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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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星期二早上9点半,我站在梅·马格纳森的屋前,从前门台阶上凝视着乔治亚殖民时期风格宏伟的白色房屋,房屋使用的埃尔尼克式圆柱,令人想起白宫。修剪得一丝不苟的黄杨木树篱环绕着前面的花园,花园两边长着白色和粉红色的凤仙花 ,没有一朵花瓣是歪斜的。我一直觉得它们是美丽的花。鲁比过去常常在书店门口的赤土罐里栽种凤仙花。孩提时,我有次问她为什么它们叫凤仙花,她手里握着生锈的绿色喷壶抬起头来,简单说道:“因为它们提醒我们要耐心,急躁成不了事。”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没错——然后按响前门铃。听见屋内脚步响时,我的心跳得很快。
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站在我面前。“你肯定就是琼了,”她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是凯利,马格纳森女士的私人助理。”
“我是,你好。”我说着跟随她进入屋内。
她示意我到大厅对面的一个房间,我跟了过去。“请坐,”她说,“马格纳森女士刚处理完办公室的事情,马上就来。”她的拘礼让我有些吃惊。“你想边等边喝杯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我说,“这样就可以。”
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审视四周。远处的墙边有一座未点燃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刻板的全家福: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一个衣着光鲜的黑发女人和他们年轻的女儿,他们都没笑。一只杰克罗素梗犬蹲在男人脚下,就连这只狗看上去都很呆板。
我面前的咖啡桌上放着一个水晶花瓶,里面插着百合花,我停下来看花。
“妈妈喜欢百合,”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们在每个房间都摆了百合。”
我快速转过身,看见一个中年女性站在门口。她身材苗条,穿着海军蓝套装。她棕色的头发剪到齐肩的位置,优雅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花卉图案围巾,利落地打成一个结。
“你母亲跟你一起住在这里吗?”
“是的。”梅有点谨慎地说,似乎我的问题引起了她的怀疑。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桌子上那瓶百合花立在我们中间,就像一个裁判。“妈妈90岁了,身体硬朗。她仍然能在护士的帮助下四处转转。”梅整理了下桌子上的一堆杂志,让它们的书脊完全对齐,“她喜欢事情井然有序。”
我想起了妈妈,虽然我的生活饱受她懒散健忘的困扰,但我发现自己对她充满感激,因为她没有让我走上另一条刻板的路。
“嗯,”梅继续说,“我必须说,收到你的邮件我非常吃惊。”
“哦?”
她点点头,“当然,我听说鲁比过世了,请节哀。”
她的眼神亲切,但是她的话语冷淡而谨慎。
“谢谢你。”
“琼,”她说,“对于你姨婆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嗯,”我有点紧张地说,“我知道你父亲和我姨婆曾经是——”
“恋人?”她不带感情地说,“没错,是的。”
一阵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我看出鲁比和安东尼的关系仍是让梅痛苦的话题。突然我仿佛看到了1946年的她。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穿着私立学校的制服和漆革鞋,夹在不幸福的父母之间。
“这件事让妈妈悲痛欲绝,”她继续说,“他们持续了那么多年,”她叹了口气,“妈妈曾驾车经过书店,我坐在后座。妈妈把车停在外面看她,只是想看看她有什么妈妈没有的东西。还好,谢天谢地,她的健忘减少了那份重负。这是老年痴呆带来的唯一好处。”
过去的那种痛苦显然仍然强烈。我决定什么也不说,只专心听。暂时如此。
“我13岁时才明白这一切。我问妈妈,她告诉了我。她用了大量粗鄙的词语来形容你姨婆。”她叹了口气,“爸爸把时间全花在书店陪她。你知道,那是他们的爱巢。我们在家里的家庭生活,只是……一种形式。”
“对不起,”我最后说,“我不知道这件事。”梅的话给我脑中浮现出的那个美丽爱情故事蒙上了阴影。我在想是不是每个伟大的爱情故事都有阴暗面,伴随着伟大爱情的是巨大的伤害。我不知道这是否不可避免。
“我一直想知道青鸟书店有什么奇妙的地方让爸爸想要待在那里。”她说,她露出激愤的眼神,似乎想要哭或者笑。“我记得有一晚是我的生日,”她继续说,“我10岁的生日。要知道,那是一个脆弱的年纪,那个年纪的女儿需要父亲。妈妈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以及巧克力蛋糕甜点。我们等到食物变凉,他也没有回来。当然,第二天他带回了一件礼物,但是……呃,这件事让人伤心。”
“哦,梅,”我动情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转而又觉得我应该代鲁比向她道歉,我知道她肯定不想伤害年幼的梅,“这对你来说肯定很难。”
“好了,”她生硬地说,巧妙地避开我们之间的任何感伤情调,“显然你不是无缘无故来的。我怎么能帮到你?”
