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微不足道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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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恶心。
费丝在奔上楼梯时用双手捂住了耳朵,想要把自己的话从脑袋里赶出去。她是故意的,她告诉自己,茉特尔是罪有应得。可她却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茉特尔受伤的表情。母亲眼中的痛苦让费丝想起了父亲在藏书室里把她撕成碎片时的那种感受。
茉特尔正在打一场肮脏的战争,但却是为了全家人的生存而奋斗。费丝怎么能站上道德的高地呢?就费丝所知,她自己的行为已经要了许多人的性命。
她的两只耳朵一阵刺痛。霍华德的育儿室方向传来了微弱的声响,是拉扯和抓挠的声音。
她奔上楼梯平台。可就在她拧开日间育儿室的门把时,却听到里面传来了扭打和仓皇奔逃的声音。走进去,育儿室里看上去空无一人。霍华德的习字簿躺在桌子下面,正缓缓地合上。一只被人抛弃的铅笔在地板上滚动着。
“霍华德?”费丝叫了起来。一阵沉寂。她不想冒险进入夜间育儿室,以防他从门后的某个藏身之处突然扑过来。“出来,小霍!”
沉默。
“霍华德,我把你的剧场拿出来了!”她灵机一动,张嘴喊道。她坐在地板上,把玩具剧场从玩具箱里拽了出来。
嘎吱几声之后,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了夜间育儿室的门口。霍华德的脸上脏兮兮的,看上去仿佛一直在哭泣。
“哦,你在这里啊,小霍。”费丝筋疲力尽地舒了一口气。
霍华德缓缓挪进房间,看上去畏畏缩缩的,显然以为自己会被责骂。“为什么大家都在喊叫?”他问道。
“没事的,霍华德。”即便在她自己听来,费丝的声音也已经完全无动于衷。等霍华德过来跪在她的身旁,重重地靠在她一侧的大腿上时,她用一只手臂搂住了他。“小霍。”她温柔地说道,“我们需要谈一谈那把手枪的事情。”
霍华德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臂弯里,摇了摇头。
“不——要!”他蒙着头答道,“不——要,不——要,不——要!我需要它!”他再次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看上去十分绝望,“表演一个节目,费丝!”
费丝低头看了看小小的舞台,却突然提不起精神来。她曾想过嘉奖一下霍华德,可当她望向小小的白色树林布景时,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巨大的幽灵之手在她躲藏时四处寻找她的画面。描画出来的月亮用死气沉沉的眼睛迷惑住了她,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
“小霍。”她耳语道,“我……我做不到。现在不行。”
“求你了!”霍华德摆出一副脸颊红润、双目圆睁的模样。他很害怕。他又一次期盼着她能够给出所有的答案。霍华德还很小,费丝反省着。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研究和控制比他更小的世界的原因。
费丝拾起小丑的棒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看着小丑翻起了筋斗。她想起自己的谎言也会让人们飞身摔倒,有时还会倒在地上、摔破脑袋。
口干舌燥、嗓音颤抖的费丝让手中的傀儡们在没有颜色的森林中舞蹈、打斗、辱骂、旋转和死亡。她入迷地盯着它们,感觉手指十分麻木。真的是她在控制它们吗?她的手在操控魔鬼时似乎有些刺痛。他抬起头来凝视着她,狰狞的笑容中裸露着几颗獠牙。
“我想要智者。”霍华德说。
费丝操纵着那个身材矮小、一脸污垢的哲人走上舞台。表演终于要接近尾声。
“霍华德少爷!”费丝扮演的智者扯着嗓门喊道,“我今天能为你做些什么?你有问题吗?”
霍华德把双膝拢到胸前,低头望了望它们,还用自己的鼻子蹭了一会儿膝盖。
“闹鬼是不是我的错?”他问道,声音非常低沉,“是不是因为我做不到,无法将它赶走,所以是我的错?杰妮生病后离开、现在奄奄一息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是不是我的错?”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却越来越沙哑,眼睛里还溢出了泪水。
“哦,不是的!”费丝只能继续假装智者的声音,“不是的,霍华德少爷,你是个好孩子——”
“可我做不到!”霍华德哀号起来,嗓音因为痛苦而变得嘶哑,“我——我试过了!我试过了!可我……”他拽过自己的习字簿,胡乱将它翻开,在书页间乱翻起来。
习字簿里的字母起初还能辨认,尽管其中一些倒了过来,或者是被人从错误的角度随意涂鸦上去。随着纸张被一页一页翻过去,那些用铅笔胡乱写下的字迹和标识也变得越来越狂野、越来越绝望,不太像是字母了——某些字母还带着发狂的痕迹,在纸上留下了不规则的凹槽。好几页都是如此。一页又一页。
揣着一颗狠狠沉下去的心,费丝意识到了自己正在看的是什么。那是《圣经》的章节。
“鬼魂不会来找一个知道祈祷、还会用右手抄写经文的善良小男孩。他们只会追杀坏人。”
满心懊悔的费丝想象着霍华德每日越发惶恐地草草写下这些字,还夜夜无法入眠地躺在那里聆听鬼魂的脚步声……
“这是不是我的错?”他再一次颤抖着问道。
“不是的。”费丝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不是的,这些都不是你的错,霍华德少爷!都不是!鬼魂永远不会到这里来找你的!”
