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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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9
他从车里爬了出来,缓缓地朝主楼走去。缓缓地,像一个心碎的老人,垂着肩,低着头,一路拖着脚步。他有生以来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苍老。
乔尔面朝山顶的窗户,侧身躺着,身上裹着布满悲伤和错愕的毯子,盯着他知道的岩石所在的地方。在他身后,酒杯放在他的小收藏品中,那是弗兰克送给他的礼物。乔尔躺在岩石和酒杯之间的床上,盯着下面院子里的岩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着它看,岩石对他的魔力消失了,他现在对它的兴趣并不比对身后窃窃私语的山顶工作人员和居民们强。他身后是那张床。那张床曾经是露西的,后来是米勒先生的,再后来是弗兰克·德·塞尔比的。弗兰克的私人物品无处安放,没有人会来认领。如果还有人在乎,甚至也没有一个可以联系到他们的号码,或是能够知道他们在哪的办法。即便乔尔有足够的精力和金钱找到他们,他也不会这么做。他们不配拥有弗兰克的财产,尽管那财产十分微薄。他们不配拥有那些书,那些围巾,以及弗兰克收藏的那些纪念品。
乔尔认识弗兰克才五个礼拜。但在那段时间里,他真正地了解了这个人。他们彼此分享,彼此相爱。相比他的朋友那令人厌恶的家庭,乔尔觉得自己更有权保留弗兰克的财产。
昨晚,当警察到达现场时,他们曾考虑逮捕乔尔。他们没有那样说,但他几近丧失的意识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认为乔尔杀了他的朋友。唯一的目击者是几个二十来岁、喝醉了酒的年轻人,他们是在很晚的时候偶然撞见现场的。警察一直在暗地里讨论这是否是一桩谋杀案。乔尔没什么可说的。那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救护车随后赶到,医护人员看到弗兰克就知道他是休克了。他们把他裹在毯子里,大声而缓慢地和他说话。他记得他们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但不知道他们对他说了什么。他觉得其中一个人看起来有点像克里斯。他专注于这个念头,看着那个像克里斯的医护人员,直到那个人回头看了看他。当他们对视时,那个医护人员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眼神,这让乔尔又哭了起来。那个乔尔不认识的女护士抱着他。这是一个温暖而关心的动作。他在她的肩膀上抽泣,直到她小心翼翼地把他交给了别人。
即使是在悲伤的时候,他不必看她也能认出她的气味。他感到他的女儿搂着他,于是又抽泣了起来。
他想坐上那辆送弗兰克去太平间的救护车,但医护人员告诉他不行,他的女儿用轻柔的声音催他离开,直到他进了她的车。当山顶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时,他停止了哭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在这一刻停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没有必要再表达悲伤,他不再哭泣了。于是他从车里爬了出来,缓缓地朝主楼走去。缓缓地,像一个心碎的老人,垂着肩,低着头,一路拖着脚步。他有生以来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苍老。
他蜷缩在卧室的床上,背对着弗兰克的床和那只酒杯,盯着窗外。几个小时后,他醒了,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蜷缩着,盯着前方。床在他身后,而在花园的尽头,沿着蜿蜒的车道向前,在那棵标志着山顶养老院边界的树背后,是那块岩石。
他蜷缩在床上,希望自己已经死了。他又开始这样想了。
“乔尔。”一个声音低语道。那是一个柔和的声音,和蔼,关切,是利亚姆。“我给你拿点早餐来好吗?”