“是的,”我谨慎地说,“我希望对我姨婆的生活有更多的了解。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西雅图,对于我姨婆,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我有必要了解她的过去。譬如,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她与您的父亲相爱过。”
“爱,”她说,“实在是好笑的事情。瞧,他本应爱我们,但看来我们并不能像你姨婆那样吸引他的注意力。”
“你见过她吗,我的姨婆?”我问道,想起那些信中曾简单提及梅。
“见过几次,”她说,“但是我忠于我妈妈。”
“原谅我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你母亲没有与他离婚?”
“她爱他,”梅简单说道,似乎没有其他解释,“即使发生了这些事情。她发过誓,她从没想过打破婚约。”
“你父亲呢?”我问,“他想过离婚吗?”
梅摇摇头。“他需要她的财产来支撑他在社区的工作,”她解释道,“在这件事上你大可以胡编乱造,但实际上,他只是在利用她。”
“但是你母亲完全可以离婚,如果她真的愿意的话。”
梅再次摇摇头。“在那个年代,离婚是巨大的耻辱。她不希望她的婚姻以失败告终。”
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事实,抑或只是梅这些年来对自己讲述的一个故事。在鲁比的信中,维多利亚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对自己的事情有着绝对的掌控权。如果她真的想要离婚,至少依据鲁比描述的图景,她完全可以。我抬头看着壁炉架上方画里那个标致的黑发女人,突然想到维多利亚拒绝离婚也许是为了惩罚安东尼和鲁比。如果同意离婚,她就等于允许他们结婚,也许她太骄傲,不愿意让这件事情发生。
“还有一个最大的背叛,”梅继续说,“鲁比后来怀孕了。”
我坐得更直了些,“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梅点点头,“我觉得这对你应该是新闻。”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大家都感到震惊,真的,”梅补充说,“父亲那时60多了,鲁比应该是40多。妈妈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正在欧洲旅行。她给我的旅店留了条信息。我永远忘不了总管跑到我房间转告这个消息时,他的嘴唇在颤抖。”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鲁比从没告诉我她有孩子,你确定吗?”
梅叹了口气,“也许她不想要别人知道。她把孩子送给别人收养了。他现在应该跟你年纪差不多。想想她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儿子,而我有一个弟弟。”她摇了摇头,似乎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
我惊讶不已。“这么多年,”我说,“我对此一无所知。”
“呃,”她补充说,“父亲从没见过他。他去世时,鲁比怀着孕。他们去绿湖上溜冰,他摔倒了。他们以为只是普通的脑震荡,但4个小时后他就去世了。”
“真可怕,”我说,“对每个人来说。”我想说,尤其对鲁比来说,但我没有。我想到我的姨婆,怀着孕,守候着躺在冰上的安东尼。我想象他们在救护车里面,他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后我想象她在病床前他的尸体边哭泣——独自一人。
“这么说你有个弟弟。”我说,不知怎么的,说出这句话似乎很大声,我将进一步了解我姨婆生活中的某一部分,这部分我从不知情。
“嗯,同父异母的弟弟。”梅说。
“你……见过他吗?”
