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温特伯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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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克雷,费丝的盟友与敌人。恐惧、困惑和不信任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他发现了她的老巢,看过了她不许任何人知晓的东西。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质问道,手中握着的手枪仍瞄准着他。
“别拿那个东西指着我!”他一边抗议一边在昏暗的灯光下眨了眨眼睛,“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一切……”他环顾着这片如夜色般漆黑的丛林。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们?”保罗看上去很困惑。
“我——还有这株植物。”
“它是你的吗?”他抬头凝视着这些藤蔓,“它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还有,你能不能放下那把手枪?”
费丝一言不发,举着手枪的那只手也没有动摇。
“那你就和你的死常青藤留在这里吧。”保罗咆哮着后退了一步,“我希望你们今晚在一起过得愉快。”
“我不能放你走。”尽管手枪很轻,费丝还是知道自己的手臂正在颤抖。
“什么?”保罗愤怒的表情变为了警惕。
“有人正在寻找这株植物。”费丝说,“为了它,他们什么人都肯杀。那个凶手可能就是你。”
“这是一个玩笑吗?”保罗瞪着眼睛看着她,“是你要我帮你的!”
“我必须有个可以信任的人!”费丝能够看出,他站立时一直空着的手是弯着的,仿佛正托着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也许我选错了人。凶手有两个。他们可能是情人或共犯……也有可能是父子。”
“嘿!”保罗喊道,“我父亲此生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了解你。你父亲可以出入发掘现场——就有可能破坏矿筐的锁链。”说到这里,费丝又想起了些别的事情,“我们到达那天,是他前来迎接我们的。行李太沉了,所以他建议把箱子和这株植物留下——还主动提出留下看守它。要不是我的父亲拒绝了,他就能一个人和装有这株植物的箱子待在一起了。”
“有人一直都在我家的温室和花园里寻找这株植物,被别人发现后却被误认为是鬼魂。我知道你们也曾在我家搜查过——还被我抓了个正着!你说你是来寻找一缕头发的,但我怎么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呢?”
“现在……你来了。就在凶手想来的这个地方。”
双方沉默了片刻。
“我刚才在海岬上。”保罗终于开了口,“看到你划着船经过——”
“夜里这个时候,你在那里做什么?”费丝打断了他的话。
“照相。”保罗轻手轻脚地转过什么,拿出了臂弯里托着的东西。那是一台箱式照相机。
“在夜里?”费丝又打断了他,“不会有人这么做的!”
“我在拍月亮!”保罗脱口而出,“我听说过这是可行的——足够清晰的照片能让你看到阴影和山峰。不管何时碰上满月和晴空……我都会出来踫踫运气。”他看上去很生气。费丝意识到他有些尴尬。
“看到小船的时候,我猜到会是你。在我的朋友们告诉我你昨晚‘消失’在了海岬上之后,我以为你可能掉到某一座洞穴里去了。当我看到你消失在悬崖中之后,我就知道是哪一座洞穴了。”
费丝狠狠咬了咬嘴唇。说来也怪,保罗难为情的样子比他的相机更有说服力。
“所以你就是这么找到我的。”她的声音平静了不少,“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下到洞里来?”
你为什么非要下来看到这一切?我现在怎么可能放你离开?
“我很好奇。”保罗马上答道。在两人长久的沉默中,他垂下目光,自顾自地微微皱了皱眉头。“不。”他说,“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一个疯女人爬进一座山洞。这说不通。每一次和你说话,你都会把我也逼疯。”
“自从你和你的家人来到这里,一切就都失去了理智。维恩岛从没有发生过暴动,也没有人纵火烧过别人的房子!而你就处在这一切的正中心,还带着那个有关凶手、独轮手推车和矿筐的疯狂故事无缘无故地找到我……我却忍不住相信了你的话。你早就该被送进精神病院去了,可我不知为何一直都相信你所说的话。”
“我不想要你的信任!”黑暗再一次赋予了费丝力量,“你不了解我!我……我是个有毒的人。维恩岛上所有的谎言都是我散布出去的。”
“你对我撒过谎吗?”