“不。”他听到一个声音嘶哑地回答,他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我很遗憾。”利亚姆告诉他。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哽咽,表明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抽泣。
乔尔想要翻过身去面对那个男人。他想告诉利亚姆,弗兰克曾经爱过他,或者至少喜欢过他,并且,乔尔想着,他也嫉妒过他。他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不被允许拥有的生活。乔尔想那样做,但他只是躺在那里。
伊娃那天早上也回来了。她抱着他那瘦骨嶙峋、依然蜷缩在床上的老迈身体,轻声安慰着他。他试图对她微笑表示感谢,但他的脸已经不属于自己。它不由自主、自行其是,它并不想对她微笑。
那是弗兰克·亚当斯,也就是大家熟知的弗兰克·德·塞尔比去世的次日早晨。乔尔侧身躺了一整天,他想着米勒先生,想着露西,想着他的朋友。他想死。
那天晚上,在人们来来往往,亲切地表达了他们的慰问后,他睡觉了。当他闭上眼睛时,他绝望地希望自己不会醒来。
第二天早晨的到来令他感到了痛苦的失望。
他不仅活着,而且还得上厕所。这意味着他必须下床,意味着他必须承认他身后的空床。他挣扎着从床边坐起,依然背靠着床。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试图建立起行动的意志。他发现自己处于某种对抗之中,不想动弹的意愿对抗着小便的欲望。最终生理需求打败了他,他站了起来。
那只是一张床。他在短短几分钟里第二次感到了失望。那张床看起来很普通。弗兰克的东西还在那里,对此他很感激,但他一直不愿看的那张可怕的床依然只不过一张床而已,他想要更多,极丑或极美的东西,某种重要的东西,他责怪着那张床,它从他身边夺走了许多人,它像鬼魂一样缠着他。愚蠢的是,像鬼魂一样缠着他的东西竟然看起来如此普通,它该有尖刺、铁链、倒钩,或是别的什么。
他嫌恶地经过了它。那张床甚至都不能有幸给人留下印象。
小便后,当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时,发现情况也是如此。那是一张很不起眼的脸。他努力回忆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它,并为之骄傲的情景。他一直觉得自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现在他觉得自己和看上去的一样老了,沧桑,还有些毛病。
“门罗,”他对着镜子说,“你怎么还没死?”
他想知道最后要了他命的会不会是中风,他几乎是在为之祈祷。
“不,门罗先生,拜托别是现在。”安吉莉卡安静地对他说。
她的声音几乎令他惊讶。
显然,她是在必要时进来查看他的。他平静地洗了洗手,等着她离开。她的存在会让他感到尴尬和不安。她那厚实的双手仍让他有些害怕。她按压米勒先生的记忆,与他努力让弗兰克活过来的记忆交织在一起,令他想要哭泣。他愤怒地用手擦去眼泪,不能又像个孩子一样哭,他不会那样做的,不会是在这里。
他慢慢地擦干双手,听着她离去的声音。她没有离去。他想在浴室里等着,但那根本行不通。浴室显然是一道连乔尔·门罗也跨不过去的界线。
他出门的时候,她正站在那里。她看上去很怕他,还在怕着他,即便是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她看上去仍像是被他吓坏了。
“别是现在,门罗先生,求你了。”她又用温柔的口吻说。
“为什么不呢?”他问她,听见了自己声音里的苦涩。
“我们不希望你这么做。”她告诉他。这话说得真好。
他对她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基本上又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了。
“我累了,安吉莉卡。我非常非常累。”
“我知道。有时候我也是如此。有时候我精疲力竭。我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八年了。你知道吗,门罗先生?”
他不知道。出于自私,他从不费心去了解这些。他打赌弗兰克已经知道了,尤娜肯定也是,她住在这里的时间几乎是他的四倍。
“我不知道,安吉莉卡护士。对不起,我之前没有留意。”
“没关系,门罗先生。我理解。”
她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理解。他很惊讶,但这是合理的。他从未想过,这完全合理。她在这儿已经待了十八年了,这里的走廊里挤满了她曾照料过的、认识的,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的鬼魂。她理解,是因为她也累了。突然之间,她看上去不同了。
“这么久以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就这么做,”她告诉他,“否则还能怎么做?”
“如果我不能做到呢?”他问她。
“门罗先生,如果是其他人问我,我可能会考虑一下我的答案,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我觉得你能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你已经逃出去三次了……”
“四次。”他无心地纠正了她。
“四次,”她笑着说,“你只需要继续生活。拜托了,门罗先生,为了我,你继续活着,好吗?”