她紧闭双眼一会儿后再次睁开。“没有,我从没见过,以后也见不到,那是秘密收养。鲁比想要这样做。我猜因为她不想马格纳森家族干预他的生活。这是她控制事态的方式。想想有个小男孩是父亲的骨血,我们却都不认识他。”梅深深地叹了口气,“母亲雇用了一位私家侦探跟踪鲁比和父亲多年,那个男孩出生后,她让她的私家侦探密切注意那家书店,也许这吓到了你姨婆。”
“你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着,”梅继续说,“如果有一个马格纳森家的人被她丈夫放荡不羁的爱人抚养在书店,那么她需要确保那个孩子有教养。”她叹了口气,“没错,我认为不断受到监视迫使你姨婆放弃了他。”
我摇摇头。“我不能想象为了报复,鲁比会放弃自己唯一的孩子。”
梅假笑道,“那么我猜你并不了解你姨婆。”
有一刻,我觉得梅或许是对的。如果鲁比可以隐瞒她与传奇的马格丽特·怀兹·布朗之间的友情,那还有什么不能隐瞒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最后承认道。
“呃,”她继续说,“我们可以合作。我们拥有一位共同的家庭成员。他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如果我们一起努力,或许能够找到他。”
我思考了一会儿,考虑着鲁比是否想找到他,是否想要我们找到他,她应该在她的遗嘱里提到了他,或者留下一封信指明他的下落,如果她知道的话。
“尽管我很好奇,还是要考虑鲁比的心愿。”我说。
梅叹了口气,“我的家族里隐藏着太多秘密,”她对我说,“拜托,帮帮我。”
“如果我们能找到你这个失散多年的弟弟,”我说,“到时,我的……表亲又会怎样?”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要找到他。毕竟他是我弟弟,当然你能理解。”
我想起书店,想着鲁比失散多年的儿子或许要索取青鸟书店。他对从未了解的母亲没有感觉,或许会卖掉它。尽管对于这个书店我也不确定怎么处理,但商人一面的我已准备好进行一场战斗。鲁比把书店留给了我,而不是他。
“你姨婆肯定保留了有关她孩子的一些文件。”她说。
“但你刚刚说这是秘密收养。”
“没错,”她说,“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多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是我父亲的儿子,我父亲是她此生的最爱。她真的会把这个男孩送走,永远切断与他的一切联系吗?”梅摇摇头,“我不认为会这样。这是她跟安东尼最后的情感纽带。她会找到一种方法,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把她的儿子留在自己的生活中,用一种骗过其他人的方式。”梅点点头,“妈妈从我们的律师处得到消息说那个男孩被别人收养,诉讼被封闭。在某种程度上,这让妈妈得到一些安慰。她退出了。但我没有。”
虽然我不知道梅有什么目的,但我认为她说得没错:鲁比与她的儿子肯定保持着某种联系。
“我想,或许我可以去书店看看,”她说,“那儿应该有些旧文件能帮我们找到她的儿子。”
我想起维多利亚,甚至还有梅这么多年来给鲁比造成的痛苦,我认为如果鲁比健在,也不会让她们翻阅她的物品。“我会注意的,如果有发现我一定告诉你。”
我的回应似乎让她有点失望,她转向门口,她的助理站在那里。
“抱歉打扰了,马格纳森女士,有人打电话找您。”
“去接电话吧,”我很快说,“我先走了。”
“要我带您出去吗?”年轻的助理问我。
“不用,”我说着拿起我的包,“不用客气。”
“好的,再见,琼。”梅说。
“再见。”
她和她的助理消失在过道,我站了一会儿,有点吃惊,然后朝门口走去,差点撞到了一位老太太,我马上认出那就是梅的母亲,维多利亚。她灰白的头发很短,卷曲在耳边,脸上松弛的褶皱像发皱的丝绸,但即使如此,我依旧能看出她年轻时十分美丽,那是她女儿无论如何不能企及的。我不知道这对梅有什么影响,成长在她母亲的阴影里。
“哦,抱歉,女士。”我说,有点吃惊。
“至少有件事他们做对了,”老太太自言自语道,“他们记得我喜欢百合花。上个星期他们到处摆满郁金香。我讨厌郁金香。”
“您肯定是维多利亚。”我说。
老妇人看着我,仿佛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们认识吗?”