费丝意识到自己从未对他说过一句谎话。她咽了一口唾沫,什么话也没有说。
“所以你的父亲是被人谋杀的。”保罗坦率地说,“没有哪张照片能让你好过一些。如果你永远也找不到凶手,那个鬼魂就会一直留在你的脑海之中。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的母亲是溺水身亡的——没有尸体,没有葬礼,也没有教堂墓地里的石碑。我们手里唯一一张她的照片就是那张母亲躲在幕布后面的照片。你看到过。就是我家架子上的那一张。照片中的小男孩就是我。我的父亲——他对我很好,可他对我微笑的时候只不过是把我当作她的影子。有时候,我感觉他正在等我离开房间,好让他能够和脑海中的她说说话。”
费丝退缩了一下,感觉同情的触手好像正在朝她伸来。她想要把它们甩开,朝它们开枪,把它们全都烧掉。
“你想让我为你哭泣吗?”她竭力用冷冰冰的语气问道。
“我想让你下定决心!”保罗爆发了,“你想要我的帮助,你想要我死在壕沟里,你把秘密告诉我,又把东西藏起来,你找我出来,又逃走,你寻求我的支持,又用手枪对着我的脑袋……”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选择!相信我或不相信我,但你一定要做出一个选择!一次了结!”
朝他开枪。飘荡在空气中的低语齐声对她说道。保罗知道的太多了。保罗想要的太多了。保罗想尽办法钻进了她的脑袋里,阻止她全神贯注地思考。
放下手枪的动作令费丝感到痛苦万分。当她把击锤拨回安全的档位上时,她觉得自己听到谎言树发出了咝咝的声响,仿佛她背叛了父亲和他的秘密。保罗松了一口气,双肩微微垂了下来。
“好吧……阻止你看到这棵树已经太晚了。”费丝说道,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颤抖得太厉害,“现在我想我必须信任你,不然就得开枪杀了你——为手枪重新装填弹药很烦人。”她不安地感觉这句话听上去仍像是一句道歉。
保罗谨慎地向前迈了几步。
“我以为你要走。”费丝草草说了一句。
“你走我就走。”保罗环顾四周,一脸狐疑地拍掉了搭在自己脸上的藤蔓,“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生长得如此迅猛。两个星期前还能被装进箱子里的东西不可能长这么大。我一直听说……”他的声音弱了下去,摇了摇头,“这个星球肯定出了什么大问题。”
“我自己也还不能完全理解。”费丝承认,心中反倒感觉有些防备,“我能看出它是从哪里得到水分的,也许还可以从洞中的岩石身上找到矿物质和养料,但是它的能量……”她耸了耸肩膀,“也许它是食肉的。”
“那它会不会吃人?”保罗看上去不太放心。
“未必吧。”费丝伸出手去,拨弄着距离她最近的藤网。她感觉自己对这棵树、对父亲的秘密拥有令人警惕的占有欲。可她不知为何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她放下了手中的手枪。她同意了去相信别人,在自己的盔甲上撕开了一道又大又深的丑陋伤口。
“它是以人类的谎言为生的。”她说,“是有人相信的人类谎言。它是一个共生体——靠与其他物种合作来求生存的物种。人类用谎言来喂养它,它则会结出能够揭露神秘真相幻象的果实。至少我父亲是这样认为的。”
“他是对的吗?”保罗坦率地问道。
他当然是对的!费丝想要大喊。我父亲是个天才,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毁掉自己的仕途和家族的财产!可她却发现自己正冷静地分析、挑拣着手头的证据。果实的膨胀会不会是巧合?她从自己看到的幻象中真正知道了些什么呢?
