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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在班布里奇岛，加文没有讨论我跟艾米的这次偶遇，几天后，我几乎忘了这件事，这让我感到欣慰。

　　不过在接下来的星期二，我正在清空鲁比桌子里的东西，加文走了进来，带着从安东尼奥的店拿来的午餐，他看见了艾米和我的一张合影。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他认出了她。

　　“那个在渡轮码头的女人，”他试探性地问道，“艾米，她是你妹妹，对吗？”

　　我叹了口气，“是的。”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说道。

　　他注视着我们合影的照片。那时我6岁，她还不到2岁，我们都穿着花背心裙，我的手搭在她圆胖的肩膀上。他回头看我，我猜到了他的心思：为什么你不能原谅她？你们是家人。

　　“不行。”我戒备地说，从他手中抽出相框，放进鲁比桌子的抽屉里。

　　“我什么也没有说。”他说，有一点受伤。

　　“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好吧，”他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不妨说出来。”

　　我擦了擦前额。

　　“你不跟她说话，显然让她烦恼。也许是时候向前推进了，让过去的都过去。”

　　“没那么容易，”我打断道，“听着，我说我的生活中不需要她，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他向我靠近一步，眼中充满关切。“我可以，但我看到了她看你的眼神。我只是担心你或许做了一个以后会后悔的决定，就这些。”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反驳道，“你不了解她。你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是的，”他回答，“我不了解。但我知道你深陷过去的痛苦，那给你带来了伤害。”他叹了口气，“她也是。那天在岛上我看见了她眼神中的痛苦。琼，她——”

　　“她对我毫无意义，”我很快说道，转回鲁比的桌子，“到此为止吧！”

　　加文向后退了一步，他看上去有点吃惊，朝门走去，我有点后悔我的用词。“好。”他说着关上身后的门。鲁比的铃铛叮当响，现在它们听起来孤独而冷淡。

　　※ ※ ※

　　我想像个孩子那样扑到床上痛哭一场，但我转而在鲁比姨婆和马格丽特·怀兹·布朗的信中寻找安慰。我想起在她们之前的两封信中提到了《婴儿看起来》。我在一本封面是个天真无邪的胖乎乎小孩子的金黄色小书里找到了下面的两封信。翻阅着熟悉的信纸时，我对自己微笑，几乎能听到耳边鲁比抚慰的声音。“宝宝找到了金凤花，找到了小三叶草，弯身嗅花香，然后摔了一跤。”我靠在鲁比的写字椅上，看了起来。

　　亲爱的布朗尼：

　　我知道你肯定很忙，因为这个星期我没有收到你的信。我会让火炬常燃，再次给你写信。希望你不要厌倦我的来信！

　　恐怕姐妹计划是一个可怕的失败。我邀请露西尔来参观书店，我懊恼极了，尤其在安东尼突然走进来时。他吻了我的脸，因而我必须解释一下我们的关系。她并不理解，更糟的是，露西尔曾在安东尼的女儿梅所上的幼儿园工作。她知道他跟维多利亚结婚了。想象一下她理清一切时脸上的表情。我们的关系向后退了一大步，老实说，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还能向前进展，这让我心碎。

　　安东尼出差去芝加哥了，我承认，我无比想念他。我已经爱上了我们的那套常规程序。他下班后过来，我们在书店上方的公寓里用晚餐。我的烹饪水平提高了。我一直在晚上学习《贝蒂妙厨食谱》，并且付诸实践。真的，很有趣。想象一下，我守着一本食谱！没错，这全都是为了一个男人（让我此刻被雷劈我都愿意）。

　　哦，布朗尼，他是个令人赞叹的男人，温柔和气，深爱我。当然这是他告诉我的，但我也可以从他注视我的眼睛中看出来。我喜欢他注视我的感觉。我们讨论未来、讨论我们共同的生活。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虽然我们的关系不会被教堂或法庭认可，但他的心在我这里，我相信我一直拥有他的心。

　　上个星期，书店打烊后，我们坐在炉火边，我问他是否愿意带梅来故事会。布朗尼，你应该看看这个建议多么让他不安。他立刻拒绝了这一提议，并且为我这样提议而生气。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争吵，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我永远忘不了他的话。“你难道不明白吗，鲁比？我必须让两个世界分开，为了你好，也为了我，为了梅。”