“不,”我回答说,“我刚刚过来见您的女儿。我是琼·安德斯,鲁比·克雷恩的外孙女。”
维多利亚震惊不已。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我姨婆的名字对她仍然有冲击力,毫无疑问。对于她跟安东尼的婚姻而言,鲁比是“第三者”。
维多利亚左看看右看看。“我女儿跟你说了什么?”她快速问道,似乎我们可能没有什么时间说话。
我决定含糊其词地回答。“没说什么,真的。”我说。此外,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她是个老太太,我担心有关我姨婆的回忆会有损她的神经。
“听着,我亲爱的,”她继续说,放低声音,“请你一定要当心我女儿。”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显然她并不认为我过来会打扰她?
“我女儿就像衔着骨头的狗。”维多利亚坦白地说。如果说她的言语里含有爱,我并没有觉察出来。“她不会放弃过去。她不会放弃,除非她找到……”
“找到什么?”
她抬头看了眼楼梯,又看向我。
“我一直告诉她过自己的生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自己就是这样做的。但是她不愿意。她不会安宁,除非她得到那个。”
“你是说有关鲁比儿子的信息?”
维多利亚看上去有些困惑,她摇摇头,“不,不,别的东西。她认为书店里有什么东西。”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我回过头,梅和她的助理站在角落里。
维多利亚冲她粲然一笑。“正要上来。”她说,那位助理挽住她的胳膊,护送她走过走廊。我听见她咕哝道:“百合。我喜欢百合,不是郁金香。”她消失在右边黑暗的走廊。
“我希望妈妈没说什么让你心烦的话。”梅对我说。她的话不像是叙述事情,更像是在提问。
“不,”我慎重地说,“不,她没有。”
“这些天她脑子很糊涂,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有些天她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刚刚在说她有多么爱百合花,”我说,调整了下小包的肩带,“好了,我已经占用你上午很多时间了,再见,梅。”
在走回安妮女王大街搭计程车之前,我最后瞧了眼这栋房子,发现梅正从窗户里看我。我迅速把目光转向别处。
※ ※ ※
回到书店,我整理了两个箱子里鲁比的文件,用比以往更高昂的热情查看每一页。如果这个房子里有鲁比儿子的踪迹,我就会找到它。但是在地板上趴了两个小时,除了一堆没用的书店旧书订阅表格以外,我一无所获。它们被堆在一起,注定要被扔进垃圾箱。
我听见有人敲后门。自从在餐厅的那个晚上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加文,老实说,我还没有准备好跟他谈话。不论他跟阿德里安娜说过什么,或者有些什么没说,都在我们之间制造了裂痕。我们就像一棵要开花的樱花树,但是永远不会结果实。现在剪断花蕾似乎更明智,可以省去彼此的麻烦。
我迟疑地走向门口,转动锁,只打开足够看向小巷的空间,我惊讶地发现阿德里安娜站在那里。
“你好,”她说,“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吗?我不知道前门有没有开。”
“没有。”我说,鉴于我们过去见面时她的冷淡,她现在的客气让我有些讶异,“我是说,你没有打扰我。请进。”
阿德里安娜跟随我走进书店,我指了指壁炉旁边的靠背椅。
“不好意思,这里有点乱。”我说。我们俩都坐了下来。
“哎呀,”她笑着说,“我想加文还没说过我才是个不折不扣的懒虫,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乱。”
我咧嘴一笑,她的热情让我惊讶。
“听我说,”她说,“我是来道歉的。加文应该跟你说过我们之间的事情。”
我点头。
“我们订过婚,”她说,“又解除了婚约。我有点伤心。”
“对不起。”
“不,”她回答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没什么要抱歉的,加文现在单身。我也是单身。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了结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
我看着放在腿上的双手,回味着她的话。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她继续说,“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之间真的完了。你知道,非常不可思议的是,我以为我会很伤心,但是我反而顿悟了。我花了那么多工夫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这曾让我痛不欲生,这真的曾让我痛不欲生。现在我承认我们结束了,反倒感到宽慰。”
我再次点头。
“我或许会一直爱他,”她说,“我是说,看看那个家伙,你怎能不爱?”