他又对她露出了微笑,这一次笑得更热情了一些,但仍然苍白无力。
“我想我要回去睡觉了。”他走过了那张十分普通的床,对她说道。
* * *
那天下午打盹时,他又做了个梦。又是一片荒凉多山的景象,米勒先生和亚当斯先生的尸骨遍布其间。趁着还来得及,他试图在一堆尸骨中寻找德·塞尔比。远处,露西和尤娜追着他,喊着他。他避开了那些骷髅,甚至开始和身后的骷髅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时,一个低沉的隆隆声充塞了他的耳朵。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花园尽头的那块石头正从每一座山上向他滚来,变得越来越大,将向他逼近的米勒先生和亚当斯先生的骨架碾得粉碎。他在原地团团转,想找一条逃生的路,但周围都是岩石,最终他能做的只是把手举到空中,等待着……
他被威猛吉姆那双粗糙的手摇醒了。这个苍老的人死死地直盯着他,他的脸离乔尔只有几英寸。
“无尽的悲伤令人难受。”他告诉乔尔。他看起来严肃笃定,眼睛清澈明亮,不似平时看上去的那样阴云密布。
“我做了个噩梦。”乔尔告诉他,试图摆脱那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威猛吉姆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乔尔注意到这个人手里拿着一个装在盒子里的棋盘,如果他是主动为之的话,这个举动是可爱的。乔尔觉得吉姆可能是主动的,但他对下棋没有兴趣,因此他只是摇了摇头。
那天他也没吃东西。晚上他去取餐时,利亚姆护士关切地看着他,但他盘子里的食物最终却没被动过。
莉莉和克里斯来看望他。他们带来了巧克力和鲜花。莉莉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好像她活力满满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能感染她的外公似的,但那没用。克里斯试着和他说话,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他在家里准备了一个关于汽车发动机的问题,希望往昔的岁月能使这位老人振作起来,却也没能奏效。
那天晚上睡觉前,尤娜来看他。
“我不忍心见你这样。”她对他说。
“对不起。”他认真地对她说道。
“我们都很伤心,乔尔。我们所有人。你知道他每天早上都和我一起吃早餐吗?你睡懒觉的时候,我们俩就去吃早饭。他也是我的朋友。”
“对不起。”乔尔对她说,他渐渐有了想哭的冲动。
弗兰克当然每天早上都和她一起去吃早餐。这是那个人典型的优雅姿态——每天早上带他的邻居出去吃早餐,即便带她出去只是意味着步行到公共休息室。他曾经还疑惑这个老无赖一大早都在干些什么。
“现在我们需要你,乔尔,”她诚恳地对他说,“这就是集体。我们共同生活,共担悲伤。”
他向她点头表示同意。她是对的。他躺了下来,蜷缩着身子,面向窗外,这样她就不会看见他哭泣了。
那天晚上,他睡了整整一夜,睡得深沉无梦,他醒来时疲惫而虚弱。他头脑昏沉,几乎不能从床上爬起来。
利亚姆护士又来了。又一轮换班,又一天到来。乔尔希望自己能为了他变得更坚强,为了他们所有人。他们根本不像自己以前想得那么可怕。
他们都像金子般珍贵。
他希望自己曾有勇气告诉他们。他希望在那些短暂而美好的日子里,当他真正活着,觉得自己又像一个人的时候,当他挺直身子走路,放声大笑,与朋友共进晚餐的时候,他能告诉他们,他很喜欢他们。
他真希望这么久以来,他不是一个自私而狠心的浑蛋。也许当他走的时候,他们还会记得那些美好的时光。他希望如此。
“乔尔,”利亚姆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那些在噩梦中缠绕和追逐他的声音,它们飘浮在空中,“吃点早餐吧,求你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命令和权威的语气,这是他喊乔尔“门罗先生”时常用的语气。他希望这个声音能穿透迷雾,抵达那个偶尔不听指挥的乔尔,但它没有。他看着利亚姆护士,希望这个眼神能表明他有多抱歉,他有多感激这个年轻人长期以来为他所做的一切。
“乔尔,如果你不吃东西,我们就不得不向法院申请,命令你吃东西,或者打点滴什么的。求你了,乔尔,别让我们这么做,没人想这样。”
那男孩又来了。心理医生。卷着衬衫袖子。他是个不足为信的小东西。他现在不再耐心地微笑,也不再使用他那无邪的表情了,他是严肃的。
“门罗先生,我想你今天可能想谈谈。”
“你想错了。”乔尔喉咙干裂,嘶哑地对他说。
男孩的问题有些戳中他。乔尔坐在床上盯着他看。现在他不在乎那男孩是否知道他想自杀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变得越来越虚无缥缈,好像他的躯体正在分崩离析,变成了一个幽灵。乔尔真的害怕过这种无足轻重的生物吗?