　　我不能理解他的理由，我为他想要让我远离他的“另一个”生活感到伤心。“难道你不想要我去了解你女儿吗？”我请求道。

　　他摇摇头，说了一番话，最终让我理解了。“不，鲁比，我不想。她是个聪明的小女孩，她会看到我看你的眼神，她会明白我爱你，而我永远不能这样爱她的母亲。我担心这会伤她的心。”

　　于是我懂了。这就是我不能去了解梅的原因。我仍然为这段不能建立的关系感到遗憾。我第一次在艾略特大道书店见到她时，了解到她的行为方式，忍不住去想她是否可以温和一些，如果有人对她足够关心的话。我本来可以关心关心她，但我会尊重安东尼的意愿。

　　我尽量不去想他在我们组建的这份生活之外的生活。我知道他回家去维多利亚身边。我知道他们同床共枕，每晚当我把头靠在枕头上，独自一人时，我就会想到他躺在那个女人身边。我尽量不去想她在他面前脱去衣服，以及她的手放在他的皮肤上。但我又有什么权利抗议，因为他们的结合是有法律约束力的!

　　不，这是我同意的安排。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陷了进去，明知后果会如何。我这么做是为了安东尼，因为我信任他，我只需要记住这一点。

　　我没法如愿经常见他，他的生活忙碌，但他为我腾出空间。我把自己视作一只小老鼠，很高兴不时享用到一点免费的面包屑。哦，不过它们是多么美味的面包屑啊！

　　在他出差之前，一批新书运到了，他帮我把书取出来，全放在架子上。之后，我们在炉火旁的地毯上共进晚餐，就像吃野餐一样。我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很长时间，我问他：“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么多？”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说：“因为我知道这会让你开心。”

　　我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有时我看着他，想知道我的心脏是否会爆炸。我想知道很多年过去后，我是否会不满意于我们之间的安排。我想知道我是否会渐渐想要更多，要是我拥有他的全部还不满足呢？这是人性，你知道，人总是渴望更多。但跟安东尼在一起，永远不会有更多。他给我的爱受到了压抑。

　　这就是我面临的困境，我最大的矛盾。布朗尼，在这种情形下你会怎么做？我很想知道。

　　嗯，我在这里一直说，还没问你现在怎么样了呢。写作？爱？这些天你又梦到了什么？你总是做令人惊奇的梦。真希望我的大脑像你的那样让我快乐。每当我闭上双眼，就像窗帘关上了我的想象力，我很快就睡着了。

　　布朗尼，我就此搁笔了。请尽快回信。

　　爱你的鲁比

　　1946年6月14日

　　亲爱的鲁比：

　　我在缅因住了几个星期专心写作。回到纽约看到你的信，真让我高兴。

　　第一件事，你的厨艺。你成为了一个厨房好手，我不知道该震惊还是该好笑。无论如何，希望等我去西雅图看你时，你能给我做一锅美味饼干，就像我妈妈过去用铸铁锅做的那些。你也系红格子图案围裙吗？（我只是在开玩笑。）

　　第二件事，亲爱的，你跟露西尔之间的不愉快让我忧虑。不过，不要放弃姐妹计划。没错，你经历了一次重大挫折，但你要这样想：露西尔现在看到你所有的“过失”，如果她选择的话，可以接受你本来的样子，而不是那个理想化了的你的错误形象。这难道不是爱的最终目标吗？认识到所有的缺点，仍然爱彼此。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向对方展现我们的真实样子。给她时间，我敢说她会改变的。现在是1946年，大声吼叫出来！认为男女之间的关系应该遵循脚本是愚蠢的，实际上，我们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复杂。

　　一个好消息是罗伯塔和我考虑一起去趟欧洲。也许你跟露西尔可以跟我们一起，不要灰心。

　　你认为我的梦境有吸引力让我感到荣幸，不过我向你保证，当你一个月里第十三次因为梦见一只兔子在公海航行而醒来，你肯定希望你可以像正常人那样做梦。事实上，我的大脑永不停顿，这真的让我疲乏。大脑需要休息，就像身体一样。我害怕我的想象只知道如何向前、向前、向前。太累了，真的。我不认为有丰富想象力的人比没有丰富想象力的人更快地消耗他们的岁月，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恐怕不到50岁就要归西了。