我谨慎地笑了。
“我想说的是……加文是真喜欢你。我认为你们俩真的有机会,我不希望我的出现毁掉你们得到幸福的机会。”
我艰难地眨了眨眼。“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困惑地摇了摇头,为这出乎意料的善意。
“你知道,我之前完全错看了你。”她说。
“我不明白。”
“我以为你是个精力旺盛的纽约人,会踩着你的细高跟轻快地溜到这里把书店卖给出价最高的人。”她摇摇头,“但是你真的爱这个地方,我现在看出来了。”
“呃,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错看你。”
我尴尬地笑了。我当然爱这间书店,我一直都爱。但是我没有告诉她书店的未来仍然没有确定。事实上,虽然这让我痛苦,我今天早上还是给一个商业地产经纪人打过电话,请他评估一下这栋房屋的价值。
阿德里安娜紧张地笑了。“我们其实有很多相似点,”她说,“我们都十分在意家族的事业。我奶奶在旧金山的餐厅面临倒闭的风险。她年纪大了,没法再烹饪,她的女儿们没人有兴趣继承她的衣钵。”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有告诉加文,但我准备飞过去看一下情况,看我能否帮忙。”
“哇,”我说,“这么说你会接管生意。”
“也许,”她说,“我还需要全盘考虑,尤其看看我的离开会对安东尼奥的店产生的影响。”
我点点头。
“嗯,加文现在在厨房,”她继续说,“他不知道我在这里。你今天应该过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你们两个需要一个没有我的全新的开始。”她停顿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去旧金山后我会做什么,但是我认为离开几天会让我思路更清晰。”她站起身,笑道,“不过我要警告你,加文打鼾。早上他是一只暴躁的熊。他不洗碗,除非你求他,他或许会忘掉你的生日,还有情人节。但除此之外,他大概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家伙。”她凝视着我,在她转向门之前,我察觉出她眼睛里有一丝泪花。“祝你好运,琼。我是认真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走了。
※ ※ ※
2点钟时房产经纪人来了。他跟我差不多大,头发向后梳着,笑起来露出一口异常洁白的牙齿。“你肯定就是琼,”他在门口说,“我是来自科威房产中介公司的约翰。”
“是的,”我说,“你好,约翰,请进。”
“这地方真不错。”他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是啊,”我有点怀旧地说,“很不错吧?”
从他脸上的表情我能看出,他对这家书店没有与我一样的感伤。“想象一下,让这个地方再次运转起来你要做的所有工作,”他说着摇了摇头,拿起书架上面的一本书扔掉了它,就像扔一封垃圾信件,“售出是明智的。现在卖书挣不到钱,这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最好现在变成现金。”他察看了下书店,指向天花板,“这地方的基本框架不错,对公寓开发商应该很有吸引力,虽然他们更有可能全部拆毁。”
我知道他是我邀请来的,他只不过是从金钱的角度来评估书店,这是他的工作,但是他这样说我不喜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他指向地毯和散乱放在地板上的垫子——鲁比过去在那里招开每日故事会——笑道:“孩子们还去书店吗?”