他走的时候,乔尔试着回去睡觉,但他睡不着。
乔尔想知道他是否会这样死去。不是从城堡弹出的那种精心设计的自杀,也不是一个精力与怒气都不受控制的人愤怒的自杀,而是简单而缓慢的死亡,他太累也太厌倦去做任何事情了,他太孤独也太悲伤了,他害怕自己的死亡迟迟不来。
当利亚姆护士端走一盘没动过的早餐时,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乔尔又去睡觉了。
然后伊娃来了,坐在他的床边。犀牛也在那里,只半身穿着制服,脸上满是悲伤的忧虑。她看起来太像个真人了。她过于悲伤,以至于无法成为自己本来的样子。
“爸爸。”当他从恍惚中醒来时,伊娃轻声对他说。
他看着她,努力想要微笑。她看起来很结实,也很真实。他一直都知道她长大后会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很温柔,也很有能力。至少,他为此感到自豪。
“爸爸,听着,我不想告诉你这个……”她犹豫着,手里不停地摆弄着一本小书。
乔尔看了看那本小书。那是弗兰克的。他认得它。
“爸爸,我知道你有多难过。我知道这是毁灭性的打击,但求求你……”她又迟疑了。她看上去那样真诚,那样担心。
“我知道有时候我很难对付,”她对他说,“我知道我本可以让你轻松一些,但我没有,对此我很抱歉,我太自私了。”
她说的都是他临走前迫切想要对她说的话。
“但我觉得我们还有机会修复,”她继续说道,“那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很高兴。如果你没有……”
她没有说完。对他们两人来说,个中含义已经不言自喻了。他可能在他们修复关系之前就死了。
“我不想抹杀关于他的记忆,我知道你非常爱他,我知道的。我们不想告诉你这些,因为我们不想伤害你,但我们现在很担心。我们觉得你应该知道……”
她还在摆弄那本小书。他知道那是什么——《乔尔·门罗的不幸终局》。
“爸爸,弗兰克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我们觉得他想自杀。”
“什么?”乔尔难以置信地问。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
听见他说话,他们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接着又露出了一丝希望。
“我们找到了他正在写的一本小书。里面满是关于他如何自杀的想法。他把它写满了。他状态很不好,爸爸。他谈到了开枪自杀和在钟楼上吊。我知道他的离去让人难过,但他走上这条路可能是最好的。”
他们找到了《乔尔·门罗的不幸终局》,但由于弗兰克从未写过书名,也没有以任何方式确定过书中的人物,所以他们认为这是自传小说,并且弗兰克想要自杀。
他们认为弗兰克想用最愚蠢的方式自杀。
乔尔突然放声大笑。
这是一种孱弱的笑声,没有了他几天前流露出的活力,但它是发自内心、实实在在的。
他笑到喘不过气来,眼睛也湿润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笑得窒息而死,那不是很美妙吗?但他没有。相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止住另一次大笑。他伸手去拿杯子喝水,却看到了那只小酒杯。他又笑了起来。弗兰克把它塞进夹克之前还内疚地扫视了一下房间。用一只酒杯代替一块饼干的奖励。
伊娃和犀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又笑又咳。
他平静了下来。
“哦,不,亲爱的,”乔尔安慰她,试图在床上坐起来一些,左右摇晃着脑袋,“不,不,不。”
“可是,”犀牛指着那本书,轻声反对道,“他都写在里面了。”
她的声音并不冰冷。它是温暖而关切的。他想象她和她的孩子们说话时就用的这种声音。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发现它的可爱之处。
乔尔试图把弗兰克代入自己向他描述过的那种荒谬的自杀情景。弗兰克穿着自杀背心。弗兰克控诉警察。这些荒唐事引发了他新一轮笑声。他们可能以为他疯了。他伸手去拿那只酒杯,把它握在手里,一边开始说话。
“不,亲爱的,”他对她说,笑得合不拢嘴,“弗兰克·德·塞尔比绝不会自杀。他太享受自己的生活了。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热爱着它。”
“但他为什么要写这些呢?”