“我还不能确定。”她不情愿地承认,“它的果实似乎能够制造出奇特的幻象,向我展示我不知道的事情……不过我还不知道它们的可信度有多高。”她眯起了自己的双眼。“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凶手,就会明白了。”
“你吃过这东西结出来的果实?”和手枪相比,这似乎更让保罗感到恐惧。
“是的。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再吃一次。”费丝瞪着他,“我必须这样做!如果你不喜欢,可以离开。不然就去做自己的事。这种果实会让我进入昏睡状态。我试过把自己绑起来,好让自己不要四处乱跑,不过……这么做……不太有用。有人看着我应该会好点。而且你也可以观察观察。”
保罗走上前来,望着套在她肩膀上的绳子。他看上去不太喜欢这个提议。
“五分钟之前,我动一下你都不肯信任我,现在却愿意让我在你失去意识时站在旁边守着你?”
“是你让我选择的。”费丝讥讽地答道。
谎言树的果实和以往一样苦涩,把她带到了一条漆黑蜿蜒的下坡路上。她的心跳在她的耳边回响起来。
天色很快就暗得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不过她知道自己正穿行在一座丛林之中。她的脚下没有岩床。她攀登着,爬行着,走上绳索般的藤蔓连成的吊桥,经过一只又一只浑身皱褶的庞大爬行动物,沿着木头制成的螺旋阶梯向上攀爬,如同走在楼梯上一样。空气中始终充斥着轻声低吟着的谎言。
那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话。你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我爱你。我原谅你。
还有一些令人惊恐的谎言。肯定是别人把它拿走了。我当然是国教教徒了。我以前从未见过那个孩子。
以及一些损人利己的谎言。如果你想治好自己的孩子,就买下这种药水吧。我会照顾你的。我一定为你保密。
半真半假的谎言,应该说出真相时紧张的短暂沉默。谎言像刀子一样,如膏药一般。老虎的条纹,小鹿淡淡的斑纹。还有那无处不在,无处不在的自欺欺人。梦境就像摘下来的鲜花,失去了提供养分的根。虚无缥缈的光线让它们在黑暗中看起来不那么孤独。空洞的决心与徒劳的借口。
费丝丝毫没有理会这些,而是爬呀爬呀,因为她能够闻到父亲的烟斗飘散出来的烟味。
她找到了一团足有十英尺宽的大藤蔓。只见它如同蜘蛛的茧一般悬挂在那里,缝隙中散发着淡蓝色的袅袅烟雾。闻到这熟悉的味道,费丝的心痛了起来。她用手指扒掉那些藤蔓,撬开一道缝,挣扎着从孔洞中钻了进去。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昏暗闷热的地下室中,还能看到雪白的墙壁上沾着蚊子血。屋里只有一个高高的小窗,能看到暗流汹涌的紫灰色天空。隔着窗户,她能够听到雨水的咆哮声,闻到温暖的泥土馨香。
一个男人躺在撒满了泥土的地面上,腿上的铁镣和他身上的绅士装扮很不协调。他留的棕色小胡子与络腮胡曾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不过因他无心打理,胡楂已经卷土重来,涌上了他的下巴和脸颊。他的头发很软很黑,上面还沾着汗水和污渍。眼睛下面挂着瘀青般的深色阴影。
“你一定要帮帮我。”他说,“你必须和他们谈谈,桑德利,告诉他们我是谁,我来这里的原因。你有领事给你的文件——他们会听你的话。你可以为我担保。”
起初,费丝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紧接着,一股淡淡的蓝烟从她的身边升了起来。她扭过头,看到父亲正站在她的身边——牧师伊拉兹马斯·桑德利,除了因为闷热满身是汗之外,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完美无瑕。
费丝想要伸开手臂拥抱他,却在看到他之后忍住了。她已经忘了他是多么的难以亲近。他带着冰冷莫测的眼神,在和不在都一样冷漠。
“温特伯恩,先生。”他用平日里那种超然的语调说道,“你让我为你的人品做证——以一位绅士的身份来保证。我几乎不认识你。我们相遇才两个星期。我只知道你和你的同伴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何况它们听上去也是捕风捉影,令人难以相信。”
“求你了!”温特伯恩看上去很绝望,“请顾念我不是一个人待在这里——还有很多人也在受苦!请有点同情心吧!”