“他们当然去,”我说,他的虚张声势让我恼怒,“这个书店受到一代又一代孩子们的喜爱。”
“也许没有这一代,”他反驳道,“我姐姐有几个孩子,他们从不读书。他们只玩电子游戏。”
我感觉我的脸变红了。他怎么敢走进这里宣称我姨婆的遗赠毫无价值?他怎么敢暗示图书不再重要?这个人的想法就是鲁比所鄙视的。即使我要售出书店,我也不想跟一个对文学漫不经心的人合作。房产经纪人数不胜数,我可以再找一个。
“你知道,”我突然说,“我觉得不合适。”
这个经纪人看来有些困惑,“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觉得这样没法达成一致。我更想与一个对这个地方有远见的人合作,显然你没有。”
他有些惊恐,“哦,我想你误会我了。我无意侮辱你。”
“呃,”我说,换上商业脸孔,“你确实这样做了,”我伸出手,“谢谢你来。”
他懊悔地握住了我的手,“好吧,你有我的名片。如果你改变主意——”
“好的,谢谢你。”我说着陪他走到门口,然后关上他身后的门。
我在靠背椅上坐了下来,对我自己做出一个承诺:如果我要售出书店,我要找一个和我一样尊重青鸟书店的经纪人。
我想起在前两封信中提到了一本书——《卡利柯灌木丛》,我11岁时读过。我在架子上搜寻,找到了初版书,打开封面,里面有两封信在等待我。
亲爱的鲁比:
书店有可疑人士到访,这消息不大好,不过尽量不要多想,晚上把门锁好。要全力以赴,但也不要让突发事件搅乱了你的好心情。你拥有的幸福人人想要。如果你把它露在外面让人拿,就会有人夺走它。守护你的幸福,别让其他人夺走。
哦,我真羡慕你跟安东尼!我十分为你高兴,即使我自己的前景有些可怕。
对于我多么异于常人,我说过很多,这是真的,但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梦想永远幸福快乐,鲁比。但是每过一年,我就不得不怀疑我是否能有这个好命。我在恋爱上失败过很多次,恐怕枯萎的玫瑰都能堆到帝国大厦那么高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爱。你的幸福给了我希望。
与此同时,一切正常运转。《生活》杂志要刊登一篇对我的访谈。根据现有材料,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我已经售出了近100万本书,这个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只能追踪我能看见的数据,今天我刚收到《毛茸茸的一家》终稿,我必须说,很不错。别去买,我会让哈珀出版社给你寄一箱。)嗯,回到《生活》杂志,显然,他们认为人们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些故事背后的女人。
这一期的封面是英格丽·褒曼(或许只是传闻),我感觉不寻常——英格丽·褒曼和我!也许我父亲看过这期后,最终会认真看待我的工作(虽然我并不指望)。我猜罗伯塔会觉得很有趣。对了,她态度转变了。她最近去了尼亚加拉大瀑布,从那儿给我寄了张明信片,这让我很高兴。姐妹计划又向前进了一步。
厄休拉——我在哈珀的编辑安排了《生活》杂志的这次访谈。一个摄影师和一个记者会来科布尔宅邸见我(你知道的,这是我在曼哈顿租的一间小屋,用作办公室),我想象着自己看上去很体面,回答问题清晰,充满智慧。
如你所知,我非常害羞,因而这对我来说不大可能。但我会微笑,我会回答记者的问题。我大概会为我的工作辩护,就像这些天我在宴会上做的一样。上周在一个朋友的宴会上,我坐在兰登书屋的头儿旁边。他透过眼镜打量我,对他的作者们得到的一个奖项作出了评论,然后他假笑着,说出了这样的话:“不过你写幼儿书,了解不到这些事情。”幼儿书!他开怀大笑,肥大的肚子在浆硬的T恤下面颤动。猜我做了什么?我把我的酒全倒在他的腿上,走了出去,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
呃,你不会相信第二天早上在科布尔宅邸出现了什么:一个花环,附带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原谅我。”
?我决定利用《生活》杂志的这次访谈来解释一下我做的这件事情,因为这是一种职业,跟其他职业一样——的确,我是偶然才接触它的。不过有时人应该这样陷入他们的工作,就像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因为我们如果自由发展,只会选择更合理的道路,从而毁掉我们的天命。
我总是觉得我必须为我的工作辩护,证明它的价值。我要对《生活》杂志的记者说的是我不为荣誉或奖项而写作,也不为金钱或赞赏。我甚至也不为孩子们写作,不以直接的方式。我写作,因为我体内仍然有一个孩子。
例如,昨天,我梦见一只狗给自己建了个房子,醒来后,我并不这么想:“这个世界的孩子们会喜欢这个故事!”我心中想着:“我爱这个故事!”
