缓皱了起来。
“出去。”这是一句低语,却比她听过的父亲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要恶毒,“出去!”
费丝转过身去,跑出房门,一颗心怦怦直跳。
“费丝!”茉特尔出现在走廊里,正好看到费丝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哦——你父亲已经做完晚上的工作了吗?感谢上帝——我必须和他谈谈。”
“不行!”费丝下意识地靠在了门边。
她不明白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但她知道他希望自己能够保守秘密。费丝还记得偷偷吸食奇异鸦片的故事。烟气会掌控男人的意志,俘获他们的思想。如果她父亲遭遇的麻烦导致他变成了吸食鸦片的瘾君子该怎么办?她不能揭露他。他面对的谴责和丑闻已经够多了。
“我……我进去告诉他捕兽夹夹到那个男孩子的事了。”费丝飞快地说。
“他说什么?”
费丝犹豫了一下。唯一安全的答案是父亲命她离开房间,什么话也没有说过。这是实话,只不过——
“我们应该去叫医生。”她听到自己说。
茉特尔急匆匆地去给瓦列特太太发号施令了,漂亮圆润的五官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费丝为自己的勇气大吃一惊。她的谎言一定会被拆穿。她的大脑训练有素地快速运转起来,想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却想不到任何合理的借口或解释。她无法想象如何面对父亲,告诉他自己曾打着他的名义谎报军情。
父亲会理解的,她告诉自己。如果我不这么做,他可能会被发现,或因为放任那个男孩流血而遭到指责。我是在保护他。
与此同时,想到自己在父亲神秘莫测的秘密中占有了小小的一席之地,她的心中默默亮起了一丝光芒。
几分钟之后,费丝隔着窗户看到迈尔斯舅舅、男仆和瓦列特太太扶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朝房子走来。等屋内灯光照到他们身上,她看到了那个男孩的脸。他看上去14岁左右,脸色苍白得令人担忧,双颊闪烁着泪光,脸庞因为疼痛而扭曲成一团。他脚踝上草草包着的那块布上沾满了血迹。看到那儿,她的肚子里涌起了一阵同情的刺痛。
他们不允许费丝进入厨房。不过,坐在附近的餐厅里,她能清楚地听到男孩痛苦而凄厉的呜咽声,还有厨房里惊慌失措的对话声。
“……不行,拿好纱布!”
“瓦列特太太——它湿透了!血渗到我的手指上了!”
男仆普莱斯拿来了更多的临时绷带。在他打开厨房门的那一瞬间,费丝瞥见受伤的男孩正躺在炉边的地毯上。杰妮的手里拿着他脚踝上那条浸染着红色的布条。男孩咬着牙蜷缩起身体,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
“我不允许那种话出现在我的厨房里。”瓦列特太太的声音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传了出来,“如果你现在就流血而死,还要因为言语恶毒而被拽下地狱可怎么办?”
不到一小时之后,杰克勒斯医生的马车赶到了。他朝着桑德利夫人和费丝鞠了一躬,却紧绷着脸,没有了往日里和蔼可亲的微笑。
“那个男孩怎么样了?”他直接开口问道,“你说很严重?好吧,希望是这样的——我刚刚把满满一马克杯的香料苹果酒丢在我的碗柜上晾凉,可不想随随便便给糟蹋了。”他要了少量的鸦片酒用于麻醉病人,还要了一杯茶给自己暖身,“我一向不喜欢用麻木的手指工作,最好能从里到外都暖和过来。”
医生赶到之后,屋里的气氛冷静了一些。一小时后,他洗了洗手,再次合上了自己的包。
“那个可怜的孩子怎么样了?”茉特尔怯怯地问了一句。
“哦,捕兽夹的齿耙没有伤及骨头,感谢上帝,但它们在他的小腿肉上扎了两个洞。我已经尽力把铁锈和泥土洗干净了,还用碳酸擦拭了伤口。”也许是注意到茉特尔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他换了个话题,“他现在已经被包扎得妥妥当当的了,所以我还是把他送回家为好——我认识帕里斯家。”
过了一会儿,费丝才想明白帕里斯这个名字为何如此耳熟。据瓦列特太太说,她在树林里碰到的、奔跑着躲开的那个男人就叫作汤姆·帕里斯。这个受伤的男孩应该是他儿子。也许他们全家都喜欢拾鸟蛤。
在等人帮他取外套的时候,医生皱起眉头环顾四周,似乎有些气恼。费丝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她父亲出来跟他打招呼。
“太感谢你了,能在这个时间过来!”茉特尔露出了迷人而又柔弱的微笑,还伸出了一只手给他牵。杰克勒斯医生的不满如同朝阳下的露珠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许久,等全家人都就寝之后,费丝悄悄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了自己的晨衣。她溜下楼,隔着藏书室门上的锁眼向里面窥去。她只能看到书柜和一点点地板,但上面都还映着灯光。把耳朵贴在锁眼上时,她能够听到钢笔的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句喃喃自语和可能是椅子挪动时发出的响声。
费丝松了口气。她本以为自己的父亲会一动不动地摊着手脚躺在那里,或是挣扎着喘不上气来。现在这些画面全都消失了。她仿佛看到他仍旧坐在书桌旁——全心投入、意识清醒地忙着写作。
她伸手握住门把,心中却犹豫了一下,冰冷的金属让她手掌发寒起来。她忘不了父亲游移的可怕眼神,忘不了房间里阴森的恶心感,忘不了他命令她出去时言语中的恶毒。于是她偷偷摸摸地爬回楼上,钻进了自己冰凉的床铺里。
她终于睡着了,心里却仍无法平静。她梦到自己穿过一座冷冰冰的花园,园中到处都是覆盖着冰霜的树木。在花园中央,她看到父亲巨大的头部石像从地里凸了出来,仿佛脖子以下都被人埋了起来。他的双眼是泛着黄色的玻璃,眼睛后面还有黑影在晃动,遮住了他双眼的光芒。青苔蒙住了他的脸庞。可就在她伸手扒掉青苔时,石像也跟着崩塌了。 谎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