“那他为什么要来?”霍华德紧紧攥住鞋头,“他为什么要让费丝生病?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她?”
费丝想起了那些追踪谎言树的凶手,口型比出了一句几乎无声的“是啊”。
“为什么?”霍华德质问道,“他为什么想要伤害费丝?”
“因为她是一个愚蠢又邪恶的女孩!”费丝爆发了,再也无法忍受,“她把一切都毁了,还在自己所到之处散播毒药。她是要下地狱的!”
她把玩具剧场从大腿上一把推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跑出了房间。来到楼梯平台上,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那啜泣声感觉比她的身体还要大,让她瞬间迷失在里面。
费丝的怒火被身后育儿室里传来的一阵诡异吵闹声浇灭了。重击声、踩踏声与撕扯声。她转身朝门里望去。
霍华德正重重地踩踏着玩具剧场,眼里涌动着泪水,还不断流着鼻涕。颜色鲜艳的手绘舞台拱门凹陷下去,被踩扁了。整座剧院已经化作一堆皱皱巴巴的纸团,旁边还躺着一根被折断的棒子,以及一个被撕扯下来的小纸人人头。只见那颗小小的人头戴着一顶中式的帽子。
“哦,霍华德!”费丝飞奔进去,跪下来捧起智者身体剩下的几个部分,“你都做了些什么呀?”她的小小圣人再也不存在了。她失落地痛彻心扉。
霍华德朝她靠过来,眼里含着泪水。“杀了他。”他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道,“我杀了智者。他……他说你必须下地狱!可是……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他不能让你走了!我不想要你下地狱!”
“哦,霍华德!”费丝蜷缩着展开双臂,而霍华德也踉跄着钻进了她的怀抱,抽着鼻子。她紧紧怀抱着他。
“他现在无法伤害你了,对吗?”霍华德在她的耳边呜咽道。
“嘘。”费丝回答,“不……我……不,他死了,他伤害不到我了。你……救了我,小霍。”
“过来。”她说着把他领进育儿室。看到她取下自己的蓝色夹克衫、打开折叠小刀,霍华德睁大了眼睛。她先是划开了缝在左边袖子上的针脚,然后在布料上用力猛砍,一次又一次。
“这是一件愚蠢而丑陋的夹克衫。”她说道,呼吸颤抖起来,“你永远、永远也不必再穿这种衣服了。你现在可以写你的经文了,小霍,你可以用你喜欢的左手来写。”
停下手中的动作时,她已经喘不上气。姐弟俩站在那里,如同两个合谋的人一般低头望着残破不堪的夹克衫。它肯定已经死了,和智者一样。
“你害怕鬼魂吗?”霍华德问道。
“害怕,小霍。”费丝低声答道。
霍华德消失在自己的小床下,草草翻找起来,随即再一次出现了。他不太情愿地把一个冰冷的东西放在了费丝的手中。
“等你打中那个鬼魂,就必须把它还回来。”他说道。
费丝手里托着的是一把枪管短粗的小手枪。那是她父亲的枪。
手枪似乎还装着子弹,但上面的火帽已经掉了。据费丝所知,这把枪在室外待了一夜,但至少当晚没有下雨,所以里面的火药仍有可能是干燥的。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重新为它装上子弹,她曾经见父亲这样做过,不过这个复杂的过程包含钳制和移除枪管,她不太清楚其中的顺序。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枪微微竖起来,在上面放了一个新的火帽,然后把它装进网兜、塞进了口袋里。
“你可以在育儿室和我待在一起。”霍华德充满希望地说,“我可以放哨。你就站在我的窗户旁边打鬼。”
费丝迟疑了一下。留在家中最安全的地方的确很诱人,可明天就开庭了。除非她能够在那之前找到谋杀的证据,否则父亲就将被判定自杀,埋葬在远离圣地的地方。他们全家也会被赶到大街上去。
“你就在这里观察。”她说道,“如果你看到任何人出现在花园里,就跑过去找母亲、瓦列特太太或者普莱斯,让他们知道。我……必须去执行一项秘密的任务。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对不对,小霍?”