　　一个新的感受毫无预警地降临到我身上。我为生命的有限感到着迷。我会在去咖啡店的路上死去吗？我会在去参加商务会议的路上掉进检修孔吗？想到自己的死亡，我感到苦恼，仿佛它就要来了。你有过这样的想法吗？我发疯了吗？（我认为我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坦白说，我为我的生活际遇而沮丧。没错，我拼凑起来了一份职业（偶然陷入，我应该说），我也有了一些成就。我知道，我应该表示感激。但是为什么我没有？我明白在我写出第一本真正的书，一本给成人的书之前，我不会安心。

　　我以前跟你讲过我的忧虑，文学圈的人士，包括出版商、作家、诗人和我认识的其他艺术家，他们至多认为我有趣。“那就是，马格丽特·怀兹·布朗，”他们说，“写幼儿书的。”没人将我视作一个真正的作家。在聚会上，他们只是简单地笑道，“你最近在写什么新的童谣，马格丽特？”

　　如果说这些没有伤害到我，我是在说谎。它伤害到了我。我渴望被当成一个作家严肃对待。我渴望走进一个房间，人们会想：“那就是，马格丽特·怀兹·布朗，小说家。”

　　关于安东尼，我希望你记得没有两个爱情故事是一样的。每一个爱情故事都有它自己的规则。每一个爱情故事都有不同的迂回曲折，不同的欢乐和挑战，不同的悲痛。没有一个故事是完美的，正如没有一个完美的男人或女人。

　　社会告诉我们必须做这个，做那个；签这个文件，签那个文件；立这个誓或那个誓。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算不上什么麻烦，不是源自内心的。

　　我相信爱最真实的表达是两个人自然地走到一起，单纯地相爱。这就是你和安东尼拥有的，不是吗？我的建议是你欣赏这份爱，活在这份爱里，沉醉在这份爱里。因为这比大多数人一辈子得到的都多。找到这样的爱，你应该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女人。毕竟，我仍在寻找。

　　我应该补充说，我没有减少你的忧虑。你分享的一切都站得住脚。但是，我想提醒你，每一件好事都有不好的一面，我们面临的挑战是不要让坏的一面腐蚀好的一面。

　　也许这就是这些天我如此纠结于人生有限的原因。毕竟，生命短暂。我们必须寻求能给我们带来最大快乐的人、地方和事物。这是我近来给自己的挑战。

　　为了更彻底地探索，我马上要再次去缅因。只有我和青蛙，去一个月，也许更久。我希望在那里我能更清楚地思考。也许我会开始写我一直设想的那本小说。

　　虽然这将是我近期的最后一封信，我还是希望等我回来时，能看到你的信等待着我。

　　给你我所有的爱！

　　你的朋友M.W.B

　　1946年6月29日

　　我把信放下，脑中感到一片清明。我看了眼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它，进入邮箱。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是走出第一步，哦，很难。马格丽特的话鼓舞着我——毕竟，生命短暂。我们必须寻求能给我们带来最大快乐的人、地方和事物。我写下了我多年前就应该写下的话：

　　亲爱的阿瑟：

　　请允许我辞去在大通汉森国际银行的职务。这些年来，你将我置于你的庇护之下，教会我银行工作的诀窍。你让我成为今天的样子，我在职场上的成功完全归功于你。但是，坦率说，阿瑟，我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我不喜欢这个不讲感情、眼都不眨就能在拍卖台售出一个心爱企业的女人。没错，我们的工作对于企业的成功，对于资本主义，甚至对于这个世界不可或缺。我只是不想再做这份工作了，我到翻篇的时候了。你是个好人，阿瑟，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浑蛋。

　　你的琼

　　我盯着收件箱看了一会儿，纽约时间7点已过，我知道阿瑟还在工作，在整理文件，想着该从哪家餐厅订餐。我知道他现在在读我的邮件，我知道他怒火中烧，但我并没预料到他会迅速回复。收件箱的提示音让我心跳加快。我感到手指那熟悉的麻木感，意识到自己没有吃药。“别害怕，”这时我听见鲁比的声音,“别让任何人阻止你成为真正的自己。”我真正的自己。这就是鲁比看到的吗？还有艾米？有一件事我能肯定：坐在青鸟书店的这个人是真正的琼·安德斯，而那个人，大通汉森国际银行的副总裁，她是谁？我不认识她。我吃了药，然后深呼了口气，打开阿瑟的邮件。

　　琼：

　　你让我失望了。

　　阿瑟

　　他说得没错，但问题是，我不想再让自己失望了。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