“如果你能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故事。”牧师说,“就可以说服我,让我去说服当局。告诉我在哪里才能找到这棵谎言树。如果它符合你的描述,我就信任你。”
被链子拴住的男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即变得怒不可遏、不肯屈服。温特伯恩和牧师对视了片刻,而后在牧师的目光中退缩了,一脸沮丧。“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你。”他悻悻地回答,“在我被捕之前,我找到了奇科尔特的一些笔记。如果我理解得没错,地图上显示,他家以北三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建筑,就在穿过竹林的小溪岸边。我相信那株植物就藏在那里。但是动作要快,桑德利!”
牧师郑重其事地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离开了。他飞快地敲了敲墙上的门。门打开了,他穿过房门,回头瞥了瞥屋内。那一瞬间,他似乎直直望向了费丝,眼神如石板般冷酷。很快,他就关上了他们之间的那扇门。
费丝跑过去,感受着手掌下面粗糙的纹理,听到另一侧传来了锁门用的门闩重重落下的声音。她把一只耳朵贴在木头上,隐约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不。”他的声音就像解剖刀一样精确而冰冷,“如果这位绅士觉得他认识我,那一定是认错人或者精神错乱了。我从未见过他。”
雨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声。黑暗像拳头一样攥了起来。
费丝醒了,感觉身体从里到外都是冷的。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
她记起了父亲对他与温特伯恩之间对话的描述。
我发誓会尽自己所能确保他重获自由,于是他向我吐露了自己怀疑谎言树最可能的位置,求我能够找到它——如果他做不到的话。
我没能挽救他。高烧在我安排他出狱前便在牢房里要了他的命。
现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都感觉这些话有什么不对劲,像是深水中的点点亮光。
温特伯恩并没有在惊慌失措中暴露奇科尔特珍贵植物的位置,是费丝的父亲逼他说的。牧师也没有拼尽全力营救温特伯恩。他撒谎把他留在了感染疟疾病毒的牢房里,抓住机会找到了谎言树。
可温特伯恩就这么死了。
她微微抖动了一下。这一次,绕在她腰身上的绳子依旧十分牢固。睁开眼睛,她看到保罗正背对她坐在不远的地方。他显而易见的冷漠让她感觉更孤单了,直到她低头发现自己的上臂上正缀着一条陌生的手帕。
费丝举起一只手,发现自己的双颊是湿润的。她一直在哭,不知道哭了多久。她飞快地擦干眼泪,用一两分钟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清了清嗓子,好让保罗知道她现在是安全的了。他马上转过身来走回她的身旁,把一瓶水放进她的手里。和往常一样,他的表情十分谨慎,无动于衷。
“过去多长时间了?”她问道,声音像陈旧的风箱一样嘶哑。
“可能有一小时了吧。”保罗回答,“你现在能看到我吗?”
费丝点了点头:“幻象已经结束了。我的眼睛看上去怎么样?”
保罗举起油灯看了看,随即仿佛被刺痛了似的缩了回去。
“像是锅里融化的黄油。”他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
“这意味着我还处于果实的影响之下。”费丝麻木地用手指拉扯着捆住自己的绳索,“我……感觉不像我自己了,上一次也是这样。别再让我抓老鼠了。”
保罗点了点头,显然正在脑海中拼凑事情的真相:“这一次你有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想有吧。”费丝吃力地扯开绳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我需要看看教区的记事簿才能确定。它被保存在什么地方?”
“教堂的圣器收藏室里。你不休息一下吗?”
“不用了。”费丝摇了摇头,靠在石柱上稳住身体,“明天就要开庭了。我要在天亮之前做好计划。我必须今晚就看到那些记录。”
“你总是有许多要求,不是吗?”保罗冷冷地答道。不过,令费丝感到有些惊讶的是他并没有拒绝。 谎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