我仍然为有人无视我的工作而感伤,这些人,比如兰登书屋的管理人员,不愿意认真对待我。在这种时候,我确实希望自己能像弗吉尼亚·伍尔芙或者格特鲁德·斯泰因,我经常想到他们进入一间屋子时得到的尊敬。
克连和波西今晚来科布尔宅邸喝酒。如你所知,克连是与我最为紧密合作的插画家。今晚我们会讨论一个新主意,部分是由你鼓励我写一个有关月亮的故事而激发出来的。我认为我们会写出来的。
给你世上所有的爱,我亲爱的朋友。
布朗尼
1946年5月25日
亲爱的布朗尼:
恭喜你登上《生活》杂志!你会在访谈中表现出色的。把你写给我的那些告诉他们。真诚地说出你的感受,大家都会像我一样爱你。
我真希望你在文学圈不会碰到这样的异议。他们是势利小人,别理他们。(你把格特鲁德·斯泰因视作偶像,你记得她尝试出版了一本童书却惨遭失败吗?我知道你爱那本书,就像你爱她写的一切,但我要提醒你孩子们并不喜欢。作为一个书商,我看到那些书被搁置在架子上。我要说的是:正如你不是一位小说家,她也不是写作儿童故事的专家。我们都有自己的天赋。)
我一切还好。虽然,姐妹计划没能像你的那样进展顺利。露西尔说去动物园的主意幼稚,自然,我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我认识到一再为别人心烦意乱、持续遭到否定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好受。我怀疑有一天我会厌倦这种拒绝,但我还没准备放弃。
书店生意兴隆,我感谢赐福。我喜欢在星期三早上的故事时间给孩子们朗读。我爱青鸟书店的一切。正如安东尼期待的,它是我的安乐窝。
一个房产开发商昨天来到书店,说我应该卖掉它,这样他们可以在这个地方建一家百货商店。他提议付给我的钱,是安东尼已经付的1.5倍。你应该看看这个穿昂贵套装和意大利皮鞋的男人,他拿着文件大摇大摆地走进屋来,以为我会签字。我拒绝时,他大笑,说我是个傻子,傻到以为卖童书给孩子会赚钱。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我责备他之前,他走了。但我仍然有最后发言的权利,至少在这里,对你,布朗尼。因为我们都知道图书行业的重要性。我们知道文学的重要性。它并不总有金钱的回报,但是我仍然深知我们做的事情——你和我,虽然道路不同——是有价值的。
好了,就到这里。在收到你的下一封信之前,我会一直想念你,我的朋友。
你的鲁比
1946年6月2日
附言:我今天收到了刚运来的最让人快乐的新书。我得承认,我差点忽略了“金色童书”的影响,因为出版商艾略特大道图书的主人简单地将它们处理为“没多大意义的娱乐”,但是你知道,我相信她错了!在浏览最近的书籍,比如《婴儿看起来》后,我在想是否更简单的故事情节对孩子们来说别具一格。我总是担心我们在用一个个童话填满他们的脑瓜,而实际上,他们想要阅读他们自己的生活。在故事里,孩子们寻找这个世界的映射,这样他们能够加工并更好地理解世界。这不正是你经常说的“此时此刻”型写作吗?嗯,我现在越发看到了它的价值。
我把两封信塞进鲁比的桌子抽屉,想着她的话:我认识到一再为别人心烦意乱、持续遭到否定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好受。这是艾米的感觉吗?被否定?被拒绝?我记起上一次她打电话的语气——疲惫、伤心、厌倦。如果她不再尝试,那时会怎么样?这么长时间以来,知道她一直在努力已经足够,虽然我没有回应。她的信和电话有一种悲伤的安慰。但如果这种单方面的通信线路完全关闭,我会感觉更好还是更糟?
如果我探寻内心,我已经知道答案,那让我害怕。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