“这是一个故事,一出戏,一种写作练习。他是在做这些事,但那不是真的,”他告诉她,“弗兰克是有一些问题。他的家人是一群浑蛋,他们给他留下了一些创伤,但弗兰克·德·塞尔比太热爱他的生活了,他不会做那种事。他爱生命、爱人,他爱直面生活,没有什么是他克服不了的。”
“爸爸,每个人有时候都……”
“不,亲爱的,”他温柔而坚定地对她说,“弗兰克不会,我保证他不会。你瞧,他有一项本领,一项伟大的本领。他不是神,也不是什么超人。他只是做好了自己。”
他看着他们,看他们是否听懂了。伊娃看起来仍然很困惑,但犀牛并非如此。犀牛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看着他。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不明白……”伊娃困惑地回答。
“他和其他人一样悲惨,你知道吗?他有着和别人一样的问题,甚至比有些人更糟糕,但他总能找到方法克服,并热爱与它们共存。他看电视剧,做着这里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情,只是他找到了一种能从中获得巨大快乐的方法。他热爱它。所有的……”
乔尔突然想明白了,他不再说话了。
弗兰克的确热爱一切。他满怀热情地度过每一天。即便是在懒散的日子里,他也珍惜这份懒散。他喜欢在酒吧里喝几杯,也喜欢和尤娜在一起吃早餐。他甚至可能也觉得山顶是一个监狱,但他没有愤怒地反对它,而只是乐在其中。
他每天都和乔尔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听乔尔抱怨他的生活,而弗兰克·亚当斯也能找到某种方法让这一切变得愉快。他用不同的视角看待生活,看待一切。
更好的是,他把牢骚满腹的乔尔带入了自己的生活。他尽己所能地推迟了乔尔的死亡,让乔尔不知不觉地缓缓走向了他生活中更好的地方。
意识到他的离去是一件令人倍感心碎的事,但在意识到它的那一刻,乔尔感到了某种深刻而宏伟的东西。他对弗兰克的生命充满了感激。
* * *
葬礼的前一天,乔尔和威猛吉姆坐在公共休息室里下棋。
“我应该把它放在合适的地方。”吉姆一边说着,一边挪动了他的第一步棋。
“聪明的开局。”乔尔对他说着,也走了一步。
这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策略性移动。他只是把骑士移到了广场上。
威猛吉姆疑惑地眯起眼睛。他想了一会儿,接着又走了一步。
“这步棋很大胆。”乔尔告诉他,又走了另一步。他再一次不经思考地下了一步棋。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下着棋,但是随着棋局的进行,吉姆思考怎么走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乔尔发现自己也越来越喜欢这个游戏。他把王后推到了一个必死的位置。
“荒唐……”吉姆困惑地搔着头说。
他对着棋盘思考了很久,久到乔尔也决定看上一看。六步将死,回天乏力了。吉姆伸手去拿一枚棋,然后停了下来。接着又去拿另一枚,但又停了下来。他把手缩了回来,久久地看着乔尔。
接着,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那笑容热情而快乐。他从桌子边站起身来,走到了电视机前。
“结束了?”乔尔问他。
威猛吉姆没有理睬他。电视剧开演了。
* * *
葬礼那天,乔尔穿得很肃穆。尤娜·克拉克帮了他,她的脸上带着几分宽慰,又带着几分恼怒,好像想要责备他却不忍心。她的确对他关心过头了。他愉快地接受了这一点。至少他是真的亏欠了她。
到了既定的时间,他站在外头前院的石子路上,等着车停过来。汽车三三两两地开来,山顶的居民们穿着他们最肃穆的衣服走了出来。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个适合在城里转悠到口渴的日子,乔尔回忆起那些便露出了微笑。它们让他有些伤心,在他的心上剜了一小块口子,但它们带着一股汹涌的感情。当莉莉和克里斯停下车来接他们的时候,他握着尤娜的手。
看到他多少恢复了健康,外孙和外孙女显然松了一口气,但对话却是生硬而近乎牵强的。他的消沉和近来发生的悲剧让他们都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乔尔不会让那些东西离开他。弗兰克也不会同意的。
“你见过保安贡佐吗?”乔尔在后座上问他们。
“贡佐?夜店里的吗?”