她把有关亨特小姐的谎言刚刚喂给谎言树不久,就足以让人信以为真地犯下了纵火、偷窃和暴力的罪行。谎言树也许已经结出果子来了。若是果真如此,起码流言蜚语所带来的可怕后果没有被枉费。
谎言树牵动着她的思绪,她感觉它的藤蔓已经长进了她的脑袋里,即使到了此刻依旧在把她向它拉去。
费丝也曾想过经由更加安全的路线徒步前往洞穴的秘密入口,可几经思量之后还是觉得划船更快,也不容易被人发现。在她再次朝着海蚀洞划去时,她能够感觉到冷风正通过身上那件备受折磨的丧服上每一处开口和裂缝钻进她的身体里。月亮又圆又亮,在灰黑色的潮水上画下了一道银河。
一想到谎言树,费丝的兴奋之情就低落下来。此时此刻,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得不提醒自己,谎言树并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伤人的只不过是她的谎话。尽管如此,它似乎激发了她心中最残忍的一面。不过,如果她现在放弃,那么她所造成的一切损害就前功尽弃了。承认失败为时已晚。那一瞬间,她不知道父亲是否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所以才会在崩溃的边缘带着错误纵身跃下,而不是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个可怕的错误。他们就像是已经输掉太多却无法停止下注的赌徒。
她任由海水将自己的船送进了海蚀洞。感觉到船身已经搁浅,她跳出来系好了缆绳。是时候测试自己试验的成果了。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油灯上的厚布,飞快换上了一层层纱布。纱布的遮挡如同为油灯罩上了蜘蛛网,却还能透出些许微弱的光芒。如果她是对的,这样的亮光是不足以伤害谎言树的。
手里举着油灯,她爬上主洞,然后突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的道路铺满了纵横交错的黑色藤蔓,仿佛有人用粗大的炭棒在洞穴里胡乱涂鸦了一番。她向前走了几步,鼻子吸进一股寒气,顺着皮肤流进了她的嗓子眼里。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谎言树已经长满了整座洞穴。
这和神话故事里讲的一样。费丝记得自己曾经听说过一个古老的故事,几个从巫师家中逃出来的孩子丢下了一把神奇的梳子,梳子发芽后长成了一片茂密的大森林。
费丝试探着伸出手去,触摸着藤蔓。其中大部分藤蔓似乎是从洞顶上垂下来的,又细又长,十分柔软,在她把它们拨到一边时蜷缩了起来。她缓步走进这座诡异的新雨林,脸上磨蹭着湿冷的树叶。
她身后的藤蔓合上了。除了她手中那盏昏暗的油灯,洞中没有半点亮光,很难分辨脚下的路。她飞快地查看了一下父亲的罗盘倾斜仪,记下方向和地面坡度,以免自己迷路。
最新结出来的果实应该就在植物的中部附近。她不得不祈祷事情还是一如往常,不然她就永远也找不到它了。
尽管地面上铺满了藤蔓,脚下的路却比她想象的好走许多。虽然她不得不俯身躲开几根粗壮的螺旋状茎干,但大部分藤蔓似乎都很老实地坠在那里,如同她养的蛇那样静静地滑过她的肩头。失去理性的她感觉自己和谎言树待在一起很自在。
如脉络般铺展在地面上粗糙分杈的藤蔓就是她的向导。它们全都是从谎言树的中央向外迂回结成的。因此,她可以缓缓地跟随它们走回去。就在此时,海蚀洞中喧嚣的咆哮声似乎变得越来越吵闹了,让人难以理解。她的耳朵有时会感到刺痛,仿佛有人把嘴巴凑到了她的耳边,正打算对她耳语。
立在她眼前的石架此刻已经被黑色的须状物包裹了起来,顶上堆着的蛛网般的深色物体在暗淡的灯光下微微闪着光。她把手指伸进那里的树叶中,到处摸索着,直到指尖摸到茎干下挂着一个小摆设似的又小又圆又硬的东西。拿到手一看,是一个完美的小果子。
就在费丝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时,她的余光看到什么东西正在移动。
她转过身,提起油灯,左右察看。她的视线被四面八方纵横交错的藤蔓挡住了。油灯只能为黑暗镀上一层暗淡的光。在大海的咆哮和咝咝声,以及回声的哀号与呢喃声中,她分辨不出窸窣作响着移动的声音到底来自哪里。
费丝把手伸进口袋里的网袋中,拿出父亲的手枪,然后抽回击锤准备射击,她长长吐了一口气,设法用另一只手稳住油灯。
十英尺之外的藤网中,树叶再一次抖动起来。这一次她知道自己错不了了,因为她在绳圈般的茎干之间隐约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对方的个子比她要高一些,是个人形。
没有地方可以跑了。举着油灯站在那里的她已经暴露了。不管他们是谁,都已经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他们再移动起来,她就跟不上他们了。
费丝把枪口对准了那个影子,一颗心如同蜂鸟的翅膀般急促地拍打着。
“我能看见你!我知道你也能看见我!走到前面来——慢点——不然我就开枪了!”就算对方真的朝她扑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扣下扳机,不过她倒是莫名掩饰住了自己声音里的恐惧。
那个黑色的人影动弹了一下,微微晃了晃。那一瞬间,她以为对方会潜回阴影中,消失在她的眼前。紧接着,它开始靠近了,举起一只手臂拨开一绺一绺的藤蔓。终于,昏暗的金色灯光落在了它靠过来的脸庞上。
那个入侵者就是保罗·克雷。 谎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