“对。一个大块头,看上去呆呆的。”
他们面面相觑,带着一种惊喜的愉悦。
“对,我认识他。”克里斯回答。
“他总是个刺儿头吗,还是我搞错了?”
克里斯发出了响亮的大笑。
“没错,”莉莉告诉他,“还是个讨厌鬼。你什么时候碰到他的?”
“上周一。”他告诉她。
他给他们讲了夜总会、“滑溜溜的乳头”和“公鸡吸牛仔”的故事,详细描述了弗兰克那出乎意料的正经反应。他们也大笑着讲了自己的故事。莉莉把手机递给尤娜,给她看了几十张弗兰克和她朋友们的自拍:凌晨一点半,他喝得酩酊大醉,在市中心一家拥挤的夜店舞池里跳舞。每一张尤娜都看笑了,尤其是弗兰克和乔尔一起的那张。
乔尔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他的眼睛里微微泛着光。
* * *
乔尔独自站在墓地旁。独自一人,而又被人包围。弗兰克·亚当斯,在舞台和银幕上为人熟知的弗兰克·德·塞尔比,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家,但他们不在墓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家。山顶的居民和工作人员并肩站在一起,旁边站着一些剧院的工作人员、《光荣岁月》的制片人以及部分演员。一群人来看弗兰克·德·塞尔比,但当司仪问到是否有人想发言时,没有人站出来。弗兰克没有躺在皇家剧院里,他的德·塞尔比面具将大多数人小心地拒之门外。这对乔尔来说是件好事,他不希望这些人谈论弗兰克,他知道自己才是最了解弗兰克的人。尽管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五周,但这已经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了。乔尔走上前去发表悼词,他们向他鼓励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很多。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力量,但他说的话充满了悲伤、幽默、真诚和温暖。人们热烈地鼓掌,当他们开始把他的朋友放下墓地时,乔尔觉得自己又被打倒了。沉重浓厚的悲伤笼罩着他,但随之而来的是爱、集体、友谊和其他一切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东西。
他们挨个向他表达关心。第一个出现的是犀牛,当他轻轻地哭泣时,她温暖地拥抱了他。他的外孙和外孙女也热泪盈眶。年轻的男人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因为他们认为这是自己该做的,而年轻的女人温柔地吻着他的脸颊。他的女儿,她是那样温暖而充满同情,吻了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居民们、护士们和老剧院的工作人员们与他握手,表达着他们的悲痛,而他则极力抑制住自己小声的抽泣。
最后是利亚姆护士和安吉莉卡护士,两人都因悲伤而哭红了眼睛。这是他的老朋友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一个他不知道自己还拥有着的集体。乔尔含泪向他的朋友微笑。
葬礼结束后,人们在几近肃穆的寂静中散去。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乔尔突然意识到,这种气氛极不符合弗兰克的风格,他不会容忍的,他会以某种慷慨的人道主义将他们从黑暗中解救出来。乔尔猜到了那可能是什么。
“我们去喝一杯吧?”乔尔问他们。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